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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天夜晚,我穿著紅色的羊毛衣到社區(qū)破舊的圖書室去。月色搖曳,空氣干冷,四周光線昏暗。林木灌草間,蟲蛾流竄。秋天的風像冰冷的砂紙裹挾著我向前移動,我一盞盞地經(jīng)過高高的路燈。我也不知道要去看什么書,只是希望自己心情好。小徑彎彎繞繞,一直伸到圖書室緊閉的玻璃門前。我走過小徑,推門進去。
里頭較外面暖和很多,但有一種發(fā)霉的蘑菇味。管理員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叔,戴著沒了一條腿的眼鏡,坐在常年不開機的電腦前,瞇著眼睛看報紙。他旁邊擺著個花盆,是以前的管理員放的,里面的植物死得很徹底。木質褪漆的桌椅擺放得整齊,唯一的沙發(fā)在角落里被一個青年占據(jù)著,他的拖鞋隨意扔在地上,一只腳踩著小沙發(fā)的扶手,另一只跨在一邊的桌子上。我去挑書,挑了許久也沒見到想看的。在一個不那么起眼的地方,我拿起一本書,里面掉出幾張泛黃的紙,上面有小蟲在爬。紙與紙之間有些粘連,我很小心地把它們分開。我猜測,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它們的人,這讓我有點興奮。但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它就被發(fā)現(xiàn)了,相隔不知多久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它們。
那一整晚我都坐在離青年最遠的地方看那幾頁紙,有時流下一些眼淚。凌晨四點鐘的時候,我坐在便利店里喝冰的茶飲,看著玻璃窗外漆黑的道路,我又開始流眼淚。我最近,是遇到了些令我難過的事,才會想著去圖書室的。閱讀一直以來都是我愛好之一——我并不乞求從中得到過多的東西,我只希望有文字能給我一點活在世上的勇氣。我是靠著自己脆弱的意志和文字中所存在的其他世界的鼓勵,而活到如今的。
這幾頁紙上的故事,卻未予我慰藉。我隱約流空了淚,然后沉沉地離開。
我五點回到家,關了門,隨后安靜地躺在床上,兩手交叉置于肚子上。黑暗中隱約閃動的光點將整個現(xiàn)實世界朝與我相反的方向越推越遠,于是不知多久后我終于睡著了。
以下是紙里的內容:
在此記錄一個故事,關于一個叫盤櫻的小姑娘,母親再嫁后她就叫鄒櫻了,極少的時候她會被稱作鄒盤櫻,只那么幾個人會喚她小名——“星星”。她喜歡別人叫她星星,可她的母親,時時都想“提醒”她,她現(xiàn)在寄“誰”籬下——故常常叫她“鄒櫻”。我的盤櫻,在十幾載的人生路上跌跌撞撞而倉皇地行走著,雖然她很多時候叫人厭煩,但我愛她,像愛著自己的一部分靈魂那樣愛她,這也是我寫下這個故事的原因。如煙往事在我落筆的剎那從我靈魂中被剝離開來,我停筆的時候折磨我許久的痛苦與悲傷也不再如此濃烈——
陽光親切可愛,如我此生所帶給身邊人的無數(shù)回憶。我這樣想著,又忍不住在內心嘲笑自己,真夠自戀的?蛇@畢竟是無法反駁的事情吧。有的人一出生就高人一等,有的人有令人艷羨的才能,有的人一生順風順水——我不屬于他們中任何一種,我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和可愛的性格。(盤櫻此時露出一個微笑,她漂亮的臉蛋隨之綻放出耀眼的光彩。但你們得知道,她不真心如此覺得,只是很喜歡和自己開這樣的玩笑。)
坐在床邊,我開始思考起早餐要吃什么。牛奶嗎?我喜歡喝熱的甜牛奶,可現(xiàn)下一想到牛奶從口中慢慢進到胃里的過程,我的胃就開始抽痛。不止一次我喝下牛奶后拉肚子,但我也不總是會迎來這樣慘烈的結局,賭一把嗎?不,至少現(xiàn)在我不想。豆?jié){?那味道僅稍微想一下就讓我反胃,三明治、肉包等同上。我早上到底要吃什么?我心煩意亂。為什么我連一個早上、一段早餐時間的十分鐘的幸?鞓范疾荒軗碛邪。。ㄋ吒呔锲鹱齑,復用牙齒毫不憐惜地咬住下唇,兩只蒼白的手死死攥著,上半身因此微微發(fā)抖。腳趾縮起來、用力摩擦過拖鞋面,嘴里還不斷地發(fā)出惹人嫌的豬一樣的哼哼聲,像是誰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幾分鐘后她終于平靜下來。)
我換了衣服,到洗手間去洗漱,完后背上書包出門。平常我會在路邊買早餐,但今天沒有,沒吃東西讓我心情很差。十點的時候我餓得難受,還撞見德芳剝開一個雞蛋喂他的小女友。我上前對德芳說:“德芳,你還有吃的嗎?”
。ㄐ斓路嫉男∨押莺莸氐闪吮P櫻一眼,周圍人也看著她。盤櫻兩頰通紅。徐德芳的眼神落在她臉上一瞬,又晃開了。他剛差點叫出親昵的稱呼,還想摸摸盤櫻的臉。他在心里嘆息一聲。)
德芳笑著說:“沒有!
我說:“德芳,那你手里的雞蛋分我一半好嗎?”
小女友說:“神經(jīng)病啊,這雞蛋是我的!”
德芳嘆了口氣,讓我走。他沒幫我說話,甚至沒叫我“星星”。我走離他們十幾米后眼眶中開始有淚,有淚不一定是因為悲傷,但我此刻的淚是因為悲傷。眼淚蓄到一個恰好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程度,我仍在思考,德芳是真的、永遠也不會、再喜歡我哪怕一點點了嗎?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才會讓德芳再喜歡上我,然后對我像從前一樣好。我知道回到從前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時間緩緩流逝,我們還是我們,為什么就不能——回到從前了呢?德芳又知不知道,他的行為讓我很難過——他是我除了媽媽以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他到底知不知道?啊,不過德芳如果不在意我,知道了又怎樣。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我因為沒寫作業(yè)被罰站。我身體疲累,心也累極。精神上的乏累讓我沒有向老師說出我的身體即將撐不住的事情,于是我的身軀在除了我以外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倒了下去。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腦袋暈眩疼痛,而我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感受到一絲幸福。在被一個男生背去校醫(yī)室的途中,我還有一些意識,可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剛醒來的時候我有大概十幾秒鐘忘記發(fā)生了什么,意識到自己躺在哪里和看到一個三明治擺在一邊的桌子上這兩件事幾乎同時發(fā)生。屋里很安靜,只聽得隔著一道門傳來的操場上的渺渺人聲。我猶豫了片刻,或者說,遲鈍的思維運轉了片刻后,拿起那個三明治開始吃。我還是感覺身體很輕、沒有力氣,大腦感受不到人世的距離,有時我會覺得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分開了——靈魂往上掙,沉沉的軀體向下陷。我吃了三明治,又倚在墻上許久才覺得身體恢復正常了。
我在這樣的寧靜中想到令我悲傷的事。我和德芳八歲相識,是朋友,更像家人。升高三不久后,他和高一學妹尹之晏在一起,為了不讓小女友吃醋傷心,與我形同陌路。那些快樂的、獨一無二的、僅有我們兩人的回憶鮮活地在腦海中跳動回放,一遍又一遍,快樂夾雜著痛苦讓我?guī)子撕粑,我思緒混亂。
。ㄐ斓路己捅P櫻小學就開始每天放學一起回家,他怕把她丟了,就牽她的手,久而成習慣。放學的路上盤櫻總是容易被野花迷住,蹲下來就不肯走,若時間久了,徐德芳就會揪她的辮子,或者威脅她說,他以后不和她說話了。盤櫻沒有生日,于是每年徐德芳過生日的那天晚上,他會從家里偷拿蠟燭和打火機出來,在天臺上給盤櫻唱生日歌,讓她許愿。初中的盤櫻就不喜歡上學了,但她不敢一個人逃課,也覺得自己的女朋友們不適合做這檔子事,往往會拉上徐德芳。徐德芳每次都會答應,但他會背著盤櫻去向兩人的班主任請假。而從來沒被找過麻煩的盤櫻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我一直覺得別人對我的好感或厭惡我是都能感受到的——最近我又如何不能從新同桌不愿和我說話的態(tài)度、從我拿獎后沒有人替我鼓掌的氣氛和很多尷尬瞬間中知道——我不受歡迎。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問題,發(fā)生了什么?我本來就不太善于交際、討人喜歡,可為什么現(xiàn)在連德芳都不喜歡我了?我想到死,想到我將從裂開的地面掉落下去、被海水吞噬進它冰冷的懷抱或是鼓起勇氣拿刀劃開皮肉,我的靈魂隨著鮮血流逝而由痛苦走向永遠的安寧……這一切幻想都使我眼中垂下淚來。我是如此懦弱,永不會做出這些事情,意味著我只能被迫去擺脫人生于我靈魂的枷鎖。
德芳家在我家樓上,我縮在他家門口不遠處的消防栓箱邊等他回來。我有點擔心他父母或是家里的保姆出來見到我,然后問我在干什么,但我縮在這里等待的過程中,心里充盈著安全感。正是放學下班的時候,走廊的白瓷磚上映著黃昏,飯菜的香味隱隱約約,我聽見鍋勺翻炒的聲音,偶爾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還有馬路上汽車的聲音、電梯發(fā)出的聲音……最后一種聲音尤使我在意。
電梯門總算在這層開了,電梯里是德芳。他很高,明明初三時還跟我一般高,現(xiàn)在卻比我高出一個頭有余。我說:“德芳,我們一起去吃飯,順便聊下天好嗎?”德芳答應了,他進屋去跟他媽說今天出去吃,拿了錢包也沒換衣服就出來了。我望著他進去,眼睛也不舍得多眨幾下直至他出來——和德芳在一起的分秒我都覺得十分快樂,我無法想象有一天我必須失去他。德芳關上家門的剎那,我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去牽住他的手。他笑了:“星星,如果之晏在旁邊,你可不能這樣!
“德芳,你不喜歡我了嗎?”
“我還喜歡你的呀。但是我也喜歡之晏,我如果跟你太親密,之晏會不開心!
“可如果你不跟我太親密,我也會不開心!
德芳看著有些為難,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我們已經(jīng)走到樓下了,德芳掙開我的手,我又拉上去,他又甩開。
“德芳,你好奇怪!”我說。
。ㄐ斓路际窍矚g盤櫻的,這份情愫開始滋長的時間已不可考?稍谒敫P櫻表白的那段時間,他忽然想到他不能——盤櫻的母親與她生父離異,因為后者殺人入獄,他媽也因此一直不同意徐與盤櫻來往。盤櫻還暴躁易怒且不懂人間與同類相處之道,這樣的性格讓她幾乎沒有朋友。小學和初中有要好的女朋友,高中就沒什么人愿意和盤櫻來往了。徐德芳不很喜歡尹之晏,但尹之晏有事業(yè)成功的父母、優(yōu)異的成績和好人緣。思及此,他用一種憐憫的帶有愛意的目光凝視著盤櫻,他怎么察覺不出來盤櫻對他的愛呢?——我多想盤櫻知道這一切,事實卻是她什么也不會知道的。)
我不想再糾結德芳的行為了,我在某一秒想通了,我應當珍惜與他相處的每時每刻。于是我說:“德芳,我們去吃飯好嗎?”德芳再次答應了。我們在速食店里吃飯,開始仍像從前一般親密,但德芳很快和我保持了距離,加快了進食速度,并催促我。畢竟,我們家離學校近,附近住著很多同學。我如此滿心苦澀地試圖安慰自己。飯后,我不死心地拉德芳去天臺,想跟他再待久一點。
“好吧,星星,我們也有很久沒單獨聊過天了,但不能太久,我還要回家學習!
踏上天臺,熟悉的灰色地板、地面上的些許隆起及傍晚惆悵的殘陽,一齊涌入我的鼻腔中,凝滯了我的呼吸,使鼻子泛起酸澀的感覺,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我努力壓下這種預感,戚戚望向德芳。德芳走到一處隆起坐下,兩腿交叉,我走過去。越過他頭頂,是一片橙黃混著藍紫色的天空,我有那么一會兒,想要告訴德芳一些事。“德芳……”我的聲音像放了碎石子一樣沙啞陌生,德芳溫和的眼神神奇地平息了我過快的心跳,讓我猶豫是不是一定要說出來不可——我沒有說。我覺得德芳會說:“你太敏感了!弊罱牡路家欢〞@樣說的吧,而之前的德芳會為我難過,給我出主意嗎?我竟有些不確定了,過往與過往的德芳的身影,一點點消散開了。我一下手足無措起來,像在水里撈月,又大又亮的月亮在手心忽的碎了。
接下來的對話匆匆結束,我們都回家了。
。ㄐ斓路紳M心疑惑,盤櫻為何突然皺起眉頭、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跟她說話也心不在焉的。他也不說話了,在這幾分鐘里打量著盤櫻,光線昏暗,她姣好的容貌和初見時的樣子有些重疊——時間真快,好多事情仍像昨天發(fā)生的一般清晰。可那些回憶里的人,是他,分明也不是他。他是一米四高的孩子,看落日余暉灑滿人行道與花草與盤櫻的發(fā)絲;但更是此時在黃昏中靜靜坐著的少年。觸手可及的往事,憶來如看鏡中人,總覺別扭;也似他立于河邊,伸頭向下望,輕風拂過原先平靜的河面,倒影扭曲。他與盤櫻下樓,樓梯上他照例走在她后面,他知道,這樣盤櫻比較不會害怕。樓梯間里有鞋落地的回響,徐德芳想起盤櫻說:“人生就是這樣,腳啪嗒啪嗒一路踩過去!边想起高一剛開學不久,盤櫻找他哭訴和宿舍里的人合不來。盤櫻抹掉眼淚后說:“我覺得我自己是從小王子那個星球來的,我本來是一朵玫瑰,因為玫瑰可漂亮。其他人就是從別的星球來的,我不懂她們的語言,所以不能溝通。我要等啊,等我那個星球的玫瑰啊小草啊小王子啊找到我,因為我已經(jīng)忘記了怎么找到他們——本來我肯定記得,可是我忘了,但是他們肯定記得的——找到我的方法!毙斓路加X得盤櫻越說越奇怪,但他還是喜歡盤櫻,于是他把可憐的盤櫻緊緊摟在懷里,盤櫻就繼續(xù)哭。不知多久后,徐德芳懷里傳來悶悶的聲音:“太緊啦,我要悶死了!睒翘蓍g里,徐德芳把腳步又放輕了些。)
我的不安在空蕩的樓梯間里被無限放大。我回到家里,推門而見的黑暗讓我失了方寸。開了燈,我想起,媽應是去了醫(yī)院,叔也同她一起了。可我無論如何也壓不下那種預感,說服自己今天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樣普通平常。我接到叔打來的電話,讓我快去醫(yī)院,媽要手術,說完就掛了。
我跑著出了小區(qū),到大路上,見不到出租車,我就大吼:“有車嗎!我要去醫(yī)院!”幾分鐘后,有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我上車之后一直催促司機快一點快一點。司機脾氣也不好:“你催個錘子!”“那你他媽開快一點!”要是平時我說不定會覺得這樣的對話很好笑,但今天我吼回司機后就開始哭,眼眶和鼻子都酸得厲害,咸苦的液體很快淌滿我臉頰。
我是真的、真的,有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
至此都是星星那天的日記,我一邊抄一邊哭。她的字很丑,所以很難認。以前我們有個脾氣很爆的語文老師,說星星的作業(yè)要是字還是那么丑,他就把星星的作業(yè)本撕了。星星當時沖到講臺上,搶過自己的作業(yè)本,先老師一步干脆利落地把本子撕成碎片。我想著想著就笑出了鼻涕泡。
括號內文字是我個人所加——很奇怪,有時我會忘了,我就是徐德芳。我覺得自己是個旁觀者,冷眼審視徐德芳的心路歷程。認識到我的的確確就是那個徐德芳之后,我又會想,我當初怎么會做出那樣的舉動來?
另解釋一點,你可能會疑惑:我怎么知道那天早上星星做了些什么事?她笑,她發(fā)瘋,我怎么知道?我和星星認識近十年,我在看到她的自嘲時,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她的笑顏;在看到她說自己“心煩意亂”時,我是那么肯定她會發(fā)瘋。星星發(fā)瘋時很讓人心煩,但她過了這陣又會重新變得可愛起來,會嘻嘻朝你笑,會親親你的手背或者肩膀和你撒嬌。也許你把這個故事當成小說,或者你相信它的真實性,我都無所謂。我只是很想傾訴,甜蜜及痛苦的回憶讓我即將發(fā)瘋——我要接著回到原來我想說的話題了。
那天,星星去了醫(yī)院,只見到母親十分平靜——今后也必將如此平靜的睡顏。第二天她和鄒叔就搬到了別的地方去,鄒叔有跟搬家公司一起來過一回,收拾東西,而星星再也沒回來過。我隔了幾天后打過她的電話,但是是空號,星星平素又極少上網(wǎng),我便無法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到她。我央母親幫我問下鄒叔他家的電話或者地址,母親拒絕,并說:“我聽說她現(xiàn)在挺好。你別整天操心些有的沒的,都高三了,好好學習!睂W習任務也的確繁重,我便一頭扎進學習的苦海中,再無暇去想盤櫻。
我考上了一個北京的學校,大二那年回家,母親交給我一個日記本。我一直知道星星有寫日記的習慣,或長或短,有時一星期才寫一篇。雖然我從來沒見過那個日記本,星星也沒有和我描述過,可當我看到那個藍色的、上面有亮片的本子時,我腦子里第一個想法就是:這是星星的本子。母親說,這是幾年前鄒叔給她的,讓她轉交給我。搬家后不到一個月,星星跳樓自殺了。她在死前寫的短短的一封信里說,這個日記本要留給我,除了我誰也不許看。
我思考過,我喜歡星星嗎?答案是“是的”。那我愛她嗎?答案同樣是“是的”。這種感情在得知她死后更為濃烈。我覺得我靈魂的一部分在得知她死后也確實地死了?尚Φ氖牵覐那安⑽匆庾R及正視這一點,直至如今。
星星的日記中,最長的那篇是記她母親去世那天,這也是她最后一篇日記。翻過一頁,便是她留給我的話——
德芳,對于你看這本日記此事,我是不抱期望的。
你知道嗎,十月二十日(她母親去世的日子)在校醫(yī)室,隔著那扇白色的門,我聽到開始上體育課的學生們笑啊鬧啊的聲音,我想:“這個世界有些喧鬧!笨稍诩視r,媽和叔在客廳爭吵,同樣是隔音不好的門與墻,我心里卻想:“他們好吵!眳^(qū)別在“有些”和“好”,也在“喧鬧”和“吵”。我覺得,區(qū)別同樣在于“世界”和“他們”。學生們的聲音散在廣大的空間中,而媽媽和鄒叔的爭吵聲在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不斷回蕩,聲聲入耳,盡管媽媽的聲音非?酥啤
哈,這么說來,文字真是很博大精深的!耙慕雷帧钡臉啡た磥硪舱谟诖?傻路迹也辉竿阃孢@樣的游戲,我愿真誠地告訴你:我很難過。
我如何不知道那些爭吵,所有都與我有關呢?
我終日躺在床上不停地哭,眼淚蹭在枕巾或者衣服上,可后來我眼睛很痛,我只好用紙巾小心翼翼地按在眼睛上。我一直覺得,十月二十日那天的不安是一種我沒有及時重視的預警,上天使我靈魂感到過于痛苦,便在媽媽死前憐憫地給了我提示。我是那么地后悔啊,我忽略了上天的憐憫,懲罰是,我竟連媽媽生前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
媽媽會叫我“星星”的,她會努力伸出手來摸摸我的頭,鼓勵我繼續(xù)堅強地活下去的。因為我錯過了這些,所以我現(xiàn)在沒有可以支撐我活下去的信念了。
我的皮囊好看些的原因,小學、初中、高中都有人和我告白,可他們的喜歡不會維持很久。我想盡一切辦法安慰自己,最后我還是在意別人的“喜歡”。
鄒叔因為愛媽媽,所以努力試著愛我,可他不能。他真的嘗試過,只是他做不到——我就是這么一個非常不討人喜歡的人啊。
我現(xiàn)在不用上學了,比以前好的地方在于我不用忍受別人的冷漠了,壞的地方也有,我依舊孤零零一個人。鄒叔每天對我不耐煩極了,畢竟我對他而言,是一個拖油瓶。鄒叔是希望我去上學的,但我堅決不去,一段時間的拉鋸戰(zhàn)過后,他決定重新給我找個學校。近幾天好像快找到了合適的,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去上學的。
德芳,我本從未想過把這本日記給你看,但我太寂寞了。媽媽死了,你也不要我了。我最近經(jīng)常感覺我就要死了。以前我也有想過自殺,都是想一想就放棄了,因為覺得死是很可怕的事。最近我覺得死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解脫,我生命中從未有過任何一個時刻像現(xiàn)在這樣渴求死亡。身邊一切都不值得留戀,而且令我痛苦萬分。當我稍微想一下未來時,更覺得崩潰。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任何意義。
德芳,寫下這些字時是凌晨一點十分,我心跳很快,我可能真的要去死了。
翌日,我十點多起床,下樓買了兩個包子吃。我在電梯里遇見鄰居阿姨。阿姨說,她孩子今天早上五點被尿意憋醒,上廁所時看到幽靈,她丈夫安慰孩子,那是眼花看錯了,迷信的阿姨卻想起六年前這棟樓有人跳樓的事。
“潼潼,那時你還沒搬來,所以不知道。六年以前,我們這棟樓搬來一對父女,女孩長得可水靈,就是不愛搭理人,也不常出門。搬來不久,女孩在一天夜里跳樓死了。我家那口子說是孩子眼花看錯了,我卻覺得不是。孩子說,那是個長頭發(fā)的姐姐。算算時間,那個女孩差不多也是在六年前的這個時候死的。哎呀,我明兒還是得去給孩子求個平安符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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