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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張明談的家里素來有兩大怪。第一怪,他家廳堂的案幾之上總放置著一只紅漆桃木盒子。
內(nèi)容標簽: 靈異神怪 魔幻 奇譚 悲劇
 
主角 視角
張明談
桃金娘

其它:宅下怪談

一句話簡介:張明談的家里素來有兩大怪。

立意:非同種族之間的愛戀

  總點擊數(shù): 1380   總書評數(shù):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2 文章積分:224,59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愛情
  • 作品視角: 男主
  • 所屬系列: 宅下怪談
    之 桃金娘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5548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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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金娘

作者:井上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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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金娘


      宅下怪談系列之
      桃金娘

      張明談的家里素來有兩大怪。第一怪,他家廳堂的案幾之上總放置著一只紅漆桃木盒子。那盒子外觀頗似女人用的妝奩,工藝極盡精巧。張大人如今官居九江節(jié)度使,堂堂大男人,將個裝盛胭脂水粉的匣子放在手邊,是何用意呢?第二怪,與他往來較為親近的故人都知曉。在他家里除了早早過世的高堂外,還有一塊靈牌,上書:桃氏金娘之靈位。張明談沒有姐妹表親,自家娘子姓姜。自娶妻后他便未曾納妾,這塊牌位有何來歷?

      每每有人提起,他就默然一笑,搖搖頭,不說話了。人們得到這樣的回答,自然很不滿意。好事者總是千方百計想要套出一句半句。外人猜想桃金娘這樣一個香艷女子的名字,必然牽扯了大人早年一段曖昧的艷遇。有人問,想是秦淮河上哪一名能詩善賦的歌妓罷?張明談不答。又問,想是哪家深閨里的小家碧玉罷?張明談還是不答。再后來,問得急了,他就大口喝酒,把自己灌醉。又或是長長嘆息,緘默不語,臉上露出惋惜惆悵的意思。

      即便如此,好友們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心。大家都知道,張大人雖不好漁獵美色,卻向來貪戀杯中物。他生性有副詩人情懷,尤其是月朗星疏的夜晚格外憂郁。有一次,張明談邀了兩三知己于中秋月圓之夜,在后院吟詩作對。夜已過半,酒過三巡,正然微醺之際,身邊人又再舊問重提。沒想到這次,他卻沒有避開話頭,只是微微蹙眉,將酒一飲而盡。

      他沉聲問:“你們果然想要知道?”

      眾人點頭,期待他將這段神秘的陳年舊事趁今夜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

      “也好,我說了吧。桃金娘并非我舊日情人,她原是我早年潦倒落魄時結(jié)拜的義妹!

      大家聽完,喔了半聲。有的面現(xiàn)失望,有的則將信將疑。

      張明談垂頭望向杯中酒水,約莫半晌,才緩緩開口:“我便是原原本本說了,你們也未必肯信?纯纯刹皇敲?”

      一位朋友咳嗽兩下,對旁的人擠擠眼睛,道:“兄臺與尊夫人伉儷情深。當(dāng)年,嫂子下嫁你這位大才子,一時傳為佳話。我們明白你的苦衷,你是怕夫妻二人生出嫌隙反為不美?今日嫂夫人既然不在身側(cè),不如實說了吧。那位義妹想必有沉魚落雁之容,是位大大的美人兒?”

      “確有絕代姿色。不但如此,還是位大大有本事的能人!

      “看來還是位奇女子?”

      張明談露出古怪的笑容,“不錯,普天之下只怕再沒有比她更出奇的女子了!

      他放下酒杯,將壓在心頭的往事娓娓道來。

      各位應(yīng)該都曾聽過,在我中舉人之前家境貧寒。十年前赴京趕考的路費都是臨時借來的。結(jié)果沒想到還鄉(xiāng)之際,盤纏竟然被強盜搶個精光。好在他們沒傷我性命。那時也真寒酸,一路上無錢住店。我走了三天,行到山中一處荒宅時,實在餓得走不動。見天色已晚,便想在此留宿。

      盡管四下塵土積得寸許厚,蛛網(wǎng)掛梁,倒也顧不得許多。好在內(nèi)里敞大,有一間主室,兩廂耳房;蚴且驗楦浇I匪橫行,所以宅院被人棄置。我掃掉床上灰塵,縮著身子臥下。連日里疲于奔命其實困倦得厲害。明知這樣睡覺有可能夢中遭到賊人毒手,卻眼皮打架。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香甜一夢后,醒來時居然冰輪高懸夜將過半。我此刻方知,原來是腹中空空給餓醒的。人若餓得狠了,再想睡去卻是不能。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哪知非但無法入眠反而越來越難受。于是索性爬起身,盤算著出去找找有沒有什么可吃的東西。

      走至門口,還未推門,乍聞一陣細微的鼓樂之音。這聲音好似蠅蟲繞梁,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卻仿佛近在咫尺。我悚然動容,記起平素聽過的鄉(xiāng)野之談。怕不是山精樹鬼,攜伴出游?亦或是狐媚貍怪,欲謀人性命?想到此處,不敢貿(mào)然行事,退回屋內(nèi)。將手指沾濕口水,在窗紙上戳個窟窿朝外窺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可叫人嚇了一跳,不經(jīng)意瞧見一樁稀罕事。

      月光下,空蕩蕩的庭院里橫七豎八坍著碎石。無數(shù)猙獰妖異的樹影層層疊疊印在假山上。幾星綠芒猶如熒蟲尾火,一盞一盞接一盞從墻根下的狗洞里冒了出來。那哀怨的敲打尾隨其后,款款迫近。我心下大奇,瞇眼瞧去。只見許多個頭極小的影子排成一列長隊,井然有序。等他們再走近些,我揉揉雙目,幾乎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那些小個頭的影子居然是一指來高小人兒!他們腦袋四肢無不齊備,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均像我們尋常人一般。只是五官眉眼之間,似有傷悲。并披麻戴孝,有如出殯。

      真真今晚合當(dāng)路有奇遇。我心下又驚又疑,因不知這些小人兒是善是惡,有否法力,所以不敢妄動。既然撞上了,不禁好奇心陡起,倒想瞧瞧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正自猜測不休,隊伍頭里開始有人向空拋灑紙錢。然后,不足尺來長的隊伍有人做啼哭狀。更有做和尚道士打扮的人隨口誦經(jīng)。不多時,抬出一口巴掌大的棺材。那些人手捧牌位上寫的文字則實在太小,看不分明。

      此方未曾唱罷,彼方即刻登場。迎著喪葬隊伍,對面山石孔洞內(nèi),也行出一隊人馬。依然是活生生手指大小的小人兒。他們卻沒有穿著縞素,也無人啼哭。但個個神態(tài)莊嚴肅穆,甚至有人執(zhí)刀衛(wèi)護,滿臉肅殺之氣。打頭里,是乘青羅小轎,四人扛抬。另有仆從婢女若干,想是轎子里的人地位威望甚尊。伺候的人大氣兒也不敢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再后面推出的東西大大出人意料。居然是一輛關(guān)押囚犯的囚車。木頭輪子好生小巧,吱呀吱呀不住的響。車里囚著一位罪衣罪裙的女子,鎖鏈加身,披頭散發(fā)。她也不哭,也不叫嚷,也不做掙扎。低頭沉吟,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兩隊人馬均人數(shù)眾多,烏泱泱擠在一堆,形同螞蟻搬家好不熱鬧。原本抬棺材的人也停了下來,將棺木橫置地上擋住去路。

      一名傭仆尖聲詢問,“來者大膽,敢擋娘娘玉駕?還不起開!”

      隊伍中沖出一人倒伏于地,向轎子連連磕頭。嘴里嚷道,“玄機娘娘在上,要為老身苦命的孩兒做主——”

      幾名大漢越眾而出,要將這婦人拖下去。轎子里傳來一名老嫗聲音,吩咐:“你們退下!睆娜肆⒖涕W開,看來對她極為恭順。

      原來聽說是娘娘,總以為該是名年紀稍輕的女子。哪知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我心下略為失望。跪在地下的女人見無人阻攔,立刻說道,“謝娘娘恩典。娘娘明鑒,老身丈夫去世得早,只存下這一脈香火。如今我孩子死得太慘,家中后繼無人。你要給老身做主,嚴懲害死我孩兒的兇手!若不將那賤人千刀萬剮,難贖其罪!

      囚車里的女子忽然冷笑一聲,抬起頭來。她雖然身陷囹圄,依然儀態(tài)萬方。一面用青蔥嫩白的手指捋著青絲,一面漫不經(jīng)心的環(huán)顧四周。似乎全不把禍事放在眼里。

      婦人見她毫無愧色,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個小賤人!你……你好不狠毒,嫁入我家不過兩年就反臉無情,謀殺親夫。我與你的冤仇不共戴天!”

      老嫗轉(zhuǎn)而向囚車里的女子,“金娘,你婆婆說的可真?你還有什么可辯解的?”

      那犯婦弄著頭發(fā),坦然答道:“反正殺也殺了,人也死了,我沒什么可說。”

      戴素的婦人還待再罵,卻被人阻住。兩名官差將被囚少女押到轎子前。她盈盈下拜,神情淡定自若。

      老嫗又道,“金娘,我統(tǒng)共十九個女兒,對你比對自己親女兒還好。本想為你找個好婆家,有人管束你一下,也好拘一拘你那身野性。誰知卻釀成今天的慘禍!

      “干娘容秉,當(dāng)年你替我挑夫擇婿固然是為我好?晌耶(dāng)年也曾說過,憑他是誰,我桃金娘不想嫁。這普天下又有哪個男子能叫我動心?更何況新婚燕爾不足半年,他便左一個右一個不住的娶小老婆。這樣薄幸之人,留他做甚?”

      “古來哪個男人不是一夫多妻?你這番話不足為憑!

      桃金娘微微一笑,斬釘截鐵的說:“別人都可以,我的夫君就是不可以。烈女尚不嫁二夫,君子又怎可以朝秦暮楚,三心兩意?”

      玄機娘娘似乎怔了一怔,隨即謂嘆,“孩子,為娘知道你心高氣傲,不服約束。本以為等你出閣后便會明白事理。豈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今日能狠心殺夫,皆因你不知情愛為何物。倘或有一日,你有機緣遇見……”

      說到這里,她干咳幾聲,改口道:“只怕你是沒有機會了。多說無益,金娘雖是我干女兒,但殺人也要償命。據(jù)族內(nèi)例法,謀殺親夫者當(dāng)受犬刑!

      小人兒桃金娘,一聽“犬”字,頃刻花容失色,方寸大亂。只見四名男子上前,左右各拖一臂,前扯后推硬生生扯到臺階邊。女子還待掙扎,無奈鐐銬鎖住了手腳。我心中一緊,耳聞低低的犬吠。對面狗洞里,十來號小人兒推出一只大鐵籠,籠中裝著餓了許久的黃犬。惡犬呲牙咧嘴,口噴腥臭,聞到生人味道,越發(fā)狂態(tài)畢露;\門拉開,它就竄將出來,撲向動彈不得的桃金娘。

      眼見孽畜行兇,那女子慘呼一聲,昏暈在地。我再也忍耐不住,猛的推門躍出,手執(zhí)木棍照準它腦袋拍下。狗兒吃痛,吼叫著閃開兩步。我一面斥喝,一面將她抓在手里,也不知是死是活。過了片刻,她方才幽幽醒轉(zhuǎn),忽然瞧見我這張大臉,唬了一跳,道:“你……你……”

      還沒聽清這女子說了什么,餓犬又撲上來。我不及閃避,叫它咬住臂膀。頓時,犬齒入肉鮮血直流。我心想,今日可拼得性命不要,也斷不能讓它得逞。左手棍棒不住揮舞,打向那畜生。沒幾下便斷成兩截,我稀里糊涂順手一戳。棍子戳進它后腿,它哀號跳起,一瘸一拐的溜了。

      等我打地下爬起,其他小人兒早已一哄而散跑個精光。想是幾天沒吃飯,又失了些血,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一黑,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昏昏沉沉過了好久,聽得耳邊有人呼喚。

      “公子?公子?可覺得好些了?”

      我含糊應(yīng)答。那人又道,“公子,我剛才替你把了脈。你連日未曾進食,又逢外創(chuàng)失血,所以暈倒。你等著,我去給你找些吃的。”

      我恩了一聲,便不動了。而后幾下細微的草葉響動,漸漸遠去。

      這一暈,也不知在地下趴了多長時間。只記得第二日清早,方才醒轉(zhuǎn)。憶起昨夜種種奇情怪事恍如夢境。我翻身挨到廊下,手臂鉆心似的疼痛。此時,院子里荒草叢生寂靜無人。說是幻夢吧?狗咬的傷口卻分明還在。說是真的吧?那小人兒卻影蹤全無。我忙撕衣襟將創(chuàng)處包扎起來,正口干舌燥沒做理會處,腳邊有個細弱的聲音招呼道,“你醒啦?”

      我驚道,“什么人?”

      她嬌笑幾聲,回答:“你怕什么?我就是你昨日舍命相救的小女子。你低頭,我在你腳下!

      可不是她么?三寸來高的桃金娘沖我擺手,嫣然一笑。我見她美目顧盼,豐姿綽約又極其玲瓏可愛,不禁呆了呆。她蜂腰一擺,跳進我手掌里。我舉到眼前細看,只見金娘恭恭敬敬向我拜了三拜,說道:“恩公在上,你仗義出手救我性命,我可要謝謝你了。你的恩情,今生今世桃金娘一定報答!

      我慌忙說道,“不必多禮,在下不過小施援手。若要圖人報答哪算是丈夫氣量?”

      “公子心胸廣博,亦具俠義心腸,將來定有福澤。大恩不言謝,小女子將你的恩德銘記在心!

      我腦子一陣發(fā)昏,肚子不爭氣的咕嚕咕嚕亂叫。那女子見我面無血色,即道:“餓了吧?想是幾天沒吃飯,快隨我來!

      她三蹦兩蹦跳到地下,身法敏捷,似柳絮般輕飄飄渾不著力。雖然身軀很小,可行起路來一點兒也不比常人慢。她在前,我在后,跟著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卻不是朝山外走,盡揀偏僻的羊腸小道。我心下甚奇,這是要去哪里呢?

      轉(zhuǎn)過谷地,直上山腰,赫然是青石峭壁。外面藤纏蘿繞,內(nèi)里則是幾道隱蔽的夾縫。若不仔細,倒真瞧不見這所在。

      桃金娘手一指,“便是那里,我們上去。”

      “那是個什么地方,怎會有炊煙?”

      “前日里,這兒來了伙強人剪徑,管過客要買路金銀。已有好多不知就里的,在他們手里傷了性命。刻下壘好土灶,正做飯呢!

      我聽罷,心中驚疑不定。想是前幾日搶我盤纏的那幫匪盜么?既是強盜,就該避開,豈有迎上去的道理?”

      她像是猜出我心事,于是說道:“公子別多心,只管走。我早把他們打發(fā)了!

      這話我哪里肯信。無奈桃金娘不等回答,自己竄入草叢。她走得很快,沒幾下便跑出老遠。我又不想她獨自涉險,又有心看個熱鬧。略一猶豫,到底還是硬著頭皮提腳跟上。

      堪堪臨近,果然有具尸體耷拉腦袋,爬在地下。我暗自駭異,把他翻過來,三行細如紅線的血漬順著面頰流下,已近半干。他不知被什么東西戳瞎雙眼,額頭上有個針孔大小的洞眼,透腦直入。我瞧他死得奇怪,也想不出究竟,只好把他放回原處。豈料,越望里走越叫人心驚膽戰(zhàn)。原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死人,個個姿勢奇怪。有的死在椅子上,有的死在鋪蓋上,還有的靠著樹叉好似睡覺般死過去。仿佛是圍著爐子剛準備開飯,忽然遭到暗算。均雙目流血,眉心正中一個針眼。

      我掉頭想問,只見金娘從一個黑臉胖子額頭上拔出銀色鋼針。她抹掉血漬,懸于腰間。

      看她殺完人后冷漠的態(tài)度,我倒抽涼氣,忍不住道:“這……這都是你干的么?”

      小女子點點頭,“不錯!

      “你出手未免太狠,一次殺了這么多人!

      “他們可都是劫道的強人,沒有一個良善之徒,殺就殺了,有什么好可惜?”

      話雖有理,可我不知道為什么,聽了以后心中難安。一股無名火升上來,喝道:“哪怕都是惡人也不該說殺就殺,草結(jié)人命!你怎么知道他們中有沒有人是被逼上此路的?你又怎么知道他們當(dāng)中有沒有人是迫于淫威?你又怎么知道……算了!我對你沒話可說!”

      桃金娘見我發(fā)怒,始料未及。她臉刷的紅了,大聲說道,“你……你怎么這樣?我殺幾個強盜怎么了?姑娘我從前殺過的人多了,難不成還要一一償命去?笑話!”

      我雙手抱胸,冷然回答:“你若要把世界上所有看得不順眼的人都殺光。只怕世上就沒有一個活人了!

      一通喝罵,我肚子居然也不覺餓,徑自走到旁邊去生悶氣。我故意不理會她,在賊窩里翻找一通,搜出他們從我身上搶走的五十兩紋銀。結(jié)果那裝銀兩的包袱里,還有樣?xùn)|西抖了出來。是個上好的羊脂白玉九龍杯,我一看成色就知道是真寶貝。多一半是強人們從哪里搶奪的。此杯玉色溫潤,表面滑膩,摸上去微有涼意。做工更是一等一的好。我不禁忽動憐惜之心,想它扔在這荒山野嶺,時候久了不免歸于黃土,實在可惜。還不如我?guī)С鋈,讓它物歸原主。

      沒想到抽泣聲從背后傳來。桃金娘想是被我數(shù)落得太厲害,眼圈紅了,淚珠撲簌簌望下掉?此@樣,我于心不忍,走到跟前柔聲安慰:“好啦,是我剛才話說得太重,你別哭!

      她只是抽噎,并不答言。

      我又道,“好好一個美女,眼睛哭腫就不好看了。”

      小女子雙肩晃了兩晃似要栽倒。我急忙伸出兩只手指,將她扶住。她依著我的手,一面哭一面低聲說道,“現(xiàn)在,連你也不要我啦。我沒父沒母,拜了個干娘,如今也是恨死我了。世上沒人喜歡我,沒人收留我,你也罵我、恨我、討厭我;钪啥鄾]意思!

      聽她如此說,語調(diào)凄涼,好似我一走她便成了棄兒。我心中一熱,忍不住道,“桃家妹子,你要不嫌棄,便跟我回江蘇老家。你雖然被族人趕出來,我可不會趕你走。我待你如親妹妹一樣,可好?”

      就這樣,我把她裝在袖子里帶回家。我囑咐她從此以后不可以胡亂殺人,她也都肯聽從。

      那年放榜,我中進士。沒多久便官拜知府,稱不上鴻運當(dāng)頭,也算順風(fēng)順水。官場里烏煙瘴氣的事見多了,我的性情又太過直率,難免得罪人。所以一直未能升遷。我胸中郁結(jié)難平。倒幸好有金娘在,她只要見我不開心,就和我說笑解悶玩兒。我叫人專門打了個紅漆桃木匣子,讓她睡在里頭。出外辦差辦事,都帶在身上。下人們不明究里,笑話我,說我老攜著個女人用的梳妝盒子也不害臊。他們哪里知道這其中的秘密?

      說真的,桃家妹子除了個子有點兒太矮,煞氣有點兒重以外,其他什么都好。她若是個尋常大小的女子,必非等閑。我有時與她談古論今,吟詩做對,樣樣皆通。琴棋書畫,也是行行皆能。但最出奇的還不是這些。她最拿手的莫過于舞劍。

      她舞劍不是在黃昏將過,就是在夜半時分。長夜之中萬籟俱寂,燈燭如豆。桃金娘印在墻上的曼妙身影,仿佛皮影戲。嫻靜時好似嬌花照水,乍起手迅如長虹穿云。上三下四,前驅(qū)后避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令人眼花繚亂,慨然嘆服。舞到緩處,直像樂者撫琴,字字句句溫言款語,好不嫵媚。舞到急處,星馳電掣,堪比雨打琵琶,珠墜玉盤,急急如風(fēng)。有詩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每當(dāng)此刻,我都看得如癡如醉,擊節(jié)而贊。雖不能親見當(dāng)年公孫大娘的劍器,但桃家妹子比她想必也差不會太遠了吧?

      初時,我還擔(dān)心她離鄉(xiāng)別井會寂寞憂悶。后來,我們兩個的感情一日比一日好,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跟金娘相識時間不長,卻像上輩子就認得的人。我一個眼色和一個動作都能被她猜中心事。我心中是由憐生情,總覺得她又像妹妹又像紅顏知己。可說到愛慕之類,似乎又不大像。她那么小,好像庭前的春風(fēng)就能吹走,也許什么時候一不留神,真的便蹤影不見。桃金娘仿佛畫上的人,卷簾后面飄落的花瓣,只可以遠觀,走不到近處。我們中間始終有道無形的鴻溝。

      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再不像從前那么活潑開心。以前見不到的憂郁,如今悄悄爬上眉梢。金娘日漸消瘦,我想逗她說說話她也有一搭沒一搭,慵慵懶懶魂不守舍。過去,她總是天剛亮就從桃木匣子里跑出來,到處去游玩,F(xiàn)在,她成日家把自己關(guān)在盒子里睡覺。不然,就是獨個兒坐在窗戶邊,看庭前的落花流水。有幾次,我偶爾撞見她悶頭想心事,想著想著哭了起來。我想問問原因,她反而大發(fā)雷霆,摔袖而去。從那之后,我們兩個說話就更少了。桃金娘有時候幾天不見人影,我也不好追問。

      “張公子,你說說看,為什么古來男人都喜歡三妻四妾,到處留情?墒枪艁砼佣嫉檬冀K如一,只愛一人呢?”她長嘆一聲,對我說道。

      “那也未必。要我看,每個人的心都像一張白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愛人。有的人在紙上畫了許許多多娃娃。但是有的人只能畫一個,畫完再也抹不掉了。”

      “抹不掉么?”

      我搖搖頭,道:“抹不掉。好比我小時候第一個竹蜻蜓,陪伴我很長時間。后來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沖走了。我又買了其他更大更好的玩意。但在我心里,永遠都及不上第一個竹蜻蜓!

      她低下頭去,思索這句話,沉吟良久,方道:“那么我殺我夫君,與干娘反目,都是因為沒碰到第一個竹蜻蜓,不知道它的好?”

      不等我回答,桃金娘轉(zhuǎn)過身,默默走開了。

      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故人來訪。

      傅維楊是我當(dāng)年同在書孰里受教時認得的。他與我同年登科,是個善于投機取巧、諂媚討好之人。我不甚喜歡,所以平時素?zé)o往來。這次他親自造訪,倒不知所為何來。

      落座獻茶已畢,他隨即說道:“哎呀張兄,多日不見,沒想到你涵養(yǎng)越發(fā)好了,F(xiàn)如今外頭風(fēng)傳你的謠言都快爛大街,你竟然在家中還穩(wěn)坐泰山?”

      我簡直莫名其妙,全然摸不著頭腦,“此話從何講起?”

      “我問你,你有個找人專門定做的紅漆桃木匣子沒有?”傅維楊說著比畫了幾下,“喏,這么高,這么寬,帶菱花銅鏡,像女人的首飾匣子。”

      “有,那又怎樣?”

      “怎樣?禍事啦!”

      “老弟,你這話可是拿我開玩笑。我打了個首飾盒子又不犯王法,何談禍事?”

      “近些時日,從你府上也不知哪個爛嘴的下人口里,傳出謠言。我要先說一句,在下可是從來不信這些胡言亂語。你張老兄光明磊落,絕不是那等專事巫蠱之術(shù)的奸人。都是他們胡扯!”

      我聽著話不對味,急忙詢問:“打住,你先告訴我是什么謠言?”

      “有人說,你自從命匠人做了這盒子以后,就成天帶在身邊。出外辦差也時常攜著。先前,他們還以為里頭裝了什么寶貝,一定價值連城。后來,始終也沒人瞧出個所以然。再后來,有人說看見你在旁人不在時,會偷偷對著盒子說話。他們盛傳你是瘋了,由于仕途不順所以憂悶成疾。我當(dāng)時聽了,心里大不是滋味。咱們兩個交情非淺,朋友遭病,老弟我得來拜望拜望。誰想今天早上剛出門,無意間聽到一個可怕的傳言。他們說……”

      他左右看看無人,才壓低聲音,鄭重的說道:“說你養(yǎng)了個桃木小人,用來作法,專門對付那些與你有恩怨糾葛的對頭。還說前兩天病逝的某位大人是你拿巫術(shù)咒死的。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那小人兒是個女子,穿一色水藍衣衫,系白綢帶,腰懸配劍。只在黃昏和午夜才出沒呢!

      我聽罷恍然大悟,心中大感好笑,但面上又不得不裝出氣憤的神色。我“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喝道:“我張明談祖上也是體面的書香世家!就算不得賞識,也斷不會干出此等辱沒祖宗顏面的下作之事。是什么小人在背后嚼舌頭,老弟你去叫他來對質(zhì)于我!”

      “你不要生氣嘛。這不都是人家背后想要搗你老兄的鬼,所以才編出無稽之談,其實也沒人相信!

      “既然是無稽之談,從今往后那就不要再談了。”

      他面現(xiàn)尷尬,干咳幾下,“話是這么說,不過俗話講得好,人言可畏。既然你張兄問心無愧,我看,何不將那匣子端出來大家觀瞻一下,以解流言之惑?”

      傅維楊事先打定主意要攻我個措手不及。他話沒說完忽然抬腳就走,闖進書房。一掀簾子瞅著了裝金娘的桃花木盒。他面露喜色,倒像蒼蠅盯上了發(fā)臭的雞蛋,無論如何不肯善罷甘休。也搭著我迎客倉促,不曾防備,居然叫他鉆了空子去。我大是懊惱,想要阻攔,哪知他手腳太快已經(jīng)奔到桌子旁邊。

      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傳說中的寶貝呀。不如今日也叫在下開開眼界!

      我瞠目結(jié)舌愣在當(dāng)?shù),不知如何是好。他見著了桃家妹子事小,身為朝廷命官行妖法邪術(shù)那可是要殺頭的罪名。我心中“咯噔”一下,想到完了。

      誰知他打開蓋子后怔忪的盯著盒子,好久不說話,臉上表情古怪得緊。過了老半天,傅維楊用一種自己才聽得懂的語調(diào)自言自語,“果然是寶貝,果然是……是好寶貝啊。沒想到啊沒想到,今日讓我見到!

      “兄弟,你先聽我跟你從頭說起,其實……”

      “你這羊脂白玉九龍杯是從哪里得來的?”

      我一愕,走上前去?刹痪褪O聜玉杯么?不知什么時候,金娘早就悄悄溜走了。我長舒一口氣,回答:“是啊,這玩意是我前幾年偶然所得。本非……”忽然想到,要原原本本說出來歷,不免要把桃家妹子給一并漏出來。于是立刻住口不說。

      看我不說,他更增狐疑,卻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冷笑幾聲。

      他冷笑的時候,我覺得有事要糟。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果不其然。

      傅維楊走后第三天,我下了大獄。

      起先我總以為是場誤會。這次要辦我的人,據(jù)說是御使欽差。我同欽差周大人素昧平生,面都沒見過,哪里談得上恩怨呢?我只知道他在朝中有些勢力,前兩年也算天子紅人。左思右想不明究里,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囚犯。他派人查抄我的府邸,一眾人等全部收監(jiān)。從此,我和桃金娘斷了聯(lián)系?赡芩才卤贿B累,早早逃得不見蹤影。我想,她走了也好,此番劫數(shù)難逃生死未卜,跑了一個算一個。

      過堂時,我抬頭見到傅維楊在與周欽差耳語,心便涼了半截。他將我從賊窩里搜到的九龍杯望案上一放,問我來歷。我方才明白,幾年前因為一時貪心給自己惹了大禍。

      原來這白玉杯是傅家祖?zhèn)鞯膶毼。傅維楊在官場中不得意,于是備了些金銀古玩想要送給當(dāng)時得風(fēng)得雨的周大人,以便在湖廣兩地撈個差事。誰知走到棋盤山時,叫強盜劫走。連同這玩意并一箱黃金全都下落不明。直到那日湊巧去了我家,才知道原來落在我的手里。又看我吞吞吐吐不說來歷,更把勾連賊人的罪名咬實了。如此一來,真讓人百口莫辯。

      我心想,照實說了,雖然能脫開殺人越貨的罪名,但傅維楊肯定會誣賴我私行巫術(shù)。要不說,也還是死罪。他這次絕對是要置我于死地。左右都要死,索性什么也不說。傅維楊見怎么也問不到口供,無可奈何,逼著我簽字畫押。沒多久,秋后處決的文書就下來了。

      我長嘆一口氣,大笑三聲,倒頭睡覺。文書下來后,日子反倒好過很多。周大人和傅大人想到我命不久矣,也便不來煩我。我樂得清凈,每天悶頭大睡,時時被傷痛疼醒。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之間,不大分得出白天黑夜,也不大分得出夢幻現(xiàn)實。好像有時候看見不足三寸來高的小小人兒桃金娘偷入牢中看望我。再走近些,又看不到了,以為是夢境一場。

      有天夜里,睡得正香,被幾聲哭泣吵醒。我還當(dāng)自己發(fā)夢呢,翻了個身繼續(xù)睡。哪知桃家妹子喊我,“張公子?快醒醒,是我!

      “金娘?”我眼睛腫了,不大好使,伸手一抓,抓了個空。迷迷糊糊的說道,“是做夢,是做夢,怎么可能是她?”

      “我是金娘,你倒是睜開眼睛瞧瞧我呀!”

      可不是她嗎?我揉揉眼睛,又驚又喜,一骨碌爬起身來,“真是你!你怎么來了?”

      “小點聲,別把人吵醒了。”她努努嘴,蹦到我手里,附在耳邊低聲說道,“我看你有禍事臨門,害怕人家污蔑你是因我而起。所以連夜偷跑,想他們找不到我自然會放了你。后來沒想到,過了許多時日,不但沒有釋放,反而判了極刑。所以我多方走訪打聽,才明白你入獄的原因,F(xiàn)下……”

      說到這里,她冷冷一笑,將配劍拔出,劍上沾了血跡!拔乙呀(jīng)取了他們兩個的性命!

      她說這話時的神情十分冷靜,可稱艷麗無雙吧。我仿佛又看見了多年前,囚車里談笑殺人的女子,說不出是慕是敬。我問道,“你此番是來同我道別的嗎?”

      “我來救你出去!

      果然,她用鋼絲鋸子偷偷鋸斷了三根柵欄。我有點猶豫,她立刻說道,“沒關(guān)系,我早用迷藥把守衛(wèi)放倒了!

      我說我這義妹有非同常人的本事一點也沒說錯。古來俠客們,要劫獄救人,都得高來高去。我則是大搖大擺從正門走出去的。路上東倒西歪睡了一地人。她還記得我囑咐她不可任性妄為,所以只用了藥。要照她自個兒的脾氣,才不耐煩哪,早把人殺個精光了。

      出衙門奔大路一直朝東行。我從馬廄里偷了匹馬,行到天光亮?xí)r,官兵就追趕上來了。當(dāng)先的嚷道,“犯人急速下馬!否則我們要放箭了!”說要放箭,我慌了手腳。此刻身上除開囚服可沒半點遮攔。如若流箭襲來,準得射成刺猬。只覺懷中微微一動,桃金娘二話不說,已經(jīng)竄出去。

      自相識至今,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瞧她與人動武。幾個起落,她悄無聲息跳上打頭差人的馬,那人還渾然不覺?柘埋R兒不知是受了什么驚嚇,忽然長嘶,攢起前蹄將背上人摔落在地。他“哎呀哎呀”直嚷。只見銀光忽閃,那人還來不及看清是什么東西跳上鼻梁,就直挺挺倒在塵埃。連呼救也沒有呼出口,額前只有一絲紅線般的血跡。接連幾人,全是如此。后頭追趕的人大駭,更不敢開弓,怪叫道:“妖法!妖法!這人會使妖法!”

      他們嚇得狠了,沒一個膽敢靠近,只好不緊不慢的跟著,堪堪數(shù)丈距離。金娘沒過多久又竄回我懷里,還劍入鞘,嫣然一笑。我不禁心道,真好本事!

      再望前走不得了,西涼河水嘩啦啦響。我翻身下馬,咬一咬牙,橫了心:“桃家妹子,我少知水性,現(xiàn)在可沒回頭路走。我是寧可死在水里,也不肯回去叫小人得志。你快自己走吧。他們追不著你的!

      沒想到她從衣領(lǐng)口探出腦袋,直直瞪著我,雙頰發(fā)赤,怒道:“這叫什么話!既然一塊出來的,死也要死在一處。沒有死一個,跑一個的道理。你把我當(dāng)做忘恩負義的小人么?”

      聽罷,我胸口發(fā)熱,喉頭發(fā)澀。本來,我救過她一次,她也為我劫了大獄,我們兩個就算扯平了。金娘與我非親非故,大可不必白白賠上性命。想當(dāng)年我風(fēng)光時,倒有一干人稱兄道弟。如今倒霉了,身邊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就剩下這么個個子還不足三寸的小人兒,肯為我冒險。怎能不叫人動容?

      我沙著嗓子道:“好,今日我張明談若能不死,必要照顧桃家妹妹一輩子,有福同享,有難我當(dāng)!”

      她先是“嚶”了一聲,羞得臉紅過耳,低下頭去。又是歡喜又是擔(dān)憂的表情。聽到后半句不禁“咦”了一聲,奇道:“為什么有難你當(dāng)?”

      我笑道:“叫你當(dāng)我舍不得!

      “油嘴滑舌的東西!”

      時近入秋,河水甚涼,逢著澇季沒過,水勢勁急。果然,官兵追到河沿就沒追了,遠遠看著。我將桃金娘放在懷內(nèi)的衣兜里,一步一步涉水而過。水流從腳脖子漫到膝蓋,又從膝蓋漫到胸口,直到下巴處。金娘沒奈何,跳到我腦袋上。我兩手護住她,閉上眼睛一抬腳,踩到空處!皣W啦——”我們二人掉進河中。我伸手掙扎幾下,夠不著東西,順水向下游漂去。

      一路上飄飄蕩蕩,時浮時沉,也不記得究竟過了多長時間。我只是下意識護住手里握著的桃金娘,死活也沒松開。高高舉起兩手,把她舉過頭頂。

      所幸沒漂多遠,下游一個水勢較緩的轉(zhuǎn)折處,我的衣服叫樹叉鉤住。兩人渾身濕淋淋的上了岸。原來是城外的一處山坳,人煙罕至。我怕官兵追趕,忍著饑餓逃進深山,找了個山洞躲藏。那時,我們兩個人形容簡直狼狽透了。生火取暖,好歹烘干衣服。

      我蜷起身子,背靠巖石,回想前程往事恍如昨日,不禁辛酸起來。

      金娘見我不快,早便知道我的心事。她蹦上我膝蓋,柔聲說道:“張公子,你是在為自己的處境煩惱不是?你本無心要貪人寶物,都是因為一時疏忽,叫人抓了錯處。這件案子本就冤枉,可是你為著顧念我,所以隱忍不言,自己全扛了下來!

      我搖搖頭,想要寬慰她兩句,又想不起說什么好。于是閉嘴不言語。

      她見我難過得話也不想說,也很傷心,輕聲道:“張公子,我兩次累你。第一次,你為了救我受傷。這一次,你又為保我丟官入獄。”

      我更不忍看她跟著難過傷心,便強顏笑道,“想當(dāng)初我做知府時,也有不少人上門巴結(jié),與我結(jié)義為友。那都不是真朋友。要不是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有情有義的。我倒想與你結(jié)拜為兄妹,從此以后就拿你當(dāng)親妹妹一樣看待,好不好?”

      桃金娘聽到這話,臉色煞白,如遭雷擊。她踉蹌幾步,幾乎跌倒。我大驚,問:“你怎么了?”

      “沒事!彼齽e過臉去,聲音微微顫抖。“我……很高興!

      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忙把她放下。金娘神色奇怪得很,明明臉上掛著笑容,眼角卻似乎有淚光。或許我根本心里明白這是為什么,但還是硬下心腸裝沒看見。我們撮土為香,結(jié)拜兄妹。從那以后,我就管她叫義妹了。

      義妹心中早有打算,她讓我撕衣袖,刺破中指拿血寫了一張申冤的狀子。我把前兩年那件事,除了路上巧遇金娘隱去沒寫,其余事情都講得清清楚楚。怎么路遇強盜,怎么誤闖匪窩,怎么又因為惜寶帶走白玉九龍杯。并強盜劫的滿滿一箱黃金和他們尸骨身在何方也都指告明白。她將袖子卷起,背在身上說要替我想法子遞上去。

      “這一去必要入人家深宅大院之中。凡這樣地方,大多眷養(yǎng)著猛犬。大哥你也知道,猛犬是我的天敵,我實在沒把握能把書信送到。”

      “信不送也沒關(guān)系,你要留心在意。遇著險情,自己先跑!

      “好!彼c了點頭,剛打算走,忽然回過身,“喔,對了,忘了件事兒!

      “什么事?”

      義妹勾勾手指道,“你附耳過來!

      我不明所以,俯身向前。她猛的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趁我發(fā)怔時嬌笑幾聲,遠遠逃開!暗任胰,要不見我回來,那就是回不來了。到時候你自己保重吧!這個就當(dāng)臨別留個念想!

      我覺得耳邊涼涼的,麻麻的,有點甜也有點酸。

      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概一生之中再沒有任何時候能比那三天更漫長。我每天都希望第二天快點來,偏偏太陽下落的速度無比慢。我又怕第二天太快來了,要到時候真沒有桃家妹子的消息,我豈非害了她性命?

      種種矛盾的想法此消彼長,叫人坐臥難安。

      果然到了第三日,山下有人喊我名字。我不敢貿(mào)然應(yīng)答,于是那人大聲說道,“張大人不要疑慮,領(lǐng)受皇命來查此案的姜老大人已經(jīng)接了你的訴狀。我們是奉他命令,帶你回去問話的!

      “噗嗤”一聲輕笑,金娘忽然從一片枯葉下邊探出頭來。她朝我眨眨眼睛,“人家叫你呢,還不去嗎?”

      我看她平安無恙,十分歡喜:“你回來了!

      “我說三日內(nèi)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我說我一定會等你回來就一定會等你回來。你要出了差錯,我也不打算活了!

      “真的?”

      “真的。”

      姜澤老大人,已年過半百。在朝中一直德高望重,門生弟子遍及天下。如果不是他,我當(dāng)年就成了負案在逃亡命天涯的罪人。不會有今天的錦衣華服,也不會有今日的官拜節(jié)度使。他是個性情豪邁,處世慎重的老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幾遍,瞇著眼睛,略帶笑意?瓷先ト蕫劭捎H,“你的案子我查明白了。在你說的地方,果然起出賊贓。還有幾具枯朽的尸骨。這件事,老夫已經(jīng)原原本本上奏天子,不出一個月就可以為你銷案!

      我大喜過望,一揖到地,謝謝他成全。我倒不期望能夠官復(fù)原職,只要能擺脫牢獄之災(zāi)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

      姜大人看我不開口,隨即又道,“不過,老夫確有一件事不大明白。賢侄這狀子是如何遞到我府里來的?當(dāng)日,我的桌子上平平整整攤著一截寫了字的衣袖,用銀針釘在案頭。老夫的府邸雖不比大內(nèi),但也看護甚嚴。是什么人能夠來去無蹤?”

      “不瞞您說,其實是我的義妹。她打小學(xué)過功夫,看我遭難,所以出手相救。冒昧得罪,還望見諒。”

      他哈哈一笑,道:“賢侄的義妹竟有此等本事,改日一定得見見!”

      他要真見到,興許會驚訝得暈過去也不一定。

      我有種心灰意懶的感覺。也許仕途里勾心斗角的生活的確不適合我。就像陶淵明說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币矝]什么不好。假如說錯一句話,寫錯一個字就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么做人太累了。我這么想的時候,對諸多事物都很消極。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外人統(tǒng)統(tǒng)不見。我起過高樓,也見過樓塌。我宴過賓客,也見過樹倒猢猻散。我年紀還不到三十歲,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

      桃金娘默默的陪著我,什么話也不說。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時候該開口,什么時候該閉嘴。我不出門,她倒是有點開心。因為從前我可不會有大把的時間和她呆在一起。

      恩人姜澤卻不喜歡我的態(tài)度。

      “你年輕得很,不該有如此沒出息的想法。你的才學(xué)很好,不要自己糟蹋了!”

      他旁敲側(cè)擊的勸我,試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以前,我認真想要做官時,沒人給我機會。現(xiàn)在我想不做了,卻有人不許。他看我冥頑不靈,始終不開竅,就搖搖頭,長長嘆息。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花園里。桃花那時節(jié)開得正旺,放眼凈見花團錦簇,姹紫嫣紅。我沒來由的想到了義妹。她名字里帶了一個桃字,不正和這花一樣的秉性嗎?美麗動人,開要開的絢麗,謝也要謝得燦爛。

      老大人瞥了我一眼,問道:“這花你可喜歡?”

      我笑了笑,點點頭,“喜歡。漂亮的東西誰不喜歡?”

      他的笑容更和藹了,“那漂亮的人呢?”

      “要看是誰了。”

      “我問你,現(xiàn)在可有聘定的哪家閨秀?如果沒有,我的小女兒年方十八……”

      后半截話沒聽真切。我立在樹下定定的看著桃花怒放,突然覺得很可惜,很傷心。一片粉紅色的花瓣落下來,正落到我攤開的掌心里。

      “才開沒多久,就要謝了!

      我的聲音,像是從云霧里傳來的一樣。

      娶姜家小姐我沒敢讓義妹知道。至于為什么,自己也說不清。她性子烈,容易沖動,想到什么做什么,從不計較后果。何況我親眼見過她殺人的手段。萬一動了殺心,那可沒人能攔擋得住。到時候還不定要死多少人。所以娶親的事,我一直沒聲張,也不準家里下人胡亂議論。請了媒妁保人放定以后,立刻定下日期。外頭傳言說姜家三個女兒里,這三女兒最是性情柔和,還才貌雙全。姜老爺子愛如掌珠,必然會搭上筆不菲的嫁妝。岳丈有心提攜我,愛惜我的才華,才肯把千金下嫁。后來你們也知道,我與夫人感情很好,相敬如賓。

      我倒沒想過要瞞騙桃金娘一輩子,只想瞞得多久是多久。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仍然歷歷在目。我的情緒說不出究竟是喜是憂,或許還是憂愁居多吧。我到底是個普通人,也想和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等到年老以后安安穩(wěn)穩(wěn)頤養(yǎng)天年。坐看庭前流水落花,燕銜春泥。成家立室,人之常情。與姜小姐這樣書香世家的女兒能白頭偕老,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可我也知道,我和義妹恐怕要分開了。日子過了一日少一日。

      她問我為什么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答非所問。

      我只好笑笑不作答。

      臨近婚期,我隨便撒了個謊,把金娘送去鄉(xiāng)下一處舊宅。她還很不情愿,執(zhí)意想留下,好歹總算哄上了車。我打算這里事情一完,再去和她說明。

      老岳丈嫁女,心中得意得很,非要大宴賓朋。凡沾親帶故的都下過帖。他本來聲望就高,也沒人膽敢不給面子。來賀喜的人絡(luò)繹不絕,也有我從前認識的,也有我從前不認識的。昔日故交都在背后議論,說我時運如何好,今天如何風(fēng)光。家里張燈結(jié)彩,到處掛了紅綾和燈籠,一派喜慶氣象。

      整頓好轎夫車馬迎回新娘,眾人便嚷嚷著跨火盆拜天地。我心中沒來由一陣慌張,不知怎的心驚肉跳起來。眼看著就要拜堂,走到屋子跟前,眼一花,似乎小黑影兒從前頭竄過去。莫不是桃金娘?我倒抽涼氣,又安慰自己,哪有此等湊巧之事?我定定神,按下心中的疑惑,暗暗提防,沒發(fā)現(xiàn)再有什么異動。拜完天地,也不及起身去外頭招呼客人,直奔新房。還有不知情的在外頭起哄轟笑,我也顧不得。今天如果稍有不慎,只怕就有血光之災(zāi),殺身之禍。

      新娘還沒摘蓋頭?次疫M來好像害羞,坐在床沿不言不語,低頭弄裙。我無暇顧她,四下一望,沒看見異常。然則金娘要想躲起,找她可不容易。我一顆心懸在半空沒著落,先查案幾,開箱柜,倒花瓶,不敢放過一個角落。新娘子詫異不已,不曉得我何故如此,還以為我瘋了。

      姜小姐問道,“你找什么呀?”

      我沒加理會,隨口應(yīng)道,“沒事,馬上就好!

      她看我神色不對,答言敷衍,料想是出了什么大事。偷偷掀起蓋頭一角,朝這里張望,忽然“喲”了半聲。

      “這……這桌子上,怎么……有個小人兒?”

      我手里的杯子掉落在地摔個粉碎。堂前燈光昏沉,燭影搖紅。可我還是看得分明,站在紅燭下的正是桃金娘。

      “悄言,不要聲張!蔽覐堥_手望前一擋,將姜家小姐擋在身后。她又驚又奇,驚的是我神色鄭重如臨大敵,奇的是那小人兒竟然是活的。

      金娘倚著喜燭,腰中掛劍,雙手抱胸,臉色白得像紙。她微微冷笑,笑中盡是殺意,猶如河塘秋霜。義妹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她似笑非笑的拍了幾下巴掌,道:“張公子,好一個瞞天過海的計策。不愧是讀書人,謊都撒得比人真!”

      聽到她的口氣,我心沉了下去。想當(dāng)年她殺掉自己的丈夫尚且毫不手軟,何況今日我負她在先?

      我說道,“我不是故意想瞞你……”

      銀光一閃,長劍出鞘,她厲聲道:“張明談我問你,我待你哪點不真不誠,又哪點不到,你要這樣回報我?桃金娘從出生到今天,只有我負人,沒有人負我。我萬沒想到,今天欺哄我的人,居然會是你。”

      “你待我很好,沒有哪點不到。我還要謝你救過我的性命。今天是我對你不起,沒什么好說!

      “既然沒什么好說,那就讓開。我先殺她,再殺你!

      我深深吸口氣,很慢很慢的搖了下頭!澳愫芮宄,我不會讓開的!

      桃金娘怔住了,連眼神似乎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撒得滿屋子都是。我忽然胸口抽疼得厲害。

      “那么說……你喜歡她?”

      “不,我剛才還是第一次見到姜小姐!

      “那你為什么要娶她!跟你同生共死的人是我,陪你吟詩做賦的人是我,救你性命的人還是我!為什么到頭來你娶的是別人?要走的人卻是我?”

      我無言以對。就算可以回答,我也答不出來。

      她垂下劍尖,用袖子拭去淚水,“好,既然你不說,我也不想再問。我只想告訴你,今天這里必須死一個人。要么你殺了我,要么我殺你,或者我殺了她。無論如何,總得有人死!”

      我放開原本握著新娘的那只手,好像心境變得平和起來。我小心翼翼的走近桌子,走到桃家妹子身邊,對她說道:“你殺了我吧!

      她桃紅色的裙子被風(fēng)吹得動了一動。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

      ——你殺了我吧。

      “你不殺我么?”

      我搖搖頭。

      “也不許我殺其他人?”

      我點點頭。

      桃金娘忽然笑了笑,低聲說道:“從前,干娘說我因為什么都不懂,所以毫無顧忌,視人命如草芥,F(xiàn)在,我總算明白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她輕快的轉(zhuǎn)個身,走了兩三步,右手寶劍一揚,像是做了個舞蹈般訣別的手勢。劍刃自上而下在脖子上對穿而過,身體猛然朝后傾斜,從桌子邊上跌了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掌心里。

      新娘驚呼,“她……她……?”

      她小小的身軀只有桃花花瓣那么重,幾乎輕若無物?墒怯|目驚心的紅色很快就從脖子上涌出。她再也沒有對我說任何話,躺在我手心里沒有任何動作。

      桃金娘的身體漸漸冷了,很快便除了回憶,什么也不會剩下。

      張明談端起酒杯舉到嘴邊,剛想喝,又放下。原來一片花瓣落進酒杯。他拈起來,看了很久,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

      夫人打起卷簾,柔聲道:“官人,二更時分掌燈了,早些歇息吧!

      他應(yīng)過后,起身拂開落了滿身的花瓣,抖一抖。吩咐下人收拾杯盤。那些詩友早散了,花園里冷冷清清,月色滿徑。張明談尚還有些酒興,便順著穿花的石子路慢慢朝廂房步去。

      沿著池塘過長廊,走到假山山石后頭。忽然一曲清歌悠悠回響,他幾疑自己看錯,揉揉眼睛。沒錯,有個小人兒正在石頭上翩然起舞,衣袂飄飛,手持明晃晃的雙鋒寶劍。

      張明談想要走近細瞧時,轉(zhuǎn)眼之間又找不到。

      只有月亮還孤獨的掛在天空中。
     。ㄈ耐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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