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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妻
吾妻裴氏,喜笑,喜暖,喜漏夜星光,冬夜的穿堂風過時,她會說:“相公,你聽,紅燭在搖哩!
而我頷首,只因知道根本無余錢買紅燭,屋中只有油燈,年復一年地照亮方寸之地。
我自幼苦寒,姐姐于村頭長溪邊浣衣,勉強供我讀書長大。
姐姐逝去的那一天,下著大雪,我看著雪花飄下來,只覺得反常,自我記事起,這里便沒有下過雪。我跪在每一個鄰人的門口,懇求他們舍些錢財,供我打一口柳木棺材。
我蘊袍敝衣,膝蓋處磨出了洞,盛著一汪雪水,起身時冰涼的水瀉至腳背。
孩子們在我身后跳著笑著,慶祝雪天,我跪在原地,雪水沿著發(fā)絲滴落。
我勉強湊些錢財,將姐姐下葬,那時日頭偏西,淚水迷蒙了我的雙眼。姐姐的墳前有一棵還沒掉葉子的樹,我自小一心讀書,認不出這是什么,只看出它樹干粗壯,也許是做椽子的好材料。
村里的人們叫我窮秀才,我生性木訥,連同村里的學堂也不愿讓我授課,姐姐在時,學堂里的兩個先生常常伸手摸她,我有時見著了,抄起掃把就去打,他們打不過我,就罵我,說我迂腐。
某一個秋天,我和姐姐斷糧的第三天,我拖著身子,出門尋些活計,卻見到姐姐從學堂杜先生的家中走出來,提著小半袋米。
我走近點,看見她脖子上紅色的印記。
那是記憶里我第一次哭泣,哭自己無用,哭人性本惡,哭吶,窮人的頭,望不到天。
姐姐死于肺癆。
或者說,死于無錢醫(yī)治。
我一顆心痛到麻木,此時我想,我要做人上人。
過了頭七,我開始讀書,幻想著有一天登科,把曾經(jīng)受過的白眼都踩在腳下。
閑暇時,我去村長的家中作工,村長家正在翻修舊宅,賺點零碎的錢,夠我勉強吃飽,就這樣過了一年多。
做完工,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灰衣女子忽然竄出來,勾住我的脖子,叫我:“相公!”
和我一樣,灰頭土臉的面容,只有一雙眼睛,在閃著微光。
我微怔:“姑娘,你認錯人了!
她歪歪頭,撤下束縛著我的胳膊,使勁地搓臉,似乎想褪下滿臉的灰塵。
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說:“小女子對公子一見鐘情,愿意追隨終身!
我搖搖頭,剛要走開。
她拉住我的手臂,囁嚅道:“我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
于是我才明白,她剛剛的活力,是裝出的熱情,拼命地放手一搏,只因為一口飯菜。
我將她領(lǐng)到了家里,將我一頓飯的兩個饅頭,分她了一個。
她說謝謝,然后開始狼吞虎咽。
她拂去嘴角的饅頭渣,問我:“那我晚上住哪里呢?”
還沒等我回答,她笑道:“也罷,反正遲早都要成親,住一間也好!
我急了,漲紅了臉:“我何時說過,要與你……”
她卻不理我,轉(zhuǎn)頭洗了臉,她對著我笑,白皮膚上嵌著酒窩,我的心仿佛落進了溫水里,慢慢地蒸煮。
她湊近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閃著光:“明日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我說好。
第二天,我們在姐姐墳前拜了天地,我拿出了一件藍衣,那是姐姐生前為我做的,也是我最好的衣裳。
我說:“我原準備進京趕考時穿它,如今想想,提前拿出來,倒也罷了!
她仍舊穿著昨天的灰衣裳,我感到歉疚,但也無錢再做一套。
她說:“罷了,我穿什么都好看!
她說得是真的,我認真地看她,她長得不矮,可是很瘦,腰帶一系,腰身便顯出來了。
我對她說出我的看法,她白我:“你快別說了,我還沒嫁你,你竟敢調(diào)戲我!”
我啞然,轉(zhuǎn)過頭來,攜著她,對著姐姐的墳?zāi)拱萘颂斓亍?br> 拜完后,她呆呆的,指著姐姐墓前大葉子的樹:“楠木!這里究竟偏僻,竟沒有被伐掉!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楠木。
她說楠木很貴。我問她,若將我和它一同販賣,哪個賣得的錢多?
她說,當然是樹。
洞房花燭夜,我們點著油燈,我問她的名字。
她說,我叫裴花花。
我開始笑,她不高興了,撇著嘴,轉(zhuǎn)過頭不理我。
我只好道歉,告訴她,我的小名叫做李豬兒。
她果然原諒了我,笑著往我胳膊里鉆。
我什么都沒問她,她祖籍哪里,父母是誰,我并不關(guān)心,我只在意她這個人,我窮困至今,能有妻子,也是意外之喜。
新婚第一夜,我毛手毛腳,弄疼了她。
我很愧疚,摟著她睡,她含著淚花,在我的手上留下了一排紅紅的牙印。
我每日出去做工,讀書到深夜,她將我的書整理好,一排排的摞起來。
我說要哪本,她一下就能找出來。
她見我辛苦,也繡些手帕,拿到鎮(zhèn)子上去賣,她手巧,每日也能賣出去一些。兩個人的日子,總歸比一個人好過。
夏日多雨,屋里的茅草的間隙里漏下雨滴,她仰著頭,呆呆地看著,一滴滴雨水落到屋中特意放置的銅盆里。
她望著雨滴的眼神那樣的專注,虔誠,仿佛在許著什么愿望,我問她,她高興地說,她在心里講,希望屋前的梨花長長久久地開放。
我問她:“冬天也是?”
她說:“嗯,冬天也是!
夏夜里有許多螢火蟲,螢火蟲環(huán)繞著屋頭的鳳仙花,我給她逮著幾個,放進她的手帕里,包起來。
我看著隱隱的光從絲線中透出來,我說:“‘囊螢映雪’中的‘囊螢’大概就是如此!
她匆匆地說一句“聽不懂”便搶過手帕,自顧自地玩起來。
然后,她問我:“相公,翩翩君子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大約是指一個人很有風度的樣子!
她很高興:“那夫君便是翩翩君子了!”
我心里好似有蜜糖涌了上來。
她說:“夫君,你怎么臉紅了?”
我咳嗽兩聲,問她,你為何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她說,那日村長的兒子對她說,自己是翩翩君子,她聽了便撿起石頭,朝他砸過去。
我聽得心驚,我明白,村長的兒子絕不可能只是說說這么簡單。
我問她:“他可有傷到你?”
她搖搖頭,讓我放心。
裴花花說,她自己心胸狹窄,睚眥必報。
于是,我知道她每天端著一盆淘米水,倒在村長兒子的家門口。
幾日后,村長的兒子撐著拐杖,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他說,你等著。
我握著拳頭咬著牙,我對裴花花說,娘子,幾日后我們便啟程,去城中鄉(xiāng)試吧。
她不明所以,問我為什么,還說多她一個,便多了一份花銷。
啟程那天,我執(zhí)意讓她跟我一起走,她搖頭,說旁人知道考試還帶家眷,會笑你的。
她賴著不走,我拗不過她,只好自己上路。
我穿著成親時穿的藍衣,走到長溪邊,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船夫。
他幫我拿了行李,我上了船。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說,我認得你,你姐姐常在這兒浣衣。
我眼眶發(fā)熱,我說,那都是過去的事兒啦。
他繼續(xù)笑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嗎?一排子浣衣的娘兒們,就你姐姐的膀子最白,那手上,還掛著兩個銀鐲兒,一邊一個!
我看著長溪的水,緩緩地流。
連同考試,我在路上一共奔波了十日,回來時,又是這個船夫撐船。
“考得可好?”他站在船頭問我。
我笑笑,沒有回答。
他說,你走之后三五日,常有一個小娘子在長溪邊張望,不知是你的家眷否?
我說,我娘子俊俏,俊俏的便是。
他笑道,個兒高,長得瘦,說俊俏……倒也一般呢。
離村里還有一小段距離,我聽見村里的嘈雜聲。
那船夫自言自語:“可是出什么事兒了?”
我聽著心驚,叫他快快地劃。
我三步并作兩步上岸,撥開熙攘地人群趕到家中,我的娘子閉著眼躺在床上,后腦勺是一灘血,床周圍了一圈的人。
有人告訴我:“已經(jīng)快不行了!庇终f:“找個好些的醫(yī)館,不知還能不能救回來。”
我拿起屋里唯一的一把斧頭,人們以為我要尋仇,死命地攔著我。
我說:“讓開,不然把你們都給砍了——”
有人害怕,讓出了一條縫。
我跑到姐姐墳前的楠木樹下,吼叫著,砍下了這一棵樹。
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拖著它,回到了村子里。
“誰買?”我啞著嗓子問。
村長立時心虛,說道:“我買,我買!
村長的兒子搗搗他,說道:“爹!”
村長瞪了他一眼,掏出了自己的錢袋子。
我拿著錢,請了鎮(zhèn)上最好的大夫。
許久,大夫?qū)ξ覈@了口氣,說,節(jié)哀順便。
我立時淚流滿面。
村子里的人七嘴八舌,他們告訴我,我的娘子,原是鄰鎮(zhèn)的童養(yǎng)媳,今天不知為何,她的夫家忽然跑來,要將她拖回去。
村長的兒子也吆喝著,幫他們的忙。
一來二去,她不知怎么的,便磕傷了。
我將他們都攆出去,握著娘子冰涼的手,關(guān)了自己一天。
我拿著錢,給她打了一副好棺材。
后來哇,我又過上了一個人的日子,鳳仙花開花的時候,我會走到她的碑前,摸摸刻在上面的“愛妻”兩個字。
我中了舉,又去京城參加了會試,會試之后是殿試。
我運氣很好,有人賞識我,我的仕途雖一波三折,倒也算前途光明。
致仕時,我只有四十五歲,為官數(shù)載,我也只是一筆帶過。
沒有她的日子,也沒有細細記下的必要。
我的懷中長年揣著她的手帕,上面繡著兩只鴛鴦。
四十五歲那年,我回到老宅,老宅依然漏雨,我看著雨滴滴落,嘴里喃喃祈禱著什么,就像她當年一樣。
人們尊敬地和我說話,我也只是微微點頭。原來,不知不覺中,我早已不在乎這些。
夜闌,我蓋上被子,幾滴眼淚從眼角滑下,在夢里,我也總想起她。
吾妻裴氏,喜笑,喜暖,喜漏夜星光,冬夜的穿堂風過時,她會說:“相公,你聽,紅燭在搖哩!
她喜愛紅色,卻總穿灰衣,老宅的目力所及處,都被我蒙上了紅色的絹帛,我早已點上紅燭,就放在當年讀書的案幾上,若她來看我,也望她心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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