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霞已然鋪滿了洶涌的穹天。
　　候鳥翩躚落下之時，眉山晚生的紅葉簌簌飛落至少年沉睡的臉。
　　受驚之后的惺忪之間，他似乎看見有輕盈的身影在夕陽的余照之下走過來，寬松的衣裳隨風輕快地飄揚。

　　“……”

　　那清瘦的少年驀地張開雙眼，未來得及說些什么，夕陽的冷光便已被藍夜吞沒
　　輕快的人影隨之閃回，不復出現(xiàn)。

　　深秋微涼，他依然獨自靠在石壁上。
　　仰看天色，他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黃昏早已過去多時。

　　空蕩蕩的家宅前，靜靜的湖水也如同結冰了般。
　　他兀自望過去，湖中倒影和著他的呼吸輕輕泛起映紅的微波。

　　……哪還有什么少年。

　　+++

　　即使離家萬里，孤身一人也沒關系……

　　且醉且逍遙，浪跡山水間，輕狂如少年。
　　這樣的他，未曾想過自己會久久停駐在曲徑上，順著雁的方向一直望到南的盡頭，讓右邊夕陽映出他一半憂愁的側臉。

　　紅日深處是何方，或許只有大雁知道……吧……
　　他回過神時，天色已晚。

　　頃刻，又有輕而適中的力道拉了拉他的長袍
　　“蘇家哥哥，迷路了么……？”

　　他只憑哥哥二字，足以一驚。
　　那身材小巧，著麻衣的孩子，是街上酒樓老板家的次女，正值妙齡，芳華稍現(xiàn)。
　　他看她雙目清澈玲瓏，不禁又將心里那久久不忘的人勾勒出思念的形狀。

　　“嗯沒……”

　　他笑吟吟地答，回過身快步走向繁華的街市。

　　漸涼，他一身盈裳恍若夜的云朵在天際默默地游蕩。

　　“真的沒有么——？”
　　女孩子在遠處，許久，才放聲去問。
　　柔美的聲色穿透層疊飄揚的落花，隨著冰冷的氣流一直飛到天上。

　　……

　　“嗯。真的……”

　　+++

　　他淺淺嘆息。

　　記得年幼時，自己也喜歡呆呆坐在湖水邊，看著里頭倒映的梅花與金魚游成一片。
　　他看著看著，就睡去了。只是有時，他會發(fā)覺有手輕輕拂過自己的臉，隨即，是一片落葉緩緩地飄下。

　　“哥哥……”

　　他夢還未醒，半張開惺忪的眼眸，烏黑的瞳中映射的是他為自己擋住濃烈的日光。
　　那人，干凈長發(fā)，寬松素袍，眉目俊秀，唇邊時時掛著暖陽般的笑容。

　　他不想起身，假裝再次睡去。呼吸在強烈的安全和幸福中平穩(wěn)而柔和。
　　哥哥只大他兩歲，卻仿佛有無限的包容，始終自信地守護。他看到蘇軾背上被太陽灼出一片片傷口的那晚，躲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啜泣。卻仍是哥哥笑著過來，坐在床頭，讓他不得不將淚水抹殺掉。

　　“吶……轍，幫我擦藥吧。”
　　他的笑容背對月光，卻比月光還要明亮……

　　+++

　　回首。
　　他剛毅的一切瞬間變得柔軟又纏綿。

　　他記不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深深喜歡蘇轍的，似乎……只是一種身為兄長的本能……
　　但是他至今能清楚的記起，十五歲夏天的某個黃昏，自己突然停在薄樹林里不動。
　　四顧一番，仍然不曉得該從哪里回去家宅。
　　他不會哭，不想放聲呼救，只得信步在林中大膽地胡闖。也許一直都在繞圈子……

　　而重要的是，風初涼時，有個輕而適中的力道拉了他的衣襟。
　　察覺不到絲毫惡意……明顯是主人為了不驚到自己。

　　“蘇……蘇軾哥……迷路了么……？”

　　他回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烏黑的眼眸。
　　男孩子柔軟的發(fā)絲被風撫得蓬亂，飛在空氣里，散到明亮的額前。

　　“我叫蘇轍……

　　是弟弟……”
　　他小心地介紹著自己，聲音因害羞或者惶恐而漸漸變小。

　　蘇軾覺得遺憾。
　　他初見蘇轍就心生喜愛，不禁嘆息自己從小在姑媽身邊長大，十五年之間未曾歸家，父母探望自己時，也沒有說起過這個胞弟的存在……

　　看得出，蘇轍也強烈地希望著與兄長見面……

　　他笑著頷首，伸出手拉住對面的少年。
　　田徑花香，晚照之下，弟弟謹慎又愛惜地引著哥哥回家。一路寧靜愜意，他們不曾說話。

　　今年中秋，我們一起過。

　　+++

　　中秋……？

　　他望見遠天一輪青郁色的滿月，如瑜盤，似天宮神殿。

　　又是一年中秋，冷柔的月下卻再不見一雙輕盈的少年。

　　他記得多少年前的這天，哥哥坐在自己右邊。
　　蘇軾舉頭賞月，干凈的發(fā)跡被夜色染了一層晶瑩的藍。
　　蘇轍看著哥哥，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臉上那股放蕩不羈的氣宇，在月下卻融化成安寧，淡淡白皙的面龐也如水般澄澈清涼。

　　“月亮……很美呢——”
　　他聽見蘇軾這樣感嘆。
　　“——子由，我覺得我們應該屬于那里才對�！�

　　蘇轍一驚，轉頭眨了眨眼，卻又隨即黯淡。

　　“哥哥比我大兩歲，卻已經很有才華了呢……相比之下……”
　　“他們不在意子由，跟你本身沒有關系�！�

　　他喉嚨梗住。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被哥哥扣在下面，汩汩溫暖就如河般流淌，滲入心田。

　　如果可以……真的想和哥哥一起回去……

　　吶，你知道么，那天我從哥哥眼里看到了莫名的東西……

　　總感覺……我們的會越來越遠……

　　+++

　　是……中秋……？

　　嗯。原來是中秋……白駒過隙，又是一年。

　　他斜眼看向天邊明月，歡笑一度，拜別繁華街市酒樓里的好友。
　　不等人們臉上的驚詫和惋惜褪盡，他就轉身越過通明燈火，順著小橋流水一直奔向林后的遠山。

　　“子——由——！”
　　他向著月亮歡快地呼喊，仿佛弟弟已經住在了那上面。

　　天空沉寂得幽然，任他忘情地嘆。

　　子由，你聽到了嗎——？
　　我才不會去距你遙遠的地方，才不會與你分開！
　　約定好了不是么？月亮是屬于我們二人的，中秋之夜一同望月，不正是我們團聚了么？

　　子由，即使他們不在意你也沒關系！

　　……

　　我以為……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不必去想其他的事情……

　　可是從那天起，我就開始發(fā)現(xiàn)你眼睛里有我讀不懂的東西。
　　你總是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是不是……我們從那時起就開始疏遠了呢……？

　　吶子由……你還在睡么……？

　　會不會
　　被秋天的落葉擾醒呢……

　　+++

　　他撣掉身上的枯葉，站起來，悠悠然。
　　月亮在緩緩地爬過高遠的天。

　　蘇轍探頭過去——哥哥，會在那上面么……？

　　他突然一陣臉紅，慌忙之間，將懶散的身子調整成一個更有力度的姿態(tài)。
　　仿佛哥哥真的就在眼前，仿佛他真的聽到了……那溫暖的淡淡嘲笑，那柔軟的手為他打點好自己，那充滿元氣的聲音低下來后變得無比沙啞隨和，“子由若是會打扮一點，也會非�？±誓貇”

　　……

　　俱往矣。

　　然，他的思緒歸來時，卻也沒有了惆悵。

　　蘇轍回身去到家宅后的山尖，腳步輕快，像極了某個人。

　　——湖水被蕩漾。

　　哥哥……我聽到了……

　　他笑得淚流滿面。如同月光在水里碎了……

　　+++

　　舞劍。

　　如云如煙，他的身影一直飄渺于茫茫紅塵。

　　我蘇軾縱使名垂千古，終是一枕清夢。

　　繁華詞賦后面，惟一人將我永遠掛念于心，惟一人落著我的淚點。

　　+++

　　風中回首，高歌明月幾時有
　　月下獨酌，酣然把酒問青天。
　　山回路轉，水滴石穿，頹顏空凄切。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實欲歸去，唯恐寂寞惹來清秋寒。
　　仰天笑，與君共醉，豈是在人間？
　　星流月轉，歡飲無眠。
　　怎奈何，明月別時圓。
　　只嘆月之陰晴，不曉人之悲歡。
　　古難全。
　　忘卻此世事，今夜舞翩躚。
　　心系相思于四海。
　　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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