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入秋，氣溫漸涼，今日午后天色就變得昏沉，盡管我知道雪憶早上出門是帶了傘的，還是擔(dān)心下起雨來山路泥濘難行，怕她會摔倒受傷。還好她回來的時候，也只是打過幾聲悶雷，我從窗戶望見她的身影，便出門去迎。
　　我們剛站在門口說了兩句話，外面就刮起了大風(fēng)，吹下幾滴雨點，我倆才慌忙進屋。很快，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緊接著又變成盆潑瓢傾，天倏地黑了，雨水如瀑幕順著屋檐瀉下來，風(fēng)裹著雨打在窗子玻璃上，砰啪作響，時而有閃電在天空中勾勒出扭曲的身形，然后傳來一聲栗耳的雷響。
　　有一次，光亮和巨響幾乎同時而至，震得我恍若靈魂出竅。我回過神來看向在廚房忙活的雪憶，發(fā)現(xiàn)她也望著這邊，瞬間把一臉驚愕失措的表情很好地收了起來，嘴角勉強地牽起一個笑。
　　不知附近哪棵高拔出群的樹遭了殃，所幸那道雷沒有破壞木屋本就簡陋的供電系統(tǒng)。
　　后面雷聲便漸漸小了，只剩大雨嘩啦嘩啦地沖刷著窗戶，聲音似乎錯雜又實則有秩序地律動著。
　　那喧囂、凌亂、寒冷、凄迷的風(fēng)雨被隔絕在門外，而我們所在的室內(nèi)一派溫馨祥和，儼然兩個世界。
　　雪憶把熱騰騰的晚飯端上桌，和往常一樣的豐盛。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在跟我講白天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而我只是“嗯嗯”地點頭，時不時添上一兩句敷衍到算不上評論的評論，她臉上的笑就更加燦爛了。
　　吃過飯，我們沒敢像往常一樣看電視，洗漱過后就躺在了床上。雪憶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大概是因為很累了吧。我把手里的書放在床頭柜上，側(cè)頭看著她沉靜的睡顏。她手緊緊攥著被單，有些稚嫩的臉上還掛著滿足的淺笑，小小的胸膛隨著一呼一吸起起伏伏，柔軟的嘴唇緩緩翕張，那口中吐出的絲絲氣息在我感覺必定是溫暖而甜蜜的。
　　這是現(xiàn)世，是有光亮、溫度和實體的，是我和雪憶兩個人所把握和創(chuàng)造的當(dāng)下以及未來每個時刻自由幸福的生活，一如逃離白鹿淵中學(xué)那天所見的明朗晴空。
　　白鹿淵這個名字對我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感與吸引力。白鹿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被賦予了圣潔與祥瑞的象征，但在自然界中卻只是一種畸形，被社群所排斥，被捕獵者窺覬，孤獨，疲憊，悲傷，結(jié)局要么衰竭而死要么命喪利爪。
　　在那所學(xué)校的經(jīng)歷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言述的奇異感。終年迷霧不散的非生非死之地，世界的邊緣與夾縫，而我曾困惑地游離與徘徊在其中。那里雖然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卻有著凈土般的純潔心靈和超越塵世的造物，錯開在泥污中的雪蓮，而我險險沒有跌入一個美麗幻景，和它一起消散。也只是后知后覺罷了，當(dāng)夢中的蝴蝶被現(xiàn)實的網(wǎng)羅纏住，只有迎來破碎的命運。
　　同樣，我們一度仰賴的理智的光也無法穿透那迷障，手握著正義的利劍，再怎么用力揮舞卻始終斬不到惡魔的影子。那個世界有著不一樣的規(guī)則，想要游戲其間，自身也必須變得非虛非實，就如同那霧氣，就如同……她那時一樣。
　　如今我平安地回到現(xiàn)世，卻不是受什么奇跡的指引，而是被那個人，狠狠地，一把推落入這里。
　　揚雨晴。
　　我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鉆進被窩，抬手關(guān)掉了床頭燈。
　　在一片黑暗中，我聽著雨聲，再一次失眠了。
　　從她的那次突然離開后，這種狀況就變得非常頻繁。她的悲傷可以流露，而我的憂思無法可解，只有一頭埋進光怪陸離的推理小說當(dāng)中，將總有一天會成為殘酷事實的瘋狂預(yù)先墊付。
　　我最近在讀的是日系本格派作家有棲川有棲的作品，就像著名的福爾摩斯系列還有御手洗系列那樣，書中第一視角作為記敘者和推理小說創(chuàng)作者似乎是一種頗為經(jīng)典的設(shè)定。
　　推理小說里的角色在寫推理小說，讓我想到以宿命之身來思考宿命。
　　當(dāng)初，我是被父母送入那座牢籠之中，完全沒有拒絕的權(quán)力，而她分明是主動步入困地。但回憶起事件的前前后后，我覺得自己擁有過很多種選項，可她的所有行動卻都像是事先預(yù)定的。她帶著讓常人不可思議的決絕，一步一步抹消掉了所有多余的可能性。
　　相對的，她總能牽動起我的喜悅和哀愁，然而我無論怎么折騰，都不能動搖她分毫。
　　她只是從我這里經(jīng)過，暫時停棲，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遠，漸漸消失在雨霧之中，只在我的世界投下一片模糊暗影。
　　我不太敢回憶和她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咀嚼過去內(nèi)心所感的預(yù)兆，企圖把種種跡象條分縷析，以便歸檔塵封，但這樣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逐漸抽離根蔓，異化為讓我完全陌生的存在？
　　去年校慶那天下午放假，我爸媽出差在外，難得有這樣可以放松娛樂，我就約了她一起去看電影。她父親忙于工作，很少在家，而且對她管束非常松，這些我都是知道的。
　　我和她在車站見面之后，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絲局促，即使她也努力遮掩，但我們實在太熟悉彼此了，只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實際上興致很差。
　　我用盡所能改善氣氛，可直到我們買完汽水爆米花走入片場，她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進去的時候剛好趕上片頭，我倆選了位置坐下，把食物和飲料放在椅子扶手的支架上。也許是因為還有其他寥寥幾個觀眾，也許只是都不想率先開口，在這過程中我們始終沒有交換過一句話。
　　我們看的是一部緊張刺激的動作冒險片，讓人很快投入進去。二十多分鐘之后，電影進入比較緩慢的過渡劇情，我才分出些心來注意身邊的她。
　　她屏息凝神地盯著熒幕，沒有察覺我正在看她，臉上的表情因?qū)Ｗ⒍@得有些木然。我才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她就把很小的雙肩背包緊緊地抱在懷中，作出好像隨時準備著要逃跑的姿態(tài)。投影的光映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如冰冷的無機質(zhì)玻璃。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她是在另一個維度里，所有的游蕩、碰撞、變化和消殞，我都根本無法干涉和左右。
　　為了將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甩出腦海，我拿起飲料匆匆地吸了一口，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在安靜的空間里聽起來有些不雅。她轉(zhuǎn)過頭，沖我揶揄地俏皮一笑，用手捻起一顆奶油爆米花放進嘴里，“咔嚓咔嚓”地咀嚼。
　　和期望中一樣，這部電影確實不賴，結(jié)束之后，她的低潮似乎已經(jīng)退去。
　　時間才五六點鐘，天邊聚集了幾片陰云，因此光線暗下去得早了一些。我早上看過天氣預(yù)報知道今晚會有一場雨，也打電話告訴了她，所以兩個人都是有備而來。
　　按照約好的，我們?nèi)チ烁浇虉鲆粯堑牟蛷d吃飯，進店后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由于是工作日的關(guān)系，店里沒有多少客人，點單上菜都很快。
　　快要吃完時，外面雨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然后迅速變得密集，很快把地面打成了一片深色。
　　我們從餐廳出來，走到風(fēng)雨中空寂的廣場上，看見前方不遠處孤零零地站著一位穿著很正式的青年，因為他打著把很少見的漂亮星空雨傘，就多留意了幾眼。
　　青年將手機貼在耳邊，擰著眉頭，一臉嚴峻地聆聽著什么，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但內(nèi)容被吵鬧的雨聲吞沒了。
　　最后他點頭大聲說著：“好的，我很快就到！”結(jié)束了通話。
　　青年接下來的舉動卻令人匪夷所思，只見他隨手扔下傘，走進了漫天的大雨中。
　　“泊巖，”她突然開口，“我很在意�！�
　　“什么？”
　　“那個人把傘扔掉去淋雨，太奇怪了，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他的行為一定有某種解釋�！�
　　我贊同她的話：“反正時間還早，不如我們?nèi)タ纯此且鍪裁��！?br>　　“嗯，要不要打賭我們誰先找出答案？”她帶著志在必得的笑。
　　她這樣子激起了我身為男生的求勝欲。
　　“賭就賭，輸?shù)娜苏埧统燥�。�?br>　　受她的影響，我那時也開始讀推理小說，盡管大部分時候都猜不出手法，但還是對破解謎題本身有著濃厚的興趣。
　　我們一路追著青年，幾分鐘后竟又走回了那家電影院。
　　青年走進影院，頭發(fā)和襯衫已經(jīng)澆透了，西裝長褲也淋得半濕。大廳里有位身著套裝、打扮精致的女生看見他，連忙從門口的紅色沙發(fā)上站起身，跟他打招呼，然后兩人立在大廳一角說起話來。看他們親密的肢體動作，應(yīng)該是情侶無疑。
　　因為懷著一種窺探他人私事來滿足自己好奇心的罪惡感，我倆沒敢跟得太近，所以聽不清他們在聊些什么。
　　“看來人家是來電影院約會的�！蔽艺f，研究起柜臺后屏幕上的放映時間表。
　　電子鐘的時間顯示是6：42，我們看的那部電影的下一場在大概二十分鐘前就開始了，而另一部浪漫愛情片則是在6：40，其他就只剩下一部面向低齡兒童的幼稚動畫片和一部低成本爛片而已，難以想象約會中的男女會選擇觀看。
　　我心中馬上蹦出一個猜想：“哈哈，我知道啦�！�
　　然后我跟她解釋了自己如何靠排除法得出兩人一定是來看那部浪漫愛情片的結(jié)論。如果我的推測正確的話，他們一定很快就會入場。
　　“所以呢？”
　　“那部片子最近很火啊，尤其是男主在雨中追逐女主的經(jīng)典場面，網(wǎng)上都說看那段的時候要預(yù)備紙巾呢。所以我猜，他們現(xiàn)在正在熱戀當(dāng)中，那個男的大概是出于一時激動或想給女友留下深刻印象而效仿了電影角色的行為。真是太傻了，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吧�！�
　　誰知她對這個解答嗤之以鼻，撇了撇嘴，挖苦道：“看來我對你還是期望過高了，你這個解答和バカミス（笨格推理）有什么區(qū)別？我要是那個女生，才不會因為男朋友把自己淋得一身濕透而感動呢，只會覺得不明所以和麻煩頭疼而已�？傊碇v，女方應(yīng)該并不知道男友有傘卻特地扔掉去淋了雨，那聽起來像白癡才會做的事�！�
　　我不服地反駁：“那他還有什么理由在約會前的幾分鐘淋雨��？對他有什么好處呢？”
　　“什么好處，”她瞇起眼睛玩味地看著我的臉，盯得我汗毛直豎，“比如為了消除身上的氣味兒或者其他痕跡——那種你懂的，總之類似的解答要多少有多少，不過都是些缺乏證據(jù)的臆測罷了，還是先再看看情況。”
　　我愣了愣，感嘆道：“原來還可以這樣，不得不說，比我想的靠譜多了，你們女生真是敏銳得可怕。”
　　“是你太遲鈍了吧。”
　　她并沒有因為先我一步而沾沾自喜，轉(zhuǎn)而滿臉沉靜，視線低垂，若有所思。
　　令人疑惑的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對情侶卻沒有動身進場。
　　果然猜錯了嗎？我還不甘心就這樣認輸，仍在不停思索、拼湊各種細節(jié)，相關(guān)事物在頭腦中飛速閃過——雨傘，電影時間，約會，還有……電話。
　　對了，電話。
　　“雨晴，我想我明白了�！�
　　“什么？”她抬眸又一次望向我，卻興趣缺缺，眼神里半點兒期待也看不到。
　　“那個電話，是因為他遲到了吧，所以對方打電話來催他�！�
　　“從他的回答來看確實像是這樣�！�
　　“兩人現(xiàn)在遲遲不入場，是因為已經(jīng)錯過了時間，而他們實際上要看的，是我們下午看的那部電影。那男的接到電話大概是十分鐘之前，除去片頭的廣告，已經(jīng)到了該入場的時間，女生有點兒著急了，所以就給他打了電話�！�
　　“嗯……可那又跟雨傘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想他是為了找借口，畢竟約會遲到還錯過了電影開場，如果女朋友是氣量比較小的人，為了避免對方生氣和自己吵架，他大概是托詞說剛剛在附近商場之類的地方弄丟了隨身物品，然后尋找耽擱了些時間——拜托別那么看著我——雖然撒謊很不好，但他一定是因為非常在乎女朋友，所以才害怕和她鬧矛盾吧，處在戀愛中的人這種畏首畏尾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瓤龋傊�，他沒有雨傘，某種意義上增加了這番說辭的可信度，因為如果他帶了雨傘這種手持的物品，那么和其他東西一起丟失更說得過去，或者，他也可以聲稱自己在下雨前就出了門，根本沒有帶傘，然后獨自在商場閑逛等待的時間里丟了東西。”采用何者取決于他下午的出發(fā)地點。
　　與此同時，大廳另外一端的青年打了個很響亮的噴嚏。
　　背后說人壞話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
　　我自認為這種推測得十分合理，而且和目前為止掌握的所有線索相符，完全可以作為推理小說的真解答了，當(dāng)然，也是質(zhì)量不高的那種。
　　她聽著我的話時，目光逐漸深沉，最后抬頭那一瞥，看得我渾身一凜。
　　“這種水平可不行啊，泊巖�！�
　　我有些泄氣：“怎么？你覺得到底哪里不對�。俊�
　　“你很擅長想象和套用解釋，卻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實，那個電話應(yīng)該不是他女朋友打的�！彼裢裰赋�，那語氣中除了帶著幾分輕蔑，還有一絲極難捕捉到的失望和無奈。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很明顯啊，你當(dāng)時也聽到了吧，他開了免提，所以……”
　　什么？
　　“……雨滴打在傘上的啪啪聲在對面聽來是很明顯的。以女生的細心程度，不至于連這點都察覺不到�！�
　　原來如此。
　　“哈哈是啊�！蔽腋尚Φ溃械接行⿲擂�。
　　“女生沒有打電話來，所以他壓根兒沒有遲到，也不需為此找理由隱瞞。但同時，就意味著他接到了另外一個人的電話，并作出了很快趕到的許諾。”
　　她忽而眨眼，沖我揶揄一笑。我頓時摒住了呼吸。
　　“我猜如你所言，他借口‘沒帶’或‘弄丟’了傘，并為此淋了場雨。”
　　盡管還有其他的可能，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片刻之后，那倆人共撐一傘走出了大廳，攔下一輛路過的出租，然后青年和女友吻別，坐上車離去了。
　　與其徒勞地去問為什么，不如看清事物的優(yōu)先級，天平的傾向，單純的加減，接受取舍。多數(shù)時候，當(dāng)事人并不是任性地想怎樣做，而糾結(jié)應(yīng)不應(yīng)該也沒有意義，他們必須要去，一定會去，就如霧結(jié)化雨，水到渠成。
　　他們遺落給其他參與和旁觀者的，最溫柔與殘忍的贈物，即是各種出自真心實意而非刻意遮掩的跡象，只是絕命廝殺后投照下的刀光血影，看似深刻鮮明，但任憑怎么努力伸手也無法抓住。
　　告別僅僅是種通知，并不用參考另一方的意見。
　　那個雨夜，她渾身濕透地來到我家，我不需要問她為什么沒有帶傘，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她的狀態(tài)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當(dāng)她纖瘦的身軀穿過門扉，撲面而來一陣透骨的寒意，好像附帶著某種異物。我仿佛感覺到，不是她走出了風(fēng)雨，而是風(fēng)雨鉆進了我家。
　　而風(fēng)雨還要回到風(fēng)雨中。
　　風(fēng)雨沒有收斂它伸展的觸腕，在我的心上烙下一片泥濘。
　　在白鹿淵它又變成霧的形態(tài)，捉摸不定，扭曲，恐怖，蒙人眼目，也勉強遮掩住底下的傷痕累累。
　　最后，迷霧化作雨絲，委身大地，以沾染上污穢為代價，將人間一番洗濯。
　　那個人義無反顧地走向毀滅，最終求仁得仁，但在我看來，她卻因這種方式永遠滯存于此間，在莽山幽壑中蟄伏起來，如那神罰之雨，鬼蜮之霧，似是而非，亦死亦生。
　　而霧雨總會再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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