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婆羅鎮(zhèn)舊事
我家住在青蓮鄉(xiāng)婆羅鎮(zhèn)。
這其實是個很美的小鎮(zhèn),尤其是在夏天。
街道兩旁是矮墻,圍住一戶人家,女主人手植的棗樹、槐樹總高過墻頂,從里院探出大半個樹冠來,在干凈整潔的地磚上投下一大片陰影,顏色仿佛也是墨綠的,讓人感到舒適的涼意——如一泓汪在青石上的碧水。
夏天的傍晚,夕陽繾綣在人家的屋頂上時,會有一個老婆婆,蹲在路邊賣糯米糕。她采來綠油油的荷葉,托著白白的糯米團,團子里包著脆脆的花生仁。一只荷葉里裝十個團子,她賣三十文。在她的斜對面,是一個賣糖水的中年人,把擔子停在腳邊,蹲在地上摘下頭上的草帽捏在手里扇風(fēng)休息?腿藖碣I時,他就揭開蓋在木桶上的蓋子,舀一碗糖水遞過去,同時接過兩文錢。
這個小鎮(zhèn),人家不過百戶,主街不過四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寂靜的角落斷掉,又在某個轉(zhuǎn)角接入新的巷道。最熱鬧的地方是小鎮(zhèn)的中央,梵花臺,那是一塊地勢明顯高于四周的地域,或許因此就被叫做“臺”吧,至于“梵花”,我總覺得這是佛家用語,有種落寞的蒼涼在里面,讓人想起虛假的繁華。梵花臺一帶,有酒館、戲園、成衣店、客棧,各個商戶檐角相連,親如一家。其中也夾著些討生活的小商販,雨打風(fēng)吹的沒有歸處。有時生意火爆,有時無人問津。
屋頂總是黏稠的黑,院墻總是蒼老的白。
我的故鄉(xiāng)——婆羅鎮(zhèn)。
我還知道一個地方,于夢中,于戲中,于說書人的嘴里。
它叫松陰府。
那是一個人煙阜盛、街道繁華、樓閣連云、馬嘶人嘯、晝夜不止的好地方。
那里有許許多多的人,還有許許多多的妖,因此,那里有許許多多的天師。他們的共同標記,是左臂上的一枚小小的彎刀形墨色烙痕。
我的身體里流動著不安分的血液,對于未知充滿向往,憧憬一切更大更遠的地方。鎮(zhèn)上的麻花婆婆死的時候,一塊白布蒙住了她的尸體,她在活著的時候,一直以為天下就是婆羅,婆羅就是天下。
她的普天之下,就是一個小小的婆羅鎮(zhèn),真是令人可憐。亦可悲。
我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機會,一個離開婆羅鎮(zhèn)去往松陰府的機會,一個把自己的天下延向天邊的機會。這個機會在我十三歲的那一年到來,由一個叫做雁幾山的年輕人贈給我。
這本該是一件稱心如意的美事,可是在雁幾山走向我之前,我遇到了小葉——一只妖。
婆羅鎮(zhèn)的舊事,就從這里講起好了。
如果你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見到一個衣服破舊,梳著兩個亂糟糟的辮子,頭發(fā)間夾著些草葉,面黃肌瘦的小姑娘,這就是十三歲的我。我有一雙很大的眼睛,但不是水汪汪的那一種,眼白太多,使得每次我看向誰的時候,就像在瞪人,目光不懷好意。
我每天無所事事,鎮(zhèn)上只有一所私塾,但是我不喜歡那個教書的老頭,他的破棉襖里總窩著一股臭烘烘的熱味道,我實在是受不了。當我從私塾的窗邊經(jīng)過朝里面窺探時,捧著一卷書的老頭兒總是及時發(fā)現(xiàn)我并朝我投來厭惡驅(qū)趕的目光,我會冷哼一聲,離開那間回蕩著“人之初,性本善”的朗讀聲的教室。在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我就是一個游神,整天像只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只是走著自己的路。好在我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這層身份保護了我,使我不至于和那個二十九歲的乞丐遭遇同樣的對待。那個乞丐蜷著身體流蕩著,人們罵他好吃懶做,說他罪有應(yīng)得。但是人們留在我背后的聲音卻是,“沒娘的孩子真可憐!币宦曕祰@,黏在我的影子上。
我有爹,他是一個身體結(jié)實長得像鐵桶的男人,他寡言少語,不善經(jīng)營,我們以父女的關(guān)系相處同一個屋檐下十三年,但是彼此都很淡漠,一點也不親密。和他親密的是街東的杜老伯。他們經(jīng)常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槐樹下下棋,兩個人嘴里都咬著煙桿,煙鍋上冒出一縷彎彎斜斜的白煙。煙絲是這兩個家伙一起曬的,他們的那份細心和苦心簡直像在照看自己的兒女,所以每次坐在槐蔭下抽上一口旱煙,兩個人都是吧唧地一聲把煙桿從嘴里取出來,再緩緩地極為享受地吐出白色繾綣的煙霧,他們相視一笑,其間滋味,心照不宣。
每一年,都會有一些遠方來客踏上婆羅鎮(zhèn)的青石街道,他們徘徊,由南至北,躑躅,從東到西。他們會在婆羅鎮(zhèn)作小小的停留,短短的休憩,客棧酒肆,橋頭壟上,馬背駝峰,他們腳步匆忙,像一只流徙的雁。正是這些面容滄桑、膚色暗沉,手里一柄劍,腰間一壺酒,肩上一條褡褳的人們,給恍若一個自閉癥孩子的婆羅鎮(zhèn)偶爾的問候。所以,我竟從心底對這些素不相識萍水相逢的過客心生歡喜。
我活得像一條扭曲的蛆蟲,因為我理不清自己腦袋里的想法。我在每件事物上都野心勃勃,但是我不愿意為他們付出一段漫長的沉潛時光,這就導(dǎo)致我,對每一個做著手里事的人,心生嫉妒,繼而憤怒。我從不將這些沒頭腦的情緒顯于外,仍它們在我心里腐爛。我想,我是太孤獨了吧,孤獨到渴求一切。我越來越不愛說話,我對著每一件事物冥想遐思,一棵樹,一朵花,一只爬行的蟲子,一眼干涸的枯井。我總是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所有精力,整個靈魂投注到它們身上,這樣我的世界就變成了若干個。當我從植物茂盛的墻角起身的時候,我的雙腿酸麻,眼前一黑,等到看清這個小小的婆羅鎮(zhèn),西方已是晚霞闌珊。
于是,在這種情緒中,我遇到了它,一只妖,它說它叫小葉。
那是在麻花婆婆的葬禮上。這是一個老得被人忘記了名字的老婦人,她的面容和身體都是枯皺的,簡直就是一張人皮掛在一副骷髏上,沒錯,她就是這么老。在叫嚷吵鬧的哀樂聲中,我想起了麻花婆婆的□□。她生前,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靠著柱子,愣愣地看著門前的那條青石路。我從那條路上走過了,望見了她,心里一驚,她就像是被釘在柱子上一樣,遭受著苦難,痛不欲生。這當然只是我的想法,她究竟是喜是悲,誰能明白?不過,她的那一對下垂的□□,像吊在胸前似的,可憐巴巴地縮在衣服里,那樣子,真是讓人同情。
十三歲的我,坐在一桌大人中間,吃著靈飯,因想起一個老婦人的□□,竟然把眼淚滴在了飯碗里。
麻花婆婆被裝進了漆紅的棺材里,那東西陰惻惻的,像一個符咒,靜靜地釘在麻花婆婆家的院子里。幾個男人要合上棺蓋,我急忙跳到一邊,我們鎮(zhèn)上的老人說,如果一個人的影子給蓋進了棺材里,那么這個人不久也會死掉。我膽戰(zhàn)心驚地跳到安全范圍內(nèi),踩到了一個人的腳。我急慌慌地道歉,對不起!
沒有人回答我,我的身邊,空無一人。憑空出現(xiàn)的一只腳,這使我背上升起一層寒意。
麻花婆婆的棺材被四個男人抬起,他們吼著一二三的調(diào)子把她抬到了一處陰冷的竹林里,圓形的紙錢紛紛揚揚地落在萬古長青的竹葉之間,像是幽靈的眼。大家看著麻花婆婆的棺材消失在一鏟又一鏟的黃土之下,嗟嘆著轉(zhuǎn)身離開。
一座新墳隆起,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我走在歸去隊伍的最后一個,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的心咯噔地沉了一下,但是——我選擇了回頭。
便看見它,一只妖,有些緊張拘泥地站在我面前,兩只手縮成爪子樣放在胸前,像一只膽怯的老鼠,它的目光快速地從我臉上掃過,落向地面,低了一會兒頭,又快速地抬起頭來看我一眼,然后再次把頭低下去。它像是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
我把它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面對它遠沒有想象它那般令人恐懼。它有鼻子有眼睛有衣服,高鼻子大眼睛青衣服。圓乎乎的一張臉,但不胖,身材曼妙,十八九的少女模樣;蠲撁摰囊粋人類。
但是,就是那一瞬間的閃念,我對她說,你不是人,對不對?
那些孱弱的白色紙錢在竹葉上顫了顫,起風(fēng)了。
它看著我,眼睛清亮,微微嘟著嘴,那樣子有些委屈,它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叫小葉,它說,小花小草小樹的那個小葉。
小花小草小樹并沒有小葉。
但你一定知道是哪兩個字了對不對?
我點頭。
它是一只寂寞的妖,和孤獨的人作伴。
妖的世界離我們很遠嗎?我問。
也要分人,離那些人就很遠,離你和這個躺在這里的婆婆就很近。它的手指著那座清冷的新墳。
以前你一直陪在麻花婆婆的身邊?
我們只是偶爾見面,她太老了,老得失去了力氣和情緒。
我點頭,微微沉吟,說,那么,我要走了,大家都回去了。
它說,被你踩了一腳,真是對不起。
你有沒有搞錯?我說,我踩了你,該我說對不起。
可我嚇到你了呀。它說。
就這樣,我們的友情開始了,莫名其妙又仿佛天定。它對人世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不已,它說自己的世界實在是太悶了,無聊得使人想一覺長眠。我說,我們的世界也很無聊,想了想又馬上糾正,應(yīng)該說是婆羅鎮(zhèn)很無聊,天下很有意思,還有許多我沒有去過的大地方,比如,松陰府。
她反駁我,說,二桃你怎么會覺得鎮(zhèn)子沒有意思呢?比如呼溜溜轉(zhuǎn)的顏色斑駁的風(fēng)車,比如小孩子玩的滾鐵環(huán)的游戲,比如五月時候一串一串從樹上垂下的槐米,還有那個搖槳的老頭他嘴里的那支歌謠,還有咕嚕咕嚕在太陽下轉(zhuǎn)悠的水車。我覺得這些實在是讓人眼花繚亂,愛不釋手。
你的成語用得有問題。我說。
是嗎?它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我說,如果把你的那個無聊得讓人想一覺長眠的妖的世界擺在我面前,不定我也會覺得眼花繚亂,愛不釋手。
我們經(jīng)常展開這樣的談話,蹲在水田邊,槐蔭下,墻頭上,或者不認識的人家的門檻上,由眼前的一只黑黝黝的蝌蚪,低飛的蜻蜓,茂盛的荒草或者過路人腳上的布鞋子說起,最后所有的分歧都會歸咎于兩個世界的不同。
我們玩一種拍手游戲,手心拍了拍手背,還要唱一首小謠——
金蘋果金蘋果金金金
銀蘋果銀蘋果銀銀銀
好孩子好孩子就是我
壞孩子壞孩子就是你
拍完了念完了,兩個人劃拳,輸?shù)哪莻人就是壞孩子。小葉永遠出剪刀,我出石頭。它總是壞孩子。
我喜歡當壞孩子。它笑嘻嘻地說。
為什么選擇我當你的朋友?
因為,你總是在人群之外。
是的,我在人群之外,所以和我做朋友是一件冷清又安全的事。鎮(zhèn)子上的人對于我和小葉的友情視而不見,誰也沒有來問我為什么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形影不離的十八九歲的小姐姐。但是六月的一個傍晚,天際彤云堆積,霞光燦爛,我擺著手哼著歌從杜老伯門前經(jīng)過,這老家伙裹得嚴嚴實實地窩在藤椅里曬夕陽,我的歌聲吵到了他,他睜開了枯皺干澀的眼睛,身體往前探了一些,對我說,
二桃,你最近好像很開心,我勸你要小心一些。
說完,他就又縮回他的藤椅里,夕陽在他耷拉的眼皮上跳舞。
我未哼完的歌聲斷在喉嚨里。一個人飛快地從我身邊跑過,急于奔命。我沒心思管他。
后面跟著來了另一個人,跌足嘆氣,該死,又讓它跑了!
是一個戴著笠帽的年輕人,穿一身麻布衣服,挽著袖子,露出肌肉結(jié)實的胳膊,背上背一個長包袱,腳上一雙草鞋,一副落拓天涯客的打扮。我去看他笠帽下的臉,并不好看,嘴唇上是凌亂的胡碴。但是當我的目光一路向下的時候,不由得驚顫了一下。
他的小臂上,赫然一枚彎刀形的墨色烙痕。
南方的,天師,松陰府。
他看著我一直盯著他,不客氣地朝我揚了揚拳頭,我朝后縮了縮,他轉(zhuǎn)身進了街邊的一家客棧,大聲叫嚷著讓小二開房。我下意識地記住客棧的名字,無涯客棧。
等到我再去看窩在藤椅里的杜老伯,他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自家的兩扇破落的大門,消失在門后。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睜著眼睛,聽著隔壁房間爹的響如雷鳴的呼嚕聲。窗外孤月皎皎,清夜寂寂。
那枚彎刀形的墨色烙痕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松陰府,來了。
你想去找他?小葉問。
我也還沒確定,只是那個人是松陰府來的天師,我可不想就這樣錯過這個機會。
什么機會?
大概是......逃離的機會。
二桃,小葉說,你總是這樣不甘心。
是的,我澀澀地笑了一下,我的心太苦了,甘不了。
不過我不能陪你進去了,小葉在無涯客棧外止住腳,那個人是天師,是我們的死對頭,我是說,它有些猶豫,又像是有些委屈,慢吞吞地接著說——我們妖。
我在這一刻猶疑了,我抬起的腳步又落下了。我是想去找那個人嗎,那個松陰府的天師,求他帶我離開這個荒僻的小鎮(zhèn),去見識外面的風(fēng)云世界嗎?如果我真的決定這樣做,那么我需要一個通牒,那或許就是——站在我面前猶豫又有些委屈的小葉,一只妖。
我轉(zhuǎn)身朝后走,小葉,我們捉蝌蚪去。
小葉一直跟著我,到了池塘,看見接天蓮葉無窮碧色,它說,二桃,你忘啦,現(xiàn)在是六月,夏天進行到一半,荷花開得馨香滿塘,圓溜溜的荷葉被老婆婆采去盛白白的糯米團子——現(xiàn)在,沒有蝌蚪。
它傷心地離開了。在我身后消失不見。
圍著荷塘種了一圈柳樹,依依柳枝,把夏風(fēng)裁成絲絳,落進水里漾起漣漪。
我的身后,空無一人。一直以來,空無一人。
我聽見咕嚕咕嚕的喝水聲,一個人蹲在荷塘邊,把腦袋埋下去,伸嘴去喝荷塘里的水。他的喉結(jié)上下翻動,肚子劇烈地起伏著。
荷塘里都是又臭又臟的淤泥。我心里惡心,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干嘔聲。
那個人聞聲抬起了頭,看著我,嘴上掛著一圈淤泥,臟水淋漓,不斷往下流。他的面龐很寬,兩條眉毛像黑蟲,眼睛圓溜溜的,嘴巴很大,幾乎占據(jù)了他的下半張臉。
我記得這副奇怪丑陋的長相,那天,當我因枯朽的杜老伯一句暗藏玄機的話而陷入冥思的時候,他以一種奔命的姿態(tài)從我身邊跑過,他的這副長相,叫人過目不忘。
那一天,他的身后,跟著松陰府的天師。
他站了起來,他很矮很胖,把一身褐色短衫撐得很滿,站在地上像一只籮筐。他看向我的目光,絕非友好。
我朝后退了退,他見我沒有攻擊他的意圖,轉(zhuǎn)身就想離開。這時,從我的身后飛了兩顆鵝卵石出來,凌厲地射向那個人的后心。他被打翻在地。
無涯客棧的那個戴著笠帽的年輕天師,在我身邊落下。抱著胳膊,神情倨傲。
那個人從地上爬了起來,憤怒大喊,跟屁蟲!雁幾山!
被叫做雁幾山的年輕天師把包袱解開,抖出一把古劍,對面叫囂的人立刻滅了氣焰,他朝后退了幾步,鼓著腮幫子睜大了眼睛,咕嚕咕嚕的像是在漱口。咕嚕聲停止的那一刻,一大股黑褐色的淤泥散發(fā)著腥臭味朝雁幾山射了過來。雁幾山飛身一閃,落在一旁。那個人趁機逃之夭夭,像一只疾馳的企鵝。
而我,因為沒有雁幾山那樣好的身手,又因為正站在雁幾山的身邊,被腥臭淤泥噴了滿身,變成了個泥人。
雁幾山噗地笑了,我被淤泥熏得睜不開眼睛,也不能說話。他一邊說老□□永遠只會這種臭招數(shù),一邊用袖子擦干凈了我臉上的淤泥。
小孩,他蹲下身來,說,怎么每次收妖都遇得到你。
我朝地上吐出了一口口水,砸砸嘴,皺著眉,說,真臭。
小孩,你好像一點都不怕。雁幾山站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
我可從來沒有自大到以為這世上只有人類。
不錯的見識,倒比那些捧著經(jīng)卷之乎者也的老儒生聰明多了,他們天天云,日日曰,子不語,怪力亂神。他面帶鄙夷之色,語氣發(fā)狠,仿佛那些老儒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也看書,我說,不過我不看五經(jīng)四書,我看《狼海異聞》、《松陰府志怪》、《李微子奇談》和《清平原血錄》。
都是些血腥的妖書啊,膽大的大人也沒幾個敢看,他喃喃地說,小孩,如果你是個男孩,我就收你做徒弟。
女孩就不行了嗎?我驚喜又憤怒地問。
雁幾山突然放浪一笑,說,小孩,記住,這世間事,一旦涉及男女,總是說不清。
歪道理,怪邏輯。我恨了他一眼。
小孩,我向你打聽個人。
不知道!
你這小孩,我還沒說是誰,你就說不知道。
管他是誰,我一概不知!
他是一名天師,松陰府的傳奇,雁幾山自顧自地厚著臉皮說了下去,曾經(jīng)收了很多很多妖,被府尹看重,做了心腹的家臣,權(quán)勢的利爪遍及天下.......他忽然停住不說了。
這個人太有心機了,他明知道這樣的故事最能吸引我,還故意賣關(guān)子,我不爭氣地問他,然后呢?
然后,雁幾山計謀得逞,得意地瞟我一眼,有一天,這個人忽然從松陰府消失不見,他的權(quán)勢就像沒了根的樹木一樣漸漸枯死。十幾年過去了,這個人只作傳奇活在人們的回憶里和說書人的嘴里。但是剛剛逃走的那只老□□告訴我說,這個人就在婆羅鎮(zhèn)。
我撇撇嘴,它在誆你呢,你要殺它,它憑什么告訴你真話。
那個人的名字——叫魯?shù)。雁幾山說。
我叫二桃。我的爹是一個長得像鐵桶的壯漢。他不喜歡說話,總銜一支旱煙在嘴里。他也沒有一技之長,靠農(nóng)忙時節(jié)賣力氣來換得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他幫人家犁地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像石頭,動作一板一眼,他像極了走在他前面的那頭掛著犁的老牛。他不喜歡洗澡,身上窩著一股發(fā)酵的煙味。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可以躺在床上打發(fā)掉一整天的時間,白色的煙圈從蚊帳里漏出來,夜里他的呼嚕響如雷鳴。他和杜老伯下棋的時候,表情是懶洋洋的,隨時都可以睡過去的樣子。
一副混日子捱時間等死的模樣。
心有鴻鵠的我鄙夷厭惡他,從來不和他親近。
所以,我也從來不知道,在他的左臂上,有一枚彎刀形的墨色烙痕。
他叫魯?shù)馈?br>
爹和杜老伯正在槐樹下下棋,兩個人都叼著煙鍋,白色煙霧縹緲在灰白的頭頂。
爹,我喊他,有人找你。
爹不理我,他下棋時候仿佛處身世外,除了杜老伯,誰也喊不應(yīng)他。
爹!我又喊了一聲。
爹還是夾著棋子,叼著煙鍋。不為所動。
杜老伯朝我看了一眼,突然用衣袖拂亂了石桌上的棋局,他顫巍巍地起身,對爹說,魯?shù)溃腥苏疑祥T來啦。
爹顯得震驚又生氣,他終于扭頭看我。
我身邊的雁幾山馬上上前一步,極為謙卑地抱拳,后輩雁幾山見過魯前輩。
爹突然一腳將我踢翻在地,暴怒地大吼,二桃!你從哪里帶來這種混蛋!
雁幾山被爹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得有點發(fā)愣,慌里慌張地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對爹說,魯前輩.......
滾!爹看也不看雁幾山,進了屋。
我和雁幾山面面相覷,杜老伯把煙鍋從嘴里取下來,一聲長嘆,走掉了。
我就說你找錯人啦,我說,心里忍不住失落,我這個呆頭呆腦的暴脾氣爹怎么會是你要找的的傳奇天師呢?
雁幾山卻盯著緊閉的屋門深不可測地笑了,本來開始還心存疑惑,見了面,他踢你這一腳,已使我篤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魯?shù)馈?br> 一個時辰過去了,槐蔭悄然拉長。爹的屋門緊閉。
兩個時辰過去了,一只貓蹲在夕陽里咪嗚一聲,仿佛哀嚎。爹的屋門緊閉。
三個時辰過去了,雁幾山對坐在石凳上的我說,二桃,你的腿還好嗎?
我不屑地回他,三個時辰之前我爹就踢了我,現(xiàn)在你才問我的腿好不好,可見你真的是等得不耐煩沒事可干了。
雁幾山有些尷尬地笑笑,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瓶子扔給我,這是我們天師的藥,專治跌打損傷,你涂些試試。
我用兩個手指挖出了一些藥膏,撩起褲管,膝蓋腫得老高,正打算把指頭上的藥涂到膝蓋上,吱的一聲,屋門打開,爹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雁幾山驚喜而激動地看著他,魯前輩........
爹繞過了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拿過我手里的小瓶子,用手指挖出了一些藥膏,開始往我紅腫的膝蓋上抹,他說,過了這么些年,你們還是在用“不了”這一味藥。
雁幾山說,這么多治傷緩疼的藥,就靜池先生研制的這一味最好。
爹忽然輕笑一聲,靜池先生?當年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如今也是你們口中聲望隆重的先生了。
雁幾山低頭,謙恭有禮,魯前輩歷江湖之深遠,處人世之久長,晚輩萬不能及。
他像那個臭烘烘的教書老頭兒一樣說話,我還真有些不習(xí)慣。
爹給我抹完了藥膏,把我的褲管放下,將小瓶子扔回到雁幾山的懷里,面對著他,說,你找我,所為何事?
而今人道失常,妖物橫行,晚輩欲替天行道,然而力不從心,特想拜前輩為師,以長予之技藝。
爹淡定地說,麻煩你說人話。
雁幾山有些尷尬地笑笑,我想拜魯前輩做老師,學(xué)些捉妖的功夫。
現(xiàn)在松陰府,捉一只妖,他們給你多少錢?
這個嘛......雁幾山摸著下巴,要分妖的屬性,做寵物的一只七枚金錯刀,入膳的一只九枚金錯刀,入藥的一只十一枚金錯刀。
果然漲價了啊。爹說。
前輩,雁幾山滿懷希望地看著爹。
既然我退出來了,就不會再回去,你還是找別人吧。爹說完,轉(zhuǎn)身又要走。
爹!這一次我替雁幾山喊住了他,回去不好么?回去松陰府繼續(xù)捉妖,繼續(xù)你的榮光。讓傳奇復(fù)活再現(xiàn)眾人眼前,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奮的事情!我激動地朝著爹的背影喊。
雁幾山一臉欣慰地看著我,朝我豎起了大拇指,無聲地給出了我“說得好”的贊美。
二桃,爹說,洗洗睡吧。
第二天和小葉見面的時候,我悶悶不樂。
二桃,它溫柔體貼地問,你怎么了?
我的父親,我說,故意用了“父親”這樣一個莊重的詞,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英武睿智的人,可是他現(xiàn)在老了,糊涂得丟掉了自己的雄心!
二桃,小葉看著我,說,你跟其他的女孩子很不一樣。
是的,我悶悶地說,我沒有她們漂亮,也不像她們那樣會說好聽的話來討人歡心。
不,小葉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更廣闊。
和小葉告別的時候,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雁幾山在向那個老婆婆買糯米團子。
他看見了我,朝我走過來,嘴里還包著一個糯米團子,他囫圇吞下,說,婆羅鎮(zhèn)的“碧盤雪”,美名遠揚啊,松陰府的那些文人才子,天天寫下酸溜溜的詩來歌頌想念。
我問,什么“碧盤雪”?
他朝我亮了亮手里的那片盛著白白的糯米團子的綠油油的荷葉。
我嗤笑一聲,說,我從來不知道我們這個破鎮(zhèn)的糯米團子,還有這么個文雅動聽的美名,我想就連賣糯米團子的老婆婆都不知道。都是異鄉(xiāng)人一廂情愿的杜撰和想象。
雁幾山皺著眉看著我,你個破小孩,怎么說起話來像個酸溜溜的老秀才。
我模仿著昨夜雁幾山謙恭有禮的模樣,彎著腰拱著手說,魯前輩歷江湖之深遠,處人世之久長,晚輩萬不能及。我直起腰來,冷笑著看著他,在酸溜溜地說話這一點上,我倒覺得你做得比我更出色。
雁幾山知道我在諷刺他,揚起巴掌落在我的后腦勺上,你這破小孩,沒大沒小。你今年幾歲?
我十三了。你幾歲?
我十九。
我噗嗤一下笑了,說,我還以為你三十歲。
雁幾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扮,用手把頭頂?shù)捏颐蓖贤屏送,說,那是小爺我懶得打扮,我要是打扮起來,絕對比那些一身白衣像死了親娘的酸文人好看。
雁幾山忽然把手里那片綠油油的荷葉朝空中一拍,九個糯米團子像石頭一樣接二連三地飛了出去,砸在一個人的后心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那個人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是那只亡命天涯的老□□。
雁幾山,老□□齜牙咧嘴地說,我跟你無仇無怨,你干嘛非要置我于死地!
雁幾山翹起嘴角笑得邪,慢慢伸手去拔身后的刀,我也沒辦法,有人出十五枚金錯刀要你的性命。你最好在咽氣前想清楚,自個到底在松陰府得罪了什么人。
老□□朝后退一步,殺氣騰騰地盯著雁幾山,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雁幾山握著手里的刀,搖搖頭,幾分無奈和輕蔑,又來這一招。老□□吐出大股烏黑污泥的時候,雁幾山忽然在空中抖開了自己的包袱,四四方方的一張布在空中快速旋轉(zhuǎn),把老□□的淤泥悉數(shù)收了進去。雁幾山拎著沉甸甸的包袱,用鼻子嗅了嗅,看著老□□戲弄地說,咦,真臭。
他把裝了淤泥的包袱甩開,握著刀步步逼近老□□。
老□□的腳像黏在地上一樣,挪不動道,它無比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兩只手在胸前揮舞。
雁幾山緩緩地舉起了刀,用力地落下,刀鋒斬開了老□□的頭頂,一路向下,把它劈成了驚悚的兩半。它的身體化成一攤稀泥,迅速地蒸發(fā)在地面,像被吸進了地底。
這次斬殺一刀斃命,完美得像一場故意的表演。
雁幾山把刀插回刀鞘,說,前輩,晚輩的功夫如何?您有何指教?
在街道的拐角,爹慢慢地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功夫更勝老朽當年。
槐蔭下,爹和杜老伯又在叼著煙鍋下棋。我和雁幾山抱著胳膊站在一旁觀局。
我說,你怎么還不走,我爹說不會教你就不會教你,你干耗在這兒也是白搭。
雁幾山一臉無所謂,為殺老□□,我從松陰府一路追到婆羅鎮(zhèn),也該休息兩天,就當給自己放個假。
我說,婆羅鎮(zhèn)可不是個度假的好所在。
卻是個捉妖的好地方。
你為什么捉妖?
為了這天地正統(tǒng)的秩序,也為了我三餐飽食的夙愿。
小孩,跟著我捉妖吧。雁幾山說。他遞給了我一把匕首。一把簡單至極沒有任何花紋雕飾的匕首,但我隔著刀鞘也可以感到刀刃上流淌的冷光。
我沒有接過,我清楚地知道接過匕首意味著什么。
你不是不愿意么?我說,你不是說,這世間事一旦涉及男女,總說不清嗎?
小孩,雖然你是個女娃,但你跟我很像,一樣地雄心勃發(fā),一樣地不甘庸常,你會是一個好天師,會比你父親更出色,松陰府的人們會傳唱你的名字,你只需要——再狠心一點,他充滿期許地看著我,你有一個妖怪朋友,對不對?
他把匕首又朝我遞近了一些。
我伸出手,緩緩地握住了那把匕首。
真是個好孩子,雁幾山笑。
我和小葉坐在院里槐樹的高處,往外是清謐的街道,往里是寂靜的院子;睒湎旅,是爹和杜老伯下棋的地方。
如今,爹的呼嚕聲在屋里響如雷鳴。
這就是你的家?小葉說,真是小小的一個。
小葉,我叫它,有什么愿望嗎?
我么,它搖晃著自己的雙腿,神情如一個孩童,我好像沒什么愿望,日子像溪水一樣從我身上流過。有時涼涼的,有時暖暖的。不管怎樣,我都心生歡喜。
真好,我想,它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單純干凈,無憂無懼。
小葉,我說,我們再來玩一次拍手的游戲吧。
嗯,它笑著點了點頭。
金蘋果金蘋果金金金
銀蘋果銀蘋果銀銀銀
好孩子好孩子就是我
壞孩子壞孩子就是——你
小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那只藏在背后猜拳的手里握著一把匕首,刺進了它的身體,而它的右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屈著其他手指——它萬年不變的剪刀。
它趴在我的身上,下巴抵在我的肩頭,身體慢慢地縹緲了,化作無數(shù)綠色的流螢,漸漸地彌漫在天地之間,照亮了黑夜。
于它——連死都是那么純美。
我望著那些綠色的光點,低低地說,對不起,這一次——我是壞孩子。
我從槐樹上跳下來,往街頭走,杜老伯家的門在深夜居然是開著的,他蜷在藤椅里.......曬月亮。
我從他門前經(jīng)過,門內(nèi)忽然傳來杜老伯衰老低沉的聲音——
二桃,人無釁焉,妖不自作。
動作挺快的嘛,雁幾山在街頭牽著馬看著我笑嘻嘻地說,看來你以后一定會是一名好天師,決絕果敢。
他的贊美在此時的我聽來是一種諷刺,我一聲不吭地把匕首遞還給他。
給你了,他拍拍馬頭,并不接過匕首,以后你用得著,又說,上馬。
我坐在馬背上,雁幾山牽著馬,說,知道你膝蓋還沒好全,不能遠行,我特意買了這匹馬,花去了我一枚金錯刀,真是沒有比我更心軟的師父了。
師父,我說,“人無釁焉,妖不自作”是什么意思?
這個么,雁幾山摸摸下巴,這是我們天師的祖師爺?shù)囊痪湓,說的就是人若無隙可乘,那妖就不會作祟。大概就是什么妖由心生,妖由人生之類的意思。你這小鬼,在哪里看來的?
你們的祖師爺,我按住心里涌出的千萬種想法,問,是個什么樣的人?
祖師爺?自然是我們天師中的傳奇人物,現(xiàn)在大家把他傳得神乎其神的,什么一個人就滅了妖的一個族,還寫下了很多論妖的傳世巨著。不過聽說他人到中年后漸漸地雄心湮滅,開始感慨畢生所為,寫下一句“人無釁焉,妖不自作”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多半是黃土中一副白骨了。
人無釁焉,妖不自作——
我想起了我遇見小葉的時候,那是在麻花婆婆的葬禮上,我為這個老婦人傷心落淚,那是在我的十三歲,我發(fā)了瘋地想要逃離婆羅鎮(zhèn),去往松陰府。
所以我的“釁”,就是我的孤獨和不甘嗎?
馬蹄聲在夜色中清寂得像一曲琴。
師父,我問,天師的祖師爺,叫什么名字?
年深日久,沒人記得了,雁幾山感慨一聲,只知道——他姓杜。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