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已至
　　少年愉快地想，啊，快到長安了。
　　已經(jīng)到了。
　　他賣掉了他的牛車，透明的風(fēng)與光下，他的牛拉著車走遠(yuǎn)了，他握著銅板，手心有好看的光線。
　　“他人道…”

　　二：啟程
　　阿默只有一頭牛，一輛又破又小的車，和一張圖，他畫的。他畫得很拙劣，但是不要責(zé)怪，他沒有去過長安，僅聽經(jīng)過村子的說書人說過，畫出已是很不易了。
　　阿默總是坐在稀疏的茅草鋪成的屋頂上，月明，星多，他總是叼著一根茅草以一種很疑惑的表情雙手撐在身后想很多的東西。有時看著黑暗就以這樣的姿勢睡著了，睡著后翻下了屋頂。
　　圖是以這個小鎮(zhèn)為始，到長安城為終。
　　阿默從屋頂跳到地上，他掏出袋中的圖盯著看，轉(zhuǎn)眼做了一個決定。他把他已去世爹娘的破茅屋處理了。
　　阿默把并擋不了風(fēng)避不了雨的屋頂拆下來，扔進了那車，一些木頭也拆了擺在車?yán)�，還帶一件他爹生前的蓑衣。
　　身上有點碎銀子和數(shù)枚銅板，阿默坐進車?yán)�，開始了顛簸。
　　路上有濕潤的水氣，青草上有露珠，霧氣大得阿默看不清路，頭頂只有極淡的明月。阿默開始后悔這么早就啟程，他本該與鄰邊的大黃狗、屋前的草告別，可他看不清它們，只就此錯過。
　　即將離開這小鎮(zhèn)時，阿默眼著路上有一女子身著極素雅的白裙，安靜而哀傷地望著他。
　　霧氣正一點一點散開，天開始泛白。
　　阿默停下：“姑娘要從這走嗎？”
　　“不�！彼惶ь^看阿默，“我等人。”
　　阿默點過頭，不甚在意地繼續(xù)趕路。

　　三：歸宿
　　阿默趕了一整日的路，在戌時找到一家旅店，付幾個銅板住最差的一間屋子。他栓好牛和車，店小二熱情招呼他：“樓下正熱鬧著呢，馬上要有講故事的了，小哥一塊去聽？”
　　一個好故事可實著比一刻的休息更有意思。
　　阿默找了個角落，有人捧著熱茶坐下湊在他邊上坐下，笑吟吟地問他：“小哥去哪？”“去長安�！卑⒛稹�
　　“長安？”那人斯條慢理地酌了一口茶，“那可得受些波折了。”
　　阿默還沒有機會再回應(yīng)，簾子被拉開，一個說書人打扮模樣的人出來，清了清嗓子片刻后開口：“他人道……”
　　是男子激促蒼老的聲音，可阿默分別看出說書人是個女子。這人一拍桌子，所有情緒都蘊在聲音里了。人著霜色長衫，把故事娓娓道來，倒也引人入了故事，不覺便歷了主角的人生。
　　“她叫清安�！�
　　阿默被久未開口的身旁人的話喚回神來，“故事可好？”
　　“好�！卑⒛�，“但為何她又說了一遍？故事都完了。”
　　那人道：“你可知清安？本是負(fù)有盛名的說書人，如今卻在這兒，你知為何？”“我不知她�！卑⒛婀�，“我沒見過她。”
　　阿默在床上快要睡著了，卻聽樓下有人在討論去長安，他想，莫不成他們一行人也去長安？有月光鋪了地上，他又聽那說書人一個人反復(fù)、聲音卻不喜不悲地講起方才的故事，風(fēng)攜著那故事催歸宿的人們?nèi)胨⒛矟u染了困意。

　　四：故事
　　那故事是這么開始的。
　　“他人道……”
　　小鎮(zhèn)上雨水極多，那日便是個雨天。他沒有撐傘，懷里抱一只被雨淋得臟兮兮的貓，眉眼音笑與他身后水墨畫一般的雨村融成一色。與說書人同名的主角清安，她看過許多的人，在正確抑錯誤的時日、地方都有過許許多多的相遇，可都美不過那日。
　　少年對那些情愛的東西頗為懵懂，但提及貓，他倒是恍惚記起多年前他似乎也有一只貓，若它還在，他一定會帶它也去長安。
　　說書人的故事繼續(xù)了。
　　姑娘從洛陽而來，來小鎮(zhèn)上借宿，臨走之際撐著傘望見了那人，她聽聞那人用清響的歡喜的話道：“我會陪你的，你乖一些�！鼻灏补媚锊挥砂褌氵f出去，等他走過來接傘，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他擦過清安的肩膀，自顧自地卻抱著貓踩在小小的水坑里。
　　那人都不看清安一眼。
　　說書人停頓，一笑，“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多謝各位�！�
　　阿默想，這人真會說故事，淡淡的故事都說得吸引人若甚�？窗�，分別是輕描淡寫的，他人果真講不出那味道來。
　　后來，清安終得了機會，坐在小鎮(zhèn)里唯一一家小茶館，和那人有了交談。清安高興地去倒茶，他仔細(xì)聽著聲音，一邊稚氣而天真地問：“姑娘，你從哪里來，要去哪呢？”清安不愿說這些，因為她要離開這里的，她溫聲笑了道：“這是你的貓嗎？”他很有些愉快地回答：“是的�！彼颓灏惨煌ζ饋頃r，笑得好看，清安也從此以后再遇不到這樣的人。
　　有一日清安去到茶館，稍談了幾句她昨夜的夢，她夢到一個女子，身著白衣。他想了一會，說，他也曾經(jīng)做過一樣的夢。清安那時只道是巧，倒?jié)M兩杯熱茶，便談起其他的。
　　清安在小鎮(zhèn)上留了幾月，臨走之日，沒見那少年送她，回頭多次，才見到樹后有一人也正遠(yuǎn)去。他就好像，她也看不見似的。
　　清安停下了，反而是她看著他走去。天氣大好，他不會踏進水坑里的。
　　她不由得笑了。
　　結(jié)尾是，姑娘借神魔的法力恢復(fù)了那人的眼睛，但必須消去她陪伴的記憶，姑娘的聲音和容貌也不再如初，能轉(zhuǎn)換各種聲音相貌，就是無法如初。那只貓一年后死了，清安姑娘的那把傘，也丟了�？伤洃洸粫ィ趺炊紱]有。而清安因為那時那人說以后要去看長安，記在了心里，等著重逢。
　　阿默笑，他不信這結(jié)尾，只見了一次會如此？何況有了神話色彩，也只有唏噓。

　　五：重述
　　阿默趕著車要在天未亮?xí)r就出發(fā)，還不知這一日天黑前能否找到旅店。他蹺著腳忽然疑惑為何旅店如此便宜。不見得是他窮吧？阿默笑出聲來，也不去深想了。
　　他不想催打牛，自己本不急，又何必為難他的牛。
　　于是找到落腳處，又過了戌時，還是幾個銅板，阿默付掉忍不住詢問店小二：“怎么近來價錢低了？”“有人幫您付過了，您…莫不是牽牛車的小哥么？”“是的，多謝�！�
　　阿默睡得極不安穩(wěn)，不僅僅是為幫他的莫名的人，他又聽到了樓下有人絮絮叨叨地又在說著那故事，那只貓，那把傘，那人，那清安，是那個說書人�？砂⒛犞踩肓嗣�，一話說盡，阿默才睡。
　　阿默想，這說書人為何這么喜愛這個故事，反復(fù)說，反復(fù)講。
　　有幾晚因是荒郊野外，阿默趕了一路也沒有趕到旅店，只是睡著車上，冷了些便蓋上茅草，有時會一時無睡意，便睜眼看著天空，見星光燦爛。
　　二日好容易才尋得了路上一間小店。
　　說書人又與他同家旅店，阿默把車?yán)锏哪绢^拿去修車破的地方，喂了牛后正要上樓，恰好遇見說書的。阿默點頭，說書人開口：“小哥。”阿默回頭，“你識我否？”
　　阿默笑答：“原先不識，如今可是識甚了�！�
　　說書人道：“甚好。”
　　半夜待阿默熄了燈后，又聞那樓上傳來那個故事。

　　六：不見
　　阿默把手枕在腦后躺在車?yán)�，嘴里依舊叼著一棵已黃的草，也許是小麥。牛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著，身邊泛黃的柔和的麥子與車齊高，直到入夜了阿默依然在想那個說書人講的故事。
　　他想他似乎慢了些，又拿出圖，比劃了一下和長安的距離。
　　于是那故事就被暫時忘記了。
　　接下來一路都順利，阿默的銀兩還足，好幾回在住宿后店小二都給他他人贈留的銀子，阿默推脫不了，收下了。
　　那說書人恐怕早已先到了長安了。
　　沒再見過那說書的，可阿默抵至的每一個住處，夜晚都會有講那故事的，一遍又一遍，但也不是阿默聽到的那聲音。
　　使阿默總會想著想著就記起這故事和那說書人。
　　阿默離長安越來越近，一路上有人問他去哪，阿默總會歡快地答一句：“去長安呢�！薄鞍ィツ�？”“去長安。”
　　“去長安做什么呢？”阿默答不上來。其實問的人也不真正在意阿默去做什么，阿默每一回思考后說不出只好笑起來時，問的人已都走過他了。誰真正在意哪人去哪做哪些呢？阿默又得走下去，一次一次，深想不下去。

　　長安有一個有名的說書人，無人知道長相——見過的人描述全不相同，便知沒有一個是真，名喚清安，大約是個男子，有一副好嗓音，說的故事有趣極了。傳言還道這清安是當(dāng)朝丞相之子，幾年前出來易容換聲音了——但丞相分明只丟了女兒，又如何是？
　　底細(xì)不詳，名聲卻越傳越大。

　　七：一路走來千萬里
　　已到了旅途的最后一站，阿默從未想可以到長安，雖然他考慮到，可當(dāng)初依舊義無反顧地出來了，阿默很喜歡長安。
　　如今馬上就要到他的長安城了，阿默喂足了牛，早早地睡下。他睡得非常好，沒有被任何東西擾醒，只是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雨天，有一個身著白裙的女子，容顏與阿默啟程之日所見的女子如出一轍。片刻之后那人小成一個黑點，阿默睜開眼，清早的光線促他瞇眼，他記不清夢境了。
　　阿默出去牽牛，他拍拍牛背，歡喜而又局促：
　　“我們快到長安了�！笨斓介L安了哦。
　　阿默雙手環(huán)胸靠在車上，陽光是滿溢的暖和，他合上眼。他已經(jīng)記不得那夢了，不過也只是一場夢，又何須在意。
　　他已一路走來千里萬里，從暮夏走到了深秋，如今他要到終點了。
　　他吹著風(fēng)，車中他一路順途隨手捻下的花草都已枯萎，東歪西倒地臥在木板上。忽的天鋪蓋地暗下來，傾盆大雨全打在阿默頭頂上，很快淋濕透了他，可阿默很高興。牛被平地一聲驚雷驚得停在原地，阿默穿起蓑衣，依然站著迎向風(fēng)與雨。
　　去長安了，阿默高高興興地，眼睛里卻有熱淚流了滿臉。
　　阿默用力地抹干淚，他為何而流淚？
　　阿默不知道，他同樣不知道天為何變，大抵，他快到長安了吧。阿默大聲地說起說書人的故事，磕絆一盡，他失落道：“真怪。”

　　八：長安
　　阿默最后一次聽見這故事是在長安城中。
　　他在巷角撞上一說書人，說書人說：“我請您去喝茶罷，在下說書的茶館�！卑⒛t疑，點了頭。
　　那說書人飲盡一杯茶，道：“我給您說個故事�！�
　　阿默想，一個好故事可更有意思。
　　“清安……”阿默靜靜地聽罷，忽然打斷，問：“她…穿什么衣裳？”說書人一愣，清聲答：“素色長裙。”說書人一嘆息：“故事已結(jié)束，在下便告辭了�！�
　　阿默終是忍不住問：“為何您分明是女子，嗓音卻是個男子的？”說書人一頓，回頭，微微一笑，“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永遠(yuǎn)沒有理由的�！�
　　說書人撫了撫眼角，到大堂去：“各位，今日的故事……”
　　容貌與方才并不一樣，是清秀的男子模樣。
　　阿默不甚在意地咽下最后一小口茶，從側(cè)門離開了茶館。

　　這世上有許多事是永遠(yuǎn)沒有理由的。
　　就像阿默對故事里的清安，都記不下來。

　　茶館里有人辨出說書人的聲音，一陣驚嘆。

　　終：洛陽
　　有道是清安的。
　　他笑笑，摸了摸袋中的銀兩，他可是第一次聽這故事。
　　清安是誰？那說書的么？
　　他可不識。
　　舊日里洛陽城里下了雨，有女子撐起了傘。
　　可他沒去過洛陽。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