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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有玄機
{壹}
母親用那清冽的河水濡濕了我的長發(fā)。
墨一樣的深黝,融入那滿池的碧水挪藍。皂角輕輕地摩挲,帶著早春清甜的幽新,沁滿了我的芷女芳心。
他就要來了。帶著壓透春枝的胭紅,伴著新晨的第一縷日光,順著那蜿蜒的河道泛舟而下。
人們喚著的花間公子,女子們嗔著的“丑人鐘馗”。
我的飛卿,溫飛卿。
呈以師徒之禮,卻竊之以私情。
長安的明媚佳日,盡興同游。
城南的崇貞觀里,一群新科進士在爭相題作。
望著那些金榜題名的進士,我看見他的眉間滑過一絲細屑的愁緒。
“幼薇,你將來的良人,一定是個前途恢弘的有識之士!彼闹腹(jié)泛白,露出隱隱的青色。才情不凡,卻久而不第。心知他的煩悶難解,卻無能為力。
長久以后,猛然驚起,竟不知道這樣的一句話,足足隔開了我們半生光陰。
{貳}
于綠茗軒里挽簾而坐,飛卿卻拂袖而去道:“幼薇,有位公子傾慕你已久,你們二人不妨一見!
一雙橫波目穿簾而過,帶著幾分清雅之意,玉手撫弦,琴音琤琮。
“在下吏部補闕,李億。久仰小姐才名!
狀元及第,名門之后,飄逸如流云,高潔若皓月。
長安城里無數(shù)女子夢中的如意郎君,卻拂不起我的半點心潮。
我的心,永遠只為那個雖肉鼻闊嘴,卻溫潤如水的男人停駐。
“若你嫁之為妾,此后榮華富貴,享用不斷,我也可放心離開!
飛卿,不愿視你為師長,是因為對你有不一般的情意。你為何心知卻一次又一次地推開我。人非木石皆有情,你怎愿讓那抵擋不住的涌動思緒就這樣將我淹沒,沖散成零落。
大婚的那天,我坐在朱色的花轎里,聽著簾外的喧囂如風,掠過我冰涼凍結(jié)的寂寞。
你的一身青衣,幾乎灼傷了我的眼。思念也變成了苦澀的青色,猶如雨后落葉般,寥落滿地。
“愿他憐你,念你,白頭到老!北夼诼暲,話語變得朦朧不清。
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愿望,還沒來得及完成,就夭折在這絳紅色的惆悵里。
。麉ⅲ
嫁去李家已有多日。
子安他待我極好,錦衣玉食,噓寒問暖。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帶我攜手同游,賞遍萱草綠,杏花紅。明月當空的夜里,他摟我入懷,輕喃細語,共吟雅詩佳句。
“幼薇,我的妻,我們白首偕老,可好?”
那一刻,心恍若停止跳動。這句話,我本以為窮其一生都無法聽到。
肺腑酸柔,淚睫慘黛。
只嘆卻是話不逢人,徒生愁緒。
也罷,嫁人隨人,也該心安順緣。能夠以手握住的幸福,就不要讓它從指縫中流走。
卻見正妻裴氏,江陵望族。
她揮手向我,面頰上瞬時留下了幾道鮮紅的掌印。
我欲忍住那指甲劃過雙頰的痛意,仍是執(zhí)意地盯著她的圓睜杏眼,嘴角泛出一絲不屑的譏誚。
“賤人,你笑什么,不過是個妾,竟然如此越矩!”
無妨,自信不會被她的毒言惡語所傷,我有我的子安護著,又有何懼。
可收到的,卻是那樣冷漠無語丟來的一封休書。
曾幾何時,衣鬢廝磨,燭淚打亂了一地春暖。溫言軟語,猶似夢中,再怎么濃烈的情意,仍是抵不過那金銀滿戴的權(quán)勢,那恢宏大殿上的榮光。
那香竹蔥蘢的后院里,你撫過她潔白如玉的額頭,拉住她的細嫩柔荑,說得竟是滿句的柔情似水,你可知,那每一個字,猶似鋒利尖銳的匕首,一把又一把地刺入我的心窩。
心紅滿溢。
她身上的金帛銀綢,鬢間的珠釵碧玉,大家閨秀的溫婉柔麗,不是你最不屑視之的么?可如今,你竟然丟下了我,就這樣不聞不問地遠走揚州。
屋里的青燈長燃不衰,你可知,每個晚上,我都輾轉(zhuǎn)不寐。
惟記得你和她最后留給我的只字片語。
新人復何如?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肆}
曲江的咸宜觀里,觀主與我端然而坐。
“為何而來?”
“為負心人,斷此生緣!
觀主輕嘆:“罷了,你的生途多舛,命有玄機,道名便叫玄機吧!
長安城里再無那個出口成詩的聰慧女童魚幼薇。
只剩下那個心字成灰,青衣跪臥的道士,魚玄機。
飛卿棄我,子安棄我,我魚玄機,不是這么讓男人揮之即來,揮手則去的女人。
滿目的憤懣與哀傷轉(zhuǎn)眼竟彌漫成狂傲與放浪。
負我的,終究會知道,他們遺落的是什么。
我要讓全長安城的男人,為我癲迷,為我癡狂。
{伍}
咸宜觀里,賓客盈門,才子們端坐一堂,只為魚玄機的詩文候教。
滿日滿夜的狂歡與盛宴,透著奢靡與繚亂,鶯艷笙歌。
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那個潑辣、鮮活、放蕩的魚玄機。
并不是無人愛我,我亦不是無人問津的殘花敗柳。
看著他們追逐而來的目光,我的心,痛到麻木,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醉了下去。
朱色不勝唇。
傾城也好,妖艷也罷。那滿觀追逐而來的艷眉香語,都掩不住我那透心蝕骨的寂寥。我的心,猶如那開敗了的鮮澤海棠,開敗了,不過是一地殘紅。落地成灰,卻還要遭人踐踏。
守身如玉的魚幼薇,無法在這處彌漫著腐爛氣息的長安城里,安靜地寫詩作畫,白芷長存。
而咸宜觀里的魚玄機,為了尊嚴,只能艷幟大張,為掙那一口浮夸的名聲。
連我自己,都開始不甚明了。
。懀
外出購置衣料的時候,遇到了鄰村的粉蕊?此嬗邪荩唤麌@道:“何事如此憂愁?”她只是低頭不語,眼角含著隱隱淚光。
綠翹輕言道:“粉蕊的心上人,棄她而去,另娶妻納妾了!
男人,終究是這樣的寡情薄幸。
“可他說過,待幾日便會迎娶我過門……”望著她的嬌容蒼白,雙眼紅腫,我只輕蔑笑道:“男人的誓言,字字都是有口無心,怎可輕信!
受傷的,永遠只是女子。兩相情濃時,他憐你戀你;心生膩煩的時候,卻轉(zhuǎn)身而去,豪不眷顧。
既不再愛你,又何必自戕自傷。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床。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只嘆這個有心郎,我大概是一輩子都碰不到了。
。猓
更深露重,被衾仍是冰冷無溫。孤夜的月光透過疏離的斑駁樹影,直直地照在身后的那一塊錦屏上。很快月落天曉,晨露熹微。長夜漫漫,又是一宿無眠。
無夢也罷,縱使相思如此,也不能飛夢到郎邊,又何求那一晌貪安。
陳韙,那個能奏胡笳的樂師,我將他留在了觀中。
望著他清秀而又朦朧的面容,我的心恍然如夢。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他笑臥著坐在我身邊,一身的白衣如雪,嘴角劃出一個飄逸的弧度:“幼薇,吟詩可好?”
心像一池綠晃晃的春水被暖來的熏風吹皺了,瀲滟不已。
身邊的茶盞發(fā)出一聲脆響,跌落至案邊。
假夢幻真,飛卿與我執(zhí)手相握,琴聲流瀉,手里似乎還留著溫潤的觸感。
夢意未褪,酸楚已生。
身邊依舊是低頭彈琴的樂師。
每一夜,我都與他坐臥及膝,徹夜長歡。他為我緩凝絲竹,滿度新曲。無心無肺的嬌言癡語,順著漸漸剝落的日光,彌漫出淡淡的腥腐氣味。
魚玄機,早就已經(jīng)從心底滿溢出墨綠黯黃的銅臭,殘存的,不過是個有骨無質(zhì)的皮囊。
奢華迷亂,不過是為了掩飾那從心底漏出的寂寞,如血毒一般的啖肉蝕骨。
。疲
清晨洗漱,綠翹為我換衣梳髻。數(shù)年來將她帶在身邊,雖不是艷如桃李,卻也□□有色,善窺人意。
“師父今日可要外出?”她為我披上外衣,聲若黃鶯啼翠。
“去赴鄰院霽雪的邀,若有人找我,你著人來知會我聲!
“徒兒遵命。師父好走。”
看著綠翹的嬌艷容顏,我霎那間心神恍惚。
仿佛剎那間看見鏡中的自己已經(jīng)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
再怎么明艷的香肌雪膚,也會在匆匆的時光流水中里幻化為無。明眸亮齒,笑顏婉轉(zhuǎn),不過是一夕煙花,盛放過后,只殘留著喧囂的脂粉氣。
惹人心膩。
回院已是夕陽西下,萬嶺千山籠罩在一片紫翠中。忽然想起自己在此已有多年,寒月相伴,每天只是酒醒孤燈看花落。身邊跟著的幾個徒弟,業(yè)已出落成嬌艷少女,是到了放她們出去的時候了,犯不著因為我,被拘在這道觀青燈旁,徒徒糟蹋了美好良辰。
“師父,您回來了。”綠翹推門而出,曼聲嬌吟,說不出的柔媚沁脾。
她俯身為我拿過外衫,低垂粉頸道:“陳樂師來找您,見您不在觀內(nèi),坐了會便走了。”
想那陳韙,每次都會待我回來,這次為何未曾見面,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心里頓生疑慮,卻只是淡然淺笑道:“綠翹,你的衣服怎么了?”
美眸嫣然,羞暈漸染。荷綠底的淺紗長裙,直映得她的雪膚冰肌,渾若無骨。肩頭輕掩處,幾絲曖昧的吻痕卻泄露了謎底。
“弟子……弟子沒做什么……”她急急地退后往屋內(nèi)走去,卻只是想掩飾著真相。
“給我過來!”尖利的聲音劃破了這一刻的薰屋香暖,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直直地劃破了胸臆。
{玖}
手指上仍是觸目的殷艷,我斜靠著窗欞,默然無語。
耳邊仍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卻似利刃,似長箭,插入了心肺,痛到不可抑制。
“師父,我與陳樂師乃是真心相愛,求您成全了我們吧!”綠翹驀然跪叩于地,愁顏戚容,淚睫慘黛。
“你可知你說了什么?”
“徒兒知道。師父不是常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么?如今徒兒終于找到了能攜手白頭的人,自當真心相待!
“綠翹……你…你怎可如此大膽?”
“徒兒不愿像師父一樣,沒有膽量跟心儀的溫公子表明心跡,只能在這孤燈青觀里終老一生,蹉跎了大好年華!”
“你……”滿腔的怒氣盈胸,瞬時間已轉(zhuǎn)手給了綠翹一個清脆的耳光。
用力甚大,下一刻,她已經(jīng)直直朝桌角撞去。
鮮紅的血珠從她光潔的額頭沁出,滑落在面頰上,劃出幾道觸目的紅痕。
血色殷艷泅濕了她的薄紗長裙,卻是異樣地詭譎魅惑。
我望著她,看著她眸里的深黯閃爍,那仿佛是要耗盡她生命最后一絲光華。
但腳下的步子,卻是沉重異常,竟邁不開分毫。
忽然看見她對我粲然一笑,那一笑,恍若是摒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笑靨如曇花般綻放,卻只是一現(xiàn)的時光而已。
思悠悠,恨悠悠,從此的天人永隔,原來是這般的蒼白無力。
。埃
指尖劃過她依舊嬌艷的臉龐,那仍是素面不用粉涴,洗妝不褪唇紅的天生麗質(zhì)。
只是,她再也不會笑語盈盈地為我遞過一壺香茶,玉手翩躚在如豆燈光下為我細心縫補衣衫,嬌聲嚦嚦地喚我?guī)煾浮?br> 輕咽一口美酒,彌漫入喉的卻是難抑的酸澀。曾幾何時,她與我在月下對酌,青梅酒入口溫潤,卻后勁繾綣,渾然不覺中醉意已起。
“師父,你不能再喝了。”
“綠翹,你可喜愛這酒的滋味?”我只是瞇眼說道。
“這青梅酒的味道自是極好,但只怕酒醉夢醒,愁緒更濃!
也罷也罷。
晶瑩的酒水自杯中緩緩流出,浸潤了綠裙蒼翠。衣上酒痕點點,勾起寸寸柔腸,覺來已清淚暗垂。
雙手抓過后院里透著腥濕氣味的泥土,將她的面容漸漸掩埋。
紫藤花下,佳人已逝。月色冷冥,盡意凄涼。
而我的日子,亦是不多了。
{拾壹}
魚玄機,因妒成恨,殘忍笞殺女徒綠翹,殘忍之至,被判斬刑。
我站在這鮮紅滲木的斷頭臺上,心里卻是異樣的平靜。
你終究還是來了。
多年未見,你仍是那般的風流清雅,沾不上一點俗塵。
而我,卻是徹底地老去了。昔日的冰肌雪膚,如今卻已黃膩黯淡。
飛卿,你可記得,我們初見的那一個暮春。
那天,你緩緩走進我居住了十三年的陋室孤巷。
你的一襲白衣似雪,恍若天人。
你贊我聰慧過人,說要考考我的才學。
河水兩岸的樹影青青,你抬頭笑言:“就以這江邊柳為題如何?”
我思索幾許,揮筆而就。
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
“好,果然妙極!”你撫掌大笑,卻不見我的眉山低曲,眼語流光。
千里的暗香拂過,我的心,早已銘刻上你的名字。
一筆一劃,深邃入里。
你握住我冰涼的手,嘆道:“幼薇,不知你我再次相見,竟是如此田地!
無怨無悔,只想問你,是否曾經(jīng)愛過我。
不是這個濃妝艷抹的魚玄機,而是那個低頭吟詩的魚幼薇。
“未曾及第,只怕是配不上你的非凡才學。其實,一直未曾忘你!
脖子濺出溫熱的那一刻,我看見你仰天而跪,淚水盈面。
原來,你還是記念著我。
對子安,是感謝他陪伴的溫暖。
對陳韙,是失意之時的彼此安慰。
唯有對你,才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銘心愛戀。
只嘆命有玄機,起起伏伏,卻是一語成讖。
恍惚中,我仿佛看見自己與飛卿,綠翹三人成行,半載琴書,半攜花酒,登高望遠,極一時之樂。
他仍是一身的白衣浩然,笑眼沈醉,柔情似海。
他舉杯頷首,與我執(zhí)手相看。
那嘴邊噙著的四個字分明。
永。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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