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少年停下來，騎著馬環(huán)顧一周，這不過是江南這邊極其尋常的一條青石街道，空中飄滿了細(xì)小的柳絮，和著向晚的灰黃色的天色，清晰可見。
　　透過云層，慘淡的夕陽落入了山頭，日暮途窮。路的兩旁住著小戶小家的人們，幾步臺階，搭建和街道的聯(lián)系；無論如何他也找不到有可疑的他要尋的人，問了一路誰也不識他口中的人。少年不免氣惱，眼見這天薄暮，天光也將沉落，再至夜晚，他可怎么才好？
　　馬蹄聲惹開了一間樓閣上的窗戶，少年抬頭望去，和一位神情帶著期盼卻在一瞬間變?yōu)槊Ｈ坏墓媚镫p眼相對，少年立刻別開了眼，卻知道姑娘俏靈的雙眼失落地到自己的身上，無聲地責(zé)怪。少年當(dāng)然見過這樣的姑娘，她們送別了自己的心上人去遠(yuǎn)方，而自己每日苦苦等待于家中，不放過一絲風(fēng)吹草動，包括誤以為是歸來者的馬蹄聲。姑娘別開了眼，放到漸漸暗著的遠(yuǎn)處天上去。
　　昏黃分隔的天際，輕飄飄的晚風(fēng)。
　　少年忍不住回以歉意的一瞥，轉(zhuǎn)身騎著馬離開了街道，只有心里暗暗思索，那姑娘的眼神好像哪兒見過……不過，應(yīng)該是從未見面吧。
　　幾日前。
　　少年還在京城中。他自小有個俠客的心，想去江湖上懲奸除邪，為國為民匡扶正義，就如同他一直聽到的俠客的故事一樣。他剛?cè)胧�，不知有許多事是身不由己，各人也有各自苦衷與命運(yùn)，在少年的眼中，黑白涇渭分明，對錯更當(dāng)?shù)谜�。所以離開了家，少年挎著一把劍跑到了風(fēng)云變幻江湖事多的京城中來，準(zhǔn)備在城中找一些事做。
　　這一日，是春日的大好時光，城里各處彌漫春光，柳絮飛在河面和橋上，青草和苔蘚擠滿各家房屋的墻角，行人踏在路上的聲音久久來來回回響。人潮涌動。
　　少年在城墻上看到今日貼了張告示，上面在通緝一個女犯人，沒有詳說她做了什么，只說她是朝廷要犯，作惡多端，殺人如麻，樣子也被畫在告示上。少年一聲不吭地撕下這張告示，回到住的地方去一邊開始收拾行李一邊磨劍。
　　他的長劍一直藏在劍鞘里匿在故鄉(xiāng)故屋的角落，在那個無人問津的地方，靠近著柱，被它掩蓋了很久。它生銹得厲害，原先已見不到銀白色的光澤了，更不用提有劍氣。少年終于等到可以磨劍之時，他仔細(xì)地磨去銹跡，劍露出了原本的顏色。
　　不待多時，少年在這一刻提起包裹騎上馬便辭去京城出發(fā)去告示上所說去找這女犯人。
　　這天路上的夜間，少年在城外的郊野住了客棧。夜半時分他聽到屋外一陣遙遠(yuǎn)細(xì)微的蕭聲，他驚醒了，抓起劍謹(jǐn)慎地出門。夜晚的清風(fēng)絲絲地吹動竹林，少年躲在屋檐下，靜靜聽著這陣蕭聲在竹林間飄蕩，他還不敢貿(mào)然出手尋事。
　　不過半刻，蕭聲停住，少年也收了一口氣，見沒有動靜便準(zhǔn)備回去。
　　忽然，一聲“什么人”伴著低沉掠過前來的風(fēng)聲，一個黑影到了少年面前。少年立即揮出手中的劍，面前的人卻不應(yīng)招，站在月光下冷著眼望他。
　　少年慢慢地放回劍去，正要說一句“抱歉”，定睛一瞧這人的眼，頓時一驚，連收斂也不會做，退了一步又上前兩步朗聲問：“你又是誰？”
　　不設(shè)防的那人露一雙眼睛明白了他的反應(yīng)，笑少年連掩飾也沒有，干脆道：“我是誰？問一個陌生人這個問題你有什么心思？”
　　少年沒料那人敢反問:“我不過問一句！”
　　女子面若霜地在眼里漏一絲笑意:“你見過我的通緝令吧？”
　　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出了汗，一邊悄悄擦掉，一邊干脆認(rèn)了：“我就是來追殺你的，你這作惡多端的女賊！”
　　“我做了什么惡？”女子復(fù)冷冷問。
　　遭到反問的少年一愣，告示上沒有寫任何的事，他只能硬著頭皮答：“你都被通緝了，你殺人如麻！你不承認(rèn)嗎？”
　　“我殺了人？”女子冷笑，提出身上的短刀，“果然是聽信了那告示。呵，那你想成為第幾個死在我手上的人？”
　　“你難道沒殺人？”少年懷疑起自己所見的告示，他要弄清楚她是不是被冤枉的，他是要成為俠客的人，殺錯人絕對不行。
　　女子簡單地只回答：“亂世有亂世的活法，不必多問我！”
　　“那我必須得送你去見官府，你就自有得講了！這是什么亂世？拙劣的借口。何況，是亂世就可以不顧王法殺人？殺人需得償命！”少年伸出長劍，堪堪朝著女子前去，速度極快，劍氣掠起的風(fēng)中呼呼作響，他有靈氣。小的時候，他就接觸過這把劍。
　　但到底女子還是更快躲過了，少年的劍往后擊中了一棵竹子的葉片，竹葉被劈著灑下幾片，落地有聲。她問:“什么亂世？多年戰(zhàn)亂征兵還不是亂世？百姓挨餓受饑荒不是亂世？邊疆外敵侵?jǐn)_不是亂世？權(quán)貴想做什么便是什么！被欺壓的人，你都見過嗎？我本看你年紀(jì)小想和你說，不過現(xiàn)在看來我們不是一種活法，少廢話了！不過，你要送我去官府，你便試試你有沒有這能耐！別犯錯誤啊！……”
　　那女子卻并不肯使出手中的短刀，少年對兵器了如指掌，在她一拔出那把短刀時他就知曉，這是一把尖利的好刀，刀光凌冽，令人發(fā)寒，甚至灼人眼，流利順暢。如若一靠近，他是毫無勝算的。所以他憤懣地再次連續(xù)出劍，難道他不值這刀出一招嗎？
　　女子折腰躲開，少年的劍又一次令竹葉嘩嘩作響，隨后不待竹葉滑落下劍刃，少年手腕向左一轉(zhuǎn)，劍猛然轉(zhuǎn)向，指向女子肩膀刺去。
　　——劍刃上的兩只手指。
　　“還是不夠快！”女子微笑。
　　“不必你多說！”少年一咬牙，劍風(fēng)讓女子的手指不由得松開了，“你是用這樣的好武功去害他人的嗎？”
　　“我欺負(fù)你了？”女子無不快之意，“打不過便示弱了？這一點(diǎn)可真行，沒混江湖就知道了嘛�！�
　　“你少胡說！我沒有！”少年的臉因?yàn)閷κ值妮p蔑漲紅。
　　“我只不過……算了，同你講，你怎么會理解？”女子欲言又止，退開幾步，縱身一蹬竹枝
　　上了屋頂，不再與少年多糾纏。
　　少年收回劍，拔腿要追，女子躍起踏上屋檐，輕巧得仿佛上臺階，絲毫不比在地上的速度慢。而少年握著劍便在下面追：“每個人本就活得不同，但是都必須不能做壞事！”
　　瓦片被踩動，女子到了這幾間連在一起的屋子的屋頂盡頭，少年正在她的正前方，她見少年一時不能上屋頂，輕巧地立定了朝他說：“你是個年輕人，多在江湖上跑幾年，你才會明白，亂世盛世不在權(quán)貴的口中，而在我們的話里。你才會知道，善惡是非分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你認(rèn)為的公平公正，對很多人來說不是這樣�！�
　　少年氣惱得不行：“你下來！你憑什么說這樣不對？難道你殺人做壞事竟然才是對的？你就是胡說，別想騙我！我雖然武功比不過你，可是你錯便是錯！”
　　“可你現(xiàn)在連這也上不來，還想追到我？”女子一笑，踮腳一發(fā)力，便向竹林里越去，轉(zhuǎn)眼消失在林間的窸窣聲里。
　　“你盡管跑！我不會放棄的！”
　　月色如雪。
　　少年再次拿出懸賞令，借著月色反復(fù)地看，腦子已一團(tuán)作亂。若女子所說是真的，什么加重賦稅、招兵、邊疆戰(zhàn)亂……那她就是有道理的嗎？難道現(xiàn)在是她口中的景象嗎？不，可京城仍舊繁華如常年，人流如水，各人過著各人的生活，苦難和貧困在哪？少年的眼中見不到。猶疑了許久，少年認(rèn)定那女子是空口的狡辯，僅余一絲的隱隱莫名地相信她，放心地繼續(xù)準(zhǔn)備追上那女逃犯，躺下睡著了。
　　他是對的，什么對錯是非不該太過分明，他才不愿聽這等無賴話。錯了就是錯了，他有這責(zé)任要把這女子送進(jìn)大牢里。江湖上，是非是一個俠客最要緊之事。
　　好，對，明日去尋到她。他知道了她的去向，她是躲不了的。
　　少年第二日啟程，向著竹林追去。少年走進(jìn)竹林小路，路的盡頭設(shè)著攤子，零星擺有幾張桌子，幾個小凳子，稀稀落落坐著過往的行人。
　　問了無果后，少年坐下休息，考慮著女子畫像和昨夜所見的容貌，不讓自己忘記。確認(rèn)了之后，他才放松了一點(diǎn)，轉(zhuǎn)頭看身旁。
　　他的鄰桌是一個老婦人攜著一個幼小的小姑娘，小姑娘滿臉掛著晶瑩的淚，無聲地發(fā)著呆，手上卻緊緊抓著老婦人的衣袖。少年看了一眼，心生同情，側(cè)身問道：“這小姑娘是怎么了？您要去哪嗎？”
　　“我們?nèi)ネ侗加H戚去�！崩蠇D人微微對少年示意，拿手拭去小姑娘的眼淚。
　　“要走很遠(yuǎn)嗎？小姑娘是不是累了��？”
　　“她是累了�！崩蠇D人轉(zhuǎn)了個身，把人摟在懷里，“讓她休息一會便好。”
　　少年了然點(diǎn)頭：“那多坐一會吧，這么小的孩子走很多路，肯定是身體吃不消的。您帶著這個小姑娘，很不容易啊�！�
　　老婦人看他一眼，悲哀地?fù)u搖頭不說話。小姑娘盯著他，眼睛里全是這個年紀(jì)不該有的痛苦。少年很是納悶，眼看著過了一會，老婦人強(qiáng)拉著眼淚不止的小姑娘往他來的地方離開了，小姑娘不斷回頭看他，少年愣愣地不知該如何。
　　小二這才過來坐下，拿眼角一瞥離開的人，抬著下巴小聲說：“那是那小姑娘的家里人，他們不是要去投奔什么親戚。是因?yàn)轲B(yǎng)不活小姑娘，所以要把小姑娘帶去賣人�！�
　　“什么？”少年大吃一驚，舉起的茶杯重重地放下，意欲追上前去，“這樣能允許？為什么要賣啊？太過分了！”
　　“允許也不會讓你看到！大街上自然不會有，但是小街小巷子里，這種買賣多得去了。還不是因?yàn)轲B(yǎng)不了……”小二攔下少年的手，自顧自抬手拎著茶壺給他倒茶，唉聲嘆氣起來，“可憐小小年紀(jì)到底是他人家事……哎，我看您不是這邊人啊？”
　　“不是，我從京城過來的。”少年仍憤憤不平。
　　“難怪不知道了。那么，您是住在京城嗎？”小二帶著好奇疑問，但卻十分像昨夜那個女子對他的態(tài)度。
　　“我住在京城外。”少年惶惶然，露出后悔說自己住在哪的神情。
　　“城外都十分好了，京城一定很好吧？誰不想住在京城哪怕是旁邊�。磕悄烧娌诲e。不過，您來這里做什么？”小二幾分稚嫩又老成的臉上露出羨慕的笑，又有一點(diǎn)落寞。
　　“我有個親戚住在這邊，我來看看他�！鄙倌旰鷣y應(yīng)答。
　　“這樣啊。那您還要一壺茶嗎？”
　　少年心跳得厲害，坐了又一會，對小二道謝，付了茶錢，帶著劍飛快離開了。
　　走在路上，竹林的風(fēng)清肅不已，少年的衣袖碰著冰涼的劍。
　　他的心里愈發(fā)不安起來，腦中總是回想起女子的話。拋卻了一刻，在下一刻又出現(xiàn)。
　　夜晚的路途實(shí)在寧靜，少年放置了東西出門走在月光的清輝下。他知道自己離著那女子不遠(yuǎn)，因?yàn)槊客硭菹�，都能聽見遙遠(yuǎn)的蕭聲�？墒悄苈犚�，到底不算遙遠(yuǎn)。他也曾試圖追上前去，但是那蕭聲便驟然停息，少年一直追不上。
　　少年出門來一個人思考事情，無聲的小姑娘的眼淚搭在女子的笑容上，他痛苦不已。他……如何做到不相信自己�。克品约菏嗄陙砺犚娍匆姷囊磺袉�？居然有人把孩子賣掉為了幾兩銀子謀生，居然有這樣的世間？少年寧愿覺得這是簡單的、與女子所言無關(guān)發(fā)生的事。記起那些孩子的模樣，遠(yuǎn)去無法被救的模樣，似乎在密密細(xì)細(xì)的雨幕中，少年再也看不清了。
　　他想著想著，想哭了，眼眶一紅的瞬間他就搖搖頭，告訴自己俠客是不能輕易哭的。
　　月色清冷，冷冷清清。
　　少年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就回到屋子里去。
　　他這樣一天天趕著路，拿著畫像和自己的描述，一路問著人們而離著京城越遠(yuǎn)，見到的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有爹娘把新生的孩子放在草間然后抹著淚走掉的，有試圖偷他東西因?yàn)轲I了很多天的孩子，還有，太多生活貧苦的沿街乞討消瘦的人們……不過他告訴自己，追到那女逃犯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不僅僅是她做了壞事，還要問關(guān)于這世道的事情。等到追到了，他就來幫這些可憐的人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堅(jiān)定了這個，少年來到了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上。
　　江南的小鎮(zhèn)秀麗寧靜。河水碧綠，船只停泊在岸邊，被明亮的太陽照得發(fā)燙。少年?duì)恐R下船，一碰觸到船只的表面，心一跳，松開了。
　　他聽說那個女逃犯前一日跑到了這里，便在人群中不斷尋找她。白天的街道十分忙，人也多，小攤在路兩邊設(shè)著，路面更加狹窄，偏偏窄路漫長。少年騎著馬在其中慢慢前行，突然，他在馬上看到了前方突然跑開女子的身影，還有她回頭熟悉的一雙眼睛。
　　“別跑！”
　　少年立即驅(qū)馬追上前，人群的慌亂閃躲之間，他撞翻了一個小攤的攤子，可是顧不上回頭道歉。那小攤主在原地罵罵咧咧，一直瞪眼瞧著少年離去。少年沒聽見他咬牙切齒叉折著腰說：“誰敢對我這樣！給我等著瞧！”
　　少年看見女子拐進(jìn)了一條小巷，立即跟著進(jìn)去。那是一條江南多有的青石街。街口的井蹲著，可是一聲不發(fā)。他一進(jìn)去，只見到幽幽的石板路和緊閉著門的人家。少年茫然四顧，彷徨著彳亍走著。江南三月紛飛的柳絮揚(yáng)到他身上，風(fēng)吹柳絮，人們難聚。少年在整條小巷的人家門口看了個遍，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后來天黑沉下來，也不過一位姑娘誤以為是相識的人而開了扇窗子。
　　少年騎馬離開了小巷，回憶了所見，確信那個人就是他要找的女逃犯，就找了個地方在小鎮(zhèn)上住了一晚，準(zhǔn)備著第二日繼續(xù)找。
　　他睡得很好，這一夜好像他接近真相了，靠著輕柔的月光，什么也無法打擾到他。
　　二日清早，少年走出客棧，在小鎮(zhèn)上到處轉(zhuǎn)，找了很多條相似的街巷，正轉(zhuǎn)到昨日騎著馬追人的街上，忽然被一群聲勢浩大的官兵沖著過來嚇在原地。那一群人扣住少年，強(qiáng)硬地押在身后。
　　少年很憤怒，問：“你們是誰？為什么抓我？”
　　帶頭的人面無表情地回答：“你被通濟(jì)，你昨日殺了人。”
　　少年恍惚自己在做夢，不可置信地用盡全力想掙脫開：“殺人？我沒有！我怎么可能！你抓錯人了！”不過誰也不聽他的解釋，三四個人押著他，遣散了人群，向官府走去。
　　議論紛紛又聚集起來的人中，一個面容秀麗的姑娘微微笑起來，嘆了一口氣：“撞翻了一個小攤，誰讓那人剛好就是縣令的親戚呢？我不是說過嗎，誰管這亂世如何呢？誰管這是非到底如何呢？錯誤的事，現(xiàn)在看到了吧？待在京城那樣的地方，怎么能看到不錯誤的事？”
　　說罷，這姑娘摸出身后的短刀來，凝視一眼，又放回去，轉(zhuǎn)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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