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神話總是愛與自由之狂歌。而自由，才是人先驗的權(quán)利。

　　癡，就將這生身褫盡，剔骨還肉。（哪吒）
　　嗔，也為你褰裳涉水，天雷掣頂。（敖丙）
　　貪，便求全無厭，窮圖貪天之功。
　　怨，也怨得哭倒長城，怨蒼天大地——

　　天地委實不仁，以萬物，為游藝。

　　***

　　關(guān)于哪吒

　　若真的有命運，命運一詞甚至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他一出生就是戴罪之身，卻不是伏罪者。

　　哪吒是我們民族一種普適的文化經(jīng)驗，一種不容置喙的情感意向。

　　他不相信有一種至尊至善、全知全能的必然性高懸于天際，不相信頭頂上方運行著一種更高規(guī)格、更高形式的真理，不相信在自我之外另有一盤擅行運轉(zhuǎn)的命輪。

　　不是意欲扼我于搖籃的世界，不是命數(shù)，不是機緣，不是懦弱者用作裹腳布的神意。

　　而是我的選擇塑造了我。而我的選擇，先神一步。

　　當哪吒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拋入這個百濁惡世，他便成了世界上的太陽的烈焰與宇宙的光明。他完美地契合尼采在詩中對日神的狂戀：

　　“你站在何處，就深深去挖掘！

　　下面就是清泉！

　　讓愚昧的家伙去怨嗟：

　　最下面——是地獄！”

　　他又是一個全須全尾的酒神式悲劇，將自己的生命像業(yè)火一樣熊熊燃燒，瞬息而滅之時爆燃出炤炤焜耀的輝光。

　　他毋寧在這劫火中化作劫灰。然后，世界將聽見他的聲音：

　　在我的灰燼中，每一粒碳化的微塵，都寫滿了“不”字。

　　天啊，地��！

　　你奈我何！

　　我不是你盒中聽憑喜惡的火絨。

　　我是火！當我燃燒，我灼傷世界！

　　世界就此以我為起點，為終點，為奇點，為原點。

　　以我為錨，宇宙開始航行。

　　我所存身的這一點，便是天地要沖。

　　萬端紛紜，萬緒悲涼，我執(zhí)一端，撼動世界。

　　如同江山社稷圖中，那些散點透視的失真的風(fēng)景。

　　我指點江山地一揮，世間為我所動。

　　村人的千杖交笞，也自巋然不動。

　　無力回天，便從血肉模糊中，再生出四條手臂。

　　哪吒最讓我情難自已的是他的豪情貫頂，煞氣干云，他在大吼：

　　禁止“禁止”！

　　“不可能之事”不可能存在！

　　我身有萬死之罪，也與人無尤。

　　讓上帝的怒火來得更猛烈些吧！

　　他烈火焚身也意欲品嘗的，不過是自由的眩暈和存在的痛苦。

　　萬物存疑，憑什么我這條命沒有異數(shù)？

　　天下無道，他便以道殉身。

　　在肉銷骨殞的那一刻，他投入死亡，自由向他張開懷抱。

　　他居無定所的靈魂，終于洗去了存在這一罪惡。

　　從此，他才活了。

　　在涅槃的蓮座中，他遠離人間，遠離諸神。從此以后，不存在他的人性與神性不存在的時刻 。

　　像他為世人流盡的血，一切具體都從他的存在中被擰干，留在這里的是他所殘存的全部真實——和唯一的，惟一那一個，能與他微微共振的，世間另一個靈魂。

　　在電影中，我看著他從不自覺的叛逆者成為自覺的反抗者，看著他在自己為自己量身定做的哲學(xué)中成長，將自我從自我手中救出。

　　看著他終于認清，人只能在自己的軀殼內(nèi)部獲救。

　　自由，才是人先驗的權(quán)利。

　　他的道路在他下一步邁向的方向，他的退路隨下一步落地而消弭。僅僅當下正在行走的這一步才是立足之處，而身前身后，都是萬丈凌霄。

　　而他的每一步都塑造了他，他的選擇重新成為他的一部分。

　　他的靈魂是他永恒的戰(zhàn)場，電影的最后，我知道這一次是他勝了。

　　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電影中說：“不認命，就是他的命”；那么無法定義，就是他的定義。

　　若你留心去看在他眼中停駐的一瞥，便能看見不可馴服的野性。

　　和不可接近的孤獨。

　　***

　　*哪吒與敖丙

　　敖丙的登場，曹衣出水，吳帶當風(fēng)。

　　他最適用薩特的一句話：“他放棄選擇只是由于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自由的�！�

　　他無意識地勒緊了自己的出口，仿佛他是有罪的。

　　直到那顆熾烈的灼灼之日向他咆哮：

　　“你真的是靈珠？連我都比你活得像個人樣！”

　　向死而生的那一瞬間，哪吒與敖丙交手浮立于一片真空的表面，面對無限時空中的空無一物 。

　　仿佛泰初之世，沒有任何一個靈魂曾經(jīng)降生。

　　沒有任何人見證過他們共同見證的此刻。

　　我很愛那片不能被任何東西填充的隱喻式的空白，那片均質(zhì)、互同、無我的虛無 （nothingness）。在整個古老而莫名的宇宙中，那是他們相似的靈魂唯一要面對的實在。

　　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永恒，他們的自由都互相尋索著彼此。

　　在他們找到彼此之前，生命之于他們不過是絕望的盲端。

　　他們無聲的求救在因果中無盡地糾纏，但在相遇之后，此前他們所忍受的一切都結(jié)為一繭。

　　渺渺人寰，無涯無涘。

　　我無所遁逃于天地之間，卻可逃向你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我們熱愛自己的生命，但不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活著，而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愛。

　　是愛。當然是愛。

　　不然為何宇宙萬象皆空，只有愛充實其中？（莎士比亞）

　　泱泱而出的畫面中，我能看見往后的他們：

　　應(yīng)當是風(fēng)吹浪遠，把臂牽袂。

　　上凌牛斗，下潛深淵。

　　不負萬家燈火。

　　不負閶闔九天。

　　接下來的故事，凡有耳的，都曾聽過。

　　***

　　*關(guān)于神話

　　中國神話中，人總因他是人，而得以與神相搏。

　　圣經(jīng)中，雅各也與天使角力，但我們的神與舊約中嗜血成性的耶和華，或圣德勒撒愛的上帝皆不相同。東方神系中不承認一種存在，祂對人有負有完整的全權(quán)。

　　更相近的是希臘神話，神人同形同性。在有天（Uranus）地（Geia）之先，混沌中早已生出愛意（Eros）。

　　靈魂不滅，因果報應(yīng)。印度教以此奧義將中華神話飽飫。

　　神的本質(zhì)是人的對象化 。

　　中國神話以人為范，創(chuàng)造眾神。

　　泛神論看一切都是神，而封神榜看一切都是人。

　　中國的神話沒能成為啟示宗教，沒有亞洲面孔的神向人許諾永恒生效的天啟。

　　甚至不在死后發(fā)放屬于你的那一份永生，而是許諾你下一次入世之苦。

　　先民有智，深知喜劇不可能帶來真正的快樂。

　　人到世上來，是為了受苦。以此為思想前提，華夏文明肇造。

　　卡爾·榮格曾堅信古代的心理成分在沒有任何直接傳承關(guān)系的情況下也會進入個體的心靈。而我們的民族精神確實仿佛有幾許與生俱來的剛性基礎(chǔ)。

　　從同一個子宮中娩出，我們是相似的。

　　于是，或許你生來能聽見我所聽到的聲音：

　　你當受苦，就仿佛你在替全人類思考。

　　你當謹飭，就仿佛你在替全人類選擇。

　　人在風(fēng)暴中折偃，但我們不能換一種方式成長。

　　所以，我祝愿你我——

　　祝凡軀之你，與凡軀之我：

　　像入了魔，或著了道，咬牙切齒，筋骨盡碎，去生活。

　　***

　　*匿名的“他們”

　　一種巨大而雙目無神的無意識機制在群體中自行運作，在電影中，群體被喚作“小妹”“阿丑”“村姑”。

　　群體無名無姓，所以不負責(zé)任。

　　人對妖孽的成見將人和妖孽的異質(zhì)性同時淹沒了，他們也和哪吒一樣，是同一個牢籠中的困獸。只不過，他們并不掙扎。

　　當他們?yōu)樯徶械幕煸p子跌足而跪，致使他們折膝的是感激，是敬仰，還是原諒？

　　恐怕只是恐懼。

　　或用另一個名字稱呼群體的意見：無動于衷。

　　他們可以隨意地稱呼他，救世主，滅世神。

　　正如風(fēng)可以把沙子吹往世界的隨便哪個角落，而沙以為是自己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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