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梁
　　一、蘇醒，牢籠
　　不知是什么時候，我由混沌中醒來。
　　我舒展開身體，慵懶地四處張望。腳邊是清澈地閃著鱗鱗的光的溪水，在稍遠(yuǎn)處匯成一灣深碧色的水潭，四周是一片郁郁蔥蔥。不時有鳥兒的清鳴穿過云霧曲曲折折地傳來，分外地熟悉親切。我微微地笑出聲來，嘗試著伸出腳去。我想在這細(xì)軟的風(fēng)中舞蹈。雖然我剛剛醒來，我滿心的空明，我不知道我是誰。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邁出一步。我清楚的感覺到手臂間穿過的林間涼爽的風(fēng)，腳下水流的輕柔。我看得到這一切，我聞得到泥土和花葉的芬芳，我聽得到林間生靈的呼吸和心跳，可是我卻一動也不能動。
　　我嘗試著呼喊，可我張大了嘴，也只能發(fā)出如樹葉摩擦的深重呼吸。當(dāng)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fèi)時，我忽然感到狠狠的不甘。我，是誰？我，又為何沒有自由？
　　仿佛是一個沒有痕跡的牢籠，將我的一切框在里面。如果是這樣，我為什么要醒來？
　　“我為什么要醒來？”一個如碎玉連珠的聲音在我的頭上響起。我驚訝地抬起頭，在陽光的背景里，那個斑斕的身影像神祗一樣盤旋著。
　　“你是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張了張嘴，依舊沒有聲音，但我清楚的知道他聽到了。
　　“我是鳳凰�！彼麖膹娜萑莸芈湓谖业募缟�，抖了抖滿身的輝煌，“我一直在等你醒來�！�
　　“我是誰？”仿佛抓住了什么，我急忙問道。
　　“你是誰？你當(dāng)然是梧桐。鳳凰只擇良桐而棲。一百年前我從這靈臺山上空飛過，就看見了你。你是有精魂的梧桐�！�
　　“梧桐是什么？”我茫然地?fù)u了搖頭。
　　“梧桐是什么？”他輕輕的笑著搖了搖頭，“梧桐是樹，你是樹靈。你就是梧桐�！�
　　我咬了咬嘴唇，“那么好吧，我為什么不能動？”
　　“因?yàn)槲嗤┦菢洹！彼牧俗某嵘系挠鹈澳愀械街車须y以突破的透明的屏障，那就是你的身體。樹有了精神，卻也仍舊是樹�！彼嶂X袋想了想：“你似乎有些不一樣，你將沖破你的牢籠�！�
　　“你看的到我的未來嗎？”我有些不相信，“你只是一只鳥。”
　　“我是鳳凰。”

　　我相信了鳳凰的話，因?yàn)轼P凰是神的使者。我終于明白我是一株叫做梧桐的樹，并且是個女子。
　　鳳凰說我是女子，因?yàn)槲倚褋砗蟛皇窍胍寂芏窍胍璧浮５抑皇且豢脴�，一棵不會動的樹�?br>　　“你想舞蹈嗎？”鳳凰歪著腦袋問我，他的眼睛反射著金色的陽光。
　　“想�！蔽彝h(yuǎn)方喃喃地回答。我想要自由。我恨束縛住我靈魂的□□。
　　“你真是一棵不安分的梧桐�！兵P凰嘆了口氣，“也許我可以幫你，但不是現(xiàn)在。你剛剛蘇醒，你還沒有靈動的契機(jī)。而這個契機(jī)，需要你自己去尋找�！�
　　“那是什么呢？”
　　“你的牢籠，只有你自己才能打破。我看不到你的命運(yùn)，我只是在這里棲息。我曾以為找一棵有精魂的梧桐將會非常愜意，看來我錯了�！兵P凰有些沮喪地?fù)u搖頭，“所以，在你找到那個契機(jī)之前，我要離開你�！�
　　“離開我？”我有些困惑，“你去哪里？”
　　“去找一株沒有精魂的梧桐�！兵P凰笑起來，“我會回來看你的。”他張開翅膀飛入了五彩的陽光，像他到來那樣的離去。我的不愉快在那一瞬間煙消云散，我沖著鳳凰的背影大喊：“鳳凰，你到底有多老了？”
　　鳳凰的笑聲隨風(fēng)飄來：“我快滿一萬歲了呢，你這個只有五百歲的小梧桐�！�
　　原來我已經(jīng)五百歲了。
　　二、等待，破空
　　只是思考卻沒有結(jié)果，我最終放棄了刻意去尋找一個契機(jī)。一切隨緣，也許時候到了，自然就會出現(xiàn)。
　　我想其實(shí)我是幸運(yùn)的，有多少樹究其一生也只是生活在無邊的混沌與懵懂中。而我可以睜開我的眼，張開我的耳朵真切的感受天地，感受風(fēng)雨。我真的不應(yīng)該只是忿忿，我可以快樂。
　　我真的這樣做了。我呼吸著靈臺山頂純凈的天地之氣，我汲取著雪水融匯成的清泉，我聽著鳥兒婉轉(zhuǎn)的歌聲，我的枝葉隨著微風(fēng)輕輕搖擺。
　　即使已經(jīng)漸漸平和，我知道在心的深處，我仍然不甘。我多想歌唱，多想舞蹈啊。我想總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我打破這個牢籠。曾有一只啄木鳥停在我身上篤篤地敲，我興奮的想，也許撕開了樹皮，有了縫隙，我的靈魂就可以自由�？蛇@終究是錯誤。若這樣輕易，鳳凰又何必離去？

　　我長在靈臺山頂，罕有人跡，但偏偏就是有人來。那是一個年輕的樵夫。也許是為了打更多的柴，也許是為了山中的珍奇，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相信他是一個溫柔而善良的人，他的眼中閃耀著光芒，就像那天的鳳凰。我的身體輕輕搖擺著，我想對他說話，可我依舊不能發(fā)出聲響。
　　“你真是一棵美麗的樹�！彼p輕撫摸著我的身體，我微微顫抖起來。
　　他仰頭微笑，眼中滿是幸福：“我在想風(fēng)荷。你知道風(fēng)荷是誰嗎？風(fēng)荷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比你還要美。我愛她，我要給她采到世間最美的花。”
　　原來他，是為了一個姑娘上山來采花嗎？靈臺山險峻，處處是峭崖。能攀到山頂，該是要多么大的勇氣和堅(jiān)強(qiáng)啊。他說愛，愛是這樣的嗎？
　　我心里一動，也許，我要找的東西，就在眼前了。
　　他倚著我坐下來，從腰間取出一只青綠欲滴的竹笛，笛子在他唇邊歡快的跳動起來，我聽到了這一生從未聽到過的聲響。不似流水的潺湲，不似微風(fēng)的細(xì)碎，不似鳥鳴的干脆，但偏偏入耳即化，纏纏繞繞地卷在心里散不去。我感到身體愈加輕靈，仿佛即刻就能臨風(fēng)起舞。
　　這是什么，一只笛子，可以活起來嗎？
　　那一天，鳳凰回來看我，他走了已經(jīng)有十年了。原來一眨眼，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我已經(jīng)不是個懵懂的樹靈了。
　　鳳凰撲簌簌地落在我肩上：“梧桐，你想到了什么嗎？”
　　“鳳凰，你知道木可發(fā)出金石之聲嗎？”沒等他說話，我接著說下去，“我知道了，我終于知道了，就像笛子。竹子可以以笛子的身份活起來，梧桐為什么不可以呢？”
　　鳳凰在我身邊一圈圈盤旋著大笑：“果然果然，只用了十年的時間就參破了這一層，你是株聰明的梧桐啊。只不過�！彼鋈粐�(yán)肅起來，“變成琴所要經(jīng)受的痛苦，所要面對的失去，你可以承受嗎？”
　　“我怎么會不可以，我用一生來尋求自由啊�！�
　　“那么好，我答應(yīng)幫助你�！兵P凰停在我身前，微笑起來：“讓你看看一萬歲的我，是不是個老頭子�！�
　　云霧在眼前氤氳開來。霧散之處，一個青袍男子負(fù)手而立。他溫婉地笑著，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來，烏發(fā)在頰邊散開，孩子似的調(diào)皮樣子，只是那雙眼睛，迎著金色的陽光，閃出看開了塵世的清澈，讓我知道，他，就是鳳凰。
　　“原來你是個男子�！蔽倚ζ饋�，“你居然不是老頭子。”
　　“你準(zhǔn)備好了嗎？”鳳凰收了笑容，“不要叫出聲來，不然，你會魂飛魄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咬住嘴唇。我等待的，終于要來了。
　　鳳凰定定的看著我，終于嘆了口氣，將衣袖揮了起來。我的眼前忽然展開一片濃重的黑暗，然后便是身體如同四分五裂的劇痛。我的頭疼的像要炸裂開來，仿佛前世今生我的一切一切如同潮水般涌來。從抽出第一片葉子到結(jié)出第一顆桐子，蘇醒后被我忘記了的作為樹的一切在這一瞬間紛至沓來。過去的悠閑生活一幅一幅地閃現(xiàn)，我忽然有些迷惘——我為什么要擺脫這樣安靜的生活呢？
　　“守心如一，一如心守�！兵P凰的聲音仿佛在云端飄飄渺渺地回蕩，我腦中一震，突然想起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要變成琴啊，我要歌唱和舞蹈。
　　有什么細(xì)韌的東西纏繞在了我身上，我有些窒息的張開嘴。“不要叫出聲來。”鳳凰的提醒適時傳來，我咬緊嘴唇。在這痛苦的蛻變中，我清楚的感到，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我而去了。

　　當(dāng)眼前重現(xiàn)了光明之時，我看到鳳凰疲憊而滿意的微笑：“現(xiàn)在，你是一把琴了�！蔽铱床坏阶约旱臉幼�，但鳳凰在我身上輕輕拂過，高亢而纖柔的鳴響破空而起，我清楚的聽到自己胸腔中發(fā)出的喜悅的振響。那是我自己的聲音啊。
　　“你瞧，你已經(jīng)可以唱歌了�！兵P凰拍拍我，“你還不能舞蹈。也許你自己知道你還需要些什么�！�
　　“愛�！蔽要q豫地回答，“我想這是可以讓我舞蹈的東西。我要怎么得到愛呢？”
　　“不，不止是愛�！兵P凰仰起頭，“你需要一顆心�！�
　　三、墜落，塵網(wǎng)
　　鳳凰擦凈我的琴弦。我的琴弦是鳳凰從九天上帶下來的天蠶絲，以昆侖山上的白玉結(jié)環(huán)系在身上。我的聲音纏纏綿綿，在靈臺山頂環(huán)繞。我看到了我已經(jīng)四分五裂的身體。我愿本翠綠而生機(jī)的枝干倒在地上，白如霜雪。鳳凰說綠色是樹的精魂，樹的精魂是我，離開了樹，樹便死亡。我的心底泛起一絲的蒼涼，我永遠(yuǎn)不是梧桐了。
　　“你后悔嗎？”鳳凰有些戲謔地問我。
　　“不。”我鏗然地?fù)u頭，“現(xiàn)在我是一把琴了�！�
　　“是的，我還要幫你�！兵P凰笑起來，“現(xiàn)在我叫作華元。而你已不能再叫做梧桐了。你叫什么呢？”
　　“繞梁�！蔽逸p輕地說，“我是一把叫做繞梁的琴�！�
　　“好！”鳳凰——華元大笑著，夾起我飄下了靈臺山。
　　華元獻(xiàn)繞梁于楚莊王。

　　我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就知道他必將名震天下。他的眉鋒斜插入鬢，雙瞳黑如夜空，閃爍著野心的光芒。是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野心�？墒撬笥覔碇鼓鹊奈枧谕踝舷蛳赂┮曋P凰和我——華元和繞梁。
　　華元一言不發(fā)，將我橫置于地，我輕巧地唱出了靈臺山上生靈們的歌。楚莊王的雙眼忽地放出光來。他推開身邊的女人，快步走下堂來。他的手指顫抖地拂過我的身體。我驚訝地看到這樣一個男人居然有著纖細(xì)瘦長的手指，更驚訝地感到在那手指拂過我琴弦的瞬間，我胸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急促地震響。
　　“這琴……”
　　“她叫繞梁�！兵P凰仿佛洞悉了一切般不動聲色地微笑，“華元將她獻(xiàn)給大王。”
　　我很想問問鳳凰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是我沒有機(jī)會了。楚莊王將我抱在懷里，不舍的放下來。
　　華元得到了重賞。在所有凡人眼中，他飄然而去，不知所終。只有我知道，鳳凰再次離開了我。
　　“繞梁，我會回來看你的�！�

　　我好奇而專注地關(guān)心著面前的這個男人。他有橫跨千里的楚國，他有后宮如云的嬪妃，他沉迷于聲色，但他缺少知音。
　　我相信他是把我當(dāng)作知音的，不止是因?yàn)槲业穆曇艨梢岳p纏綿綿地繞在他心里。他用溫暖的眼神看我，他用纖瘦的手指撫摸我。每當(dāng)這時，我的胸膛里都會有節(jié)奏的振響著。看著他剛毅的唇線，我多想吻上去。
　　羋旅，就是你嗎？
　　入夜，羋旅托著我上了露臺。他喜歡在這樣的夜里鼓琴，繞梁原本余響不絕的聲音在夜風(fēng)的吹送下可以飄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他對我說話，他說繞梁，你可以聽得到我的心嗎？你為什么不說話，我知道你可以。
　　我顫動著，他居然看得到我，他居然感覺得到我的存在。我多想告訴他我可以聽到他的心跳，可是我依舊只能在他的輕拂下歌唱。
　　羋旅嘆了口氣，將我擺放端正。我以為他又要彈奏伯牙的《流水》，可對月響起的，卻是另一首曲子，像他的心跳。
　　胸腔里的跳動隨著他的手指翻飛，我終于無法再忍受被縛于琴中。隨著風(fēng)聲琴聲，我忘情地舞起來。
　　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可以跳舞了，我等待了五百年的臨風(fēng)的舞蹈。我旋轉(zhuǎn)著，放蕩著我的靈魂。我掙脫了束縛，我終于自由。
　　我看到羋旅眼中盈盈的笑意。我的臉頰忽然火燒一般地燙起來。原來我已經(jīng)得到了愛，愛讓我舞蹈
　　琴聲戛然而止，我知道羋旅想要對我說些什么。可不待我展露一個微笑，就發(fā)現(xiàn)我依舊被鎖在桐木之中。怎么？我還不能自由嗎？
　　羋旅臉上同樣是愕然。原來只有在他忘情的琴聲中，我才可以活過來嗎？我有些悲哀地想。
　　他連忙鼓琴，撥動我細(xì)韌的蠶絲。我再次輕盈地立在他面前，輕輕地對他說：“大王，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這是我第一次用我的聲音說出話來，在這一瞬間，我恍然明白，我得到的愛，是他給我的，也是我給他的。
　　我看到他抿起唇角微笑起來。我曾無數(shù)次地看到他的微笑，而今我終于可以撫摸它，親吻它。他說：“繞梁，你終于出來了。”
　　羋旅，我愛你。
　　四、忘情，枷鎖
　　此后，楚莊王每日鼓琴，沉于繞梁之音。
　　只有他知道，繞梁中有一個我。
　　他對我說，那日我對月起舞的身影，我翠綠色的裙裾，我轉(zhuǎn)身微笑的容顏，是他一生都不曾見過的絕美景致。
　　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這樣美。在他的琴聲里，我?guī)缀跬浟宋业那笆澜裆浟宋蚁胍杂傻乃拊�，忘記了靈臺山，忘記了鳳凰，忘記了梧桐。
　　蠶絲細(xì)韌，卻也經(jīng)不住他日日夜夜的撥弄。我曾心疼地?fù)嶂鹆撕窈竦睦O子的纖瘦的手指，那一瞬間我想，就這樣與他在一起，即使被封在琴里一輩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天蠶絲突然崩斷，換上了楚地盛產(chǎn)的生絲，余音難以繞梁，我也無法再從桐木中出來。
　　楚莊王焦急而難過。他把繞梁琴抱在懷里，絮絮地對我說話。我有些悲哀的發(fā)現(xiàn)，除了我所寄身的桐木，他還不曾抱過我。因?yàn)樗荒芡Ｏ聫椙伲荒芸粗�，對我說話，卻不能給我愛撫。
　　但其實(shí)我原本就沒有身體。
　　我知道很多人為此很高興。他有很多嬪妃，而在我出現(xiàn)的那一天，她們?nèi)荚獾搅死渎洹Ｋ劣诶@梁之音，荒廢了朝政。他有一個忠心的臣子叫做蘇從，日日痛陳聲色的惡處。我想他們都恨我，恨我搶走了他們的大王。這讓我有些迷惑，羋旅愛我，這又有什么錯？
　　三日后，日漸憔悴的楚王于全國張貼告示，請人修繞梁。
　　我想鳳凰早知道有這么一天。因?yàn)槿A元于第二日帶著天蠶絲出現(xiàn)在郢都。
　　再次看到鳳凰不動聲色的微笑，我心底泛起久違的親切感。我有很多話想要問他。
　　華元請求楚莊王給他一天時間單獨(dú)與繞梁在一起。羋旅戀戀不舍地放開手，眼中滿是擔(dān)憂和關(guān)切。
　　鳳凰關(guān)上門：“你得到愛了�！�
　　“是的�！蔽颐曰蟮卣f，“可只有當(dāng)他鼓琴的時候，我才能舞蹈�！�
　　“你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了？”鳳凰動手拆下生絲，“你需要的是一顆心�！�
　　“我可以感到胸腔里的跳動。”我有些不服氣，“那不是心跳嗎？”
　　“哪里會那么簡單。”生絲已經(jīng)被卸了下來，“心是由很多的東西組成的。有愛，有恨，有難過，有悲哀�，F(xiàn)在你有什么了呢？”
　　“我只有愛。”我猶豫地說：“我以為那就足夠了。”
　　“除非你想永遠(yuǎn)這樣下去�！碧煨Q絲已經(jīng)崩在了我身上，“我記得一株五百歲的小梧桐曾以她的一生來尋求自由。”
　　“是，我想要自由。我在努力著�？晌以鯓拥玫揭活w心呢？”
　　“時候到了，你總會得到�！兵P凰顯得高深莫測，“你要想好你是想要自由還是只想要愛。有時候，愛是自由的枷鎖。”
　　華元修好了繞梁，楚莊王大悅。
　　我一直心事重重。羋旅擔(dān)心地問我：“繞梁，你還是不舒服嗎？”
　　“不是的�！蔽覔u搖頭，“大王，我使你荒廢了朝政。我真的應(yīng)該愛你嗎？”
　　“說什么傻話�！彼每吹匦ζ饋�，“你真是個單純的琴精。”
　　“錯了。我是樹靈�！�
　　我第一次給羋旅講述我的故事，只是隱去了關(guān)于鳳凰的內(nèi)容。他聽后溫和的笑笑：“你編了一個可愛的故事。”
　　原來他竟然不相信的嗎？我心底有一點(diǎn)苦澀，那么就這樣下去吧，看誰能成為誰的枷鎖。
　　五、家國，斷夢
　　楚莊王再次看到了我，倍加珍惜。
　　我猜他害怕我再一次的失去，便一刻也不想與我分開。在后宮，他日夜鼓琴，同我歡聚。
　　七天七夜。
　　七天不曾上朝，所有人都沉不住氣了。蘇從自然是不消說的，可是他難以闖進(jìn)重重的內(nèi)宮。但是被羋旅冷落了很久的嬪妃們可以。
　　在我看來，樊姬不是一個多么美貌的妃子。她不如許姬的嬌媚，不如麥姬的清雅。所以，她不是最受寵愛的妃子�？墒俏覐乃砩峡吹搅丝膳碌牧α俊Ｋ郎睾駥捜莶⑶抑獣_(dá)理。更加可怕的是，她可以感受到我得存在，只不過她以為，我是琴中的妖靈。

　　羋旅和我在一起，忘卻了周圍的一切。蘇從多次見過樊姬。樊姬告訴他楚莊王常常一邊鼓琴一邊對著虛空自言自語。他們深信我是一把妖琴，他們想毀掉我。
　　即使被封在琴里，我依舊靈敏地聽到楚王所在的內(nèi)室已經(jīng)被眾多僧侶層層疊疊地圍了起來。我暗暗地笑，他們以為樹靈是鬼怪嗎？
　　他們的法子當(dāng)然不能奏效。繞梁依舊是繞梁，楚王也依舊是楚王。
　　當(dāng)僧侶道士全部垂頭喪氣地離去時，樊姬敲開了羋旅的門。
　　不得已，羋旅停了手，我靜靜地躺在琴里，聽他們的話。
　　“大王，您過于沉淪在音樂中了！過去，夏桀酷愛‘妹喜’之瑟，而招致了殺身之禍；紂王誤聽靡靡之音，而失去了江山社稷�，F(xiàn)在，大王如此喜愛繞梁之琴，七日不臨朝，難道也愿意喪失國家和性命嗎？”
　　我得承認(rèn)，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我知道羋旅是個明君，或者他終將成為明君，什么也無法困住這條龍，即使是繞梁。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溫和的沖樊姬笑笑。我如被雷擊一般發(fā)現(xiàn)，原來在所有人心里，我都已經(jīng)成了一把禍國誤君的妖琴�？蛇@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自由的臨風(fēng)起舞。我愛羋旅，這真的有錯嗎？
　　“樊姬，我會好好想一想。”
　　送走了樊姬，他在我身邊坐下來。他鼓琴，我卻拒絕出來。
　　“繞梁，你在生氣嗎？”
　　我不理他。
　　“其實(shí)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彼匝宰哉Z，像是在說給我聽，“我知道我為了你已經(jīng)快要荒廢了國家，可是我實(shí)在沒辦法�！�
　　“我希望你明白我是真的愛你。不管他們說你什么，我都相信你是個善良而美麗的樹靈。”
　　“我相信你是樹靈的。但是其實(shí)無論你是什么，對于我來說，你都只是繞梁，是我愛的繞梁�！�
　　“你真的愛我嗎？”我飄然站在他面前，滿心期待。
　　“真的，但是這是個錯誤�！彼难凵窨彰�，“羋旅不僅僅是一個我，還是一個國家�！�
　　我忽然感到眼中澀澀的。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只是一種無盡的無力感，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說。我腦中一遍遍回響著：“這是個錯誤，這是個錯誤……”
　　“這果真是個錯誤嗎？”我喃喃地說，“我一直想告訴你，其實(shí)我已決定為了愛你，可以放棄我追求了五百年的自由，就這樣陪你一直老去。在你死后，我寧可沉于浮塵，永不被人奏響，也沒有什么所謂�？墒悄憔谷桓嬖V我，這是個錯誤！”
　　“繞梁。”他抬起一只手輕輕撫摸我的臉，手指涼涼的并且在顫抖，“對不起，我不能永遠(yuǎn)在這里陪著你。我有需要我的國家�！�
　　“沒關(guān)系，只是打碎了我的一個夢而已�！蔽铱嘈�，“你可以將我就這樣放在這里，然后去前堂接受百官朝拜。我可以自己一個人�！�
　　“我會很痛苦，會在朝堂上想著你的悲哀和孤獨(dú)。”他輕輕地說，滿是愧疚和無奈，“對不起�！�
　　我最后一次深深地親吻他抿起的唇。
　　六、失去，自由
　　我早該想到他是多么絕決的一個人，他有野心，也可以對自己殘忍。在他所追求的天下霸主面前，愛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不止是對我繞梁，在絕纓宴上發(fā)生的一切早該提醒我今日的結(jié)局。羋旅對我說對不起，他在那時就在向我為了我的結(jié)局而道歉了。
　　他命人取了一把鐵如意，狠狠地撞在我的身上。
　　一聲鈍響，我木然的飄出琴外。看著碎裂了一地的桐木亂弦，我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我已經(jīng)輕飄飄地獲得了自由。
　　羋旅站在殿外，他眉眼中的悲哀已經(jīng)不能讓我原諒。我有些迷惘，我是該恨他，還是該感謝他給了我自由？
　　原來自由是這樣的簡單，只要愛人的一把鐵如意。
　　什么也不會成為楚莊王的枷鎖，沒有人可以困住他。而我只是一只樹靈，我沒有那樣絕決的雄心壯志。我只要一個愛我的人。
　　我知道，他不愛我，或者說，他更愛他的國家。
　　他也再不能看到我了。
　　“你得到了一顆心。”不知什么時候，鳳凰靜靜地出現(xiàn)在我身邊，陪著我俯視著楚王的宮殿，“你知道什么是難過，什么是悲哀了嗎？”
　　“就是這個樣子嗎？”我自言自語，“我終于得到了自由，可我為什么滿心的木然？”
　　“有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心心念念所追求的終點(diǎn)，只是如幻影一樣的符號而已。現(xiàn)在你可以盡情舞蹈，但你已經(jīng)沒有了舞蹈的興致。那么梧桐，告訴我，你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是什么時候。”
　　我眼前閃現(xiàn)一幅幅畫面。是羋旅的微笑嗎？但那已經(jīng)虛幻得無法讓我觸摸了，眼前最真實(shí)的，是林澗溪水，還有微風(fēng)鳥鳴�！拔嗤蔽易哉Z，無知無覺。
　　“果真是梧桐嗎？”鳳凰洞悉地微笑，“來吧，繞梁絕響，梧桐不息�！�
　　七、終點(diǎn)，起舞
　　我低眉順目地站在靈臺山頂上。我本是梧桐的精靈，現(xiàn)在卻化為了桫欏的魂魄�？晌胰匀皇俏摇Ｎ矣浀梦业倪^往，記得我曾經(jīng)的愿望。
　　有時我會想起那個眉眼銳烈的楚王。風(fēng)帶來他稱霸中原的消息，而我也只是微微一笑。早就知道，這樣的人，會有這樣的成功。只是這一切，都已與我無關(guān)了。
　　我仍然熱愛自由，熱愛舞蹈，只是我的舞蹈，只有風(fēng)看得到。
　　鳳凰奏明了天帝，許我可以不位列仙班，而是以桫欏的身份活著。桫欏是釋迦的圣樹，有著逼人的靈氣。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憑自己的力量沖破樹的牢籠，重獲自由。
　　只是我已經(jīng)不認(rèn)為那就是自由了。被困在繞梁琴里的時候，我的心是可以舞蹈的，被鐵如意敲碎了牢籠，我卻無法再臨風(fēng)。自由，不在于你的身體，而在于你的心。
　　我有了一顆真正的心。我的心可以隨著風(fēng)游蕩于天地。我看風(fēng)吹起我的綠葉的裙裾，感到寧和而愜意，像在風(fēng)的尖端舞蹈。
　　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吧。無論如何，我都已經(jīng)找到了。
　　繞梁絕響，吾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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