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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
一、
這夜老僧講了一個奇怪的故事,說一個名叫潘多拉的姑娘從盒子里放出了災(zāi)難關(guān)住了希望。但是畢竟最終希望從盒子里飛了出來,給人們點燃了一盞海市蜃樓般美好的燈。
我低頭輕輕敲打著木魚,半晌才開口問:“為什么這樣一盒子精靈,卻是災(zāi)難最先擠出來,是希望太弱小嗎?”
老僧合著的雙眼動了動,沉聲說:“又或者呢?”
“為什么潘多拉偏偏在希望面前合上了蓋子,難道盒子里本就只有災(zāi)難和希望嗎?”
老僧緩緩張開了眼:“為什么盒子里關(guān)的是災(zāi)難與希望呢?”
我陷入了冥想。耳邊傳來老僧低低的吟誦,今晚他誦的是我聽不懂的梵文。青燈里的火焰一跳一跳的。我忽然開始想念起日里所見的那一樹白花,清冷而熱烈,亦喜亦悲。我的心里微微一動,自語道:“或者是亦喜亦悲?”
老僧停止了吟誦,無喜無悲地看著我:“或者希望本就是災(zāi)難。沒有災(zāi)難,又何來希望呢?”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難道這便是我一心尋覓的真諦——那個重返天庭的秘密?
老僧繼續(xù)吟誦著敲打起木魚。而我心里,只有混沌初開,卻無半絲清明。我抬頭看看老僧,只得無聲地嘆了口氣,退出門去。
月色很好,我依舊可以看見吳剛與桂樹。今夜是望日,或許天庭里正在舉行盛宴。或許玉帝正在高傲而自得地微笑——你知道,他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那一樹白花在月光下幻化出蝶的影子,翩然飛舞著。我揉揉眼,以為是場幻覺,可那影子卻越來越多地圍繞在我身邊。
我嘆了口氣:“又是一個花精自動現(xiàn)身。不要破壞我心中的美好幻想行不行?”
剛剛凝聚停當(dāng)?shù)幕ň班圻辍币宦曅Τ鰜恚骸拔也皇莵砗湍闾捉醯模抑滥阋矝]什么本事可以助我修行。只是今晚月色好,無聊的嫦娥也去赴宴了,出來逛逛會很清凈!
“哦?”我好奇地打量著她,白衣飛舞,倒是那一樹白花的樣子,“你和嫦娥很熟嗎?”
“我和織女也很熟哦!彼酚薪槭碌卣f,又忍不住笑起來:“你很喜歡我呢!
“是喜歡花!”我趕緊糾正,剛被老僧激起的那種鄭重與肅然全然不見了,“喂,你是什么花?”
“不會吧,那個家伙沒告訴你嗎?”她指指老僧的房間,“虧你跟他在一起那么久。我是娑羅啊!
“娑羅?”我不驚不嘆,倒讓她有些意外,“你不是跟在釋迦身邊的嗎?”
“難道那個家伙什么也沒告訴你?”她有些狡猾地笑起來,“那我也不告訴你了,看看你什么時候能明白!
“那個家伙”自然是指老僧。而娑羅說完便施施然化為白蝶飛回了樹上去。一樹白花悠悠然地搖晃起來——那個娑羅又在笑了。
我搖搖頭懶懶地不再理會。潘多拉的盒子——災(zāi)難還是希望?
這是個問題。
二、
我最終打碎了玉帝的琉璃盞。玉帝笑吟吟地斜靠在金椅上看著我——你知道,這個男人集天下最美的容顏,最大的權(quán)力,最高的地位,最強的術(shù)法于一身。主宰天地萬物,永葆青春。他經(jīng)歷過的時光被深埋在眼底,無波無瀾。
“哎呀呀,這可是伏羲偷了他老婆補天用的石頭專程做來送給我的,普天之下獨此一只。小葫蘆,你可得賠了。”
我雖不是低眉順目的仆從樣子,卻也實在受不了那種盛氣凌人的隱隱威逼。玉帝的威嚴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著。
“我賠不起!蔽抑缓眠@樣回答。伏羲是大神,跟我并不熟識。他老婆女媧又對那些補天的石頭寶貝得緊。我總不能去偷一塊,那樣會死的很難看。
“是嗎?那我就要罰你了,可憐的小葫蘆。”玉帝帶著戲謔的微笑。
“你這只大葫蘆!蔽以谛牡捉械。我知道玉帝聽得見。只是我從不敢這樣大聲喊出來。
在盤古開天之前,混沌中孕育了一株藤蔓。這株藤蔓汲取了宇宙之精華,開出一朵白花。很久很久,結(jié)了一只大葫蘆。玉帝就是從那里蹦出來的。只是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這葫蘆里還蹦出了一個人,那就是我。只不過我的靈氣與玉帝的相比,只能算被漏掉的。何況當(dāng)我意識終于清明時,玉帝已經(jīng)娶了西王母,舒舒服服地統(tǒng)管天下很久了。
我嘆了口氣:“你愛罰就罰吧,反正我打不過你!蔽以诿x上是玉帝的弟弟,也是天庭里唯一敢這樣對玉帝不敬的神,更是眾仙精靈競相交結(jié)的對象。當(dāng)然,沒人叫我“小葫蘆”,就像沒人叫玉帝“大葫蘆”一樣,他們都叫我“云君”。事實上,在天庭里我除了四處溜達,并沒有什么事情可做。
我敢肯定玉帝是有預(yù)謀的,他假裝思考了一下,狡猾地說:“我要把你貶到人間去!
我叫起來:“你不能永遠不讓我回來!”
“當(dāng)然當(dāng)然!庇竦郾硎纠斫獾攸c點頭,“只是我還沒有想好期限。不如,”他忽然湊過頭來神秘的說:“我們做個游戲吧!
“游戲?”我警惕地后退一步,“什么游戲?”
“這個天庭有一個秘密,那是個只有玉帝才知道的秘密。如果你在凡間找到這個秘密,我就讓你回到天庭,并且把玉帝這個位置讓給你!
我感到這是個絕對的陰謀,但是玉帝的誘惑對我太大了。我總是在哥哥的陰影下生活,我從來不甘心只有他才能當(dāng)玉帝。
“怎么樣,小葫蘆,如果找不到,你就只能在凡間度假了!
我知道這是個無論如何都由不得我選擇的游戲,我只有答應(yīng)。琉璃盞是一個引子,引我走進這個玉帝早已準備好的計劃。
當(dāng)然,你知道,我最終答應(yīng)了,被放逐到了人間,去尋找那個不知所云的秘密。
我沿著昆侖天柱滑了下來。在昆侖山腳,我茫然四顧,不知道該去向何處。那個老僧就在這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從我面前走過,說了一句只有我能聽到的話:“為什么玉帝有七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
于是我決定跟他走。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這個老僧是個深沉的人。我很驚訝人間竟然有這樣接近神思的人。雖然我敢于對玉帝不敬,但我知道我對玉帝還是很崇拜的。我很容易崇拜什么人,比如我很崇拜西王母——我的大嫂,我還很崇拜釋迦牟尼——因為他說的話我從來就聽不懂。
那么現(xiàn)在,我很崇拜這個老僧,他說話不多,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但是每句話都入木三分——比如那句玉帝為什么沒有兒子。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但卻不得其解。
跟隨他的第一夜,宿在離昆侖不遠的一間小廟里,我耐下性子坐在老僧對面跟他一起誦經(jīng),并且虔誠地請教那個問題的答案。老僧誦完了長長的《大般波若心經(jīng)》,抬起眼來看看昏昏欲睡的我,只說了一句話:“因為他不需要繼承人!
我大徹大悟——所以玉帝費盡心機把我——他唯一的弟弟——放逐到人間,去尋找一個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秘密!
老僧卻閉了眼不肯再多說一句,我只好作罷。走出房間,便看到了那一樹白花,F(xiàn)在你知道,娑羅一路上都跟我們在一起,我無數(shù)次地看到過她。
在老僧面前,我謙虛得幾乎都沒有了神的樣子。不過我堅信,如果那個秘密真的存在,老僧將助我找到它。
第二夜,老僧講了一個叫做莊周的瘋子的故事。他無數(shù)次地幻想自己是蝴蝶或者是游魚。
我想了想,輕松地說:“他是蝴蝶的轉(zhuǎn)世!痹谖铱磥,這一定是正確答案。《天術(shù)書》上記載有這么一種情況:前世入夢,不知今生。
老僧抬眼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或者蝴蝶的靈魂是他靈魂的另一半。”
我再次抽了一口氣。靈魂碎片?那還真是個匪夷所思的人類。
今夜是第三夜了,希望即是災(zāi)難?蝴蝶即是莊周?
可這些,明顯不是天庭的秘密。
三、
自從下凡,無數(shù)的妖精靈魅現(xiàn)了身來跟我套近乎,使我不勝其煩。我的身份特殊。即使被貶下凡間,卻也仍被眾仙敬奉著。不知那個老僧有沒有看出什么來,或者也許,他一開始就什么都知道。
我雖然比不上玉帝,但也是天庭數(shù)一數(shù)二的神仙,其實如果我真的想知道,娑羅所說的事情,我很容易就能知道。
第四晚,老僧誦的是《金剛經(jīng)》。
“什么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問。
“色空本無可區(qū)分。于大色中可尋大空,于大空中亦可尋大色!
“這不是等于什么也沒說嗎?”我笑了一句。
老僧沒有回答,只是誦了一句佛號:“釋迦我佛!
我斂起笑容,冷冰冰地說:“好了金蟬子,我都陪你玩了四天了,你也玩夠了吧!
老僧神色一變,繼而仰天大笑起來。一陣金光閃過,我笑瞇瞇地看著一個身穿金色袈裟的眉清目秀的和尚合十站在我面前:“云君果然是云君!
我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你還真的唬了我兩天!
“哦?那你是怎么看出來的?”不知什么時候,娑羅站在了我身邊。
“因為老和尚誦佛號從來都不說‘阿彌陀佛’而是說‘釋迦我佛’。普天之下除了釋迦的直系弟子,還有誰敢對阿彌陀佛不敬?而釋迦的所有弟子里,也只有金蟬子會跟我開這種玩笑。”
金蟬子是釋迦的二徒弟,也是釋迦最得意的弟子。他對佛法的領(lǐng)悟深刻而獨到,但偏偏最不遵守佛家的清規(guī)戒律。除了戒酒戒色戒殺生這三條,其他的戒律完全不在他眼里。我曾無數(shù)次地溜到五臺山上和他下棋論道,交情甚篤。
金蟬子大喇喇地盤腿坐下:“我還以為云兄是真的看不出來,大大得意了一番呢。”
我微微一笑,問道:“好了金蟬子,說說吧,為什么你和娑羅一起下凡來了?不會是打碎了釋迦的琉璃盞吧?”
“其實也差不多吧!苯鹣s子笑嘻嘻地看著驚訝的我,“我和娑羅看上了師父的絕密佛經(jīng),偷了一卷出來被發(fā)現(xiàn)了!
“那佛經(jīng)上是什么內(nèi)容?”我對邊緣的問題總是很好奇。
金蟬子對我的不關(guān)心事情重點一點也不驚訝,他耐心的回答道:“我們還沒來得及看呢。不過師父說,那卷經(jīng)里記的是我和娑羅的秘密。所以嘍,我們就被罰下界來尋找這個秘密!
我沉思著點點頭。娑羅和金蟬子都笑嘻嘻地看著我。當(dāng)然,我跟他們一樣都看出來,這是釋迦和玉帝共同策劃的。
四、
雖然娑羅更喜歡棲息在樹里,我還是嚴肅的要求她化作人形跟我們一起上路。于是人間的大道上出現(xiàn)了奇怪的場景,一個俊美如神的男子(其實本就是神),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其實本就是花)和一個清秀的有些不象話的年輕和尚在健步如飛。
討論了很久,我們還是決定一路向東去,去看看極東之地有沒有什么創(chuàng)世之初的蛛絲馬跡。在我看來,只要找到天庭的秘密,便也找到了金蟬子和娑羅的秘密。
我們的任務(wù),其實應(yīng)該是相同的。
我一直奇怪,金蟬子當(dāng)初為什么要給我講這樣兩個故事。我并非佛家弟子,對這種精妙的奧義完全理解不了。
金蟬子嘻嘻一笑:“因為這兩個故事是《天史書》里沒有記載的。說你不知道的故事,不就更容易得到你的崇敬?”
我懊悔地承認自己的弱點。只是隱隱的,心里有些疑惑,這兩個故事,其實有些相似呢。
我知道金蟬子也是這樣想的。
很不巧,在大海岸邊的國家——那應(yīng)該是商朝末期吧——我們見證了一個王朝的誕生。
其實我們沒想逗留很久的,只是在經(jīng)過朝歌時,被一股臭氣熏天的妖氣惡心的喘不過氣來。于是娑羅提出去商王宮看一看,金蟬子極為贊成。我暗想把他們倆貶下凡間其實很有道理,身為佛家弟子居然有比我還旺盛的好奇心。
當(dāng)然我承認,我也很想去看一看。
其實事情很簡單,真的再簡單不過。只是一只狐貍精占據(jù)了一個美女的身體而已。
我們輕飄飄地降落在鹿臺上,狐貍精正在千嬌百媚地唱著小曲,看到我們立刻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行禮跪拜:“參見云君!
我嘻嘻一笑,徑自向里走去,狐貍精小心地跟在我們身后。
“商紂不在嗎?”我隨口問。
“回云君,在內(nèi)室里午睡!
“噢?那我們?nèi)ツ睦锇。?br> 狐貍鏡頭上沁出了汗珠:“云君放心,我自會安排!
我朝金蟬子眨眨眼,看著狐貍精忙前忙后。畢竟我是神,還不是一般的神,而她只是一個道行不深的小妖精。很快,我們便在鹿臺享受了一頓大餐,居然跟天庭里的佳肴有些相似了。
我們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狐貍精操縱著蘇妲己的身體喪盡天良。這樣看來我們似乎很冷漠,但其實誰都知道,對于已經(jīng)寫在《天道書》中的命運,誰都無權(quán)隨意插手。
商朝的命運便是滅亡。
唯一讓我奇怪的是,一個道行低劣的小狐貍精,怎么會有那么高超的法術(shù)驅(qū)逐了蘇妲己原本的靈魂并且成功的控制了她。金蟬子若有所思:“會不會是靈魂的融合?”
“人和狐貍?”我不相信。
“別忘了,你也是從葫蘆里出來的。蘇妲己心里自然也會有容納狐貍精的黑暗之處!
于是狐貍精即是妲己,妲己即是狐貍精。
居然沒有區(qū)別了。
五、
我們繼續(xù)向東。越過茫茫大海,直到在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峰上看到了一群爭執(zhí)著的——神?
我不認識這些神,他們都屬于金發(fā)碧眼的奇怪種族。后來我們知道這座山叫做奧林匹斯山,山上的眾神管轄著另一個世界。
居然還有另一個世界。
當(dāng)時眾神們正在爭執(zhí)著該支持雅典城邦還是特洛伊。于是我們又見證了一場戰(zhàn)爭。在我看來,搶人家的老婆是不道德的事情,根本不用考慮。但是眾神的思維方式是奇怪的。山上亂成一團,我們?nèi)嗽谏侥_下望著這個世界驚嘆。
娑羅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既然是兩個世界,為什么我們竟會不知不覺的走進來?”
我和金蟬子恍然大悟,其實這竟是一個世界的。只不過太遙遠,誰都不知道罷了。
終于有神注意到了我們。那是個背著弓箭的白白胖胖的小嬰兒,背上居然還有一對白色的小翅膀?v然赤身裸體,娑羅還是愛憐地將他抱起來。不過那個家伙很成熟的邀請我們上山,娑羅被嚇了一跳。
“我是愛神丘比特!彼c點頭,“東方來的客人們!
我吃了一驚,我們明明一直向東,怎么會成了“東方來的客人”。難道說在最遙遠的東方就是西方了么?
原來東方的極端是西方。
被丘比特引上山頂,我們落落大方地覲見了異族眾神的首領(lǐng)——宙斯。我很感興趣地看到,與玉帝不同,宙斯有無數(shù)的兒子——大大方方生出來的、偷偷摸摸生出來的。這些兒子們互相打架。甚至宙斯本人,也是殺了他爹才當(dāng)上首領(lǐng)的。
唔,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界。
還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維納斯請我們吃的晚飯。我感嘆她們的善良好客,娑羅則與她們相談甚歡。唯有金蟬子,面對美神巋然不動。我終于看出,他始終是一個忠誠的和尚。
這樣的兩種性格,完美的融合在金蟬子身上;蛘呖梢哉f,大徹大悟后便是大俗,便也不拘泥細節(jié)。但大俗中仍有大雅。
六、
從奧林匹斯山上下來,娑羅就敏銳地察覺到如此下去,我們終會走到天竺去。那里是釋迦升天之地,向來也是盛產(chǎn)葫蘆的地方。
那里是我們最大的希望。
比起天竺,我們還是最先看到了葫蘆。
葫蘆本是平常的東西。我也想不通為什么在開天之前我和玉帝居然會從葫蘆里蹦出來。很奇怪,娑羅是沒見過葫蘆的。她自己說,釋迦涅槃之前她是一棵不會動的樹,釋迦涅槃之后她總是跟在釋迦身邊,而五臺山上是不種葫蘆的。
金蟬子聞言,挑了個飽滿圓潤的大葫蘆摘下來送給她。
娑羅接過來,高興的喊:“原來葫蘆是有兩個頭的!
我聞言如遭雷轟,一陣頭暈?zāi)垦。原來這就是原因,葫蘆是有兩個頭的,可以孕育兩個自己。
心里如被霹靂割裂開了陰云,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卻摸不到抓不住。我壓下心里的激動與困惑,隨他們繼續(xù)前進。在天竺,娑羅輕快的歡呼著,金蟬子卻皺緊了眉頭。
我好奇地碰碰他:“怎么,這地方不好么?”
“不是!苯鹣s子的語氣很凝重,“這地方太熟悉!
我這才知道金蟬子是沒有來過天竺的。娑羅引著我們?nèi)サ结屽饶鶚劦牡胤,指著她的真身——樹葉已經(jīng)白如霜雪的娑羅樹。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娑羅,釋迦涅槃是在娑羅雙樹之下,那么另一個你在哪里?”
娑羅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她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我的秘密就是這里,另一個我到底在哪里?”
我知道娑羅正在經(jīng)歷與我一樣的頓悟與迷惑,只是不知道金蟬子秘密的機緣到底在哪。我無聲地嘆了口氣,看向金蟬子,他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種茫然。在我看來,看透了天地間一切的金蟬子是不會茫然的。也許,這是釋迦給他設(shè)下的最后一道心魔。
看著眼前這兩人,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目前最清醒的一個。我暗自搖搖頭,用魅音術(shù)喚回他們的神智。我說:“既然都走到了娑羅雙樹,我們不妨再去地府走一遭,反正時間有的是。”
那兩人機械地點頭。我忍不住拍了拍金蟬子光溜溜的腦袋。金蟬子終于周身一震,下意識地揮手向我打來。我輕輕巧巧地閃過,哈哈一笑:“金蟬子果然還是最寶貝自己的光頭。”
金蟬子一手拍向娑羅的天靈穴,一邊淡然道:“云兄,金蟬子謝過了。咱們?nèi)サ馗!?br> 七、
玉帝不許我上天庭,卻沒有不許我下地府。我們沿著黃泉路悠然而行。娑羅對地府的陰暗頗為不耐。我倒也罷了,身上的神光可照亮周圍不小的地方,最慘的是金蟬子。起初他是以佛法真身趕路的,但佛光一入黃泉就顯得明亮異常。不斷有難以計數(shù)的鬼魂向他飄去,把他圍得水泄不通,難以行走半步。我和娑羅在一旁看得開心。凡是被佛光照到的鬼魂便可以減了前世罪孽,轉(zhuǎn)世為人,不必再受地府的刑訊之苦。金蟬子縱然有心普渡眾鬼,卻也狼狽不堪。只得收了佛光,化作我前時所見得那老僧,這才得以脫身而出。
說來也怪,化為老僧的金蟬子臉上就有了些深沉凝重,一點不見清秀和嘻笑的樣子。不過若以老僧這副樣子嘻笑起來,那一定讓人不寒而栗。
圍著金蟬子的鬼魂雖大多散去,但他所到之處總還有三三兩兩的鬼魂靠過來。這讓我們都頗為不解。還是娑羅有主意。她繞著金蟬子細細地轉(zhuǎn)了兩圈,拍手笑道:“金蟬子好香。”
香?我一愣,便也恍然大悟。金蟬子終日侍奉釋迦左右研習(xí)佛法,自是已成佛身,身上便有了揮之不去的檀香味。檀香的作用與佛光是一樣的,只是不如佛光傳得顯遠,便不會引來太多的鬼魂。
“可是娑羅,你也終日侍奉著釋迦呀,為什么沒有檀香?”
娑羅翩翩地揮著衣袖,散發(fā)出一種清淡寧遠的木質(zhì)氣息。她笑著問我:“聞到娑羅的味道了?”
是了,娑羅本是樹,自然不會再染上檀木的香。
我微微一笑,還不待說話,便見兩鬼差火燒火燎地奔到我們面前,俯身跪拜。我斂了笑容,隨他們一起向閻羅殿走去。
閻王早已恭候在門外了。見我們?nèi),立刻哈哈笑著“有失遠迎”親親熱熱地迎上來挽起我的手。我自然免不了陪上笑臉,作出一副故友重逢的激動之態(tài)。
娑羅已經(jīng)捂著嘴在偷笑了,金蟬子倒還是一副無喜無悲的樣子。也對,她沒見過我在眾神面前的樣子。我一直懷疑自己的法力連閻王都不如,便也不敢以皇弟的身份造次,整日和眾神稱兄道弟,卻不以心交。
在殿上寒暄了一陣,閻王不無奇怪地問道:“云君和金蟬子大師怎么得閑來地府了?”
娑羅見獨獨漏掉了她,在一旁扁扁嘴。這不能怪閻王。她奉于釋迦左右,從不下五臺山。連我都沒見過她,更不用說閻王了。
我打了個哈哈:“偷得浮生半日閑啊。閻君可是不歡迎?”
“哪里哪里。貴客光臨榮幸之至。地府的餐食不足以入生人口。待會兒去人間置些酒菜為二位接風(fēng)洗塵!
我笑道:“閻君客套了。不必接什么風(fēng)了,你忙,我們隨便在地府溜達溜達就好!
閻王也不客氣,當(dāng)下遣了個眉目儒雅的書生樣判官來,引著我們在地府觀光。
其實我從未到過地府,只因要穿過一個熙熙攘攘又污濁不堪的人間。地府眾官有神——比如閻王,有人——比如判官們,有鬼——比如黑白無常。這里更比人間混亂,但卻比人間干凈一千倍。觀音大士不時會來普渡眾鬼,他們便也一心向善,潛心悔過。
穿過幾個熱鬧的鬼城,我們漸漸走離了喧囂,只沿著一條蒸騰著霧氣的小徑向前。霧氣越來越濃,像乳白色紗縵嚴嚴實實地籠住了四周。若沒有判官帶著,怕是真要走迷了。
不多時就見有沉默的鬼魂很有秩序地沿小徑排隊向前,正奇怪間,霧氣仿佛瞬間消散,我們已站在一條一眼望不到對岸的湍急的河邊。河上有座似乎搖搖欲墜的獨木橋,橋頭一個老婆婆正在熬著湯。亡魂們一個個從她身邊走過,接過湯來喝下,然后踏上橋走向彼岸。
“難道……這就是往生橋和孟婆湯?”我驚問。
判官恭敬地點頭答道:“稟云君,正是;觎`們喝下孟婆湯,便忘卻了前生一切記憶,由這橋轉(zhuǎn)生入世!
我頗有感慨地點著頭,卻感覺有些不對勁。一回頭,就看見眼神空洞的金蟬子。他皺著眉在喃喃自語著:“孟婆湯,前世,轉(zhuǎn)生……”
難道金蟬子的秘密契機竟在這里嗎?
八、
我拉起他們二人就往閻羅殿跑,一邊招呼那個判官帶路。我想,我們要找的東西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
閻王顯然沒有料到我們這么快就回來了,正愕然間,我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在四處翻騰生死簿了。
閻王手足無措地阻攔:“云君要找什么。莫要這樣翻,亂了不好收拾。而且生死簿也不是可以隨便看的!
我停了手,揚著下巴冷冰冰地問道:“不知閻君可不可以借天地初生時的生死簿給在下一看呢?”
閻王從未見過這樣的我,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地想說話,卻似乎被我的凌人盛氣壓住了,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幾乎有些哆哆嗦嗦地低頭尋找著生死簿初卷。金蟬子默默誦著佛號,娑羅也是一臉嚴肅。不多久,生死簿遞到我面前。我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第一頁。
“天地精氣聚而生葫蘆,葫蘆裂而生帝!
生死簿的第一頁,記錄的竟是玉帝的出生?
我急切地向下尋找,卻沒有看到一丁點有關(guān)我自己的記錄。
我的名字竟不在生死簿上?
正在發(fā)愣間,娑羅已經(jīng)奪過生死簿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生死簿的第二頁,寫的是釋迦的出生,第三頁則是這樣一句話:
“娑羅雙樹拔地而生,隨釋迦以永年!
卻同樣沒有金蟬子。
我揪著閻王叫起來:“生死簿是不是不全,是不是!快給我拿出來!”
閻王竟然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實在沒有了,請饒過小臣!
我打了個激靈冷靜下來。他在我面前居然自稱“小臣”?
金蟬子淡然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云兄之氣度,果然絕類玉帝!
我猛地轉(zhuǎn)身,看到一臉圣潔的金蟬子。他閉著眼睛,雙手合十,似乎外物一切都與他沒有關(guān)系。難道,金蟬子已經(jīng)找到了?
我靜靜心,看著似乎若有所悟的娑羅和大徹大悟的金蟬子。我期待著金蟬子給我一個解釋,一個關(guān)于秘密和生死的解釋。
金蟬子睜開眼,微微嘆了口氣:“娑羅,你也明白了吧!
娑羅點點頭,臉上也消失了表情,只有某種釋然。金蟬子繼續(xù)說道:“云兄,我們的秘密其實只是被我們自己遺忘了。其實我就是娑羅,就是娑羅的另一個自己,就是第二棵娑羅樹。我因不拘于佛法而墜入了一次輪回,但我依舊是娑羅。娑羅雙樹本是同根而生,亦就是一個魂靈的兩個部分。所以生死簿上沒有金蟬子的名字。現(xiàn)在我們要回天庭了,我們必須和釋迦一起回到天竺娑羅雙樹下,才能重新融合為一個整體。那時候,生死簿上就將只剩下金蟬子的名字了!
我腦中轟然作響,這是一個我沒有料到的結(jié)局。我脫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娑羅接過金蟬子的話。她也是閉眼合十,周身閃著光芒。大徹大悟后的心境,竟然可以圣潔至此。她說:“天地兩重,而我們居然可以上天入地。云君只是身在其中看不清楚罷了。金蟬子曾講過的故事,或者就可以說是我們秘密的暗示。還有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云君的秘密當(dāng)于此有關(guān),只是我們不便多說了。就此別過,保重。”
金蟬子微微點頭,與娑羅飄身離去。金蟬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幾不可聞:“云兄,你真的很像玉帝!
九、
我仰天大笑。金蟬子果然還是泄露了他不應(yīng)泄漏的天機。我一躍出了地府,在人間的傾盆大雨下笑得痛快淋漓。
雨下得愈發(fā)大了起來。我哈哈笑著。原來天地的秘密竟是如此簡單,還有玉帝,還有我自己。
我吼叫著:“大葫蘆你給我出來!”
天空里一聲霹靂,天地變色。我繼續(xù)叫道:“雷公電母播雨童子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蛋!”霎時間云開霧散,玉帝的臉出現(xiàn)在天空之上。
他依舊微笑著說:“小葫蘆,你找到了嗎?”只是這微笑少了些戲謔,似乎多了些欣慰。
“大葫蘆你真是會隱瞞,瞞得眾神眾人眾鬼都對你俯首帖耳。瞞得我對你畢恭畢敬。”
“哦?你倒是說說看!
我冷笑一聲:“天地既然如此的界限分明,我為何可以在天庭與地府間來去自如?其實天地本不過是一個世界,天庭只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而已,而你玉帝,也只不過是眾神中的一個。天和地本沒什么區(qū)別,區(qū)別只在人心!
玉帝斂了笑容:“小葫蘆,你終究沒有讓我失望!
“其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出自同一株葫蘆藤,吸收的是同樣的精氣,我們是葫蘆的兩部分。你是大頭,我是小頭。就像災(zāi)難與希望,沒有災(zāi)難,又何來希望?沒有小何來大?沒有后何來前?沒有我,何來你!?”我一口氣吐出了胸中憋悶許久的話。我終于敢正視我自己,也敢正視這個世界。葫蘆是有兩頭的,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影子和雙胞胎。
這是一個偶數(shù)的世界。希望和災(zāi)難,莊周和蝴蝶,蘇妲己和狐貍精,西方和東方,大俗和大雅,金蟬子和娑羅,天庭和地府,玉帝和我。
我緩緩合上眼睛,心底涌起一波一波金色的海浪。我知道我的靈魂正緩緩離體而去,去向原本同我一樣的玉帝。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會要我去尋找這個秘密,因為沒有我,他也是不完整的吧。不完整,便不能得到永生。
我忽然想起金蟬子關(guān)于玉帝不需要繼承人的評價,暗自笑了笑。玉帝可以選擇,與我融合然后完整的永生,或者退位。我想我終于也大徹大悟了,看懂了以前看不懂的一切。
隱約中,我似乎聽到金蟬子的聲音,他呼喚著“云君”向這里趕來。我終于釋然。在我消失的歲月里,依舊會有人記得我吧。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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