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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花
四月份一到,蓉榆的世界里便開滿了花。
那是專屬于她的隱秘,只有米粒大小的花朵,鵝黃嫩綠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
蓉榆生在蓉城,長在蓉城,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在一次迷路中。
四歲,四月末,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蓉榆記不得為什么走出了家門,走累了想回去的時候,才發(fā)覺找不到回家的路。
傍晚,還是孩童的蓉榆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很開心。
她找到了屬于她的味道。
后來,又是怎樣回來的,她也記不大清楚。只記得屁.股上似乎被母親用力地抽打了很久,火辣辣的疼了好幾天。還有的,便是鄉(xiāng)鄰的嬉笑,指著她的狼狽,厲聲教訓著自家孩子不要亂跑。
蓉榆愛上了亂跑,愛上了四月里的味道。
又過了很多年,她的記憶大約是成熟了很多,似乎也有了分辨能力。
蓉榆從畫冊中得知了她的味道:香樟樹的味道。
樟腦丸的味道代表著化學的攻擊,香樟葉的味道是熱烈的防備。
只有花,只有那些不起眼的花,總是在四月間悄無聲息地逐次開放,淡淡的卻充滿生命力的甜香彌漫開來,順著大街小巷,流淌進蓉榆的臥室里。
她用盡全力深吸了一口氣,憋住,舍不得立刻將香氣從胸膛中散出去。到了終于忍不住的那一刻,蓉榆也是小心翼翼地小口往外呼氣。
夜晚,窗外的涼風徐徐地往里面吹。蓉榆裹緊了被子,在腦海中計劃著明天該往哪里去。
老天爺很給面子,第二天是個天朗氣清的好日頭。
香樟花不似別的花那般嬌氣,雖然小不丁點大,但是勝在繁多,一夜的雨后,香氣不減反烈;ǘ洳卦谛鲁榈哪廴~之間,搖曳在高高的枝頭,不會被貪心不足的路人采了去。
其實,大可不必擔心這一點,大多數(shù)人根本聞不到這種細微的香氣。
她輕裝簡行的出門,穿著一身類似睡衣的家居服,腳上踩著拖鞋。她往門外走了幾步,就像是只會走到這里,并不會遠行一樣。
最起碼,蓉榆的母親是這么想的。
蓉榆的母親是典型的家庭主婦,五年前,蓉榆的姥姥姥爺雙雙離世,她們娘倆現(xiàn)在就靠著老兩口留下的遺產(chǎn)勉強度日。
她的世界里只有蓉榆,每天都是家里、菜市場,兩點一線。
今天她有些累,便起得晚了一些,站在屋子里看見蓉榆在門前晃了一下便沒了身影。
不知為何,她驟然憤怒,把手里的水杯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玻璃碎了一地,清晨的陽光照在殘碎的玻璃上,閃出璀璨的光彩。
她像是受了蠱惑一般,緩慢地探出了手指,指尖觸到鋒利的玻璃。
墻上,流轉(zhuǎn)的光彩驟然消失,正如蓉榆眼中此時的風光。
整條街的香樟樹,幾人懷抱的樹干,蔥綠的樹葉在風中搖擺響出柔和悅耳的聲音,像是在為花朵的盛開歌唱。
花,意味著生機,意味著生命的延續(xù)。
再過幾個月,一朵朵不起眼的小花會變成一顆顆深褐色的種子,落在人行道上,被來往的車輛和路人碾壓,炸裂出一地紫紅色的漿水。
蓉榆看不見,她不是色盲,卻唯獨看不清紅色。所有的紅色在她眼中都是深黑,有些奇怪,可是并不影響她的生活。
她第一次來這條街,但是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找了一棵最大的香樟樹,蓉榆站在樹下,靠著它想休息一會兒。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了,她還是一動不動,像是一座雕像。
灰褐色的衣服和干瘦發(fā)黃的皮膚,都完美的和身邊的香樟樹融為一體,不仔細看,一時間難以將她從樹身上剝離開來。
和街道最熟悉的人,是它的美容師:永遠都在的清潔工。
老爺子年過六旬,穿著亮黃色的工裝,從路的開端往后掃,掃到了蓉榆的腳下。
“姑娘,讓讓誒。”
姑娘沒動,眼睛都沒眨一下。
“姑娘?”
老爺子停下手中的活計,顫顫巍巍地直起腰,終于看清了蓉榆的全貌。
“哎……”老爺子長嘆一聲,“可憐啊。”
他想先帶著蓉榆到旁邊的座椅上坐下來,但是發(fā)現(xiàn)蓉榆整個身子都是僵硬的,任由他如何用力,連蓉榆的一根手指頭都掰不動。
最后,別無他法,他只能拜托一位面善的過路人看著蓉榆,急忙趕到最近的警亭,找了警察來。
“沒事,這有牌,上面有信息!本炝弥鴴煸谌赜懿弊由系牡跖疲厦媸侨赜艿哪赣H親手,一筆一劃地寫下的地址和電話。
電話打了過去,盲音響了很久,連著三次,沒人接。
“嘖……”警察放棄,“行了,大爺您先忙去吧,我這就把她送回家。”
警車停在蓉榆家門口,房間里一片漆黑。
窗子大開,窗沿上,兩指厚的雪還沒來得及融化,在溫度驟降的冬夜中,凝結(jié)出一層晶瑩的殼。
大門沒關嚴,露著一條縫。警察連著敲了好一會,仍舊沒人開門,只好推門進去。
開了燈,房間內(nèi)一片紅光,說是喜房都過于夸張。
往里走,一間小小的臥室,還沒走進去,在房間門口都能聞見血腥氣。
警察敏銳的神經(jīng)跳了一下,趕忙撞門開燈。
蓉榆站在門外,只看見一片深黑,模糊的輪廓中似乎有個人躺在中間。
碎了一地的玻璃,中間有幾粒刺眼的白。
“可以排除他殺,死者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割的是自己的頸動脈。她有精神分裂癥病史,最近有反復,正在吃藥,今天份的藥還沒來得及吃……”
“通知家屬了嗎?”
“通知不到啊,她就一個前夫,其他的都沒了。”
“再找,應該還有別的家屬!本靷(cè)身看向一直躲閃的房東:“阿姨您知道她還要什么親人或者比較好的朋友嗎?”
“呦,沒了沒了,我可也就只知道她有個前夫。對了,那男的好像住的不算遠,就那條都是大香樟樹的路你們知道不,好像就住在那片!
凌晨,香樟樹下的一個院門被敲開,睡眼惺忪的男人不耐煩地罵著娘開了門。
“誰呀!都TM的幾點了,叫魂呢!”
“你好,我們是警察!
男人愣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光亮閃了眼睛,擠了幾滴淚才看清手機屏幕上的女人。
第一張是身穿護士服的姑娘,二十出頭的年級,靦腆得笑著的蓉榆的母親。
第二章是頭發(fā)花白,面容枯槁的躺在血泊中的蓉榆的母親。
“這……”男人心虛了,慫了肩,“這不是那誰,就那個……就我前妻。”他暗地里翻了個白眼,嘟囔著:“我早就知道她有這么一天!
“你說什么?!”警察語氣中帶著些怒氣。
“警察同志你不知道,她們一家子都是精神病,當初我是被騙的。那時候,我尋思著她是個小護士還不錯,娶過來頭一年還能上班掙錢,還懷了孩子?蓻]成想孩子一落地,沒幾個月就看出來不正常,一檢查!嚯!大的小的都他媽的有精神病,那我還能要嗎,你說是吧?!”
“你們是什么時候離的婚?”警察例行公事,繼續(xù)耐著性子問。
“那……離婚嘛,是五年前?伤缇筒桓乙粔K住了!”
男人見警察們臉色不好,趕忙賠笑解釋:“警察同志,我也想早點離,可是離不掉呀。先不說她爸媽整天胡攪蠻纏,她更要命,整天的割腕自殺什么的,血池呼啦的嚇死人,我沒有辦法啊……”
“那什么……我記著,哦,對了!就那小神經(jīng)病三四歲的時候,差不多四月份吧。嗯,是四月份!這個我記得,那時候路上的香樟樹正是開花的時候,我最喜歡那個味兒,應該沒錯!
令人心情沉郁的詢問暫時結(jié)束,警察們坐進車里,準備回去。
兩邊的路燈昏黃,光線被香樟樹的枝干切斷,扔在路面的冰層上。
“十幾年了也沒有那么冷的冬天,也不知道這些香樟樹還能不能活到開春。”
“能的,一定能的,春天一暖和,肯定都能活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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