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世紀末之詩
一.
那是1999年,一個世紀隕落前的最后一個秋天。
我已經(jīng)記不得是第幾次穿越B城那條古舊的胡同了。
胡同兩邊的梧桐樹傴僂了腰,樹干上都爬滿了粗劣的白斑,如是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將那整個世紀都未盡的舊事深深淺淺地掖進自己睿智的愁容里,教有心的人們在與物質(zhì)的撕磨中還不忘盛起那難能可貴的懷古精神。
我的腳踵總是被那如浪般層層疊疊的落葉推著往前走的。走到胡同盡頭,便能看到一座破舊的四合院。
四合院的大門已經(jīng)落盡了漆,推開門,繞過那堵高大而殘破的影壁,再冒昧地往里邊探去,總能看到少年獨坐在西廂房的窗前,對著鏡子畫著青衣的臉譜。
舊式的留聲機里傳出一段陳舊而嘈雜的《牡丹亭》的唱詞:
“夢回鶯囀
亂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盡沉煙
拋殘繡線
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
曉來望斷梅關(guān),宿妝殘。
你側(cè)著宜春髻子恰憑欄。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
云髻罷梳還對鏡
羅衣欲換更添香……”
少年忽爾疲倦地抬了個眼,看到了我,畫筆在眼角的淚痣處輕濺了一下,頓了頓,用小指拭去,繼續(xù)畫上。
我在手心鋪展了畫紙,描上他那一靨只繪了一半油彩的面容。.筆端的輕重卻難以把準(zhǔn),輕了,只過于輕描淡繪,重了,又覺過于濃墨重彩。
這是一張我偷偷畫了無數(shù)遍,卻依然陌生地不曾熟諳的臉。
從畫中牽回神,他朝我擦肩而過,他腮上胭脂的香撩動了我的發(fā)絲,它們凌亂在他那一身潔白的風(fēng)衣?lián)P起的風(fēng)中,飽滿地如同是初動了春情的少女。
回過頭,他只梳了大頭,還未換上戲服。是那身潔白的風(fēng)衣,優(yōu)雅極了。
我是極度喜歡他的姿態(tài)的,那甚至是一種病態(tài)的執(zhí)迷。
剛完成的畫被他的風(fēng)衣捎走,跑到他的指尖。他停步,觀賞了一些時候,回過頭,對著我笑了。
他的笑被赤霞般濃密的胭脂淹沒了形,淡得辯不清冷暖。而那一粒淚痣?yún)s炙熱地如冷秋的溫陽,是任何脂粉都無法掩蓋的。
我握過那一頁畫紙的手心起了汗,才想起那畫中人的眼角還未點上那一粒淚痣,這是我從畫的些許年來,第一次出現(xiàn)的紕漏。
院外邊鑼鼓喧天,胡同中的老人,小孩們都搬了高腳的凳子、椅子急著往一處趕。
社戲開演了。
我隨著村民去了那一處空地。空地正中搭了一個簡易的戲臺子,敲鑼的,拉京胡的爺們先熱熱鬧鬧地調(diào)起了氣氛。戲臺右上側(cè)掛出一塊小黑板,上頭用粉筆寫了今天的劇目:《牡丹亭》
臺下一塊空地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侨,尋不著位置站了,有的還上了別處矮房子的屋檐,猴兒似的蹲著看。
我尋了一處碎石子堆成的小坡,支起我的畫架。
他上了臺,以“杜麗娘”一身云容月貌的扮相。唱腔婉轉(zhuǎn)流利,身段婀娜柔媚,愣是叫人不敢相信那是一個擁有著堅毅鬢額的少年。
臺下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癡迷的眼都被他那一襲五彩的妝紅繪染得姹紫嫣紅,開了醉人的繁花。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
艷晶晶花簪八寶鈿。
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
則怕的是羞花閉月花愁顫……“
我醉入那一段如夢如癡的唱詞之中;厣,戲已近尾聲。我正準(zhǔn)備收了畫架,卻被一些提前急著散去的村民撞倒,石子磕進膝蓋中,畫也飛了滿天。
唯恐不亂的孩子們歡喜地追逐著。
我慌錯地去追畫,但膝蓋嵌進石子堆中,疼得厲害,起不了身。
畫落地,被數(shù)不清的粗布爛帛的鞋底踩得面目全非。人散去,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卸了妝,面容溫潤如是淡彩的青花瓷。
他對我伸出手,婉爾一笑。我第一次端持起少女的矜持,羞澀了半晌,才緩緩搭上他的手。
他的臂不似他面容的柔婉,纖細卻充滿張力,將我輕巧地托上他的脊背,迎向他頭頂透著半分暖意的涼風(fēng)。
二.
我坐在一把落了漆的高腳紅木椅上,任他替我在傷口處涂了藥,纏上繃帶。他跪著單漆,動作溫柔而輕緩,這種姿態(tài)是我從未見過的。即使是面對身為他老師的我的父親,他也從不屈身。
他挨過父親無數(shù)個耳光,深深淺淺,在他俊美的臉上匯成了那一抹無法潮退的脂紅。他望向父親的眼神總帶著目眥欲裂的憤怒和無望的悲涼。而我也總是懷疑父親對他的嚴厲夾帶著私人的仇隙。
他盤臥在我眼底的那一簇黑色的發(fā)令我有些目眩,我望向外邊,屋頂和院落已雜草叢生,但庭院正中那一小方塊泥土上,牡丹花開得正茂。正房的大門一直緊閉著,也凋盡了漆,粗糙的殘容上似乎繪鐫了幾代人繁冗的歷史,觸摸得出時代隱遁的蹤跡。
“其實我一早便是知道你的名字的,那和我只相差一個字,恰好是一種最大值的空間與最大值的時間。”
一個世界,一個世紀。他叫世紀。
這話我是對著自己說的,但還是叫他聽到了,他仰起頭,頗感興趣地問道:“什么時候知道的事兒?”
“大抵……呃,記不得了……”
“我也記得你的名字呢!
“咦?”
“大抵從你出生的那刻起便記得了!
他起身時傾瀉而下的半長發(fā)遮沒了他半邊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清晰地看到他唇邊那抹儒雅的笑在殘陽的逆光中泛了白。
“快些回去吧,你父親會擔(dān)心的。”
他沒有再附送更多的關(guān)懷,任我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門,走盡那一條三百米長的胡同。但殘破的膝蓋卻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力,走得異常的歡快了。
出院門時我才記起,對于他名字的記憶是從一年前校園文化節(jié)上的那出《牡丹亭》開始的。
那份記憶漫長得似乎無從再追溯了。
三.
那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我穿戴了柳夢梅一襲繡梅的青衫,手執(zhí)半根垂柳,與身扮杜麗娘的世紀一同踏春游園。
我眼兒媚,步兒嬌。他卻一身錚錚的英颯之氣。
我望著他,盡是萬般柔媚的風(fēng)情。
他望著我,戲作的多情中淺藏著煞人的寒涼。
只游了一半園,生生被我父親的怒喝聲驚醒:錯了,錯了!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怎能錯亂了雄雌?!
我起身,房間的燈被點亮,我溫和的父親坐到我床邊,輕撫我的額頭。
“做噩夢了么?”
這不是一場噩夢,卻也算不得一場美夢,因為心懷了無端的余悸,那是“杜麗娘”目中的寒涼而至。
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上了世紀,從很久以前的校園文化節(jié)上的那一場“驚夢”開始。
我對父親說我也想唱戲,只作為興趣。父親是并不贊成我學(xué)習(xí)的,因為打小便覺得我沒有唱戲的天份,只叫我跟著母親學(xué)畫。但終究還是拗不過我,答應(yīng)玩似的教著我唱戲。
四.
腳傷好后我隨父親進了練功房。世紀正在排演《玉堂春》,演的是里邊的蘇三。
我好奇世紀為什么總反串演旦角,父親說戲曲班里沒一個女孩能比他更有優(yōu)勢演旦角,無論是自身的條件,還是那股子超凡脫俗的氣度。
“您叫我唱《牡丹亭》,我似乎只對那幕戲情有獨鐘!
我披了一襲著地的戲服,扣了一頂大得能塞得下我兩個腦袋的帽子,歪歪扭扭地扭動著身子。即便只求做到形似和聲似,這蹩腳的樣子自個瞅著都夠詭異的了。
難怪父親的笑容也同我的身段那般,僵硬得令人的一番熱忱全凝了霜。
在一旁專心練戲的世紀也掩嘴輕笑,我又忽然覺得這笨拙的樣子興許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父親剛還想教訓(xùn)什么,接了個電話,出去了,也沒安排一聲,留我將兩眼蒙在帽子里,踩著戲服繁綴的下擺,無頭蒼蠅似地打著轉(zhuǎn)。
轉(zhuǎn)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一個寬敞的懷抱緩緩地圍起,他微涼的指是攀爬的青藤,沿著我的臂膀纏繞到我的指尖。我蜷曲了一下,沒絲毫掙脫的力氣。
那是一個我再也熟悉不過的人。我近乎覺得我的畫筆是為他而執(zhí)的,沒有他,那些筆下的景物無非是青春囤積的排泄物,以各種花花綠綠的色彩冠了各自庸庸碌碌的名。
“戲不是這么唱的!
“那該怎么唱?”
“聽著……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他唱了柳夢梅的詞。
而我忽然就能接上杜麗娘的詞:“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雙眼還在帽子里暗無天日地旋轉(zhuǎn),但腳步卻隨著他的引導(dǎo)駕輕就熟地挪移。
他將我的帽子扣壓得更低了,叫我的眼睛全沒了自己的意識。
“你信么?我們許是一早便認識的!彼f。
“在哪兒?”
“游園的夢中!
我記得我隔在帽子外的光是父親歸還給我的,他打了世紀一個耳光,順帶著打落了我的帽子。
“不準(zhǔn)你碰我的女兒!”
他的眼中濺出了火,在世紀唇邊燒出了血,也燒傷了我的眼睛。
而世紀抹了抹唇邊的血,對著我依舊清清淡淡地笑了。
五.
“爸爸,為什么要打世紀呢?他并沒有做錯什么?!”
“聽著!不許你靠近他!”
“為什么?!”
“因為戲子無情,就如同婊子無義一樣!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這是一個過于無理的罪名,我始終無法茍同。
為了尋求一個相悖的論據(jù),我甚至翻閱了父親早年留下的許多戲劇的光盤。我發(fā)現(xiàn)那些戲中的女主角都是同一人,而且與世紀反串的扮相驚人的相似。
那女人與他對戲時眉目中傳遞的情是那般的真,竟叫人恍惚了假戲與真愛。
而父親眼眸中倒影的癡也絕非是假的,那時間,女人臉上的胭脂與耳畔的鬢花全成了他眼中姹紫嫣紅的春色。
他只為她,真真切切地入了戲。
戲子無情,又怎能演繹出這一幕幕感天動地的曠古絕戀?
而母親告訴我,那一段時間,是父親演藝的高峰,那之后他便再無法突破,甚至提不起癡情,便棄了戲,來學(xué)校任教。
六.
我打小便在父母的寵溺中嬌縱慣了,自然聽不得他們的勸告。我還是一次次穿過那條開滿落葉的胡同,去尋夢中的“杜麗娘”,更從之前的偷偷摸摸變成了明目張膽的愛慕。
我相信世紀對我也是有情的。
空地上,社戲日復(fù)一日,如癡如夢地上演著。
我看著他一次次從戲臺上蝶兒一樣五彩斑斕地飛下來,棲息到我的發(fā)叢中,棲息到我的肩膀上,棲息到我的腰上,然后埋醉在我指間凌亂的阡陌之中。
背著我那和藹而森嚴的父親,我以為我們戀愛了。
我極力回避著父親的目光,因為我知道父親面朝世紀時眼中的怒火有著毀滅的意圖。
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撲向他燭火般溫潤卻耀眼的眸中去了,如是一只覓不到歸途的飛蛾。
可世紀卻似乎總樂意招惹到父親的眼皮底下去。
那天,他明見著父親進來,卻還在練功房吻了我。
父親怒極了,甩了我一個耳刮子后又是習(xí)慣性地動手便想打世紀。世紀這次并沒逆來順受,甩開了他的手,反甩了他一個耳光,然后走到那面大鏡子前,拿頭狠狠地撞上鏡子。
他回身,流著滿頭的血,瞪著父親時那俊美的面容疼痛得曲扭在一塊,浮凸起一條條鮮紅的傷疤,像是冬樹上深楚的褶子,爬盡了一整個世紀的炎涼與愁苦。
“欠你的全部都還給你,但是我該得的還是會全部要回來!”
他像天鵝一樣仰長著脖頸,擦過父親的肩膀,在我面前停下了。抹下額上的一點血,涂在我的唇邊,那是一簇烈火,燒爛了我的唇畔。它們似腐爛的玫瑰,發(fā)不出聲。
我只記得世紀對著我的笑是寒冽的,那是那一晚驚夢中杜麗娘還魂而來的冰冷的目光。
他走到練功房門口,倒下了。
七.
我被父親軟禁了。可是在愛情中,我把自己看得很渺小,渺小地能將自己的四肢都蜷縮進心臟那個狹小的殼中,再輕輕巧巧地躍出那剛盾的囚欄。
一個秋日的午后,我跑出了家,向那一條走過了無數(shù)遍的胡同自由地奔逐。
我依然推開了盡頭四合院的院門,推開影壁,雜草長得更高了。世紀躺在槐樹下的一張?zhí)僖紊,額上還纏著繃帶。而那襲潔白的風(fēng)衣像是飄落的云絮一樣,卷扯地耷拉在藤椅上。他專注地望著頭頂?shù)奶炜,面容還是支離破碎的。
他已經(jīng)好些日沒去學(xué)校了。
我輕喚了他一聲。
他仿佛立刻驚醒過來,起身牽起我的手,對我笑道:“想你了呢。”
我踮起腳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傷口,說:“還疼嗎?對不起,爸爸他……”
至于這仇恨的根由,我始終沒開口問,因為我有種確乎不拔的預(yù)感,全明白了,我們的感情也會被解剖得尸骨無存。
“沒事,已經(jīng)習(xí)慣了!彼恍Φ,又說:“今天真是無趣呢,學(xué)校不排戲,社戲又不上演。”
他對于戲的癡迷儼然是不瘋魔不成活了。
“我們出去外邊玩吧,秋色正好呢!蔽艺f。
“不了,這兒才是最賞心悅目的。”他緩緩地轉(zhuǎn)了個身,以那種情人般熟諳而溫軟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四合院,最后停留在那從未開啟的正房上。
“想去里邊看看么?如果愛你就不該私藏什么,幸福是,連那份悲劇也是……都樂意與你分享。”
愛我么?即使是漫不經(jīng)心的假設(shè),我也假設(shè)獲得了至大的幸福。
他打開了那扇門,我跟著他的腳,踏入里邊。屋內(nèi)被雜物堆砌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卻
因繚繞了一層陳舊的青霧而令人有了寸步難行的迷失感。那香混合檀香與胭脂的香味,在我裸露的唇上微微地發(fā)酵著。
我撩開煙霧,才看清了那些雜物,竟然都是戲服和盔頭。如是那些紅的、黃的、綠的,發(fā)了黑的境遷的時代,在厚積的塵埃中悲悲涼涼地沉浮著。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我母親是一個戲子,也是一個男人眼中的婊子,她唱了一輩子的戲,最后是瘋了。我也是為了懷念母親,才一直唱著戲,反串演著女人!
我聽到“瘋了”那一詞,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世紀便說:“害怕什么,瘋子不會吃人。”
可我并非是那層意思,他說所有的福禍之事都與我共享,可我卻過早地感到無力了。
他打開了一個木盒子,里頭是胭脂和一些首飾,胭脂上積了薄薄一層霉菌,首飾上也生了銹。
他將胭脂遞給我,說:“給我畫個杜麗娘的妝吧,你是學(xué)畫的,是再輕易不過的事吧。”
“嗯。”我接過胭脂,給他化了妝,連那些霉菌也種植在了他溫如玉石的臉上。
但畫筆在他的淚痣處輕輕地磕跌了一下,總無法將胭脂覆上去,只得繞過,繼續(xù)畫上。
人說生有淚痣的人,天生便是愛哭的,但我從未見世紀哭過。他若哭了,該是多美。
替他畫完了妝,他接過胭脂,也給我畫起妝。
他的蘭花指總掃著我的睫毛,癢得厲害,但我又不舍得打斷,只感覺著霉菌漸漸覆膜我整張面孔,那兒長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好一個俊俏的柳夢梅!彼炅藠y的我,那醉紅的眼窩深處探出露骨的癡,他說:“還想學(xué)唱戲么?”
“想!
他關(guān)了門,點上蠟燭,然后替我拿了那一身柳夢梅的戲服下來,自己則換了杜麗娘的。
青煙在紅燭中織成一襲輕盈的薄紗,罩上他絕色的面容,美得那樣惑人心魂。我稍閉了眼睛,再睜開,他的容顏卻似飄渺的燭火,裊裊地散盡在我明凈的眸中。那火熱得襲人,褪落了一件又一件的衣物,直到那青煙在我刺裸的肌膚上釀成醉人的毒。
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
緊靠著湖山石邊
和你把領(lǐng)扣兒松,衣帶寬
袖梢兒揾著牙兒沾也。
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那個秋意盎然的午后,我入了游園的夢境。一夢,卻驚覺了那整個青春都始料未及的傷疼。
八.
夢醒,眼前依然是朦朦的青煙,我看到世紀臉上的脂紅落了滿地,在我腳邊死成一靨靨過季的殘花。打不開門,只從枯瘦的格窗中看到院里的世紀,他依然靜靜地躺在藤椅上,望著頭頂破碎的天空淺淺地笑,淚水滋灌了眼角的痣,那悲傷也是豐盈的。
我推不開門,便喊著他的名字哭。他起身出了院門,頭也不回。
我記得是父親把我領(lǐng)出這扇門的,他渾黃的雙眼在青霧里尋蹤著那些紅的、黃的、綠的,開敗的繁花,再望向滿面油彩的我,面容忽然似蠟油般地枯涸下去。
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哭了。
“他是戲子的雜種,他是婊子的兒子!”他撕心裂肺地控訴。
那時我依然未曾明白父親的眼淚,直到赫然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場銷魂在胭紅之中的巨大的陰謀。
我被學(xué)校開除了,即使我的父親是那兒德高望重的教授,貞潔是從不受權(quán)勢的庇護的。那個時代的人對于“貞潔”有著玩命的執(zhí)著,而我卻在那場癡醉的夢中淪喪了這種美德。
他是戲子的雜種,他是婊子的兒子!
父親依然日復(fù)一日地在我耳邊,歇斯底里地控訴著。
我不信禍出于世紀的口,跑去找他,他依然每日每日地躺在藤椅上,一動未動,淚痣上印染了霜白,仿佛是死了。
我流著淚,將那粒淚痣觸摸了無數(shù)遍,如果他真的垂死般的緘默無聲,我的懼怕和悲哀也會在破曉之前沉入長眠,不覺曉,便不覺疼。但他終究是醒了,拽起我的手,憤怒地將我摔進那扇被胭脂濺花的門內(nèi)。
“這就是一場陰謀,我只是為了報復(fù)你那喪盡天良的父親……那個賦予我們共同生命的男人!為了我可憐的母親……”
他告訴了我所有有關(guān)于他母親的事。她是一個戲子,與我的父親游歷了近三十年的癡夢。她愛了我的父親一生,卻最終被扣上“□□”的污名。她瘋了,在夜夜獨吟的《牡丹亭》中死去了。那是他們唱紅的一出戲?傻剿溃赣H都沒再看過她一眼。
沒錯,這是一場陰謀,而父親最開始同母親一起將我從孤兒院抱回,賜予我們相遇,也是一場陰謀。那兩個只隔了一字的名字是場陰謀,他教他扮演著杜麗娘,替他可憐的母親從十四年的屈怨中還魂而來,是場陰謀,而我無數(shù)次的驚夢游園還是一場陰謀。
我在無數(shù)場陰謀的漩渦中渾然不知地孤注著我單純的愛情,卻愈是叫殘酷的實相吞沒了魂魄。
眼前那些五顏六色的戲服都如頭頂著花紅柳綠,喬裝得鮮麗多姿的怪物,張著血盆大口,惡狠狠地朝我撲來。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莫不是真是俗情中至真,至切的理兒……
九.
當(dāng)梧桐葉的最后一片葉落盡時,那一帶的四合院開始大面積地拆除,那兒的居民多數(shù)是不愿拆的,被霸橫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強行拖走。我在遙遠的市中心的高級公寓樓房上便能聽到陳褐的瓦壁倒塌時浩浩湯湯的悲鳴。
世紀從那一堆頹垣斷壁之中消失了。有人說,他頑守著那間陳滿戲服與青煙的房,被坍塌而來的磚瓦斷送了性命。
我再一次穿過那條滿是廢墟的胡同,踏進盡頭那座化作了殘屑的四合院。摧殘不盡的戲服在我腳下的廢墟中探露出荒瘠的鬢眉,又被初冬的霜雪壓陷了下去。
茍存的留聲機還凄切地唱著那一則《冥判》,身旁的老人悲蒼地應(yīng)唱著:
花把青春賣,花生錦繡災(zāi)。
有一個夜舒蓮,扯不住留仙帶;
一個海棠絲,翦不斷得囊怪;
一個瑞香風(fēng)趕不上非煙在。
你道花容那個玩花亡?
謊也。世有一夢而亡之理?
而父親允自頹喪了很久后,忽然似悟透了真相。又日復(fù)一日地在我耳邊歇斯底里的為他昔日的污蔑駁辯。
“錯了,她是戲子,不是婊子!他是我的兒子,不是嫖客的兒子!”
說罷,便痛哭。
那時起,我便開始憎恨我的父親。
十.
而后的一整年,我沒有再續(xù)學(xué),只跟著我的母親一心學(xué)作畫。也再沒聽聞任何與戲曲有關(guān)的東西,盡量將傷痛塵封。
又是一年的秋。
那個夜晚,夜涼而無風(fēng),我在小區(qū)草壇上的垂柳邊,用濃麗的墨彩畫著清寂的夜色。
無風(fēng),卻捎來昆戲的唱詞,隱隱綽綽,時隔一年,笑韻似尤在:
問丹青何處嬌娥,
片月影光生毫末?
似恁般一個人兒,
早見了百花低躲。
總天然意態(tài)難模,
誰近得把春云淡破?
……
那熟透的詞被夜來無影的風(fēng)吹得時淡,時濃,彩蝶般地棲落在我的畫紙上。我用手將那紛奢的蝶翅展平一看,竟是一張青衣的臉譜。畫眉深淺的忖度稍顯了生疏,但那眼角的淚痣?yún)s分毫不差地映成我眼中巍峨的群山,那是一場永遠無法界越的“劫”。
世紀,我想我真的又想念你了。
一雙溫潤如玉的手折斷了我鬢邊的垂柳,輕輕地蒙上我迷濕的雙眼。我兩彎清黑的瞳在他灼熱的手心夏花似的哭得爛醉。
“我想你了,世界!
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真的是你么?世紀。”
“嗯!
他低頭貼向我的耳際,把著我的手,教我用畫筆遮瑕住臉譜上被我的淚水劃出的淚痕。
筆下的胭脂卻濕得更零零落落的。
他松開我的眼,我回頭望向他。我們相視而笑。
“我背負了一整年的災(zāi)厄,為我犯下的罪,向你懺悔。我愛你,并非單是為了復(fù)仇……”
“我信,我一直信……”
只是情義與仇恨摻雜在一起,幾度迷了他的眼,撩開那些重重疊疊的霧,便能看清了。
我看到他的眸中澄明幾凈。
“我們可以重逢了么?”
“……不,還未到時間呢。等到初雪的那天,在滿是蘆葦?shù)奶镆吧洗钇饝蚺_子,唱最后一出《圓駕》,若還識得麗娘,我便真愿還魂而歸來!
他又離開了。依舊是那身纖塵未染的風(fēng)衣,只是步影蹣跚。那場沉巨的災(zāi)難終究在他腿上烙下了無可抹滅的傷痕。
十一。
我放下了手中的畫,潛心學(xué)戲。
初雪的那天,我尋找到了那片滿是蘆葦?shù)奶镆。薄雪積壓在蘆葦枯槁的額稍,遠遠望去,便是一片白茫的蘆葦花,漫天遍地的,美得那般絕望。
田野邊臨靠著河岸搭了一個戲臺子,顫悠悠的木板子,發(fā)了黃的骯臟的白簾布。
頂上掛出一塊小黑板,上頭依然是潦草的粉筆字:《牡丹亭》。
河岸那頭全是垂柳,即使是這樣嚴寒的時節(jié),依然油綠得發(fā)了亮。
柳樹下沒有一個觀眾。
我望著他著了麗娘的裝扮,上了臺,唱腔依然婉轉(zhuǎn)似仙音,但腳下卻如踩在鋼刃上,疼得每走一步,都在流血。
我趕緊上臺與他合戲,他便生生地收斂了沉痛,與我配戲。
他眼兒媚,步兒嬌,顰笑回眸間是百媚盡生的婀娜。
我眉兒俊,足兒勁,拂袖斂云間是芳華瀲滟的妖嬈。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錯亂了雄雌又何妨?瞧了他潤風(fēng)風(fēng)粉腮,溜些些短釵,怎能不把麗娘識?
我看到我的父親站在對岸的垂柳下,觀著戲,老淚縱橫。
世紀突然停了戲,淚流滿面,說:“我唱不了戲了,唱不了了……”
他面朝著結(jié)了冰的河面,縱身躍下,我伸手只抓住了他那一襲單薄的羅衣。那抹胭脂的紅沉到深得望不盡輪回的河底,潛入戲子那萬古延綿的柔情之中,映紅了天際,血似的灼燒。
他終于還是以他最后的執(zhí)固,對我和我的父作了最殘忍的報復(fù)。
十二。
多年后,我遺憾地記得,依然有一句詞兒未曾唱盡:
牡丹亭上三生路。
第一生,是剪不斷的仇。
第二生,是理還亂的情。
第三生,是夢不盡的戲……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