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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誰傷了我的貓
一.
我凝望過許多眼睛,炙熱的,冰冷的,柔軟的……我總企圖在那些眼睛中尋找我所執(zhí)迷的悲劇色彩,那是種從容地以分化的生存方式激烈殘喘的品格,我迷戀那種掙扎于極苦中時所張揚的高度凝練的伸張力與堅盾的金屬質(zhì)感,正如我企圖在音樂中透射的靈髓一樣,美到幾近絕望。
但我似乎永遠也望不透安娜的眼睛,她的眼中有著一種死寂與隆重交疊的矛盾神采,正如兩個不斷契補著彼此凹凸的齒輪,在幸福與悲傷的慘烈磨合中以那種不屈的韌性冶煉出一種平和到近乎于超脫的高遠姿態(tài),這像極了貓的眼睛。
二.
我至今對安娜的一切都一無所知,盡管我們在表象上維持著一種極度親密的關(guān)系——戀人。但是我們對于自我的熱愛已經(jīng)專執(zhí)到無從再分泌更多的精力與時間去填充“戀人”這一無所謂有的概念。我們甚至都不是單一對象性的最簡單的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者,卻是予自我的最傲慢也是最忠貞的壟斷者,所以倒也滿足于這種互不相干的同居生活。
我最初和安娜成為戀人的動機僅是為了在她眼中肆無忌憚地剝奪音樂創(chuàng)作的靈感,而她大抵也只是為了在我的音樂中樂此不疲地銘感現(xiàn)實的悲劇罷了。
她說她喜歡我的音樂,那是種喧囂的毒,涌入她的五臟六腑,滋灌出一個純凈的悲慘世界,美好極了。
這是我聽過最體面的奉承。
三.
安娜是一只貓。
她留著一頭干脆利落的中短發(fā),白皙的膚色,高高瘦瘦。她酷愛黑色的裝扮,黑色的短發(fā),黑色的耳釘,黑色的煙熏以及黑色的寬大T恤。她的另類帥性剝奪了她作為女人得天獨厚的矯情資質(zhì),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看起來更像是一對哥兒們。而她的裝束某些時候比我更PUNK或則GOTHIC,我曾有想將她拉入樂隊的沖動,但她那五音未全的歌喉終讓我理智地打消了這一念頭。
但我并未懷疑她是如何欣賞我的音樂的,甚至認為她是那僅少幾個懂我音樂的人之一,有時后一種默契是在行為的極端差異化中產(chǎn)生的最公正與最無功利之心的認可與信任。
印象中安娜也并不是千篇一律這么打扮的,她偶爾也會穿色彩鮮艷的裙子,但那便是她離家出走的日子。
四.
安娜是一只喜歡離家出走的野貓。
她的每一次出走都是正告于我的,所以那更像是安排周密的旅行,短則三四天,長則兩三個星期,甚至一個月。
她會在每次出走前在我的床頭貼一張AV□□的海報,然后將她的頭換成自己的腦袋,說,耐不住寂寞的時候可以對著她意淫。
我說,我對這種無絲毫立體感的大胸脯的異形可沒欲望。
她環(huán)住我的脖子,笑得純良,說,想不到你還挺專情一男人,等我回來。
日子久了,我的房間內(nèi)全是那種安娜頭□□身的海報,搞得我的哥們總以為我是那種惡趣味的色狼,無奈只能將海報全換上骷髏和大兵頭,冠冕堂皇地借以創(chuàng)作需用的幌子。
安娜在每次回來后都會帶回一大堆水果味的安全套,在床上排成一字型,細心地向我講解它們的功用,并讓我隨意挑一個留作晚上使用。
事實上我對這種玩意兒從不抱有任何感情,并且偏執(zhí)地認為這是阻礙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糖衣壁壘。
她表示諒解地說,好吧,這也是男性專權(quán)壓榨下的逆流暢銷商品。
除了安全套外她還會帶回一副畫,那些都是由雜亂無章的色塊和線條構(gòu)成的被稱為“抽象藝術(shù)”的玩意兒。
她總是在畫前一站就是老半天,直到眼睛被那些色彩擠得生疼流淚時才轉(zhuǎn)過頭,風(fēng)清云淡地對我說,其實我也不懂這玩意兒,藝術(shù)家真是群無可就藥的妄想癥患者,他們總試圖將他們扭曲的世界觀強塞進正常人的腦袋中,這實在是一種無道德的強迫行為,不是么?
我自然還能從這些顏色看出點什么,因為音樂與畫,甚至與其他許多藝術(shù)派生的行業(yè)的感觀是相通的,對于色彩的感知無非是對于音樂的原形態(tài)的顛覆與另一種再生形態(tài)的創(chuàng)造罷了。
沒人逼你去接受什么,更談不上強迫。我說。
但是如若表示不理解或不接受,又會被扣上“文盲”的罪名,我還是無法逃出受害者的立場。她的神色間竟歇斯底里地苦悶起來了。
那么我猜她所專注的不過是畫的右下角的那個署名:哲。——她帶回的畫幾乎都有那個署名。我猜那是個男人的名字,而且是與她每一次的出走有關(guān),甚至是主導(dǎo)她每一次出走的男人的名字。
我突然感到憤怒,盡管最初都口頭訂立了“不干預(yù)對方私生活”的條款,但是她在我面前歡欣鼓舞地炫耀這些“背叛”行為的同時卻也惡意地介足了我顧自塵封的生活,損害著我安置于“戀人”這虛名之下的切實的尊嚴。
我奪過那些畫,扔到陽臺上,點燃火。她發(fā)瘋地拽我的頭發(fā)跟衣服,我差點將她的頭都按進火中。
我罵她是婊子。
她突然笑了,說,MOKA,你生氣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被搶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可愛極了。
五.
最后一次,安娜消失了整整一個月。
我賭氣似的將門鎖給換了,我想其實我是在乎她的。
那天深夜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拽開門的,她打開燈,將我從床上拽起,興高采烈地從一大堆行囊中翻出一幅畫,掛到墻上。
我發(fā)現(xiàn)她比一個月前又瘦了許多,頭發(fā)也長了許多,臉是蒼白的,就連那笑容也是蒼白的,我竟不忍心嗔怪了。
她專注地望著畫,說,這是我從他心愛的收藏品中偷來的,你知道這幅畫的名字是什么么?
那是一幅奇特的畫,色彩與人物的組配給人一種窒息的絕望感,儼然是死亡搖滾最生動的寫意。我仔細看了畫的右下角,并無那男人的署名。
這幅畫是愛德華。蒙克的經(jīng)典之作,叫“The Screaming”。她允自答道,用中文翻譯叫“尖叫”——懂它的意思么?
未等我開口,她又拉起我的手跑向陽臺,說,我演示給你看啊。
外邊天下著雨,雖還未入秋,但雨以它先于季節(jié)的敏感性已冰冰涼涼地開始張羅起節(jié)氣的變遷之事了。
喂,看好了!她大聲對我喊,然后轉(zhuǎn)過身,面向城市,用手拱住嘴,開始尖叫。她的叫聲像是痛苦地繃緊著的弦,也糾纏著我全身的神經(jīng)凜凜冽冽地抽搐。我仿佛聽到遠處城市棱角崩塌的聲音,等她的聲音完全喑啞后她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開始哭。
我忽然也莫名緣由地感到絕望,一頭扎進雨中,將她緊緊地埋入自己的懷中。
她說,他的畫展終于辦得很成功,他如愿準(zhǔn)備和那女人一起去法國結(jié)婚了。他說他喜歡的是和他一樣懂畫的女孩。其實我一直都懂,他忘了我也是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啊……
但為什么不表現(xiàn)給他看呢?我近乎忘了自己的立場,充當(dāng)起一個善良的勸慰者。
因為在無知的愛慕者面前他才能端起一個藝術(shù)家崇高的虛榮姿態(tài),這也是他自信的來由。她說。
安娜畢竟還是個女生,無論表現(xiàn)得多忠貞于自我,在“愛”面前易本能地擺闊起矯情天賦,借不斷地剝削自我的現(xiàn)實價值去充實在愛中的虛幻價值。這或許也是女生的可愛之處吧,至少如果她將這點用于我身上,我會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全無可愛之處的。
六.
之后一星期,安娜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內(nèi),窗臺下的雜草叢被她的煙頭燒焦了一大片。
我開始重復(fù)地講她給我講解過的那些安全套的功能,然后征求她的意見到底該用哪個好。
她說,隨便,其實效果都一樣。
七.
我的樂隊成員野獸因為失戀的問題,近一個月心情都特不爽,接連砸碎了好幾臺架子鼓,他又買了一臺國產(chǎn)的津?qū)殻岬轿覀兲炫_上宣泄。因為他租房那邊的房東已經(jīng)正告他若再制造噪音就讓他卷鋪蓋滾人,所以這個不良的家伙開始準(zhǔn)備刷黑我尚且良好的租房紀錄。
他在天臺上野獸一樣地砸了一整天,那氣勢比雷公都驚心動魄,可憐的津?qū)毥K于不堪蹂躪,鼓面像流產(chǎn)的孕婦肚皮一樣,深深地癟進去。
野獸砸累了,停了手。
安娜忽然從房間內(nèi)沖出來,跑到野獸身邊,愣愣地望著那臺架子鼓。她小心地用手去出沒鼓面的裂口,手在顫抖。
她又跑回房內(nèi),沒了動靜。
晚上和哥幾個去酒吧鬧騰了一場,回來后喝得爛醉的野獸非得賴在我那過夜,他搶先我一步破門而入,直奔衛(wèi)生間,還沒等我跨入屋內(nèi),我就聽到他凄慘的哀號。
MOKA,出人命了!
我緊跟著闖入衛(wèi)生間,看到安娜蜷縮在底上,□□都是血。她臉上的妝被淚水沖刷得一片模糊,就像是一個被摔得支離破碎的彩繪陶瓷,絕望無助地痙攣著。
我在門口足足愣了五分鐘,當(dāng)野獸推我,喊救人時我才清醒過來,抱起她直奔醫(yī)院。
醫(yī)生告訴我安娜服用了大量過期的打胎藥,三個月的孩子沒了,但幸好搶救及時,已無大礙。
那晚我一直徘徊在走廊內(nèi),一根一根地抽著煙,似乎是多年耳鳴的毛病又犯了,耳邊一直響徹著死亡搖滾歇斯底里的吶喊聲。忘了野獸是怎么安慰我,又是怎么離開的,思緒混沌地就像是那未成形的掙扎于夭折邊緣的嬰孩。
第二天一早我進去病房看安娜,她已經(jīng)坐起身了,低頭玩著手機,臉色蒼白如紙。我將早餐放在桌上,湊近看她手機的內(nèi)容,居然在玩游戲。她順手摘下我口中的煙塞進自己嘴中,我又奪過她的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
安娜的眼神隨著氤氳的煙霧渙散了一地,又狠狠地收回,說,MOKA,我不想呆在這兒,下午就出院吧。
好,隨你喜歡。我說。
我拆開早餐,用手撿了一個鍋貼送到她嘴邊,她搖搖頭,我塞回自己嘴中。
你都不問那個做掉的孩子是誰的么?她問。
沒興趣知道。我說。
我并不關(guān)心那孩子是誰的,再追根究底也只會像是二度重判一個死嬰的死罪那樣泯滅肉性,但我誠然是恨安娜的,她在我面前反復(fù)不斷地自我凌虐與自我療治時卻將我隔離在封閉的陪護病室,善良地不施吝予切實的悲苦,卻又豁達地借感官的聯(lián)想力將那份沉巨的痛一同透射予我。而我因迂腐地操持著自我的衷潔而喪失了自悲自憫的資質(zhì),可笑又可悲。
是哲的。她風(fēng)清云淡地說,我們沒有過孩子。
我真的很想甩她一個耳光,但手落在她臉上卻無任何力道,只成了輕柔的撫摸,我久久地吻住她的唇,然后抱住她,哭得像個孩子。
MOKA,對不起……她說。
我抬起頭,將鑰匙丟給她,說,你樂意回去就回去,我滾到別處去。
八.
走出醫(yī)院時天還在下雨,我在屋子里草草收拾了行李,離開了那兒。
在那個熟悉的城市中漫無目的地徜徉了一整天,雨停時陡然發(fā)現(xiàn)又看到了自己的租房。
耳邊突然傳來GREEN DAY的那首經(jīng)典的《boulevard of broken dreams》:
I walk alone i walk alone,
I walk alone and i walk alone
my shadows the only one that walks beside me
my shallow hearts the only thing that's beating
sometimes i wish someone out there will find me
'till then i'll walk alone
循著歌聲望去,安娜正靠在天橋上,凝望著遠方,目光沉寂而悠遠。含糊不準(zhǔn)的英文歌詞被風(fēng)梳理成一條條黑色的線,駁接在她的短發(fā)上,于是一夜瘋長的“長發(fā)”遮沒了她一半精致的側(cè)臉。
她的歌真的唱得很爛,但是GREEN DAY用他們的靈魂竭力謳歌的那份孤獨與悲傷卻不會因為傳唱者的優(yōu)劣而喪失它們專橫的支配力,或則這僅是安樂的現(xiàn)世賦予我們的感懷悲傷的逆向天賦罷了。
我們誰也沒有挽留誰,擦身而過。
她說,MOKA,你下一場演出我還去看。
我沒有答允,繼續(xù)孤獨地往前走,抬頭望天,天空赫然澄明幾凈。
我想,我其實一直是愛著安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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