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丈夫國北面的高山，不曉得什么時候來了只女鬼。此鬼長得青面獠牙，委實有些嚇人。每每從山下經(jīng)過的路人，瞧見她猙獰恐怖的樣貌，無不嚇得魂飛天外，拔腿狂奔。

　　這個消息很快在大荒內(nèi)流傳出去，從此再無一人敢靠近此山半步。人們根據(jù)女鬼的模樣，給這山取了個名字，就叫做女丑之山。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有一天，丈夫國中出現(xiàn)一名勇士。此人身材高大，衣冠佩劍，看起來頗有幾分蠻力，膽子也比尋常人大些。在國人的吹捧下，心就飄飄然了，四指向天，發(fā)誓要替國人除此禍害。國人聽聞，無不痛哭流涕，大贊此人義薄云天，勇氣過人。

　　勇士在國人簇?fù)碇拢坪剖幨幥巴笾健?br>
　　在距離山腳尚有百丈遠(yuǎn)處，眾人止步，再不敢往前走一步。勇士揮手告別眾人，提著寶劍，哼著小曲，大踏步往女丑之山前進。

　　抵達(dá)山腳下，勇士突然感覺到口渴。出門太匆忙，忘記帶水。發(fā)現(xiàn)山腳下有一條玉帶似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兩邊盛開著奇異的花朵。勇士大喜，跑過去喝了個飽。起身正待登山，忽覺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下，扭頭一看，頓時嚇得心驚膽裂。

　　前面站定一人，紅衣勝火，長發(fā)飄飄，看樣貌，依稀能辨認(rèn)出是位女子。脖子以上的一張臉，好似被鐵錘砸過似的，鼻子眼睛全黏在一處，仔細(xì)一看，有些皮肉已經(jīng)開始腐爛，露出森森白骨，并且散發(fā)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兩邊臉上不斷有膿水流出。勇士睜大眼睛，身子僵硬，大氣也不敢出。

　　女子湊到他臉上，仔細(xì)瞧了瞧，嘴巴動了動，似要說話。還沒見她開口，就聽見撲通一聲，勇士栽倒在小溪中，雙睛翻白，已經(jīng)被嚇?biāo)懒耍?br>
　　女子在溪水邊站了良久，幽幽的嘆了口氣。在山腳下挖了個坑，將勇士埋葬。

　　鄧林

　　一個日落時分，女丑坐在懸崖邊一塊大石上，板著手指頭，正在計算時間。

　　過了今天，正好是一萬年。這是當(dāng)初她和桃精靈約定的時間。

　　東邊兩個山頭后面有一片樹林，說是樹林，不過也就兩株合抱的桃樹。因為長得比其他樹木高大健壯，蔭蔽范圍廣大，被世人夸大渲染，就成了一片樹林，還有個別號，叫做鄧林之陰。

　　桃精靈是兩株桃樹長年累月吸收日月精華，孕育而出的妖精，專門守護這片桃林。

　　兩株桃樹每過一萬年會結(jié)出一顆果子，也就是靈桃。此果吃了能夠延年益壽，并具有改容換面的作用。

　　女丑因近年來嚇?biāo)懒撕芏嗳耍炊ㄋ纪�，終于決定換一張正常一點的臉。所以幾次三番前往鄧林，很快與這桃精靈熟悉，兩人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經(jīng)過她軟磨硬泡，桃精靈終于承諾送她一顆靈桃，不過得等一萬年。

　　當(dāng)晚女丑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日天剛露白，就前往鄧林之陰。

　　也沒用多長時間，女丑來到林中，不知為何，總覺得林中靜得有些不同尋常�？諝庵袕浡唤z肅殺的氣氛。女丑行走之間，變得格外小心。走到兩株巨大的桃樹下，正待呼喚桃精靈。忽然聽見桃樹后方似有聲音。

　　女丑屏息凝神，探出半個腦袋往外望。

　　只見桃樹下，一只長著九個大腦袋的青色蛇妖，張著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牙齒，正在進食。

　　女丑嚇了一跳，身子緊靠樹干，仔細(xì)觀察，這蛇妖長得實在猙獰，與她幾乎不相上下，難不成也是為著這靈桃而來？

　　發(fā)現(xiàn)蛇妖口中尚有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仔細(xì)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是桃精靈！

　　女丑雖然死了很多年，這時候久違的心跳又開始蠢蠢欲動，動作還不小。這蛇妖好生殘忍，居然吃了她的好朋友。心里想著，該不該立時跳出去替桃精靈報仇。

　　不過轉(zhuǎn)瞬之間，蛇妖已經(jīng)將桃精靈剩下的半截身子吞噬殆盡。目光緊鎖在兩株桃樹上，九張截然不同的臉孔，頓時蒙上一層黑霧，滿臉兇殘，女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被他發(fā)現(xiàn)行蹤。

　　沒過一會，頭頂突然發(fā)出一道五彩光芒，緊接著一股濃郁的果香飄散在空氣中。女丑心里忍不住激動，靈桃成熟了。

　　忽然一陣風(fēng)刮過，眼前白霧繚繞，女丑看不清楚。等待霧散風(fēng)停，原本站立著九頭蛇妖的地方，卻出現(xiàn)一滿頭白發(fā)，容顏絕美的青衣男子，正仰頭盯著光芒之處。

　　只見他緩緩伸出修長的一只手，將光芒盡數(shù)收納于掌心，如玉般皎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等到光芒散去，青衣男子腳踏清風(fēng)，人亦消失不見。

　　女丑呆了半天，突然反應(yīng)過來，靈桃被人奪走了。如今桃精靈被殺，沒人照料桃樹，就算再等一萬年，也不可能等得到一顆靈桃。

　　女丑很是懊惱，早知道方才就應(yīng)該勇敢跳出去，就算不是人家對手，也該奮力一搏，最多不過落得個跟桃精靈一樣的下場，如今后悔已經(jīng)晚了。

　　想起那蛇妖吃桃精靈時的模樣，心中一動，莫非是他？

　　大荒內(nèi)擁有九顆腦袋，手段殘忍的蛇妖，只有一人，那就是共工的心腹猛將，相繇。不知道他奪走靈桃有何作用�？此儞Q出來的人形，比她見過的所有男子都要俊美。女丑想了半天，得出一個結(jié)論，也許是他最近吃飽了沒事做。

　　回到山上，狌狌扇動兩只雪白的大耳朵跑過來，見女丑空手而歸，嘴里嘰里咕嚕，手舞足蹈，似在詢問她。

　　“阿白，桃精靈被人吃了，靈桃也被人搶走了�！�

　　狌狌吃了一驚，跑到女丑面前，輕拍著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女丑嘆了口氣:“如今鄧林再不會有靈桃。除非找到奪桃之人，不然我永遠(yuǎn)無法改變?nèi)菝病！?br>
　　狌狌仰著小腦袋，張著嘴巴，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女丑道:“你問我可知道奪桃之人是誰？是九頭蛇妖相繇。此人乃共工手下，據(jù)說是這大荒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生性兇殘，殺人如麻。想從他手中奪回靈桃，簡直比登天還難。”說著不斷搖頭。狌狌低下頭，眼珠子咕嚕咕嚕轉(zhuǎn)個不停。女丑也沒注意。

　　心中想著一件事。據(jù)傳聞，共工與顓頊素來不睦，最近為了爭奪天帝之位，早已勢同水火，雙方都在積極的招兵買馬，馬上就要準(zhǔn)備開戰(zhàn)。不知道共工的軍隊駐扎在何處。

　　夜晚，女丑沒看見狌狌，以為它跑下山玩耍去了，也沒怎么在意。這時恰好隔壁魘離山上的瀟瀟來向她辭別。

　　魘離山原本住著一對孿生姐妹，姐姐苒苒，妹妹瀟瀟，兩人身量窈窕，相貌清秀，是女丑的好朋友。不久前，苒苒結(jié)識了丈夫國中一位男子，心中暗戀上此人。不知怎的，很久沒那男子的消息，苒苒心急如焚，很擔(dān)心，干脆下山去找。這一走，就一直沒回來過。

　　瀟瀟這次出門就是為了尋找姐姐。

　　“女丑，此次下山，也不知歸期幾何。沒什么可說的，各自珍重吧�！睘t瀟說著，揮了揮手，就要離去。女丑叫住了她，從懷中掏出一株鮮嫩的小草，放在她手上:“這是前不久我從山下?lián)斓降牟凰啦�，你帶在身上，必要時它可以保你一命�！�

　　瀟瀟也沒拒絕，只向她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下山。

　　狌狌是第二日天亮才回來的，來的時候，帶著一身血腥味，左耳處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怪物咬過一樣。女丑大吃一驚，問它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狌狌驚魂未定，打了半天哆嗦，告訴她它找到了相繇。

　　女丑又是感激又是心疼，替它包扎好傷口。

　　雖然知道相繇住的地方，女丑并未急著找去。一來是擔(dān)心白跑一趟，二來狌狌傷還沒好。

　　大概過了一個月，狌狌傷口已經(jīng)愈合，只不過少了一只耳朵，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女丑順手在山上捉了一條青蛇，安在它左耳上，笑道:“這青蛇耳朵雖不能以假亂真，卻可聊以慰藉�！睜鯛踝ザ鷵先棺h無效，最后不得已終于妥協(xié)。

　　擒魂

　　女丑在山上耽擱許久，一直拿不定主意。其實靈桃也不是非吃不可，但桃精靈的仇，她可不能不管不問。

　　這兩天總有不怕死之人找上門，女丑躲來躲去，終究還是避不開，前前后后又嚇?biāo)廊齻�人。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下山走一遭。

　　狌狌冒著生命危險打聽出，共工的軍隊就駐扎在女子國后面的一座山腳下。

　　女丑不費吹灰之力找到，只見山腳下樹林中到處都是身著玄色鎧甲的士兵，或坐或站，將整座樹林占據(jù)，靠近湖畔之處，搭著一個帳篷，想來就是主將的起居之處。前后都有重兵把守，無法靠近。

　　等到天黑，女丑在樹林邊緣處抓了個士兵，使用調(diào)魂術(shù)，進入士兵的身體。趁著眾人不注意，悄悄往湖畔的帳篷靠近。

　　一路上，處處危機，好在沒發(fā)生什么事。女丑順利抵達(dá)帳篷附近。前方有兩只兇猛的惡獸把守，她繞著帳篷走了一圈，在西北角覷著一個空隙，小心翼翼靠近帳篷。側(cè)耳傾聽，里面悄無聲息，好像沒人。

　　女丑大著膽子，用士兵的匕首在帳篷上戳了個洞，湊眼往里面瞧，果然空無一人，沒看到靈桃，想來被相繇隨身攜帶著，或者說已經(jīng)被他吃了。

　　女丑大失所望，心里尋思著是否該等相繇回來再做打算。忽地聽見頭頂傳來一聲暴喝:“大膽小兵，鬼鬼祟祟在此作甚？”

　　女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那原本守在前面的兩只怪獸不知怎的發(fā)現(xiàn)了她，其中一只青面獠牙，長得十分高大，兩只燈籠似的眼睛死死盯在她臉上，女丑想也沒想，拔腿就跑。

　　匆忙之間，也沒想著撤出士兵身體，專門撿人少的地方奔逃。

　　身后兩只怪獸仰頭咆哮，手中揮舞著寒光凜凜的兵器追上來。

　　女丑嚇得心驚膽裂，就在這時，耳邊傳來喧嘩聲，遠(yuǎn)處士兵被驚動，紛紛舉著兵器朝四面八方包圍上來，火光照得樹林中如同白晝。突然身后似有狂風(fēng)吹起，百忙之中回頭一看，但見身后距離自己一丈遠(yuǎn)處，一道巨大的洪水如同驚雷掣電般狂涌而來，滔天巨浪，勢可毀天滅地。女丑心下一凜，不好，是雨師！

　　洪水如同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將女丑吞沒。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女丑腦中靈光一閃，急忙飛出士兵身體，與此同時萬丈多高的洪水已雷霆般落下，女丑身子輕飄飄躍起，看著士兵的尸體被大水卷走。

　　幸好她逃得快，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鬼無形無體，是不怕水的。正待抽身離去，忽見遠(yuǎn)處一道青色人影，隱約聽見身邊的人躬身喊他“將軍”女丑一驚，是相繇。

　　相繇站在洪水彼端，眼不抬，身不動，面色冷峻，自帶一股強大的氣場，周圍手下無不拜服。

　　女丑很清楚，如果不趕緊逃命，等下想逃都逃不了。于是只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往遠(yuǎn)處逃跑。

　　雨師躬身對相繇道:“將軍，小的這就去將此女擒回�！�

　　相繇擺手，一句話沒說，抬起頭，目光凝注在女丑身上，衣袖一揮，一道青光飛速掠去，將女丑罩在下面。

　　女丑大老遠(yuǎn)看見一道青光閃電般朝自己飛來，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抗，人就已經(jīng)被罩住�？辞宄喙庠瓉硎且粡堳o綃織成的漁網(wǎng)，上面不斷發(fā)出異光，心一沉，這是擒魂術(shù)，專門用來對付她這種無形無體的鬼。

　　心念方轉(zhuǎn)，漁網(wǎng)漸漸收攏，女丑感覺背上好似被火燒似的，尖銳的疼痛，同時耳邊聽到噼里啪啦的響聲，心中明白，這是皮肉被烤焦的聲音。漁網(wǎng)所用之火乃冥界三昧真火，連靈魂都能燒得灰飛煙滅。

　　漁網(wǎng)越收越緊，女丑身子如被大山壓迫，緊接著是頭上，臉上，身上全被烤焦，噼里啪啦的聲音響成一片，衣服被火燒起來，渾身痛苦難當(dāng)。

　　瞥見青光一閃，一青衣白發(fā)男子，率領(lǐng)眾人來到她面前。

　　雨師望著她，對相繇道:“將軍，此人很有可能是敵方派來的奸細(xì)�！币馑际钦f不應(yīng)該立即處死，而該抓起來嚴(yán)刑拷打，逼她供出敵方軍情。

　　女丑痛得說不出話，身子已經(jīng)被火烤得扭曲，即將灰飛煙滅。相繇淡漠的瞧了她一眼，搖頭道:“她不是奸細(xì)。”又盯著她看了一陣，緩緩伸出右手，女丑看了眼，見他手中拿著的居然是那顆靈桃。

　　“你是為此果而來的吧�！甭曇舨幌滩坏�，不冷不熱。

　　女丑沒說話，點點頭，咬緊牙關(guān)，拼命忍受痛苦，雙眼一直盯在相繇臉上，沒有祈憐，沒有渴望，臉上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冷靜與堅韌。

　　相繇凝視著她，表情冷淡，良久良久，就在女丑以為自己就要徹底煙消云散之際，突感身上一松，相繇收回漁網(wǎng)，朝雨師示意，轉(zhuǎn)身離開。

　　女丑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喘息未定，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放著靈桃，仔細(xì)一看，正是相繇手中那顆，轉(zhuǎn)頭看去，相繇和士兵都已消失不見。女丑將靈桃放進懷中，心中惴惴不安，他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不殺她？

　　洗骨

　　天上的白云游走如水，了無痕跡。女丑坐在懸崖邊經(jīng)常坐的大石上，雙手抱著腦袋，陷入沉思。

　　微風(fēng)吹過，有花香，中人欲醉。狌狌蹦蹦跳跳來到她身后，嘴里嘰里咕嚕說著話。

　　“又有人來了么？”狌狌點頭。女丑嘆了口氣。自從她吃下靈桃，容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女丑之山也不再叫女丑之山，人們給它改名，叫做美女之山。

　　聽山下的人說，美女山上來了一位神女，把丑惡的女鬼給趕跑了。附近的人聽聞，無不拍手歡呼。

　　很多人慕名前來，就是為了瞻仰她這位傳說中的神女。

　　不過女丑還是那個女丑，只不過人變得漂亮了。她覺得人類真的很奇怪，對丑的好奇，對美的也好奇，這世上就沒有他們不好奇的事情。

　　將趕人的任務(wù)交給狌狌，她自己則繼續(xù)坐在石頭上，盯著天空發(fā)愣。

　　他為什么不殺她？反而將靈桃送給她？這個問題困擾了她許久，一直也沒想出個確切的答案。

　　相繇向來喜怒無常，或許是瞧她可憐，又或許……

　　女丑還沒想明白，瀟瀟回來了，帶著滿身風(fēng)塵。

　　“找到你姐姐了嗎？”女丑問她。

　　瀟瀟搖頭:“還沒。最近大荒不大太平，到處都在打仗�！蹦四~頭的汗水。

　　女丑心頭一跳:“打仗？你說的是……”

　　瀟瀟道:“自然是共工和顓頊這兩位大神，都打了兩個月了。不過我聽說就在幾天前，共工戰(zhàn)敗，全軍覆沒�！�

　　女丑渾身一顫，“全……全軍覆沒，這是……是什么意思？”

　　瀟瀟盯著她，一臉奇怪，“女丑，你是不是在山上待太久了，人都變傻了？全軍覆沒就是全部人都死了的意思呀。唉，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可總算結(jié)束了，你不知道，死了好多人，到處都是尸體，到處都是血，真是慘不忍睹�！�

　　女丑如墜冰窖，渾身寒冷，沒聽清她在說什么，難道他也……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找他。

　　向瀟瀟問明白共工與顓頊決戰(zhàn)的地點，女丑用盡全力在飛行，途中因心神不寧，幾次差點墜落云端。

　　瀟瀟沒說錯，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鮮血。女丑人在空中，找不到落腳之地。

　　放眼望去，硝煙彌漫，尸積如山，血流成河，滿地狼藉。她最后選在一處山丘上落下，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沼澤，風(fēng)中不斷有腥臭飄過來。沼澤中爛泥漆黑如炭，下面似有人用棍子在翻攪，不時發(fā)出轟隆的響聲，沼澤上面籠罩著一層厚厚的毒瘴。找了半天，她沒找到他，一顆心一直往下掉。

　　女丑毫不猶豫，飛身落入沼澤，在混合著鮮血與尸體的爛泥中艱難前進，不斷俯身翻看周圍的死尸。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翻了多少具尸體，卻一直沒看到她想找的人。

　　毒瘴氣味有點嗆人，爛泥帶有劇毒，正在一點點腐蝕掉她皮肉。女丑咬牙強忍著痛楚，仍不放棄尋找。心里頭一直堅信，他沒死，他就在附近。

　　時間真的很漫長。女丑遍體鱗傷，毒瘴熏得她幾乎就要暈倒，終于，在沼澤盡頭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一個青色人影。

　　女丑踉踉蹌蹌走過去，待看清楚那人清冷的面孔，心里一酸，差點忍不住哭出來，真是皇天不負(fù)有心人。

　　尸體觸手冰冷，顯然已死去多時。女丑抱著他，在沼澤中愣了半天。

　　都說相繇有九條命，會這么容易死去嗎？女丑不相信！

　　抱著相繇回到山上，瀟瀟見她渾身帶傷，手里還抱著一個死人，不覺大吃一驚。

　　女丑什么也沒說，將相繇抱進石室。也沒休息，轉(zhuǎn)身去內(nèi)室找出一本上古秘籍，翻到逆天改命篇，記得以前看到過，這里有一種秘術(shù)，叫做洗骨，能夠讓人起死回生。

　　洗骨，就是以自身修煉的靈骨為基礎(chǔ)，移植到所救之人身上，然后再取旸谷十日所照之水，將尸體浸泡百日后，重新塑骨生肌，簡單點說就是讓一個人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不過這秘術(shù)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需得以命換命。

　　女丑心想，再怎么說，相繇總是救過她的命，如今，她只不過是還他這份恩情。

　　流年似水，花開花落，也不知天上日月轉(zhuǎn)過幾次。那人終于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醒過來，眼眸清冷如往昔，不過多了絲迷茫。

　　見到她，開口第一句話是:“你是誰？我……我又是誰？”

　　女丑愣了愣，隨即微微一笑，道:“我叫司秋，你叫，白木。白云的白，樹木的木�！�

　　那人仍舊臉帶疑惑，低頭沉思。

　　女丑望著他，臉上笑容不減。

　　如今的你，不再是什么九頭相繇，你是白木，她用生命換回來的人。

　　她沒騙他，她真名的確是叫司秋。司秋，掌管四季更替的天神。

　　當(dāng)年她乃黃帝欽點的司秋之神。在封神大典上，因為一時得意，沒注意收斂，被黃帝瞧見。黃帝生性多疑，最厭惡座下臣子輕滑跳脫，是以很快她便被剝奪天神之職，充軍當(dāng)了個小兵。

　　后來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她悄悄躲在一個陰暗的地方，準(zhǔn)備給蚩尤來個冷不防的暗算，希望重新得到黃帝重用，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她正準(zhǔn)備出手，黃帝夭女軒轅魃突然手握戰(zhàn)戟從天而降，因為她老早就聽說過此女名號，卻從未見過面，當(dāng)時便不由得看呆了。

　　神女靈力比黃帝還強大，不過幾個來回，就將蚩尤貫體。彼時司秋還在神游天外，忽見天上一道黑臭的濃血下雨般落在她臉上，同時一股鉆心刺骨的疼痛從臉上傳來，感覺臉上肌肉正在一點點融化，司秋捂著臉，痛得摔倒在地。

　　蚩尤的心頭血，歹毒無比，具有蝕骨銷魂的作用。

　　神女也因體力耗盡，靈力消散，身軀變形，化成了旱魃，當(dāng)下方圓百里，全都被炎炎烈火烘烤成一片赤地，司秋無暇躲避，被活活烤死。后來變成了惡鬼女丑。

　　白木雖然清醒，身體還很虛弱。女丑整日衣不解帶照料，恢復(fù)倒也挺快。

　　女丑知道，救回來的白木不是相繇，她也很樂意，希望他一直做她心中的白木。開心時會笑，喝藥是會皺眉頭，對她說話，聲音輕柔，讓人如沐春風(fēng)，偶爾向她露出溫和的笑容，就像旸谷中的太陽，光芒四射，讓她變得恍恍惚惚，一顆塵封許久的心，不住怦怦亂跳。

　　有一天晚上，她去給他送藥，發(fā)現(xiàn)他站在百花叢中，正盯著遠(yuǎn)處的星子出神。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頭凝望她的臉，漆黑的眸子好似一汪清亮的水，她感覺臉一紅，忙轉(zhuǎn)開頭。

　　白木突然對她道:“我以前好像見過你�！迸笮囊怀�，他想起來了？又聽他道:“司秋，你長得真好看，心地也很善良。這段日子，真是太感謝你了�！�

　　女丑見他神色如常，照樣溫文儒雅，不禁微微一笑，搖頭道:“不用謝�！碧ь^望天，千千萬萬點星光，好像無數(shù)眼睛，眨啊眨，白木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而立，同樣抬頭看天。

　　女丑道:“你看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可真美�！�

　　白木凝望著她，緩緩道:“天上的星子再亮眼，非我所愿，也比不上自己手中的劣石。”

　　女丑愣住了，過了半晌，臉微微一紅，心跳加速，偷偷瞧著他清俊的側(cè)臉，心想，他說的劣石是我么？白木，你真的明白我的心意么？

　　女丑為了他，寧愿放棄所有，哪怕生命。當(dāng)年他放她一條生路，也許只不過是心血來潮，但對她來說，卻是刻骨銘心。那個冷冷淡淡，沒有任何表情的青衣男子，從此在她心上留下了一個永遠(yuǎn)無法磨滅的印象。

　　這一日，女丑扶著白木在山上散步，兩人從早上走到黃昏。傍晚時分，白木瞧著遠(yuǎn)處的夕陽，對女丑道:“我的頭腦中總是一片空白，仿佛忘掉了很多事�！闭Z氣頗有些悵惘。

　　女丑道:“忘記了不是更好，至少人會活的更加自在瀟灑。”白木搖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人可以忘記許多事，卻不能逃避責(zé)任。一個人的使命，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掙不脫，甩不掉，到頭來還是要面對�！�

　　女丑沉默，半晌，道:“人為什么非得有那么多使命？自由自在的活著多好。你不是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使命，你是白木�！笔撬眯悦鼡Q回來的白木。

　　白木沒說話，只對她淡淡一笑。女丑心里卻突然變得沉重起來。他總有一天會恢復(fù)記憶的。

　　瀟瀟隔段時間就會來看她。這次回來，見她老是用袖子遮住半邊臉，瀟瀟感到奇怪，問她:“你怎么了？干么老是將自己的臉遮起來？是見不得人么？”

　　女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瀟瀟見她神情有變，起了疑心，施法將她手臂拂開，見她半邊臉已經(jīng)開始變得透明，不禁大吃一驚，“女丑你這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女丑搖頭，對她道:“瀟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請你幫我好好照顧白木。我怕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會感到孤獨�！�

　　瀟瀟盯著她，突然提高聲音:“你是不是使用了上古禁術(shù)救他？是洗骨術(shù)對不對？”女丑默然，瀟瀟瞪大眼睛:“你瘋了是不是？你怎么能……他對你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女丑道:“瀟瀟，你不知道，他曾經(jīng)救過我一命。那靈桃也是他送給我的。如今我這么做，只不過償還他昔日的恩情。我活得已經(jīng)夠久了，這么多年，我早已經(jīng)看透，能用微不足道的性命去救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瀟瀟盯著她，許久說不出話，過了很久很久，才嘆了口氣道:“女丑你真傻，真的，比我姐姐還傻�！�

　　女丑笑道:“這不是傻，是聰明的選擇�！鳖D了頓，“對了，有一件事我必須向你說明。如果你找到你姐姐，請你告訴她，真是對不住，她所找的男子被我嚇?biāo)懒�，尸體就埋在山下那條小溪旁邊�！�

　　女丑覺得白木最近好像心事重重，問他又不說，臉上笑容越來越少。她疑心他已經(jīng)恢復(fù)記憶，不過看面貌又不像。

　　為了讓他分散注意力，她假裝說在山下發(fā)現(xiàn)一種奇特的樹木，能夠結(jié)出珍珠，想要移植到山上來。

　　白木隨著她下山，在尋找過程中，見到兩人自山腳下經(jīng)過，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一人道:“聽說共工兵敗，憤怒異常，把大荒內(nèi)最高的不周山給撞倒了，人也被埋在了山腳下�！�

　　另一人道:“可不是嘛。聽說共工這次敗得實在有點凄慘，他手下那只九頭蛇妖，叫什么相繇的，被顓頊帝斬殺，血液流在地下，立刻變成一片沼澤，五谷不生，蟲鳥絕跡，并且還冒出有毒的瘴氣，周圍百姓受害不淺�！�

　　前一人道:“不過我聽人說，相繇并沒有死，而是害怕顓頊，所以藏起來了。這人可真是陰險，想當(dāng)初共工為了救他，可算得上是九死一生，沒想到此人不報答恩情也就算了，居然貪生怕死，躲躲藏藏。俗話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像他這種奸詐小人，難怪共工會打敗仗……”

　　兩人走遠(yuǎn)，女丑小心翼翼覷著白木臉色，沒有太大變化，眼神清冷，神情漠然，她叫了他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

　　回到山上，白木一個人對著天空站了一晚上。從此，她再沒見過他的笑容。也許，他真的想起來了。

　　舍生

　　聽說一治理洪水的叫做什么大禹的人，在相繇死去的地方建了一座共工臺。用意再明顯不過，一來是宣揚顓頊帝取得勝利，二來也是為了逼出相繇。

　　山下傳言，相繇沒臉見共工，連大禹修建的共工臺都不敢去瞧一眼，估計是因為心虛，所以才不敢去。

　　女丑聽聞，害怕白木賭氣真的前往。心想，反正自己已經(jīng)命不長久，不如就去毀了這共工臺，免得夜長夢多。

　　女丑輕車熟路，很快來到當(dāng)年共工和顓頊決戰(zhàn)的地方。那片沼澤依舊存在，大禹費盡心機沒能填補，只好在四面修建了四座帝王臺，每座臺上都雕刻有奇形怪狀的蛇紋，用以鎮(zhèn)壓沼澤中的邪祟。

　　女丑飛到共工臺上，指天畫地，將以身作引，毀掉共工臺。就在她施法之際，天邊突然飛來一道青色人影，輕飄飄落在她身旁。

　　“白木你……你怎么來了？”望著眼前之人，女丑滿臉詫異。

　　白木凝望著她，輕輕道:“司秋，謝謝你。你為我做的已經(jīng)夠多，剩下的就讓我自己面對可好？”牽著她的手，將一個荷包放在她手心，“這是三株樹的種子，你帶回去，將它種在向陽的地方，很快就會結(jié)出珍珠。聽人說，三株樹開的花比世間所有的花都好看，你替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司秋，你我相處時間很短，許多話都來不及對你說。相繇此生注定負(fù)你，但愿來世……”

　　伸手往她額心一點，女丑身子一震，感覺到一股清純的靈力正源源不斷傳到自己身上。

　　女丑大驚，想要掙扎，身子卻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相繇將自己所有靈力一點一滴傳給她。

　　此時大禹帶兵出現(xiàn)，望著相繇道:“你終于出現(xiàn)了�！�

　　女丑急得不得了，想叫他快點逃命，牙齒將下嘴唇都咬破了，還是發(fā)不出半點聲音，淚珠在眼中滾來滾去。

　　相繇靜靜地凝望著她，緩緩道:“司秋，不要傷心，這是我的宿命，作為臣子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就是為自己的君王，血戰(zhàn)沙場。記住我的話，再見，司秋�！庇沂忠粨]，女丑被一陣風(fēng)刮走。見自己離他越來越遠(yuǎn)，視線越來越模糊，女丑心如刀割，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落下。

　　今夕何夕，何時能再見？再見再見，再也不見！白木，白木……

　　后記

　　“聽說沒，堅若銅墻鐵壁的共工臺塌了，不僅如此，就連沼澤地四方的帝王臺也全都塌了。聽說是被一女子帶著一只狌狌給踩塌的，禹帝知道后，怒不可遏，派人前往捉拿此妖女，卻連人家一個影子都沒摸著呢……”

　　夕陽下，晚風(fēng)中，古道上，一女子凝望著遠(yuǎn)處五色斑斕的晚霞，身旁還站著一只左耳上掛著一條青蛇的狌狌。

　　女丑站了許久，對身旁的狌狌道:“大事已了，阿白，走，我們?nèi)フ野啄�，天涯海角，至死方休�！?br>
　　白木你說的不錯，三株樹開的花真的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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