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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小短文
。ㄒ唬
書生又去了臨江的茶樓,點的還是從前那碗石亭綠。
只是采茶的老和尚已經(jīng)仙逝了許多年,采茶的小姑娘也嫁作人婦,從桐煙最好看的茶娘變成了桐煙最好看的掌柜。
不老亭旁的白玉泉倒是還細細流著,竹林青翠,游魚自得。仿若本就沒個倚竹吹笛的人,仿若,本就沒個席地垂釣的人。
書生解下腕上的紅繩,將一枚通寶輕輕放到了算盤旁。原在瞌睡的掌柜抬眸,眼神掠過書生腰間的碧色,“我瞧著那簫還能換個茶錢!
“那是笛子,”書生微微頷首,“不值幾個錢!
“你們這些讀書人,檻兒年的紅線子都不要了,還守著根沒甚用的笛子!闭乒駬沃X袋,將銅錢拋回了書生懷中,“先欠著,下回補上!
書生將銅錢系回腕上,行了個端端正正一絲不茍的禮。
掌柜擺了擺手,提筆記賬時問了句:“你喚作什么名字?”
書生蘸了蘸灑出的茶水,在桐木上留下了兩個清逸的字。
“柳斜。”掌柜記下茶錢若干,隨意道:“春未老,風(fēng)細柳斜斜。名字和字倒像,只是,卻都不像你這個人。”
“大抵是字名不可更改,人卻最易為外物所惑!睍鬼α诵,轉(zhuǎn)身出了茶樓。
。ǘ
柳斜是個讀書人,自然,這方才已經(jīng)說過了。沒說過的是他是個中了狀元的讀書人,還是個在景德帝駕崩后就即刻上書乞白骨的讀書人
古往今來這樣的人不多,卻也仍算不上是獨一份。獨一份的是他在奏本擱置的第二天找人把新帝屬意的王二公子不輕不重地打了一頓,王二公子哭哭啼啼地到新帝面前鬧了一通。最后,新帝做了回替美人伸冤的英雄,柳斜也收拾行裝出了廟堂。
這么個一舉兩得的法子,也只有這樣的讀書人才敢想敢做了。
“你就這樣出了長安?”佇倚將魚鉤甩入泉眼,輕聲道。
“自然還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艱辛事!绷奔毤毑林逃竦眩靶矣兄咸齑箲z,我又是個合該逍遙于天地的閑散客!
“既一門心思地想出來,當初又何苦眼巴巴地考了進去!眮幸型袙伭藥琢t~食,漣漪暈開了岸邊人的身影。
“世人總說得不到一樣?xùn)|西,便不知那樣?xùn)|西該有多好?蓞s不知官場污濁,一個不慎便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绷睓M過笛子吹了幾聲《洛陽春》,目光卻自水面掠向了遠山,“就如你這泉中的游魚,瞧見魚食便爭相搶奪,自以為窺見了水草豐美的寶地,卻瞧不見隱于暗處的釣鉤!
“你這可是將我比作了朝堂上的狼狽,”佇倚取下魚鉤,將那為著一口之食的鯽魚放入了魚簍,“晚間的魚湯算來也只有一盅了。”
柳斜用笛子挑開佇倚的草帽,而后便是一點不留情的一棍子。
“那是我釣的魚。”佇倚不滿道。
“柴米油鹽醬醋茶里頭有五樣是五樣是用我手稿換的。”柳斜將魚簍留給佇倚,戴上草帽走入了暮色之中。
孟夏風(fēng)里,竹喧影動;上弦月下,流水潺潺。
一切都生動得很有樣子。
。ㄈ
書生回到住處,將陳米下了鍋。
炊煙連接了暮云,火光照暖了天地,一切靜謐安詳?shù)镁拖袷窃S多年前某個極平常的月夜。
書生將右手撫上左腕,觸及一片冰涼,卻實實在在地灼得人心口生疼。
那哪里是什么檻兒年的紅線子錢,催命符罷了。
。ㄋ模
柳斜遇見佇倚,是在昭共二年的初春。
算不上多驚艷的初見,也著實不值得費上一二筆墨作出些許個酸掉牙的陳詞。
只是煙雨時節(jié),竹杖芒鞋的讀書人借了釣魚翁一碗祛風(fēng)寒的酒,煨酒的爐火旺了些。燙融了桐煙的半山雪,也燙紅了飲酒人的半張臉。
讀書人的結(jié)交,總要天真些,志趣相投也好,志同道合也好,總歸繞不開“順眼”二字。
柳斜看佇倚,著實順眼得緊。
(五)
溫好的粥浮著三兩粒洗米時未淘出的谷殼,書生攪了幾筷子,面色如常地飲盡了。
嵌在山頭的彎月漏出幾點清輝,書生洗罷碗筷,取出不知何年何月的字畫,細細摩著。
形似神似,只是到底不是。
。
桃衣的茶娘將茶點擺上桐木桌,柳斜忙不迭取了一塊送到佇倚嘴邊。
佇倚微微后退,伸手接了。
柳斜笑說著他話,面上并不介懷。只是斟的兩盞石亭綠,卻都擺到了自己手邊。
佇倚仿若什么都沒瞧見,如常答著柳斜的閑話,桐煙的時令,魚市的行情,采茶老和尚的芳齡……
“子閑若是沒什么要緊事,我就先回去了。”佇倚斟酌著開口。
“嘭”地一聲,一盞石亭綠出現(xiàn)在了佇倚眼前,“我……”
“喝茶!”柳斜頭也不抬。
“我是說……”
“話后會兒說,先喝茶!”柳斜數(shù)著碧玉笛上的孔。
“這茶里浮了只蟲子。”
柳斜覷了眼佇倚的茶盞,耳尖燙得如那日煨好的酒。
為躲開這一時的被笑話,柳斜自愿走入了長長久久的被笑話——端起那盞茶,一飲而盡。
(七)
石亭寺的晨省鐘聲約莫是在五更時分響起的,書生暫別了無悲無喜無他的夢,于亭旁點了根引路香。
晨風(fēng)吹開幾張聲色犬馬滿城繁華的新畫,露出了最底端的一個“柳”字。
。ò耍
朝廷的詔令是在昭共五年的秋末下來的。
柳斜推了又推,仍在暮冬被桐煙的衙役找上了門。
自古土皇帝不識欽差衣,粗布衣不認宰相權(quán)。柳斜一個靠著賣字畫過活無甚大用的落魄書生,自然不會被趾高氣揚慣了的小縣令看重?v然明知圣上是召著這位前朝狀元回長安做官,可朝中誰不知圣上所器重的王翰林同這位柳狀元不對付許久了。拜高踩低這事兒,在官場是可無師自通的。
故而隆冬天氣里,柳斜僅穿著單衣就被衙役拽下了硯山。
那日的不老亭未煨酒,白玉泉卻氤氳著水汽,像極了那年可入畫的煙雨。
(九)
同往常一樣,引路香燒至一半便熄了。
但到底還能燒至一半,書生撫著玉笛,吹了半首《洛陽春》。
(十)
那天的魚市行情不錯,佇倚賣完了所有的魚,還用半罐老和尚送的石亭綠換了一壺陳釀的桃花酒。
念及過幾日便是柳斜的生辰,佇倚又去了趟器物店,買了枚樂安年間的銅錢。
老人家的講究,檻兒年要用紅線子錢縛住生魂,才不會沖撞了太歲。而這紅線子錢,自然是盛世產(chǎn)出來的最好。
佇倚想著柳斜見到紅線子錢時的歡喜樣,嘴角不自覺帶了笑。
(十一)
石亭寺的青銅鐘響了九聲,書生合上窗子,翻開了后半首《洛陽春》的譜子。
(十二)
柳斜并不在家,屋前屋后未尋著,不老亭內(nèi)亦未尋著。
大抵是又進寺里煩老和尚了,佇倚想。
而后便趁著煨酒的間隙編好了紅線子錢。
只是直到酒溫好了柳斜也未回來,直到酒涼透了柳斜也未回來。
被翻亂的柴堆漏出了詔書的邊角,佇倚扯了扯,飲盡了半碗泛著透骨寒意的酒。
大抵是不會回來了,佇倚合上了眸子。
。ㄊ
窗外的喧鬧聲遮過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笛音,書生將譜子放回枕下,推開了門。
。ㄊ模
離開硯山那日,桐煙下了很大的雪。
故而無人能見到府衙架著柳斜離開時錯亂的腳步,也無人能見到野狼覓食時衙役四散而逃的腳步。
柳斜那日其實爬回了不老亭,只是風(fēng)雪太大,喝至半醉的佇倚沒能聽到他的拍門聲。
真冷啊,柳斜想。
。ㄊ澹
原是鄉(xiāng)人砍柴時被絆了腳,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人的指骨。在原處拜了三拜卻仍怕被什么惡鬼厲鬼纏上,便抬了尸骨來請石亭寺的和尚做場法事,再將人好好葬了。
書生正欲合上門,卻瞧見了草席里漏出的一只鞋。
。ㄊ
這幾日的桐煙著實有些怪異,先是茶樓的算盤旁出現(xiàn)了枚兩百年前的銅錢,再是南街賣字畫的書生突然收了攤,而更荒唐的,則是鄉(xiāng)人送進寺里超度的尸骨突然不見了蹤影,不老亭旁卻憑空多出了一座較平常墳大了些的新墳。
邑人議論紛紛,各種坊間傳聞更是爭相涌出,神啊鬼啊妖啊的,好不滲人,好不熱鬧。
熱鬧的是茶樓的生意,店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就連許久不曾端茶送水的掌柜也送了幾回茶點。大抵是許久不曾干活,生疏了許多,一碗沏好的熱茶直愣愣地被澆在了賬本之上。
掌柜想及欠了一文錢的書生,忽然愣了神。
那不是柳斜……
。ㄊ撸
也許很多年后的某個朝代,會有個慣會說瞎話的說書人就著不老亭、就著不老亭旁的墳包,編出些許個西廂拾玉梁祝化蝶的旖旎故事。
只是左右也同墳中人沒什么干系了。
有干系的是習(xí)字摹畫以自欺,吹笛望月以□□。這些事佇倚不會提,柳斜不會曉,局外人大抵只隨意掠過幾眼便不放心上了。
不老亭旁的白玉泉細細流著,竹林青翠,游魚自得。
這天地,本就沒個倚竹吹笛的人,也本就,沒個席地垂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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