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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小短文
很多學(xué)校不是會組織學(xué)生春游秋游什么的嘛,我小學(xué)初中上的都是區(qū)重點,那會兒還不講究素質(zhì)教育,節(jié)假日都拿來補課,根本沒時間讓老師帶著學(xué)生出去跟大自然親近親近。
初二那年學(xué)期末的時候,教育部不知道抽了什么風(fēng),突然說要考察各個學(xué)校的課外活動。年級主任沒法子,只能大手一揮,讓幾個班主任抽個周末帶著各自班上的學(xué)生去郊區(qū)逛逛。
我們班是重點中學(xué)的重點班,平時在學(xué)校上課的時候各個都和木雕似的不動不鬧,但一旦放出來了,那可就真是撒了歡的鴨子,拽都拽不住。
我那會兒是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成績好的都有些驕傲,瞧不上他們身上的瘋勁兒。又囫圇吞棗地看了幾本魯迅的書,于是其他人在枯枝敗葉里玩捉迷藏丟沙包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那句“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我想尋個僻靜的地兒找找周記的靈感,但逛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小公園里頭除了蕭瑟就是破敗,也就幾株臘梅星星點點的開著,十分不成樣子。
其實也犯不著看這公園的樣子,收上去的周記十本里頭有八本寫著“白的像云,紅的像霞” ,剩下的兩本不是“春姑娘在大地上醒來”就是“天空打翻了調(diào)色盤”。乏淡得比這些個灰云衰草還要無趣,但偏偏評卷老師就好這一口,也不知道老天爺哪來那么多能用來打翻的調(diào)色盤。
但說實話,菏澤憑空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覺得他就是那個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水藍色的鞋子,正紅色的褲子,介于鐵道工人和環(huán)衛(wèi)工人之間的黃色的長袍,還有那一頭沾滿了水草的銀白色的頭發(fā)和不知道怎么粘上去的早餐奶塑料袋——此后多年,我都再沒看見過比這還要神奇的配色,連后來風(fēng)靡一時的番茄炒蛋禮服都比不上這萬分之一。
我想,后來這么多年我都沒能忘了這條傻龍,大概就是因為他過于讓人印象深刻的出場吧。
菏澤是條龍,還是個龍王,前一點有他怎么都掰不下來的龍角作證,后一點只有當事人口說,連個戶口本身份證都拿不出來,一看就不是個正經(jīng)龍王。
但菏澤堅持認為,一條龍是不是龍王,跟有沒有龍王證沒關(guān)系,就像我喜歡男的,政府也不會給我發(fā)同性戀證。
菏澤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了,長到池塘里的荷花都冒了尖。
“但古時候的龍王都有天帝給的憑證。”幾百年前上天庭崩塌,神仙星宿都死了個干凈,只剩下些散仙和精怪。我知道這是菏澤心里的刺,但我就是不喜歡他把我拼命掩蓋的秘密說得這么毫不在意。
“古時候妖怪還能成精呢!焙蕽珊孟癫⒉辉谝猓畔铝丝曜,平時能吃十屜的小籠包這會兒連十個都沒吃到。
明明是我要惹他不開心,可他真不開心了,我心里卻并不痛快。
“誒,”我靠在他肩頭,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玉扳指,“你要不抓緊吃,這本兒可就回不來了啊!
玉扳指是第一回見面時他給我的,條件是我每個周末都得給他帶十屜小籠包。說起來那會兒他突然從水里鉆出來,就是眼饞我的小籠包。
要不是遇上我這么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他這條傻龍指不定就被哪個團伙綁去做實驗了。
菏澤沒還嘴,在九月份的桂花香里笑得像個偷吃了糖的小孩兒。
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的過去了,每個周末都圍繞著小籠包、魯大爺和龍宮的舊事。
只是我想聽蝦兵蟹將龜丞相,他三句話不離白色垃圾海洋污染。
“大概這就是代溝。”我枕著本卷了邊的線裝書,故作深沉。
“我可比你多活了幾千年……”
“是是是,你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要多,你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要多,按歲數(shù)我管你叫太爺爺都不止了……”
菏澤又背過身去不說話了,他不高興時就這樣,幾千歲的龍了,還比不上十幾歲的人會隱藏情緒。
“你這樣挺好!蔽页读顺端哪槪懊婢叽魈,就會長到臉上!
“這話誰說的?”
得,這是又好了。
“你魯大爺。”我說。
初三下學(xué)期課業(yè)緊了很多,我不再每周都有時間給菏澤送吃的,只好每次去的時候都買上很多餅干。
但菏澤不開心。
不是因為餅干不好吃,而是因為他不能常常見到我。
清明節(jié)的時候?qū)W校給了一天假,我去小公園的時候卻沒見到菏澤,小鯉魚說他去聽戲了。
說是聽戲,其實就是躲在假山后頭偷聽別人練嗓子。
“你認識?”我問。
“前朝時候挺有名的一個角兒,嗓子好,身段也好!
我沒答話,菏澤都沒這么夸過我,上學(xué)期期末我考了區(qū)第一,他就給了句跟狀元還差很遠,讓我戒驕戒躁。
“他這是唱給他師哥聽的。”
“他師哥呢?”
“早走了,原先這處是給戲園子練嗓子的,后來沒人聽戲了,這地兒也就荒了!
“時代更替,總是如此。”我說。
“上天庭就是這么崩塌的!
菏澤沒再往下說了。
我們就這么相互依偎著,隔著一座假山,旁觀另一個時代的風(fēng)塵。
臨行時,菏澤對我說:“從來如此的事并不都是對的,這話你魯大爺也說過,在那個講人吃人的文里!
“學(xué)得真快!蔽覕D了半天笑,終歸還是被風(fēng)刮疼了眼睛。
那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菏澤,最后一次是在夢里,他來同我道別,說小公園的水也被污染了,他要帶鯉魚精他們遷往新的棲息地。
“我能去找你嗎?”我問。
他沒答話。
“我們還能再見嗎?”我退了一步。
他仍舊沒答話。
夢還沒醒的時候,他就離開了小公園。
后來夢醒了,我卻開始覺得此前經(jīng)歷的種種都成了夢。
魯大爺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我不怕無路可走,我只怕自己早早地走出了這個有菏澤的夢。
中考我考了市第一,進了市重點,離菏澤說的狀元進了一步。再后來是高考,志愿欄一溜坐標西南的大學(xué)。
老爺子說我魔障了。
我也覺得自己魔障了,小公園周圍建起了工業(yè)園區(qū),荷花不再開了,我卻時時往那兒跑,捧著那枚玉扳指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寫了很多封檢舉信,但菏澤的家還是一天天的變得更糟了。
后來我讓老爺子托人把玉扳指送去省博,終于有人肯過問小公園了,雖然為的也不是這一方水土。
小城里夏朝皇陵現(xiàn)身的消息不脛而走,科考隊挖出的只有工業(yè)垃圾和生活垃圾。
或許是因為被自己吹的牛皮砸中太過丟臉,或許是因為政府終于發(fā)現(xiàn)了環(huán)境污染問題,情況開始慢慢好了起來。三條腿的青蛙少了很多,靠近山泉的地方也會有螢火蟲。
但我的菏澤還是沒有回來。
我去了西南的一個美院,學(xué)油畫。
老爺子沒再管我了,其實在我掏出玉扳指的時候,他就知道管不住我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混蛋的,為一個也許這輩子都再見不到的人,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但有時候我又不甘心,不甘心搞丟這么一條除了吃什么都不會的龍。
哦,他還會入夢。
他會入夢卻這么多年都沒來看過我。
畢業(yè)作業(yè)老張頭讓我畫小黃人,其他人不是這個湖就是那個山。
“會不會太簡單了?”我問。
“等你把色彩搭配搞懂再說吧!”老張頭氣極。
這個湖那個山都難不到我,但我沒辦法畫大面積黃色的東西。
畫出來永遠都是土不拉幾的黃上衣配正紅色的褲子和水藍色的鞋子,偶爾興起還會有銀白色的頭發(fā)和蔥綠色的發(fā)飾,就像是學(xué)院門口被潑了幾大桶染料的金龍,特別不倫不類。
不倫不類得像是小公園里咿呀不停的唱戲人,像是鏡子里看似完好無損的我自己。
這天我在十字街寫生,南來北往的各色人構(gòu)成一幅眾生相。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再看魯大爺?shù)臅耍瑥那翱傁胫钤谶@時代的話這時代會不會好一些,但大概這時代也未必容得下他。
不聞不問,很多事情其實都可以當做沒發(fā)生,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經(jīng)很難了。
但沒由頭的,有兩句話還是鉆了出來,一句初二那年僅記得的“我只覺得他們吵鬧”,一句是后來遍嘗的“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回過神時,后一句已落在了畫上。
一旁看了許久了的人忽然出聲:“你魯大爺說的?”
調(diào)色盤被打翻了。
我怔怔地回頭,帶笑的青年站在洶涌人海里,櫻草色的風(fēng)衣被吹起吹落,像后來數(shù)年小公園里開得十分像樣子的臘梅。
【后記】
一直走到民政局門口,我都還沒從菏澤有戶口本身份證這事兒回過神來。
我們都沒認真過的這些年“從來如此”的事改了不少。
菏澤寶貝似地把兩個紅本本塞進懷里,然后往我手上套了個指環(huán)。
不是正經(jīng)龍王,也就沒什么正經(jīng)求婚。
“不去治污染了?”我問他。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焙蕽尚Φ靡荒樕禈樱扒皟蓸佣纪瓿闪,后兩樣要慢慢來!
人類的悲歡其實并不需要相通,但愛需要。
菏澤不信我見到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用擔心畢業(yè)作業(yè)了,我也不信他心口的疤痕是因為撞上了昆侖山。
但我們相信我們能一同走到白發(fā)蒼蒼走到再也走不動了,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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