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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星
1.
迷霧森林的深處,星塵之湖的湖面平靜無波,林風(fēng)拂過,撩起星星點點的光亮,如塵土般隨風(fēng)飄浮在空中,而后又輕柔地落回到湖中。
躺在湖邊衣衫襤褸的青年男子,緩緩撐起了眼皮,入眼的便是郁郁蔥蔥、遮天蔽日的林木,斑駁的日光穿過枝葉,在天地間劃出一道道柔黃的光束,照亮了飛揚(yáng)在空氣中塵埃的身形,卻晃得男子愈發(fā)朦昧。
——他明明上一刻還在因為自己將死而遺憾,這一刻卻茫然到不知應(yīng)該思考些什么。
所以,我是死了嗎?男子兀自思索著。
那這里是所謂的極樂世界嗎?
“不是!
男子混沌的腦海中倏地閃過這么一個念頭,漠然否定的話語卻嚇得他瞪大了雙眼:這不是他的自問自答,而是真的有另外一個聲音在他的腦海中與他對話!
“有必要這么震驚嗎?”那個淡漠的聲音里,夾帶著三分的揶揄,“方才不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了嗎。”
告訴我……什么了?
這次未待聲音“開口”,男子竟然搶答了出來:對,我快要死了,但是沒死成。
聲音大概是覺得男子的回復(fù)很搞笑,于是在他腦海里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那聲音聽起來明明如成年男子一般沉穩(wěn),笑起來卻恰似孩童般活潑。
慢慢緩過神來的男子,在屢明白自己境遇的同時,也想起了這個聲音是誰。
“我說,鹿兄——”男子以手撐地,支起上半身,沖著寧靜的湖水說,“你能不能顯出真身來?我雖然已經(jīng)不再是‘人’,但為人二十載,還是更習(xí)慣用嘴交流,腦內(nèi)共想這種玄乎的法子用起來太瘆人了。”
“明明都不是‘人’了……”男子腦內(nèi)劃過一句輕聲的調(diào)侃。
語落之際,湖光閃耀,蕩漾出歡快的光波,節(jié)奏與回響在男子腦海中的笑聲一致——湖中的星塵盤旋而起,在林風(fēng)的吹拂下,打著旋,漫步般悠然地轉(zhuǎn)到男子面前,而后清風(fēng)散去,撩動了男子及肩的細(xì)發(fā),吹迷了他的雙眼——待他擦清楚視線之時,眼前再無閃動著微弱光亮的星塵,只有一頭通體如雪般亮白的雄鹿。
“哎……”男子盤曲雙腿,手肘壓膝,歪斜著身子,用指腹摩挲著下巴,一副浪蕩不羈的模樣調(diào)笑道,“雖然鹿兄你現(xiàn)在這樣有種超然脫俗的美,但我更喜歡你救我時的樣子!
白鹿的頭頂長著兩根象征力量的鹿角,主干粗壯,散出的分支舒展成優(yōu)美的弧度,好像兩叢扎根于海底的珊瑚,綿延開來,足有半個鹿身那么長。
許是頭頂兩只角的分量過重,以致白鹿轉(zhuǎn)起頭來都十分的遲緩,卻又好似它本身就是如此沉著的性子,做不出毛躁的舉動來——只見白鹿面朝向男子,而后瞇起雙目……最后闔上了眼眸,周身發(fā)出瑩白的光芒。
鹿的身形在光亮中逐漸變得透明,最后幻化成一群漂浮在空中的星塵,一點點向上旋繞,直至抽出成一人高,隨后分散的星塵開始向內(nèi)聚攏,光亦愈發(fā)明亮起來。最亮的時候甚至刺痛了男子的雙眼,迫使他不得不落下眼皮,再睜開眼后,才如愿看到了令他歡喜的模樣。
“哎,你們?nèi)祟惪烧媛闊!?br> ——說話的還是那個聲音,此時卻不是回蕩在男子的腦海中,而是真真切切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映入男子眼簾的,不再是夢幻般的白鹿,而是一個和他一樣身著破衣爛衫的成年男子。
說“一樣”不確切,因為男子知道,對面這“人”身上的衣服其實就是照著自己身上這一身拓出來的,故而好笑道:“鹿兄何必照著我這一身來,想想以前見過的人類,總有比我穿得更得體的吧!”
化作人形的白鹿,聽后微微蹙眉,低頭看了看身上襤褸的衣物,靜默地思考片刻后,似乎不覺得這身衣服有何不妥,隨后抬起頭,沖著男子又念了一遍:“你們?nèi)祟愓媛闊┌ ?br>
男子分明是聽到了,卻沒有接話,而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幾步遠(yuǎn)外的另一個男子。
白鹿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男子身前,抱臂胸前,歪著頭,居高臨下地睨著男子:“看什么看!這就是我救你時用的樣子,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還是說,不過半天的工夫,你就忘了你‘救命恩人’的長相了?”
“沒,我很滿意!蹦凶邮諗苛四樕系妮p浮,正襟危坐,仰視著化作人形的白鹿,“我就是好奇,鹿兄莫不是湖中的神仙,才能自由幻化出人形的嗎?”
對方突然正經(jīng),白鹿也不好再針鋒相對——他蹲下身,盤腿坐于男子前方,凜然回說:“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早年不幸負(fù)傷的一頭鹿,將死之時為湖中星塵所救,遂后便同星塵一起留在了這片密林深處。至于這人身……”白鹿轉(zhuǎn)頭看向湖面,凝聚成“湖水”的星塵突然歡騰起來,好似在給他吶喊助威,又好似在為自己的行善積德拍手叫好,白鹿對著湖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或許是救了我的那顆星塵,亦或許是最想救你的那一顆吧。”
“謝謝!蹦凶用嫦蚝妫懒艘宦曋x,繼而又問,“那么我也擁有了可以變幻身形的能力嗎?”
湖中的星塵停止了躁動,笑意從白鹿的臉上褪去,他看著男子,態(tài)度回到了最初的冷漠:“阿渡,星塵……我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被喚作“阿渡”的男子悠悠轉(zhuǎn)過頭,他似乎并不奇怪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畢竟都能在他腦海中進(jìn)行交流了,身世經(jīng)歷怕早已被他們摸了個門清吧!——他嘴角掛上狡黠了的笑:“鹿兄別緊張,我就是好奇,隨便問問。我若不想活了,星塵也救不了我。”
白鹿沉默不語,未置可否。阿渡不再看他,而是閉上了雙眼,開始冥想——翱翔空中的飛鳥,穿梭水中的游魚,奔于狂野的走獸……他想了好多好多,感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逐漸分散成星塵,最后再重新凝聚在一起。
——可他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那個倒霉的人類,連身上的衣服都仍是之前那副破爛不堪的模樣。
“哪里是你腦瓜子一想就能成的事!”
阿渡被白鹿取笑并不惱怒,反而誠懇求學(xué)地問他:“那要如何才好?”
白鹿冷哼:“你自己悟去吧!”
“那要悟多久啊?”阿渡傾身向前,手掌壓在白鹿的小腿上,討好道,“好哥哥,你開導(dǎo)開導(dǎo)我唄!”
“哼!”白鹿依舊用鼻子出聲,氣勢卻比之前弱了不少,他凝視阿渡放在他腿上的那只手,半晌后平淡地說,“這不是一時半刻能講清楚的,往后你自己慢慢領(lǐng)悟,終有心想事成那一天。”
“達(dá)到這一天,大概需要多久?”
白鹿不知想起了什么,臉上突然揚(yáng)起了些許笑意:“可能……需要很久。”
阿渡并不期望白鹿能給他一個更具體的時期,于是換了一個問法:“那鹿兄你用了多長時間才成功的?”
笑容倏然凝滯在白鹿臉上,仿佛時間也停滯在這一刻,周圍靜極了,連樹影都識趣地不再搖曳,阿渡不由得放緩了呼吸,生怕過重的喘息聲,打破了林中的靜謐。
——直到白鹿臉上的笑容坍塌,佯裝出的平和也就此不復(fù)存在。
“太久了,早就不記得了。”
阿渡心里有數(shù)不盡的問題需要解答,比如“太久到底是多久”“為何會記不清”……但是他其實很清楚:從星塵救了他那時起,他便從無窮的星塵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阿渡,我們已經(jīng)是時間之外的存在了,”白鹿握住阿渡的手,話語中難掩悲意,卻又伴著由衷的愛憫,“但你要相信,我們真的希望你能活下去……”
自古便有傳言說:死而無憾的人會化成天上的星,為想念自己的人,點亮一隅幽暗的夜空。
那么抱憾而終的人呢?
有人說,這樣的人,生時不夠豁達(dá),死后亦不可能為他人奉獻(xiàn);也有人說,這樣的人會留一縷幽魂于世間,見證千千萬萬個人的不如意,從而排解余留的幽怨,最終得以滿足后才會徹底消散。
阿渡回握白鹿的手:“我信,我會活下去的。”
因為他知道,抱憾而終的人會懷揣著對生的希望,散作顆顆星塵,將最后的能量賦予那些不愿消散的生靈。
——比如爭奪鹿群首領(lǐng)時敗下陣來的雄鹿,又比如被雇主算計險些在林中喪命的掮客。
2.
阿渡無父無母,獨自一人,游歷世間,靠收集、販賣情報為生。
他游走到燕城,聽聞“城郊迷霧森林中的湖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傳言,本就打算探尋一番,偏巧城里一個范姓的鄉(xiāng)紳老爺正重金聘請愿為他去發(fā)掘林中秘密的人。阿渡想著不若趁機(jī)撈一筆,不論真相如何,他都可以獲得一比相當(dāng)可觀的收入。
阿渡作為一個掮客,秉持著“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的原則,同時也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生存之法——他本就是一片無依無靠、無牽無掛的浮萍,活著不為別人,只為他自己。
于是怎么活、活成什么樣子,也全由他自己說了算。
他對于“起死回生”沒有什么想法,因為世間沒有他想要復(fù)活的人。
故而阿渡猜想,那個范姓的鄉(xiāng)紳大概有——不肖費(fèi)多少精力,他便可以通過交換情報刺探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坊間傳聞——誰也逃不過平頭百姓的流言蜚語——范老爺有個求而不得的人。那人命薄,天災(zāi)人禍又都被他趕到了一起,范老爺散盡千金只從獄中撈出了個剩半口氣的意中人,但終是流年不利,藥石難醫(yī),想來也不過是那范老爺自欺欺人,垂死掙扎罷了。
然……經(jīng)年已過,卻從未見范老爺家中辦過喪事,但也未見過那被范老爺養(yǎng)在家中、不知死活的命薄之人。
阿渡對情愛無欲無求:他獨活于世,解決溫飽才是重中之重。
但或許是因為人性本善,縱使唯利是圖,在聽過這么一段凄慘的故事后,阿渡也難以避免地動了惻隱之心。
他原是想,探清真?zhèn)魏笕鐚崗?fù)命,而今卻犯了難……若這湖水是范鄉(xiāng)紳最后的希望,得知傳言為虛,豈不是害了人;可真叫他欺瞞這樣的可憐人,同樣也是于心不忍。
此時阿渡已步入林中,發(fā)現(xiàn)果真是走得俞深、迷霧愈濃——這若非自然,必是有非自然的力量在作祟。
嗨,管他咧!阿渡排解自己,想來他也不會在此地久留,聽的見的多了,自然也不會再過分掛心無關(guān)緊要的人和事,待他離開后那倒霉的鄉(xiāng)紳是繼續(xù)奢望還是迎接絕望,又與他何干?
阿渡手中指南針早已失靈,從范鄉(xiāng)紳那里得來的地圖自然也是派不上用場。林中樹木皆高聳入云,低矮處的草木亦是茂盛叢生,本應(yīng)是一派鳥獸齊歡、生機(jī)勃勃的景象,此刻卻幽靜得嚇人。
想來人不愿涉險闖入林中,其他生靈亦然。
……等下,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
阿渡一手托著指南針,一手握著地圖,獨自站立于迷霧森林中,抬頭仰望,從樹蔭中窺伺天光,猶如一只井底之蛙。
是了,既然無人愿意步入這迷霧森林,那“迷霧森林中湖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傳言又是從何而來?既然傳言四起,為何沒有去探尋真?zhèn)蔚娜?如果沒有去過森林的人,這份地圖又是從何而來?
阿渡越想越怕,驚覺自己許是攬下了一個天大的麻煩:掌握真相的人掀起了謠言,再去驗證的人若非無果而返,便是沒有了帶出事實的能力,繼而謠言始終只是謠言,還愿意相信的人,定是掌握了他人不曾知曉的秘密。
——比如一個被湖水復(fù)活的人。
如果范鄉(xiāng)紳控制著謠言的風(fēng)向,那么他還需要些什么?
就在這時,一聲悠長的走獸鳴叫打斷了阿渡的思緒,頃刻間,迷霧四起,林中噤聲許久的鳥獸蟲魚,或飛或跑、或爬或游,全部倉皇地沒入林子深處。
眼前亂作一團(tuán),鳴叫聲穿過層層迷霧,灌入阿渡的耳中。他茫然無措中竟然辨識出那應(yīng)該是鹿鳴,卻在為自己通古博今沾沾自喜之時,聽到了“嘭”“嘭”兩聲,而后由內(nèi)及外的灼燒感和疼痛便以烈火燎原之勢,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啊,這個是槍聲。
范鄉(xiāng)紳需要的是一個替他賣命的人,而阿渡則是最佳人選:生時無人牽掛,死后無人惦念。將他騙入林中殺害,再用其尸身驗證傳聞的真?zhèn)危徽摻Y(jié)果如何,世間也不過是少了一個孤寡的掮客罷了。
阿渡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沉。他先是來不及喘息,進(jìn)而無力挪動手腳,最后張不開眼,更合不上嘴。他想,自己這是要死了。
他不知道人將死之際還會想什么:他沒有牽掛的親人和朋友,也沒有除了活下去以外的事要去辦。如是想來,他應(yīng)該可以無憾而終了……
可是,他突然想到了早上吃過的糖餅,原本打算離開燕城前再去吃一次的,現(xiàn)在怕是吃不上了。
一團(tuán)白光忽地出現(xiàn)在阿渡眼前,影影綽綽的,似乎勾畫出了一頭雄壯的公鹿。
阿渡的嗓子眼里全是血水,耳朵里好像也被注了水,此刻他根本聽不清周遭的聲響,雙眼早已被淚水浸沒,當(dāng)下更是失去了辨別事物的能力。
“醒醒,不要睡!這次睡下就全完蛋了!”
他在徹底睡下之前,只有一個念想:他倒要看看這個擾他清凈的人,到底長了一副什么人模狗樣!
3.
燕城城郊的居民都知道:田氏餅鋪突然招了一個新伙計。
小伙計細(xì)皮嫩肉,面如傅粉,長得精致得很,一看就不是干那揉面蒸餅——浸著滿頭大汗干活的人?善蝗怀霈F(xiàn)在店鋪門前那一天,一副衣不蔽體、氣虛面黃的可憐勁兒,惹得了田氏老夫婦的憐愛,便好心留下了這個來路不明的異鄉(xiāng)人。
據(jù)說這人留在餅鋪干活,并不要工錢,只求老夫婦給他口吃喝,容他一份住處。此子雖做不來體力活,卻也因為模樣俊俏,小嘴兒也好似生來帶著蜜,繼而頗得客人的歡喜。
眼瞅著餅鋪得到了實惠,老兩口自然也是稀罕他的,尤其是田大娘。
——被年輕小伙子夸贊說“大娘您做的糖餅最好吃”,田大娘只恨自己嫁得太快,生得亦太早!
只是這個異鄉(xiāng)人依舊怪得很。他偶爾會帶著一包糖餅,只身前往城郊的迷霧森林,在林中待上約莫半日,而后又空著手返回城中。
有客人好奇,便問他為何敢獨自闖入林中,小伙計起初支支吾吾,似乎不愿詳說;后來質(zhì)疑的人多了,田氏夫婦也遭人口舌,小伙計才不得已地道出了事情——
“林中湖水的神仙救我于危難之中,我理應(yīng)回去膜拜謝恩的!
燕城的人都聽說過林中湖水的傳聞,卻始終只把這當(dāng)做茶余飯后的消遣,甚至是用于哄騙外鄉(xiāng)人的奇談,怎會想到,傳聞竟然成了真。
這可當(dāng)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小伙計的話從城郊傳入了城里,一時間給小小的餅鋪引來了諸多不得了的大人物。這其中自然也有對傳言十分感興趣的范鄉(xiāng)紳。
只是這范姓的鄉(xiāng)紳老爺,不單單是來探尋傳聞?wù)鎮(zhèn)蔚摹切』镉嫹置魇撬ㄥX雇去林中的掮客。范鄉(xiāng)紳原計劃是將掮客槍殺后投入湖中,以此試探出湖水是否可以令死人復(fù)活,然而槍開了,人也顯然是中彈倒地了,卻在林中迷霧散去后,再也覓不得那倒霉掮客的蹤影……而今再次見得,這人竟認(rèn)不得雇主,甚至忘卻了自己曾接下過注定喪命的買賣。
這對于范鄉(xiāng)紳來說自然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消息。湖水的傳言自古便有,然而并未有人當(dāng)真,當(dāng)真的人也找不到那藏匿于層層迷霧中的湖水。他派過許多人去林中尋找,不是被迷霧困于林中,就是無果而歸,唯一一個帶回消息的人卻堅稱世上并無起死回生之法,還勸范老爺不要再浪費(fèi)財力了。
范鄉(xiāng)紳心有頑疾,獨斷專行,自己認(rèn)定了的事情由不得他人置喙。他篤定那唯一回來的人必定是洞曉了湖水的奧秘,于是起了貪念,不愿輕易與他人共享,故而范鄉(xiāng)紳表示自己愿意出更多的錢,只求那人能引個路。沒成想,那人不僅拒絕了他的請求,辭別雇主后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今這個費(fèi)姓的掮客,可是第二個全須全尾、帶著林中秘密回來的人!
不管這人是真的失憶,還是裝作不認(rèn)識他,范鄉(xiāng)紳都打定了注意:趁這廝下次入林的時候,跟在他身后便可一同入林了。
小伙計——費(fèi)渡將范鄉(xiāng)紳的算計看在眼里,臉上笑得客氣,心里卻滿是鄙夷。
他在林中還念及這鄉(xiāng)紳老爺可憐,思考得到消息后如何復(fù)命,熟料這自私的財主竟真敢玩弄他人的性命。費(fèi)渡走出迷霧森林的時候就想了,你不仁休怪我不義:與其他消失不見讓那該死的鄉(xiāng)紳再去禍害他人姓名,不若他活著回來給范老爺建立莫須有的希望。
他推測范鄉(xiāng)紳的意中人多半命已歸西,不然那卑劣的男人也不會執(zhí)著于“死人復(fù)活”的傳說。但是,也不排除那命薄之人尚存有一絲氣脈,若真被范鄉(xiāng)紳帶入林中……迷霧中的星塵不論是非,不辨對錯,只要生靈有“繼續(xù)活下去”的意愿,它們都會慷慨相助。
費(fèi)渡很矛盾;蛟S是身體構(gòu)造的改變影響了他的心境:生而為人的冷酷一面,希望害他險些喪命的范鄉(xiāng)紳一枕黃粱,悲痛而絕;體內(nèi)流轉(zhuǎn)著的星塵之力,卻期望能夠拯救更多心中有憾、不愿消逝的生靈。
——就算是奸詐狡猾的范鄉(xiāng)紳,也不要因郁郁寡歡而亡。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的結(jié)果,鹿兄和星塵不在乎他陰暗的想法,只關(guān)系他能不能好好地活著。所以只有回到“故土”,看到無波的星塵之湖,費(fèi)渡紛擾的內(nèi)心才能得到些許的平靜。
然而,他卻帶來了賊人,擾亂了這份寧靜。
“范思遠(yuǎn)在此請愿:望湖中圣仙垂憐我的家人,念其命苦福薄,行善積德卻來不及得報便為天災(zāi)人禍所累,只盼仙人賜福,使其再醒來看看這大好人間!”
費(fèi)渡自把人引入林中后,便自行消隱了身形:他尚未習(xí)得白鹿那般自由轉(zhuǎn)換形態(tài)的能力,倒是悟出來了“隱身”的功法。
“……也是可憐人!
喟嘆的是白鹿,聲音則是直接傳至費(fèi)渡的腦內(nèi)。
白鹿生前為鹿,顯形后始終習(xí)慣用鹿的形態(tài),且常年不用張嘴說話,費(fèi)渡也就逐漸習(xí)慣了與它進(jìn)行腦內(nèi)溝通。
費(fèi)渡曾問白鹿,人形態(tài)的它有沒有名字,白鹿表示那個“人”已化作星塵太久,久到早已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或許姓羅,亦或許姓駱——反正費(fèi)渡平日說話也懶洋洋的,羅也好駱也罷,被他黏黏糊糊地喊出來,也沒有太大差別。最后便決定讓他沿用最初的叫法:鹿兄。
“鹿兄要幫他嗎?”
湖面始終平靜無波,星塵亦是沈默不語,白鹿頂著頭上的巨角,沉重地?fù)u了搖頭:“幫不了。”
“為何?”費(fèi)渡撫著白鹿的背脊,故作譏玩道,“因為這范思遠(yuǎn)曾經(jīng)害過我的姓名?”
湖邊的范鄉(xiāng)紳見無人回應(yīng),以為是仙人嫌他心意不夠誠摯,便繼續(xù)加碼吶喊:“——只要圣仙顯靈,范某人愿傾盡所有為仙人建觀修殿,鑄金身供拜,晨昏定省,絕無一日懈!”
白鹿在費(fèi)渡腦子里嘆息,嘆得他好似也泄了氣:“阿渡,你明明知道原因的!
是啊,他知道的。
——“故土”的兄弟們說了,它們感受不到那人活下去的意愿。
范鄉(xiāng)紳放下懷中意中人的尸身,開始不要命地磕起頭來,邊磕頭邊撕心裂肺地哭喊:求仙人顯靈,求仙人救救他可憐的家人。
“哪里有什么仙人啊……”白鹿喃喃自語,“仙人都在天上,留在地上的都是凡塵,不過是一群意難平的可憐人罷了!
費(fèi)渡看著范鄉(xiāng)紳磕破了前額,平日里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而今也被血水和汗水打亂,光鮮亮麗的綢緞大褂沾滿了塵土,再無往日的神氣活現(xiàn)——心里的怨氣卻未得疏解,只覺這人此前有多可憎,而今便有多可憐。
“阿渡,”白鹿不知何時已變?yōu)榱巳诵,站在費(fèi)渡身邊,拖著他的手,張嘴輕聲問道,“你可曾痛快些?”
費(fèi)渡握緊了白鹿的手,望著那灰頭土臉的范鄉(xiāng)紳,譏諷一笑:“不曾,那樣子實在是太難看了!
——心懷妄念的范鄉(xiāng)紳難看,不盼人好的自己更難看。
白鹿拉過費(fèi)渡,攬入自己懷中,按著他的后腦,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難看就別看了!
語畢,迷霧驟起,鳥獸爭鳴,費(fèi)渡再也聽不到范鄉(xiāng)紳那凄厲的哭喊聲,只聽白鹿在他耳邊哄道:“這里你不得痛快,我們走吧。”
“你不是要守著星塵嗎?”費(fèi)渡問,“它們要怎么辦?”
“一家人,自然是天涯海角永相陪啦!”
4.
范鄉(xiāng)紳進(jìn)入迷霧森林之后,燕城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有人說,神仙顯靈后,范老爺是和意中人一起隱居山林了;也有人說,貪心的范老爺遭了天譴,被困死在了迷霧中。
不論真相如何,城中不過是少了一個怪戾的財主,民眾們歡呼雀躍還來不及呢,誰還有心去同情?
倒是田氏餅鋪小伙計的離開,讓城中好美的居民惋惜不已。
費(fèi)渡在一個寧靜的清晨同田氏夫婦告了別。那日他早早起來,活好了面,揉成了餅,待到老夫婦醒來時,費(fèi)渡已經(jīng)烙得了當(dāng)天的第一鍋餅。
田大娘不舍得費(fèi)渡走,托著他的手臂,問他留下來可好。
費(fèi)渡拍了拍田大娘的小臂,寬慰道,自己心愿已成,想去繼續(xù)游歷。
田大娘心疼不已,問他獨自一人,怎能照顧好自己。
費(fèi)渡聽聞,向屋外一指——尚未開店迎客的餅鋪里,坐著一個身形健碩的男子,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糖餅——而后向田大娘解釋說,那位是他的家人,他們將相伴而行。
田大娘與田大爺面面相覷,不好妄自揣測,卻也覺察出這“家人”非比尋常。最后倒是田大爺輕輕拽過了老伴兒的手,拍了拍費(fèi)渡的肩膀,望他往后多珍重,眼下莫要急著上路,等他大娘烙一鍋糖餅的。
“記得你最愛吃她做的糖餅,走的時候捎上些,日后再想吃上怕是不容易了。”
人生短短數(shù)十載,一世匆匆似煙云。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隔岸不相識。
費(fèi)渡謝過夫婦二人,包上熱乎乎的糖餅,和白鹿一起離開了燕城。
他們此行本就沒有目的地,只不過是想帶著星塵一起遠(yuǎn)離是非之地。
費(fèi)渡和白鹿尚且可以用生時的模樣來移動,星塵卻不便于長時間游蕩于世間——異象頻發(fā),難免引起恐慌。
抱憾而終的人會化為星塵,雖比生時輕松,卻遠(yuǎn)比天上的星要沉重,或許只有落在地上,才能讓這些忐忑的念想得以些許的安定。
故而他二人不論游走到何方,都會先給星塵找到寄居地,之后再兩個人結(jié)伴相行。
星塵不盼望他們早日“回家”,也不期望經(jīng)常更換居所——它們的心愿始終如一。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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