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博客的時候，一縷淺淡的陽光從對面住家光潔的玻璃反射過來，照在殷歌因為熬夜有些蒼白的臉頰上。她緩緩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略微有些發(fā)燙的額頭，又埋首去看面前閃著亮光的電腦屏幕，眉間閃過一絲細屑的憂傷。
　　明晰的金色融入她棕色深暗的眼眸里，泛起一圈耀目的漣漪。皮膚有些透明的微亮，嘴唇卻是干澀的隱隱發(fā)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撫著鍵盤，停了很久卻遲遲沒有按下。
　　到底要寫些什么，連她自己都不甚明了。只道是他走了以后，她便是這樣，恍恍失神。

　　某天無意中翻著校友錄，竟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名字。
　　握著鼠標的手有些略微地顫抖�；貞洠袷羌m纏反復(fù)渾斷欲連的蠶絲，一圈一圈地將她緊緊絞住�；腥艨諝庖脖粺o聲地剝離了，只剩下那顆熾熱的心臟，還在空洞的胸膛兀自跳動著。
　　殷歌小心地復(fù)制下川澤的□□，在空白的方框里填著。
　　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才狠狠按了下去。涔涔的汗液順著手指滑入鼠標的塑料壁上，凝成濕意的弧線。
　　高三最后的夏天，她的校服在烈日的照耀下變得粘膩而令人生厭。
　　殷歌慢慢地把附上臉上若海藻般纏繞的發(fā)絲撥至耳邊，然后又叉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她跟著婕依她們?nèi)W(xué)校對面的小店買雪糕。幾個女生在柜臺前挑挑揀揀了好一陣子才決定奢侈一回。于是回來的路上，每個人的手上都多了一支多層的朱古力蛋筒。
　　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戲謔聲。滾滾的熱浪灼燒著，襯著不遠處那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忽然變得頎長。
　　不經(jīng)意中被婕依的手肘蹭著的手臂因為日曬變得通紅，還有些細微的刺痛。
　　殷歌抬眼去看，那酒紅色的長發(fā)，猶如頭頂上炙熱猛烈的日光，耀目地讓她睜不開眼睛。
　　是�；ㄏ骸Ｄ莻�在重點高中，仍然能晃著橙色人字拖，染著馥郁酒紅色的明艷女生。
　　細碎的冷笑混著不低不高的談?wù)摚敝睕_入軟綿的耳膜。
　　“不要臉……” “賤死了……”………
　　只字片語浮在耳邊，卻扭曲著混變成幾縷熱氣的氤氳。
　　身側(cè)忽然拂過一陣急烈而喧囂的氣流，殷歌被人從背后狠狠一推，徑直摔倒在燙灼的水泥路上。
　　腥熱的穿堂風(fēng)夾著夏天干燥的氣味猛然襲來。殷歌跪坐在地上，手掌撐地，卻兀地感到一陣徹骨的心寒。
　　惜兒的眼神夾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漠然。她涂成盈亮橘色的手指緩緩地撫上背后那一片深褐色的甜膩痕跡。
　　銳利錐人的目光朝殷歌直直地射來。
　　殷歌依舊恍惚地直視著灰白燙眼的地面。地面的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雙橙色的人字拖，投下那一縷摻雜著濃艷香水味道的陰影。
　　“你干的？”惜兒的聲音沙啞，卻帶著幾絲慵懶。
　　殷歌只是瞪大著眼睛看著地面，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手中的蛋筒早已經(jīng)脫離了指尖的掌控，跌在了不遠處的地上，兀自化開。
　　她的鼻子里充滿了甜膩的朱古力味道，那股氣味好像一尾游弋的蛇滑入她的喉嚨里，直直攪起一陣反胃的干澀。
　　猛然一股力量從頭頸處傳來，殷歌頹然之間發(fā)覺，自己離地上那堆白白褐褐的稠狀物越來越近，仿佛下一秒，她的鼻尖，就將浸入那片腥濕的物體里。
　　“住手�！倍厒鱽硪粋�低沉但卻很有魄力的聲音。
　　“陳川澤，你什么時候也這么喜歡多管閑事了？”
　　“不要做得太過分�！�
　　“哼�！被熘鴺O其濃重的鼻音，殷歌的手臂上沾染著女生從背上甩下來的粘膩。接著那雙橙色的人字拖緩緩地從視線里消失。
　　“你自己能站起來吧。以后不要干這樣的事情了�！蹦猩穆曇魩е┰S的責(zé)備，卻仍然是耐心地遞過一張白色的面紙。
　　失去了作用的聽覺仿佛在剎那間復(fù)蘇，只是那每一個字，卻猶如帶刺的木釘，轉(zhuǎn)眼掉進心里，砸出黝黑的深洞來。
　　殷歌始終沒有抬頭，眼淚順著面頰滴入身下的水泥路上，凝成幾個白亮的光電，轉(zhuǎn)瞬間就消失殆盡。

　　望著屏幕上閃動著的幾行字，殷歌有些許的悵惘。
　　他說，我們見面吧。
　　躺在撲面而襲的黑暗里，她把冰冷的手機貼在頰邊。終是等到了。
　　殷歌仍舊對著短信，嘴角劃出一洌小小的弧動，笑意便汨汨而出。之前那么多個烏黑發(fā)亮的夜里，她緊緊貼著冷漠堅硬的手機。她把它放到因為快樂而微微漲紅發(fā)燙的臉頰上，閉上眼睛等待著那一陣令人心悸的震動。

　　緩緩拉開了衣櫥，一股濃重的味道鉆進殷歌因為寒冷略微凍紅的鼻子里，讓她小小地打了個噴嚏。只是輕輕揉了揉鼻尖，她又埋首探進去看。
　　溫暖的黑暗里，軟軟觸感的衣料回應(yīng)著她的手。那是殷歌最喜歡的那條裙子，淡淡的粉綠，洋溢著春天的顏色，沖淡了那么寒冷那么雪白的冬天。
　　厚厚的長毛襪被熱水袋烘得暖熱，穿上去的一剎那，冰涼的腳趾急切地汲取著襪子的暖意，不安似乎都被細細的愜意撫平。
　　淺咖色的雪地靴在變成灰白的雪地上踩出幾個淺透的腳印，隱隱看出靴底的花紋，是愛心的形狀。心情在一瞬間好了起來，殷歌攏了攏被風(fēng)吹散的長發(fā)，咯吱咯吱地往前走去。

　　午后溫?zé)彡柟庀碌碾娪霸洪T口。
　　殷歌望著面前帶著淺淺笑意的川澤，恍然失措。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被放進烤爐里的面包，甜潤的蜜味已經(jīng)滲到心里，濃稠地再也化不開。在腦海里，她曾經(jīng)想象過若干次與川澤見面的場景，每一次的相遇中，她都能像個矜持的公主，緩緩抬起清亮的眼眸，平靜地注視著面前的清俊男生。而此刻，所有的刻意與想象都瞬間崩塌，只存著手足無措的慌張與焦灼。
　　陽光斜斜地照在殷歌的臉上，她透過晶亮色的塵埃，驀然間聞到了鮮活美好的味道。
　　“嗨。”她發(fā)覺她的聲音有些許的顫抖，細細摻雜著有些沙啞的渾濁。

　　殷歌與川澤并肩坐著。不遠處的大屏幕，女人正百無聊賴地靠在男人的身上，眼神里卻透著幾絲落寞與悲涼。她妖嬈纖細的手指環(huán)上男人的脖頸，側(cè)到他耳邊緩緩說道：“我知道我們在一起是個錯誤，可我不愿意做一個正確的女人�！�
　　每一個字都像是吐著火舌的印章，狠狠烙上殷歌的心頭。綿綿的抽痛既不能撓又不能撫。只能讓它這樣荒蕪著潰爛下去。
　　她抬眼去看川澤，他也正轉(zhuǎn)頭看著她，深邃的墨色眼瞳里，似乎有她參不透的深淺不一。
　　他身上獨特的清爽味道繚繞著，溫?zé)岬臍庀⒊蟾杈従徛䜩�，甜如糖絲。
　　她發(fā)覺她的心正以比時光慢了一半的速度輕輕沉了下去，心跳聲在剎那間被無限放大，放大，再放大。
　　川澤的俊臉在這樣氤氳的黑暗里閃著瑩光，像極了一片水光瀲滟的湖面，慢慢地飄蕩了過來。他的唇緩緩貼上她的面頰，柔軟而干燥。他的氣息滲入了她冰涼的肌膚，溫暖了她同樣冰冷的齒壁。
　　殷歌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秀敝�，她仿佛看見深藍起伏的湖面上有條小船向她游弋過來，還聽見了水浪被推動著的聲音，一波又一波，泛進了已經(jīng)波濤洶涌的心里。

　　川澤他有女朋友。她與川澤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悉尼一條幽靜且透著濃郁歐式風(fēng)情的小巷里。她在樓上開窗的那一刻，微風(fēng)吹來甜馨的花香，輕輕撩起她墨色飛揚的長發(fā)，美麗得不可方物。
　　殷歌握著手機躺在軟絨的被褥里，細密的呼吸吹落著，凝成了氤氳的熱氣，竄入她纖細修長的指縫里。她覺得她的心似乎是被細韌的線緊緊纏住，一圈又一圈，恍若要勒出血來�？墒撬琅f是瑟縮著，用平靜的話語去回應(yīng)手機那頭磁性渾厚的男聲，不落一絲痕跡。
　　幽深無邊的黑暗朝她撲來，仿佛要將她整個吞沒。她下意識地把雙手環(huán)至胸前緊緊抱住自己冰涼的身軀，卻仍然無法抗拒那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寒冷。
　　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去過的那片大海。不是浩瀚無邊的淺藍，是令人壓抑詭譎的墨色。濃郁的黑潮舔舐著她蒼白的腳踝，一波又一波，撞得皮膚刺紅微疼。
　　而現(xiàn)在，卻是連著心，痛到窒息難抑。
　　這個寒假只剩下短暫的十五天。過了這段日子，他依舊是要飛回那個有著鴯鹋袋鼠能夠享受如煦陽光的國度。她知道，可她，還是不顧一切地沉淪了下去。
　　南半球那么遠，遠到想念，都變成會呼吸的痛。
　　川澤走的那天，是情人節(jié)。那么美好溫暖的日子，情人們彼此依偎在寒冷而沉靜的冬夜里，男人和女人的手緊緊地契合在一起，描繪出最完美的弧線。橘色閃爍的燭光照亮了他們閃著動人光芒的欣喜臉龐，胸口的溫暖，足夠抵御吹來的冷凝徹骨。
　　殷歌蜷縮在小小的被窩里，她用光滑的腳背摩挲著厚軟的被褥，可意識依舊是那么冰涼無力。臥室里只點了一盞燈，那盞淡紫色枝形燈泛著的淺透亮光穿過細密的水晶吊飾，疏疏斜斜漏了一處，在殷歌臉上投下細密而幻動的陰翳。
　　她纖長細白的手指握著那部手機，把它緩緩地靠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仿佛只是握著一件小小的玩具。
　　她的眼睛微瞇著，身體放松地靠在背后的抱枕上。細長的手指在按鍵上隨意游走，百無聊賴地看著通訊錄里的一大列名單飛快地滾動著。
　　菜單停駐，屏幕顯示的地方，是川澤的號碼。心違背了理智的命令，不由自主地按住了綠色的通話鍵。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冰冷沒有任何生氣的女聲刺耳尖澀，直直迫向脆弱的耳膜。但殷歌恍若無覺，仍是癡癡地聽著，一遍，又一遍。
　　一陣強烈的水霧迷蒙了眼睛，緊咬著嘴唇，卻仍是抵抗不了那傾瀉而下的酸楚�；秀敝�，晶瑩的淚水垂墜至頰邊，泛著銀色酸冷的光芒。

　　殷歌猛然間抓起放在沙發(fā)上的外套，急匆匆地沖向屋外。
　　雪依舊下著，襯著黯灰的天空，緩緩地落在她的粉色手套上，蒼白得刺眼。她用力攥了攥凍得干紫的雙手，兀自朝前跑去。帶著臟污的雪跡與靴子劇烈地摩擦著，霎那間就阻斷了她前進的路。
　　殷歌狠狠地摔倒在地。白色的毛線帽落在不遠處的行人道上。她慢慢地抬起手，透著粗毛線的空隙，她看到她的手已經(jīng)磨出殷紅的血痕來。
　　痛，卻比不過心痛。
　　自己這般貿(mào)然的沖動，究竟是為了什么。只知道要去為他送行，可是，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時間的什么航班，甚至連機場的方向，也不甚明了。
　　他從未認真地告訴過她有關(guān)他的事。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只是互相戲謔地調(diào)笑，打趣，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
　　她只是懷有美好臆想的灰姑娘，穿過那層層緊裹的孤獨與憂傷，和他在那場名喚愛情的盛宴里相遇。宴散了，王子依然是王子，灰姑娘也仍是那個坐在灰堆里的卑微女孩。
　　甚至這場相遇，都只是她一個人的氤氳夢境。她自以為是的愛情，只是那只閃著耀眼光芒的水晶鞋，只不過是一個試穿者，便以為擁有了王子的愛情。
　　水晶鞋，永遠都是公主的。
　　殷歌終于忍不住地放聲大哭。
　　在蒼茫的雪地上，一個穿著淡紫色棉裙的女孩跪坐在路邊，淚水奔涌著淌過她的臉頰，摻著午后凜冽的寒風(fēng)，勻起臉上一片的凍紅。

　　“為什么喜歡我？”
　　“不知道，只是覺得你好�！�
　　橘色溫暖的燈光下，殷歌坐在軟綿的沙發(fā)里，整個人蜷縮著�；貞浝锼f過的每一句話拂過耳邊，像黑夜里閃著隱隱光芒的繁星，照亮了她原本游移不定的心�？床灰娝谋砬�，看不見他的黝黑雙瞳，他的話語，就同午后太陽下濕漉漉的書頁，曬著曬著，就卷曲干裂了起來。
　　腳邊放著的一盒費列羅，是他送的。金色的包裝紙，緊緊捏在手里，卻略微地硌手。漫不經(jīng)心地把它放入嘴里。明明是甜到微膩的味道，卻忽然感覺到淺淡的苦澀。
　　手機驀然地響起。
　　拿過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殷歌遲疑著按了通話鍵，電話里傳來的，是那個既熟諳無比，帶著些許沉厚的低音。
　　“你知道我是誰么�！�
　　“知道�！�
　　“你…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有。我……很想你�！�
　　“是么，我也是�！�
　　“那個……我們不要再聯(lián)系了。”她的聲音，猶如浮在午后細屑的塵埃，雖然微小，但是閃著金色耀眼的光芒。
　　說出口的那一刻，殷歌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彎腰拾起了散落一地的費列羅，把它們小心地放回盒子里，蓋上盒蓋，丟入了不遠處的垃圾桶里。
　　曾經(jīng)那么濃烈的愛情，喜歡你那透著淡淡陽光氣味的滿目清華，喜歡你帶著稍稍慵懶的低沉嗓音。
　　但愛情，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愛與不愛，都與你無關(guān)。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人事逐漸淡去，似水年華已成追憶，我在靜默的時光里一遍遍的回想與溫習(xí)。
　　我想珍惜的，是悠長歲月里，那顆透著光華，那么純粹愛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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