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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石崇近來喜怒無常,他雖然不說,下人們心里都清楚的。他隨意斥責鞭撻下人,又轉手把他不順意的奴仆姬妾送人,以前他雖然也是一個傲慢粗暴的人,但最近變本加厲,人人都心驚膽顫。
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得來看綠珠的臉色辦事,綠珠現(xiàn)在是他唯一喜歡的人,日日侍在身旁,也只有綠珠能讓他片刻歡笑。
只是綠珠也感覺他的心思實際不在歌舞或詩酒上頭,特別是,自從那個叫孫秀的派使者來了之后,他就變得易燥易怒。
孫秀以前也來過梓澤。梓澤是石崇在河陽金谷的別館,他依著邙山、臨著谷水建了這個別館,名義上是別館,實際上和瓊樓玉宇沒什么兩樣,處處亭臺樓榭、假山流水、百鳥爭鳴、魚翔池塘,更不用說觸目所及的全是用來裝飾的珍珠、瑪瑙、黃金、象牙……和各種珍禽鳥獸。因此人們更喜歡叫它金谷園,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詞 “金谷春晴” 來形容這里的春天。
孫秀能來這,自然因為他是名流,自古有錢,總是更容易結識到名流的。但他不在石崇說的二十四友里面。那二十四友,不是高官,就是名士,或者兩者皆是,談吐風流、氣度非凡。
石崇眼高于頂,除了他認為的朋友,看誰都不順眼,何況當時并未得勢的孫秀,他甚至鄙視孫秀,這一點,孫秀可能也感受到了。所以,孫秀得勢之后,就立馬找人來要人 ,這不是一種挑釁么?
石崇肯定也是知道這一點的,而他又是那么驕傲的人,所以他拒絕了。
石崇驕傲了那么久,當年他殺勸不動客人飲酒的侍女,連續(xù)的少女人頭捧上來,臉不改色,連丞相王導都怕他濫殺而寧愿喝得爛醉,當時,他何嘗想過這些官員的面子?他以蠟代薪,作錦步障五十里、用香料泥墻時,又何嘗想過皇親國戚王愷的面子?他一向往來無白丁,早就眼高于頂,自己情愿給是一回事,別人要他給,是另一回事,拒絕,不是情理之中么。有傳聞說他的財富,是掠殺過路商旅而來,視人命如草芥的人,得財又如此容易,那自然花得不心疼,殺人,更不心疼。這世上,殺人放火富貴終,修橋補路貧賤死,有什么奇怪的。
當時,他將數(shù)十個婢妾引出來讓使者看,個個面如桃花、談吐蘭麝芳香、身著綾羅綢緞,他讓使者恣意選。
使者說,只要綠珠一人。今非昔比,請君侯三思。
他說,已經(jīng)三思了。
他本不該拒絕,畢竟現(xiàn)在孫秀正當紅。然而昔日看不上眼的人,突然變得權勢逼人,憑誰心里都有些過不去。
因此使者再三勸他,最終還是沒勸成,只得怏怏離去。
侍婢進來傳話,石崇請她去高樓同飲。
近日他一直沉迷在酒中,日日爛醉如泥,過去他雖然也是紙醉金迷,現(xiàn)在一天里醉的時間倒比清醒的多得多。
她瞧了一眼鏡子,補了一點妝,鏡子雖然模糊,也映得佳人如水。
可惜了這樣的容顏,生在這樣的時代,這樣身不由已。如不是跟著他,可能也是跟著某個富人,過著類似的生活。這樣看來,跟著他和跟著別人,有什么區(qū)別?至少,人人眼中,他是如此地寵愛著自己的,不是嗎?
她丟下胭脂,慵懶起身,侍女葉眉立即上前扶著她走。
“你有聽到后廚在說的怪事嗎?”葉眉問她,葉眉從她四歲就開始跟她,跟到現(xiàn)在。
“說什么?”
“昨晚貓在廚房里面找吃的,把稻米飯撒到地上,廚娘第二天來一看,居然都變成了螺,眾人俱說,事出怪異,必有禍端!
這時勢,哪樣事情不怪異;实叟橙鯚o能,皇后驕橫跋扈,前不久還害死了非親生的太子,且不管這事做得如此匪夷所思,終究是做成了的。明面上沒人敢提,私下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這些事,不發(fā)生在眼前,就似乎隔了一條河,人們在河這邊,看著對面的戲談天說地罷了。
她瞧了一眼葉眉,剛剛她發(fā)現(xiàn)幾個侍女都臉色緋紅,心潮澎湃的模樣!敖裉,想必是潘岳來了。”
“正是,還有歐陽建!比~眉臉一紅,忙叉開話題,好像說多點別的事,就會讓人忘了她真正的心思所在。
在金谷二十四友里,綠珠最熟悉的,是左思和潘岳。他們經(jīng)常一同出現(xiàn)。左思極丑,潘岳極美,據(jù)說他們同駕游玩時,總有無數(shù)的少女少婦在路旁,向他們投擲各種瓜果玉佩示愛。只是恐怕給潘岳的是示愛,給左思的是恨不得他能遮住臉。
愛美之心,豈非人皆有之。
潘岳不止貌美,談吐間文采飛揚。府中的婢女無不翹首期盼他的到來,又恨不能被選中為他斟酒。
綠珠分花拂柳,一路上聽著鸚歌燕舞、花香鳥語,每次這金谷二十四友來相聚,彈琴唱歌飲酒,石崇總是叫自己出去歌舞侑酒,而他們,總是對自己的美貌和舞姿所傾倒。
也不知道是真的傾倒,還是因為石崇傾倒。但對她的主人、她的擁有者來說,他的自尊心是得到極大的滿足的。否則,為何屢屢把她叫出,炫耀似地讓諸人觀賞她的舞姿。
男人啊,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沒有錢的時候,追求財富;沒有權的時候,追求高官;沒有女人的時候,就追求女人,而且多多益善。有權有勢有女人了,金銀珠寶不再稀罕了,便比較起美女的多少來了。誰擁有得多、更年輕、美貌更勝,誰就似乎勝了一籌。如果這些美女還一心癡愛著他們而他們不得不辜負美女的愛,就更是錦上添花的美事,幾乎可以傳為佳話。
她遠遠見有人從樓上走下來。正是歐陽建和潘岳。
盈盈地行了個禮,見他們二人不似往日般瀟灑,臉色沉重,匆匆回禮而去。
來到樓上,石崇正對著樓外,聽得她上來的聲音,沒有回頭,道:“綠珠,你這美妙的身姿舞蹈,今后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有福氣見到!
“這全仗君侯的恩典。”綠珠略施了個禮,接過石崇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石崇站起來一把摟過她的腰,指著園中的青黛層山說:“看這大好的景色和美人。誰愿意舍棄這些美呢?”
綠珠道:“我聽說,先主大去前將財物分給幾個兒子,單只不給君侯,是因為知道君侯富貴天助,不必煩憂,今日果證此言。”
石崇聽畢哈哈大笑。
可惜他們談笑未幾、天色還早,就有下人驚慌來報,金谷園被甲士們團團圍住。
石崇拍桌子:“他們敢?”
“說是,奉上之命,逮捕亂黨。潘岳和歐陽建已經(jīng)被抓了!
石崇抓起桌上的酒壺,大飲一口,把壺摔到地上:“全是借口!怎么可能要逮捕我,明顯是孫秀教唆司馬倫做的好事。”
他嘆息著,對綠珠說:“我沒把你送給他,他恨我之深,以致有今日之禍!
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了。
自孫秀的使者離去后,她便疑心有這么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她不是沒想過應該怎樣,只是還沒想好;蛘,她下意識避免去想。但石崇的話說出來后,她突然好像就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
其實也沒什么選擇。
沒辦法,亂世的女人,能有什么選擇?人人都想要美好的故事和結局,想看英雄救美而美人死生相隨,這得給他們多大的想像空間去編造多少感天動地的故事。能得到一個美女的愛,可比得到金銀財寶更珍貴,何況這是一個絕代佳人,不是所有權貴名流都有這個命的。嘴上說愿誓同生死倒容易,真正做得出來的,一百個里面也挑不出一個。
現(xiàn)在死,他若過不了這一關,自己也是難免;他若過得了這一關,以后想起來,心里還會有點感動,畢竟,有個絕代佳人愿意為他死,說出去,也是多有面子的事。說不定也會載入史冊,讓人感慨又是一個楚霸王,又是一個虞姬,滿足所有人對美的想像。
而且,就算現(xiàn)在不肯死,過后人家怎么講?說她果然紅顏禍水、水性楊花,先是害了主家,又見著主家失勢便投靠別的權貴,就是自己不怕人言,還不是得聽憑別人安的那些閑話,人嘛,總是不憚于用最壞的思維來揣測別人、用最好的語言來包裝自己的。這還可能給了“有志之士”挺身而出的機會,出頭來罵她,贏得一片掌聲,倘若最后自己竟然被逼死,死后還能做絕佳素材,被千古銘記這個反面典型。
真是奇怪,常常會有這樣的人,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們站到了道德制高點,搶了話語優(yōu)先權。倘若一個不小心,被別人先搶一步,就不免悔恨懊惱,恨自己沒快一步,一邊想盡辦法搶回主權,另一邊警醒自己下次要更快。占了道德制高點后,便開始大肆宣講,雖然沒人想聽,但也沒人想把自己置于主流價值觀之外,于是他們的搖旗吶喊便愈是洋洋得意,仿佛畫上的勇士,打倒了惡龍,砍下它的腦袋,接受群眾的歡呼。
罷了,就這樣吧,反正,不會有更差的了。
就是她現(xiàn)在不肯,石崇肯不肯放過她,還是個問題。他越是看重她,就越是期待她做些什么,好證明,他一直都是對的。就是不對,對付一個弱女子,他自然有辦法證明是“對”的。
反正早晚都是死,還不如死得痛快些,至少石崇沒把她轉手,也算是還他這個心,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就成全這個千古佳話吧,英雄末路,紅顏殉情,說出來都能讓人唏噓幾分,能給多少人添茶前飯后閑聊的資本。當事人怎么想的,誰又在乎呢?
她于是站起來流淚道:“愿效死于君前。”
這淚是為誰而流,她也分不清了,她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隱隱間,她似乎感覺石崇的手有抓了一下她的衣服,墜力太大,他沒抓著,她就這樣掉了下去,像一只翅膀受傷的蝴蝶。
“他至少有想拉我一把吧!彼,不由得暗嘆了口氣,可是又有什么關系了呢?石崇都那樣講了,她哪里還有什么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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