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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薄暮中相擁
每個人都會受傷。
沒有必要因為不想受傷就不去愛。
——《wolf in the house》
1.
坊間有說:在小鎮(zhèn)盡頭的山坡上,住著吸血鬼的一家。
十四五歲的駱聞舟并不相信這個不靠譜的傳言,因為他的警察爸爸說,搬到山坡那棟別墅里居住的是商業(yè)街的大老板——一位精干的男主人,帶著他贏弱的妻子,還有一只漂亮的外國犬,過著遠(yuǎn)離塵囂的生活。
少年人對坐擁整條商業(yè)街的大老板毫無興趣,但是一只來自國外的狗,卻吸引了從未見過鎮(zhèn)外世界的少年。
駱聞舟非常想去看看那只國外的犬,他想知道“外面”的狗和“這里”的狗,有何不同。
于是他叫上同齡的三五好友,跨越半座小鎮(zhèn),又乘風(fēng)奔上山坡,熙熙攘攘地聚到了別墅的大門前。
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他們從一出生就在小鎮(zhèn),上至耳背的耄耋之人,下至蹣跚學(xué)步的稚童,鎮(zhèn)上的居民都極為熟悉彼此——街頭上午有人打了個噴嚏,不到中午就能傳到巷尾了——從來不需要特意停下腳步去介紹“這是張三家的大兒子”“那是趙四家的老爺子”。
問題是,誰能來告訴他們:離群索居的商業(yè)街大老板姓什么?
為首的駱聞舟也不知道,他的警察父親并沒有滿足他小小的八卦欲,也不同意他打擾別人的清凈。鎮(zhèn)上的人們熱情又閉塞,不愿去討論遠(yuǎn)離群體的乖僻之人,所以他們編排出了吸血鬼的詭異謠言,只為讓孤獨的人更孤獨,好奇的人也只好望而卻步。
別墅里的住戶不愛和鎮(zhèn)上的居民交流,白天不會出門,晚上也沒有人見過他們的身影,又是“大資本家”……難怪被傳成是吸血鬼。
駱聞舟想:這樣的一家人,會愿意接待他們這一群熊孩子嗎?
況且他們也并沒有正事,不過是為了看看有錢人家罕見的寵物狗。
“接下來怎么辦?”有人問。
駱聞舟透過鏤空雕花的鐵質(zhì)大門,窺伺門里的光景——里面有盎然綻放的鮮花,也有死氣沉沉的空寂,透亮的落地窗將靜謐框在了室內(nèi),被拋在外的僅剩喧鬧。
“好像沒有人在……也沒看到狗。”駱聞舟的視線恨不能穿過別墅的大門,直接到達(dá)室內(nèi),卻只能和身體一起留在外面,他轉(zhuǎn)過身,對同行的小伙伴說,“打道回府,改日再來!”
有人說,不再看看了嗎;也有人說,真沒勁——駱聞舟卻是抬腳就走,隨行的人也只好跟上。
他們都是跟著駱聞舟來的,他不提議,也沒人有膽量來偷窺“吸血鬼的家”。
駱聞舟人雖走了,心卻還系在別墅上,他惦記著晚上一個人再來一趟,反正學(xué)校在放假,他也沒有寫作業(yè)以外的其他事情可做。
當(dāng)前最要緊的事宜就是搶先他人一步,看到外國的狗長什么樣子,這樣他就有炫耀的資本了。
這一晚,駱聞舟獨自一人,駕著夜色再次抵達(dá)別墅的雕花大門前——正如早間一般,扒著鐵門往里看。
“您找誰?”
一個消瘦的身形,突然閃入駱聞舟的視線內(nèi),他被嚇得倒吸了口涼氣,當(dāng)即準(zhǔn)備掉頭逃跑——他們這群熊孩子平日里作妖搗蛋,最擅長的就是闖了禍后的跑路。
然而甫一轉(zhuǎn)過身,駱聞舟方才被嚇出竅的三魂七魄又歸了元身,他瞇起雙眼,定神望向門中:大老板家里怎么有個孩子?
“你是誰?”他站到鐵門前,揚著下巴問里面的人。
門里的少年站在原地沒有動,開口后隨風(fēng)送至駱聞舟耳畔的,是毫無青春期變聲征兆的透亮音色,那人說:“是我先問的你!
駱聞舟高揚著下巴向前一步,說話也比方才更加鏗鏘有力:“你甭管我是誰——我爸是鎮(zhèn)上的警察,我從小在這兒長大,從沒見過你這么一號人,也沒聽說這家有孩子,你從哪兒來的!”
少年人聽到責(zé)問后,先是費解地皺了皺眉頭,隨后慢悠悠地抱起了雙臂,似乎沒有聽懂門外人說的話,又好似只是在掂量該如何回答陌生人的問題,最后狀似無意地后退了一步,淡淡地說:“與你無關(guān)。如果你不是要來這里找什么人的話,我建議你趕緊離開!
那人說完抬腳就要離開,駱聞舟卻是大步上前,用手指扣住鐵門雕花的縫隙,對著里面的人喊話道:“你別走,我有事!”
“哦?”門里的少年停下腳步,微微側(cè)過身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什么事?”
圈住別墅的鐵質(zhì)大門有著繁復(fù)的雕花,駱聞舟早間來的時候并未留心觀察,一門心思都撲在了門里,此刻才覺得這門不僅冰涼得扎手,為數(shù)不多的空隙更是朦朧了門里的世界——黑暗中,陌生少年的聲音冷漠而疏離,駱聞舟看不清他的面容,更無法參透此刻對方的心情。
“我聽說……”于是他不由得放輕了質(zhì)問的力道,用少有的平和語氣詢問對方,“這家養(yǎng)著一只很漂亮的外國犬,我可以看看它嗎?”
門里的少年仿佛被定了身,保持著側(cè)身對門的姿勢,沉默少傾,之后冷淡地問:“你聽誰說的?”
“我父親!”駱聞舟仿佛一只餓了許久的大狗,嗅到一絲肉香便興奮不已,雙手抓緊了門縫,臉貼在鐵門上,期盼能將自己的解釋,清清楚楚地送到對方的耳朵里,“我說過的,我爸是鎮(zhèn)上的警察,他來過這里的!”
那少年再次靜默片刻,而后微不可察地念了一句“好像有這么回事”,三兩步地走回到門前,對門外的駱聞舟說:“想看狗的話,日出以后再來吧,今天很晚了,你早點回去吧。晚安,警察先生的兒子!
駱聞舟又在陌生的門前站了許久,直至夜風(fēng)吹散了少年薄涼的話音,黑暗吞沒了消瘦的身影,他才懵然地離去。
隔日清晨,素來貪睡的駱聞舟竟早早地起了床,他顧不得應(yīng)付父母的詫異,如疾風(fēng)一般狂奔出家門,呼嘯而過半個尚未蘇醒的小鎮(zhèn),最終呼哧帶喘地落定在山坡上的別墅門前。
金烏緩慢地爬上山頭,為鐵門鍍上了溫度,駱聞舟扒著雕花的縫隙向門里望去——含苞的花朵抬起了頭,卷曲的枝葉舒展開來,沐著晨風(fēng)接受朝陽的滋養(yǎng)——有一只周身染上陽光的長毛大狗,優(yōu)雅地端坐在明亮的落地窗里,它那對如黑珍珠的眼眸,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里面倒映著門外少年好奇的目光。
駱聞舟不自覺地感嘆道:“真美啊!
2.
這一年酷暑的開端,鎮(zhèn)子里出了一件奇怪的事——駱姓警察家里最愛熱鬧的兒子突然轉(zhuǎn)了性。那個扒開倆眼就往人堆里湊、三分鐘不說話就能憋出毛病的駱聞舟,竟然變成了寡言少語的獨行俠!
駱氏夫婦向來豁達(dá),再加上他們兒子本就處于性情不定的青春期,他們便繼續(xù)貫徹暗中關(guān)注兒子的教育方針,對流言蜚語置若罔聞,卻也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兒子,有什么困惱嗎?
駱聞舟卻好似突然長大了,他笑容爽朗,語氣沉著,答道,沒事。
末了還不忘加一句“爸媽別擔(dān)心”,然后又如風(fēng)一般奔出家門——疾馳的身影逐漸消隱在通向山坡別墅的小路上。
駱聞舟心無旁騖,無意理睬小鎮(zhèn)居民因他興起的最新謠言,諸如“駱家兒子變成沒有人性的吸血鬼”這樣的話,無非是想要孤立他而響起的前奏。
他全然不在乎這些市斤的勾心斗角,一顆心全撲在了小鎮(zhèn)至高點的純碎之上。
日月輪換之際,駱聞舟站在山坡別墅的大門前,穿過鐵門雕花的縫隙,隔著敞亮的落地窗,他能夠看到那只趴在屋子里的外國狗——它雙耳微顫,聽到門外的動靜便會抬起頭,轉(zhuǎn)向大門,接住門外駱聞舟投來的視線。
而后,大狗悠悠起身,垂落在軀干和四肢上的黑色長毛,如綢緞一般柔亮順滑……不論看多少次,都會迷住駱聞舟的眼。
不消多時,夜幕垂落,整個世界都褪了色。
屋子里的大狗轉(zhuǎn)身離去,換將出來的是一個身形纖薄的少年。
少年打開落地窗的鎖,由此走出別墅,一路輕聲慢步——好似怕驚醒庭院內(nèi)正在安睡的花朵——來到鐵門前,抱起雙臂,調(diào)笑道:“你又來了?”
“這不廢話嘛!”門外的駱聞舟也在笑,抬起手來拍了拍正在失去溫度的鐵門,“出來吧!
于是,鐵門里的少年走到了鐵門外——他有著與駱聞舟相近的身量,被路燈拖長的影子卻比來人的更纖細(xì)幾分。
兩個人就此并肩而行,一路向上,周遭愈發(fā)靜謐,光線也愈發(fā)昏暗……及至山頂,除了蟲鳴和風(fēng)吹葉動的沙沙聲,便只有駱聞舟喋喋不休的笑語。
他與身旁這位認(rèn)識不過一周的同齡人,有著說不完的話:隔壁劉嬸家的貓又跑出來偷了崔大爺家的魚、老王家的老閨女第N+1次相親失敗、郎家的女兒搶了肖家兒子的眼鏡等等,說的全是小鎮(zhèn)上的家長里短,卻也全是從別墅里走出來的少年,從未聽聞過的趣事。
“費渡,”駱聞舟對著他的新伙伴說,“你還沒告訴過我,你家的狗叫什么?”
被喚作“費渡”的少年,木然地俯瞰山坡下的小鎮(zhèn),低垂的眼眸里,閃動著如星般幽暗的光——他沉默不語,直至山風(fēng)吹亂了他鬢邊的碎發(fā),瘙癢了他的睫毛,才顫抖著眼皮,輕聲回說:“它沒有名字!
駱聞舟不知被什么鬼給迷了心竅:費渡望著小鎮(zhèn)的夜景發(fā)怔,他卻看著費渡發(fā)了癡。
聽到對方縹緲的回話后,他才猛然收回心神,而后伴著一陣心臟的狂跳,慌里慌張地喊道:“怎么可能!沒、沒名字的話,你們平時怎么喊它?”
他默認(rèn)費渡是大老板家的孩子,出于不便告人的原因才隱藏了身份。至于到底是因為什么,駱聞舟并不真的在意,正如那一晚初見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問過費渡“你是誰”一樣:他只知道,費渡不同于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鎮(zhèn)子上的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看過之后就再也移不開眼了……縱使他只肯在寂靜朦朧的夜色中出現(xiàn),仿佛真的是一只畏懼陽光的吸血鬼。
黑暗中,費渡笑了:“沒有人會喊它,所以不需要名字!
不知為何,他明明在笑,駱聞舟卻感覺劃過他臉頰的山風(fēng)都浸染了悲傷,于是他福至心靈地轉(zhuǎn)換了話題——向前半步,越過原本并排而立的費渡,伸手指著小鎮(zhèn),繼續(xù)為對方介紹生養(yǎng)他的小鎮(zhèn)。
小鎮(zhèn)并不算很大,對于從小在鎮(zhèn)子里長大的駱聞舟而言,片刻功夫便可以詳細(xì)講解完小鎮(zhèn)的居所分布。
但是他用了三個晚上才將費渡哄出別墅的大門,而這位“深閨”中的大少爺,即便走出大門也不愿遠(yuǎn)離別墅,更是乖張地堅持讓駱聞舟“早點回家”,強(qiáng)行縮短了兩個人每次見面的時長。
駱聞舟憋了一天的話,恨不能一口氣不倒騰,全都講給費渡聽——他不用吹噓,也不用炫耀,哪怕只是講述一些事不關(guān)己的無聊瑣事,費渡也會聽得津津有味——由此給那張不著一絲煙火氣息的臉頰,暈染上與他有關(guān)的顏色。
費渡是個討人喜歡的聽眾,他很少會打岔打擾到駱聞舟的講述,卻總是會在對方開始聲情并茂的“演講”之時,投以全神貫注的聆聽之姿,并在一段故事告一段落后,提出勾起話題的疑問,比如“崔大爺被偷了魚是什么反應(yīng)”“老王家的閨女為什么再一次相親失敗”以及“郎家的女兒是怎么搶的肖家兒子的眼鏡的”……一個賣力地說,一個認(rèn)真地聽,直到月亮掠過了枝頭,又懶洋洋地偏向了西方,他二人才依依難舍地離開了山頭。
返程的路上,駱聞舟依舊嘴不停歇,生怕斷了弦就再難續(xù)上,費渡揶揄他說,假期還長,講不完的明晚再講便是。
駱聞舟卻被寂靜的夜色撥亂了心神,他總覺得與費渡在一起的時光,就好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天一亮,夢就醒了——也就看不到費渡了。
他那點少年敏感的神思,全都給予了費渡,自是珍惜萬分,卻也怕對方生了厭,于是陷入了無地自容的矛盾之中。
轉(zhuǎn)眼間二人便走到了別墅的大門前。駱聞舟低沉不語,費渡皺著眉不知他這是怎么了,無言地相對而立片刻后,一直扮演聽眾的費渡才找到了話題,他說:“你是不是開學(xué)就高一了?”
駱聞舟木訥地點了點頭,費渡又繼續(xù)問:“鎮(zhèn)上沒有高中吧?是不是要到鎮(zhèn)外去上學(xué)了?”
沒有點頭,也沒有答復(fù)——駱聞舟繞到費渡身側(cè),抬起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推著他往別墅走去,嘴里輕聲念著:“晚了,你回去吧……我明天再來!
費渡扭著頭,不明所以地凝視駱聞舟的臉龐。駱聞舟被他看得直冒冷汗,腳步虛浮,索性停下來,沉著聲音問:“你……想過出去嗎?”
“出去?”費渡轉(zhuǎn)過身,面朝駱聞舟,疑惑道,“去哪里?”
駱聞舟偏過頭,不看費渡,盯著地面說:“去小鎮(zhèn)外面。”
被問的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踮著腳步,再次移入駱聞舟的視線之內(nèi)——費渡蹲下身子,雙手撐著下巴,仰視發(fā)問者,誠懇答道:“想,無時無刻不在想!
避無可避,駱聞舟只得對上了費渡的目光:那里有困倦的笑意,有無奈的悲意,還有昏暗路燈映照出的期冀。
那一刻,駱聞舟篤定了內(nèi)心的想法。他半蹲在費渡身前,鄭重地說:“我會好好在鎮(zhèn)外讀書,也會用心記下鎮(zhèn)外的每一寸風(fēng)光,回來后便一一講與你聽,好嗎?”
一群聚在路燈周圍的飛蛾,撲朔了本就晦暗的燈光,投射在費渡的臉上,亦飄忽了他素來淺淡的神情,唯有回答的聲音明晰依舊。
駱聞舟聽到了,他說,好。
3.
苦夏轉(zhuǎn)瞬即逝,金秋送來了涼爽。
小鎮(zhèn)一下子清靜了不少——初升高的一幫熊孩子們都去鎮(zhèn)外上學(xué)了,適逢節(jié)假日才能返鄉(xiāng)。大人們說不惦念自己孩子那是騙鬼的話,但是也當(dāng)真樂得幾日沒人搗鬼的安然。
熊孩子之一的駱聞舟也難逃厄運。他過慣了鎮(zhèn)子里安逸閑適的生活,本就不向往“外面”的生活,此前甚至說出過“與其在外上高中不如在鎮(zhèn)子里掃大街”的混賬話,結(jié)果自然是換來嚴(yán)父的一頓揍,附加母親喋喋不休的念叨。
但是自從得知費渡想要出去之后,到鎮(zhèn)外讀書便成為駱聞舟最期盼的事。
不,準(zhǔn)確來說,他期盼的不是去鎮(zhèn)外的世界,而是他從外面能為費渡帶來些什么。
——城里的樓有多高,入夜后的世界有多喧鬧;車水馬龍的街道有多寬,行人們的衣服有多花哨……有太多太多駱聞舟曾經(jīng)從大人嘴里聽說,亦或是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景致,他看花了眼,也記亂了心,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將腦子記不過來的全都落在了筆頭上。
他一本接一本的記,記得比課堂筆記還認(rèn)真,同學(xué)們都調(diào)侃道,駱聞舟這是要回老家給小媳婦報賬去。
駱聞舟聽后也不惱,只是紅著耳根說:“你們懂個屁!”
他們這些“在外面”的人怎么會懂?有的人只能靠別人的轉(zhuǎn)述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而有的人,本有可以到外面親自看世界的機(jī)會,竟然還不懂得珍惜。
到了節(jié)假日,駱聞舟便會帶著這些珍重的記憶回到小鎮(zhèn),在日頭正足的時候加以整理,又在日落之后奔赴山坡的別墅前——只要美麗的大狗注意到門外熟悉的訪客,門里的少年自會在薄暮時分打開大門,迎上為他而來的人。
縱使多日不見,他二人也是毫無嫌隙,好似從未分開過一般:依舊是駱聞舟在講——想不起來了就光明正大地拿出“小抄”,根據(jù)筆記上的提示回想被記亂的情景;費渡在聽——他也不在乎對方講得是井井有條,亦或是雜亂無章……講完了一本又一本,最后掏空了駱聞舟的所有回憶,費渡卻還是意猶未盡,講的人只好“重播”一遍,竟全然不知自己無意識地給第二番的演繹加了戲說的成分,與第一番的講述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細(xì)微的差別。
印在費渡眼底的是駱聞舟豐富的表情和動作,浮現(xiàn)在他腦海的卻是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
“你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駱聞舟問得小心翼翼,費渡見狀分外憐惜,笑著寬慰他:“聽你講就挺好的!
費渡所謂的“挺好”并不等于好。他二人認(rèn)識不過數(shù)月,相處的時間加在一起也就個把月的光景,但駱聞舟就是知道:對費渡而言,光聽他講并不算最好,能親眼看到外面的世界才是真的好。
因為語言能造假,陽光下清晰的笑臉也未必能當(dāng)真,然而月色中的遺憾卻是躲不過他的眼。
“我想好了!瘪樎勚凼帐爸P記,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假期到商業(yè)街打份短工,攢點錢買個相機(jī)玩玩的!
費渡聽聞,腦子里倏地冒出好多想法:你不到十八歲誰雇你當(dāng)童工?你作業(yè)寫得完嗎?你不是說父母很大方,給了你好多零用錢嗎?你去打工了,還……來找我嗎?
他僅是過了遍腦子,就被自己狹隘的思緒嚇住了嘴,最后只是訥訥地回了一個“哦”。
駱聞舟掃了一眼費渡——秋魄皎潔,傾灑而下,照亮了他的臉——看見了他茫然無措之下的期望。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秋去冬來,轉(zhuǎn)年臨近春節(jié)之際,在外打拼的大人和讀書的學(xué)生都返了鄉(xiāng),準(zhǔn)備迎接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團(tuán)圓日。
駱聞舟果真去商業(yè)街打工了——無非是給開店的鄰里街坊幫幫忙,從而賺點美名其曰“壓歲錢”的跑腿費——他有時候會一直忙到很晚,回家后再劃拉幾筆作業(yè)就已經(jīng)累得睜不開眼,睡前還總是想著明天一定要去找費渡,睡醒后又發(fā)現(xiàn)手頭的錢距離買相機(jī)還差很遠(yuǎn),最后只得咬咬牙,繼續(xù)去商業(yè)街幫忙。
如此維持了將近兩周,駱氏夫婦看著委實心疼,于是提前給了駱聞舟壓歲錢,這才讓他提前湊夠了錢。
駱聞舟興致沖沖地拿著錢去等進(jìn)城的車,來回來去又折騰了多半天,入夜后才抱著相機(jī)站定在費渡家門前。
可是他看著關(guān)住別墅的雕花鐵門,又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費渡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活得像個深閨中的大小姐,但人家也是正經(jīng)有錢人家的少爺,什么沒見過。
不過是一部不算最新款的膠片相機(jī),他會稀罕嗎?
以及……駱聞舟想,一直是他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費渡是大老板的兒子”,費渡自己從來沒有說過——他也沒有正經(jīng)問過。
他會稀罕的吧?
他會的。因為他噙著笑走到駱聞舟的面前,看了看來人,而后又看了看人懷里的物件,真切地問:“相機(jī)買到了?”
駱聞舟癡癡地望著費渡,回想自己有多久沒見過眼前的人了,一時竟忘了回話。
費渡也不催促,就這么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讓駱聞舟看——直到他看夠了,猛然意識到自己方才有多冒犯,羞赧地別過了臉,支支吾吾地補了一句“買了”,費渡才繼續(xù)說:“真好,恭喜你,夢想成真啦!”
駱聞舟就著別墅門前路燈的光亮,給費渡講解如何拍照和裝取膠卷,而后讓他自己取景、對焦、按下快門鍵拍了幾張照片,又提醒了一句注意查看底片剩余量,最后直接把相機(jī)和兩卷新膠卷塞進(jìn)了費渡手中,說讓他玩幾天的。費渡聽聞好笑道:“你辛苦賺錢買的寶貝,自己還沒捂熱乎呢,放我這兒算怎么回事?”
“咱倆誰跟誰!”駱聞舟蠻不講理地哄道,“拿著拍拍院子里的花,拍拍家里的狗,回頭我洗好了照片再給你送回來!
費渡搖了搖頭,拖過駱聞舟的手,將相機(jī)和膠卷放回到上面:“給我也沒有什么意義,你留好,多拍些照片給我看看就可以了!
駱聞舟低頭瞥見了費渡被寒風(fēng)吹紅的手,心疼得忘了堅持,也忘了詢問為何沒有意義——他手里攥著相機(jī)和膠卷,用肩膀拱著費渡,讓他趕緊回家。
年后不久,小鎮(zhèn)送走了在外拼搏的人,山坡上的那棟別墅又回到了門可羅雀的狀態(tài)。
駱聞舟還是會在節(jié)假日回到小鎮(zhèn),不過卻減少了去見費渡的次數(shù)——攝影的消耗太大,他需要打工來維持供給。
他賺來的錢,一部分用來添置攝影器材,另一部分則用于購買城里才有的吃食。
駱聞舟不貪吃,只是他嘗過、覺得好的,都想捧到費渡面前——景色雖然可以鎖在相片里,但終是無法親眼得見,可食物卻可以讓他親自品嘗得到。
費渡勸他不要給自己搞得這么辛苦,駱聞舟笑著說不苦,只問費渡城里的甜豆好不好吃。
“好吃,很甜!彼读顺蹲旖牵Φ脜s有點酸。
可是你不來,無論多么動人的相片,也都是靜止的;再甜的咖啡糖,嚼在嘴里也全是苦澀。
一個春夏過后,駱聞舟不僅精湛了攝影的技巧,更了如指掌了費渡的口味,繼而帶回了更多精美的照片和偏甜的食物。
暑假將在外求學(xué)的孩子們送回小鎮(zhèn),也將駱聞舟送到了費渡的面前。
他看著脖掛相機(jī)、肩背大包、手提小包的駱聞舟,沒問對方這是要干什么,只說了一句:“你又長高了!
駱聞舟咧嘴一笑:“你頭發(fā)也長長了!
在那些過而未見的時光里,他們都發(fā)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唯有心境未曾改變。
駱聞舟說他要去拍攝星空,希望費渡作陪?粗f事俱備,只差被邀請的人同意,費渡更是沒有理由拒絕。
于是他二人到山頭支起了露營帳篷,費渡又看著駱聞舟將相機(jī)架到三腳架上,插好快門線,調(diào)整好鏡頭、對焦和曝光時間等等的數(shù)據(jù)……期間太陽徹底落下了山,天幕染了墨,隨即點亮了星辰。
費渡贊嘆:“真美啊!
駱聞舟來不及對空感慨,而是俯首于取景框前,手指快速地按下了快門線上的控制器。
星波流轉(zhuǎn),夜深風(fēng)涼,費渡冷不丁地打響了噴嚏,嚇得周圍的蟲兒都忘記了鳴叫——駱聞舟這才回過神,放下手中的控制器,將縮著肩膀的費渡安排到帳篷中坐好,又給他裹好毯子,讓人在帳篷里等他。
費渡苦笑:“你自己在外面拍照,讓我在里面等著,那把我拉到山上有什么意義啊?”
“不是怕你冷嗎……”駱聞舟摸著后脖頸,訕訕地說。
“哪有那么嬌氣。”費渡拉緊了身上的毯子,“這不是還有毯子嗎?”
駱聞舟倒不是覺得費渡嬌氣,只是認(rèn)為自己放在心尖兒上的人自然金貴,拖著他來山里拍照是想同他共享美景,絕不是讓他來這里受罪。
如此想來,自己拍好了再給他看就是了,又何必如此。
“你不需要我陪著嗎?”費渡問。
駱聞舟語塞,想說“需要”,又準(zhǔn)備說“還是不需要了”——費渡卻不等他回答,繼續(xù)說:“可我想陪著你!
最后,駱聞舟只得妥協(xié)。
他也鉆進(jìn)帳篷里,裹上毯子,貼著費渡的肩膀坐下,給他講為什么想拍小鎮(zhèn)的星空:城里的天空太高了,入夜后依舊霓虹閃爍,根本拍不到星星。他還說,他總是把城里的東西帶回鎮(zhèn)上,卻很少把鎮(zhèn)子里的東西帶出去。
“我想把家鄉(xiāng)的景色帶出去!瘪樎勚弁炜眨哉Z般念道,“有朝一日,也想帶你出去!
費渡輕輕搖頭:“帶不出去的!
駱聞舟聽到了,茫然地轉(zhuǎn)過頭,凝視費渡的側(cè)臉,半晌無言,不知是忘了說什么,還是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好——卻聽費渡說:“太晚了,回家吧。”
“可夜晚才剛剛開始。俊
“是啊。”費渡嘆了口氣,轉(zhuǎn)向駱聞舟,“但是,夏天的夜太短了!
駱聞舟機(jī)械地晃著頭,眉間皺滿了費解,不懂晝長夜短與費渡想要回家有什么關(guān)系,干笑了一下,問他:“你是灰姑娘嗎?過了午夜十二點魔法便會解除,所以要在此之前躲起來?”
費渡失笑,輕聲回說:“不,我是大灰狼!
駱聞舟想調(diào)侃一句“那我是小紅帽還是獵人”,費渡卻請求道:“所以,在我還是人的時候,讓我回去吧——我的王子殿下!
星空亮了,沒過多久又暗了。
相機(jī)獨自在三腳架上立了一宿,帳篷里的兩個人卻是及至破曉都沒有出來。
王子沒有讓大灰狼回家。
大灰狼說,你會后悔的;王子說,我永遠(yuǎn)不悔。
午夜十二點早已過去,灰姑娘并沒有變成大灰狼,卻還是吃住了王子——費渡柔順及肩的黑發(fā)鋪滿了駱聞舟的肩頭,他在朦昧中看到,朝陽穿透帳篷的簾布,為心上人綢緞般的發(fā)絲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
這一幕明明是有生以來頭次看到,卻又好似在哪里見過。
駱聞舟從夢中驚醒,猛地睜開雙眼,扭頭看向身側(cè)——那里早就沒有了費渡——有的是一只通體黑色長毛,睡夢中眼角綴著淚漬的外國犬。
4.
轉(zhuǎn)眼又過一夏,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來得早了些,小鎮(zhèn)提前步入了蕭瑟。
人少了,景淡了,飛語卻從未停歇——有些人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說要在僻陋的鎮(zhèn)上過完一生,卻在見識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之后就樂不思了蜀,從此便忘了生養(yǎng)他的小鎮(zhèn)。
坊間流言轉(zhuǎn)了許久才傳到費渡的耳朵里,他知道他們在說誰:駱聞舟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有來過了。
他眼前是看過無數(shù)遍的趣聞筆記和景色照片,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回顧那個有些凄涼的夏夜——天上繁星璀璨,四下蟲鳴喧鬧,少年的身體和喘息是一把燎原的火,只能用冰涼多情的水才能撲滅——烈火燃盡了所有的生機(jī),最后徒留一片荒涼。
費渡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家中,身旁自然是沒有了駱聞舟。他朦昧間試想了一番,駱聞舟是如何扛行李似的給他送回家的:畫面過于搞笑,不禁想得逗樂了自己。
可是他心中覺得好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聲——身后搖擺著有一個人類沒有的器官。
喜悅來去洶洶,費渡頃刻間心如死灰,他想,全完了。
然后,駱聞舟就再也沒有來過,他獨自守著死物和回憶,等著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人。
秋葉落盡了,初雪給小鎮(zhèn)穿上了白色的冬衣。留在鎮(zhèn)子里的人們,為了歡迎返鄉(xiāng)的游子,又張燈結(jié)彩、貼福掛畫,為小鎮(zhèn)添置了火紅的夾襖。
山下的繁鬧沒有擾到山坡上的空寂,獨棟的別墅仿佛已被整個世界所遺忘——直到一個少年于薄暮時分按響了雕花鐵門上的門鈴。
來人正是許久未回到小鎮(zhèn)、被讒言成數(shù)典忘祖的駱聞舟。
“費渡!”駱聞舟一邊按門鈴,一邊扒著鐵門沖里面喊,“我看到你了,不要躲了!”
門里悄無聲息,厚重的積雪壓彎了院內(nèi)的花莖,落地窗的玻璃上結(jié)了一層細(xì)碎的冰花,模糊了別墅里面的景象,朦朦朧朧間確有一個黑影閃過,從外面看來根本分不清是人影還是狗影。
但不論那是什么,駱聞舟知道,那只是費渡。
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他不用按門鈴或者喊叫,大狗自然會注意到他的到來,日落后他就能見到費渡。
——不是大狗叫來了費渡,而是費渡他自己看到了駱聞舟。
費渡不是過了午夜十二點后就沒有魔法加持的灰姑娘,也不是扮成人形去騙小紅帽的大灰狼,更不是見不得陽光的吸血鬼……他是厭惡陽光的人,亦是忌憚月色的狗。
他是一個日出后會變成狗、日落后又變成人的……怪物啊。
門鈴聲停止了,呼喊聲也消散了,太陽的余暉散落在窗前,費渡還無法獲得人的形態(tài),縱使變成了人,他也沒有力氣去回應(yīng)落空了許久的期待。
聽力在衰退,眼中增加了色彩,他知道,狗該“睡覺”了,人正在“蘇醒”。
咚!——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響。
“操!”——猝不及防的粗鄙之詞。
有什么正在靠近。費渡想,他必須要離開窗前。
“費渡!”
啊,是駱聞舟。
他隔著窗,在冰天雪地里自白,他說自己一邊拍照,一邊熟悉了求學(xué)的城市,摸清了那些地方日落后有迷人的景色,那些地方日出后可以容大型犬奔跑。
駱聞舟鏗鏘的聲音正在遠(yuǎn)去,傳入到費渡耳中的話語帶著莫名的顫栗,他聽到外面的人央求道,“費渡,好冷啊,讓我進(jìn)屋看看你好嗎?”
或是因為生而為人類所馴服犬類的劣根性,費渡抬起前爪,撥開了落地窗的扣鎖——窗被拉開,冷氣呼嘯著將駱聞舟推進(jìn)了屋中。
他抱住一身黑色長毛的大狗,用臉頰磨蹭著它的脖頸,呢喃道:“費渡,我很想念你!
——“沒有人會喊它,所以不需要名字!
日薄西山,人不薄情,駱聞舟呼喊心上人的名字,不論他是人,亦或是只狗。
他赤條條地靠在駱聞舟的身上,又想起了兩個人一起蓋著星辰入睡的夏夜——少年是一團(tuán)熾熱的火,融化了寂寞的冰霜。
費渡用雙臂擁緊駱聞舟的脊背,嘲弄他:“你后悔了!
駱聞舟用身體遮擋寒風(fēng),將費渡揉進(jìn)自己懷中:“是啊,我后悔知道得太晚!
來不及早些將你疼愛……
“之前的照片我翻來覆去地看了我?guī)妆,筆記的內(nèi)容都快背下來了!
“我給你新的,咱不看那些過時的玩意兒了!瘪樎勚劭s回一只手,微微向后躬身,摸索著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敞開衣襟,包住了費渡,“……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費渡伏在駱聞舟的耳畔,問他:“就算我是‘這副模樣’?”
這副日落后是人,日出后是狗的……怪物模樣。
駱聞舟也湊到他的耳邊,堅定回說:“是的,不論你是什么模樣!
——大灰狼說,你會后悔的;王子說,我永遠(yuǎn)不悔。
“為什么?”他問。
他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嘴唇,回說:“因為是你。”
因為,我喜歡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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