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最近特別熱，熱的人心里頭發(fā)慌。

　　五月份已然來臨，最焦躁的莫過于高三學生的家長們。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覺得應屆生的壓力大，然而大部分其實都是他們身邊的人‘精心’為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

　　小文就是其中一員。

　　小文天生內(nèi)向，老師在期末評語上寫的是文靜懂事。

　　這是好聽的版本。

　　用他爸老文的話來說：八棍子揍不出個屁來。

　　并不是他不喜歡小文，他就這么一個閨女，還是挺寶貝的。

　　但是，男人嘛，嚴父嘛，架子樣式還是得立在那里，不然顯得忒沒有威信。

　　“半個多月了也沒見著個太陽！”

　　老文在抱怨天氣，小城的天空陰沉沉的，溫度卻有增無減，天然的大蒸籠越來越像樣。路上的行人就是一個個大白饅頭，鼓著氣的脹大，徘徊在爆炸的邊緣。

　　氣包子老文下了班，回到家里，老婆做好了飯菜等著，察言觀色，琢磨著老文今天的心情。

　　空調(diào)沒開，因為太舊，缺氟，總是開費電。

　　“她爸，我看小文好幾天沒睡好覺了，屋子里太潮了，小文身上都起疹子了。”

　　老文沒吱聲，悶了半瓶啤酒。

　　“我不知道潮嗎？！我也難受，那能怎么辦？”

　　確實不好辦，家里只有一臺空調(diào)，還在客廳里，是個立柜式的。

　　找人來重新安裝到小文屋子里，還是需要點錢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等過幾天我想想辦法，你先勤著點給她換換床單被罩。”

　　小文她媽不好再多說什么，靜靜地埋頭吃飯，收拾妥當了，沒休息多久，又到了給小文準備宵夜的時候了。

　　高三，天天熬夜加點的晚自習，得多吃點。

　　鑰匙插在鎖眼里輕輕地扭動，幾乎沒聽見什么動靜，但是小文的母親卻精準地判斷出是小文回來了。

　　“小文，回來啦！”

　　夜宵是魚湯，帶著點腥氣。

　　小文剛一進門就聞到了，略一皺眉，一言不發(fā)，直接穿過狹窄的客廳和飯廳的綜合體，到了她父母的臥室。

　　臥室?guī)е粋�陽臺，很小，但是不管多小，陽臺嘛，總還是有點陽光。

　　小文的那盆文竹養(yǎng)在這里，是堆著雜物的陽臺上唯一的一抹綠色。

　　約莫是太久沒見到陽光，文竹的枝葉看上去不是很健康。

　　“我都記著呢，你叫我看著土干了再澆水。你看，我還跟你隔壁林阿姨學的。在這插一根牙簽，拔出來就能看出來土是干的還是濕的�！�

　　小文她媽出現(xiàn)，站在小文身后小心地試探著。

　　“干什么呢都，小文！魚湯都涼了，快點出來喝！”老文在外面大嗓門的喊。

　　小文回到她的臥室，放下書包。接著洗手喝湯，依舊不說話。

　　“最近幾次小測驗成績出來了嗎？怎么樣？”

　　小文悶悶的，手中的湯勺輕輕放下，和瓷碗接觸，聽不見一點聲響。

　　她很安靜，她喜歡安靜。

　　小文：“還可以，和之前差不多�！�

　　她成績一直不錯，維持目前的水平，考上老文心目中的大學不成問題。

　　“嗯，你到時候就學金融或者計算機。我聽人家說這兩個專業(yè)以后出路好，能掙錢�！�

　　老文晃著二郎腿，顛著腳尖和小文絮叨。

　　小文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放下空了的碗，準備回房間。

　　老文：“別學太晚，十二點之前一定得上床�！�

　　現(xiàn)在是十點二十五，十五分鐘洗漱收拾，小文還得學一個小時二十分鐘。

　　十一點五十五，老文大大咧咧地推開小文臥室的門。

　　文弱的背影還在伏案看書，“小文啊，睡吧。”

　　小文起身，上床，閉眼。

　　然后……失眠。

　　她失眠好久了，但是并不覺得有什么，好像班里的同學，很多都會失眠。

　　老文躺在床上，腦海中算計著一件事：他是得好好想想怎么給閨女去去潮濕，閨女學習太辛苦了。

　　當晚，老文做了個夢。

　　夢里，有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笑得特別好看。他手里捧著一個盒子，盒子上寫著除濕器三個字。

　　年輕人：“我可以免費送給你一個除濕器，能讓你閨女的房間干統(tǒng)統(tǒng)的。”

　　老文：“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我不信！”

　　年輕人：“有個小條件……除濕產(chǎn)生的水，得讓你們家一個活物喝下去�！�

　　老文還想多問幾句，猛地被天邊的一道雷炸醒。

　　清晨，又在下雨，還是瓢潑大雨。

　　一個夢，老文沒怎么當回事，老天爺卻認真了。

　　下了班，雨停了，路邊有搞免費抽獎活動的。

　　老文抽中了一臺除濕機，方方正正的一個盒子，看著質(zhì)量一般。

　　抽獎嘛，能有什么好東西，將就著用吧，比沒有強。

　　可是，除濕機還挺好用，沒什么噪音，放在小文房間里，一晚上能抽出一小盒的水出來。

　　少了一百多毫升，多了三百左右。

　　水是真的水，效果拔群，最明顯的是小文的變化。

　　小文睡眠變好了，話也多了，臉上有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笑模樣，整個人活潑開朗了許多。

　　仿佛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

　　由著她變，小文還是老文的閨女，這個變不了。

　　老文也開心。

　　可是，似乎并不是特別開心。說不上來因為什么，大概小文在他的預想中，就應該是這般模樣。

　　所以，沒有超出期待，也就一般般吧。

　　至于除濕器里的水……

　　好奇心是個人都會有，老文嘗過一回，就一回。

　　水的味道，怎么說呢……

　　反正不是甜的，也不是咸的，滑入口中，潤濕了舌尖，吞咽下去。

　　回味有點苦。有點，完全能承受，還沒有苦瓜苦。

　　但是老文不傻，水的味道讓他感到，很不愉快。從他嘗了一口算起，不愉快的別扭感持續(xù)了一天才緩慢地消失。

　　所以，老文絕不會喝第二次。

　　可是吧，夢這個東西，挺玄乎的。畢竟這個除濕器的來路本來就和那個夢有那么點聯(lián)系。

　　老文端著裝滿水的盒子，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圈，還真讓他找到了個好地方。

　　陽臺上的文竹，可不也是個活物嘛。

　　一滴不剩地倒了進去，老文心滿意足，眼角的褶子深了幾分。

　　一天，兩天，眨眼間半個月過去了。

　　太陽似乎和小城杠上了，整整一個月沒正經(jīng)出現(xiàn)過。

　　還是悶，悶熱，憋死人。

　　不過，老文不怕了，因為小文沒事了。

　　老文：“想好報什么專業(yè)了嗎？我覺得還是金融好，計算機那玩意，女孩子家的整天面對電腦，輻射太多，對身體不好�！�

　　小文笑笑，興致很高：“爸，我想報植物學專業(yè)，我對植物感興趣�！�

　　老文的臉一下子拉老長，“學什么？”

　　小文：“植物學，我最近和老師咨詢過了，他給我推薦了幾個學�！�

　　老文聽不下去了，半個月的好心情登時煙消云散。酒瓶子往桌子上用力一砸，桌上的碗碟顫了三顫。

　　“學那玩意干什么？！以后能找到什么工作！女孩子，還是穩(wěn)當點好，你學金融，以后最差當個會計呢，你再考個公務員，多好……你學什么植物學，狗屁！”

　　小文愣了一下，攥著筷子的手猛然僵住，太陽穴跳了一下，腦門刷地出了一層汗。

　　緊接著，小文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瘋狂地出汗，單薄的衣衫在一瞬間被浸濕，飽和。

　　“我和你媽容易嗎？我天天累得跟個孫子一樣，聽人家吆五喝六的使喚。你媽什么都不會，專門在家伺候你。你要什么，你說什么，哪一樣我們沒有滿足你�！�

　　老文沒注意到小文的變化，磕著手指頭敲在桌面上，鏗鏗作響。

　　“你從小就懂事，不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要東要西的。也好好學習，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怎么？！怎么到了這時候，最關鍵的時候，你開始鬧？”

　　“你鬧什么？我們哪點不是為了你好？我和你媽害過你嗎？”

　　小文她媽在中間打圓場。

　　“小文啊，媽媽知道你喜歡文科�？衫弦惠叺脑挷粫e的，學好數(shù)理化絕對沒錯，以后到了社會上好找工作�！�

　　“你跟她說什么，她知道什么��！文科文科，植物學……什么亂七八糟的！”

　　老文起身，拍了下桌子，做了最后的總結。

　　“想都別想，除非我和你媽死了！聽見沒？！”

　　小文木木的，不回答。

　　“我和你說話呢，聽見沒？！”

　　重新回到悶葫蘆的小文徹底惹怒了老文，他趁著酒勁，一巴掌呼到了小文的后腦勺上。

　　腦袋里嗡嗡地響，疼的像天靈蓋要脫離原位一樣。

　　小文茫然地起身，越過老文，直直地往陽臺走。

　　陽臺上，文竹弱弱小小的一盆，葉子黃了大半，指尖一碰，嘩嘩地往下面掉黃葉子。

　　手指一捻，碎成粉末。

　　“小文啊，沒事的，可能是最近你爸多澆了點水。媽媽明天就拿出去曬曬，我再去花鳥市場買點肥料，準能變好。”

　　小文的媽媽還在勸，只見小文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默然轉(zhuǎn)身回到了她的房間。

　　夜晚，十一點五十五分，老文照例去推門。

　　沒能推開。

　　“開門！你都是我生的，這是我家。你關什么門？！關給誰看吶！”

　　“哎呀，行了，興許是睡了，你就別吵了�！�

　　老文被老婆溫聲哄著，好不容易把起了的火頭按下去，生拉硬拽地回到了臥室。

　　第二天，一切如常。

　　美中不足的是，小文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樣子。

　　除濕器下面的集水盒里，滿滿當當五百毫升，差點溢出來。

　　老文想都沒想，一股腦倒進了那盆文竹里。

　　他還記得小文說的植物學，按照他的脾氣，沒把文竹直接扔出去，已經(jīng)是很給他閨女面子了。

　　傍晚，老文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一進門鼻腔里便被焦糊的味道沾滿。

　　老文：“人呢，什么東西糊了！”

　　小文的母親趕忙從陽臺上跑出來。

　　灶上燉著稀飯，她給忘了。

　　老文：“干什么呢？跟丟了魂一樣。”

　　“啊，沒什么……”

　　她沒敢說，是因為陽臺上的文竹一夜之間黃透了，裸露的根部還長出了腐爛的霉菌。

　　十點一刻，應該是小文往鎖孔里插鑰匙的時刻。

　　十點二十，細微而熟悉的響動依舊沒有傳到小文母親的耳朵里。

　　十點二十五，家里的座機響了起來，她趕緊去接，心里慌得不行。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

　　“你好，是文竹的家長嗎？文竹同學，晚自習下課后，從教學樓六樓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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