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暮雨方住，已是皓月當(dāng)空。
　　我坐在半山的草廬里飲了三回茶，茶色已淡，香氣與味道也淡，倒是這山間的青草，芳香更顯清冽。

　　“先生，雨住了。”侍茶的小童立在一旁，不愿驚擾我的沉思。

　　我起身，伸手往屋檐下掬了一捧殘雨。不知這風(fēng)雨摧殘下的越國還有救否，美人何在呀美人，美人真的就能救越國嗎？

　　夜色中的大山空靈，愈靜愈顯我心亂如塵。

　　新雨染出層林的翠色，在明亮的月色中，顯出昏暗的色調(diào)，薄薄的一層綠，稍稍洗去了心頭悶熱的煩惱。

　　茶童兒頗滿意這消煩祛暑的雨后深山，背著茶柜子，神采飛揚(yáng)。他時不時去搖撼伸向路肩的松枝，殘雨紛紛，沁人心脾。

　　忽聽有溪水叮咚之聲，細(xì)細(xì)密密，大約是一處泉眼。

　　“先生，我去取些水來�！辈柰瘍鹤灶檶ぢ暸荛_了。

　　我輕笑。還是山間自在，遠(yuǎn)了塵囂，只需像茶童兒這般顧些茶水瑣事便可。

　　這看去，見一方青白的巨石，溪水如素如練，泛著銀光，自巨石上淙淙流淌，又落在低處的亂石中，濺起忽明忽暗的光。

　　明月只低低地掛在稍遠(yuǎn)的枝頭，照出一片晦暗，獨(dú)顯這一石一溪一流水的清幽與高潔。

　　又聽見窸窸窣窣的響動，如數(shù)人踩踏朽枝落葉之聲，噼噼啪啪。又聞人聲由遠(yuǎn)及近，先是幾聲低語調(diào)笑，又是一陣嘩啦啦地大笑，如風(fēng)吹樺林，熱鬧非凡。

　　及近了，辨得是一群女人的聲氣。

　　“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這樣一雙巧手，又這樣一幅好模樣......”

　　一個年齡稍長的婦人之聲，語帶笑意。

　　“哼，這樣病病歪歪的，一雙手再巧，也是白長了，模樣？苧蘿村的姑娘，哪個不是好樣貌？”

　　又一個聲音，帶著幾分傲嬌，脆生生地。

　　人聲越近，我引了茶童站在路當(dāng)中，未等人近前，先施了一禮，高聲道：“小生有禮，請問姑娘，哪條路往苧蘿村？”

　　四五個人影停了腳，大約是被我唬了一跳，都寂然無聲。這深山老林里，暮色中忽見兩個陌生男子，自是驚人。

　　我抬起頭，鬢邊青白的巾帶隨風(fēng)蕩起，這身青白的衫子大約是顯眼的，在月輝里泛著熒熒的光澤。

　　“前面竹林往右便是。先生往苧蘿村，我們正好同路�！笔悄莻�脆生俏語的姑娘，她放下頭頂著的木盆，半抱在懷里，有幾分豪氣。

　　“村里可有位姓施的姑娘？”茶童兒搶了一句。

　　我們?nèi)脒@深山兩天了，只遇得一個砍柴的樵夫探聽得行路。不知文種的消息準(zhǔn)否，深山里真會有絕代佳人否？

　　那姑娘猶疑片刻，上上下下仔細(xì)打量了我一番，又脆生生地笑了，道：“我就姓施，不知先生何事？”

　　我正懊惱，眼前的女子雖有幾分顏色，卻斷斷稱不上絕代佳人。你見她身寬體胖，腰身渾圓，說話時中氣十足，只是略有姿色的村姑而已。

　　茶童望見了我眼里的失望，帶著不甘心又道：“姑娘不要玩笑了，我們要找的是一位姓施的絕代佳人。”

　　眼前的姑娘十分地惱怒，攢著眉頭，杏眼圓瞪，砰地將盛衣裳的木盆摔在了地上，扯著裙角就要上前理論。茶童兒嚇得忙往我身后躲。

　　“是有位施姑娘，這方圓百里，數(shù)她長得好�！�

　　一個大嬸樂呵呵地扯住這個胖姑娘，又向我道：“那位姑娘住在村西頭，人稱西施，這個施姑娘住在村東頭，我們叫她東施，想必先生要找的，是那位西施姑娘了�！�

　　我謝過便欲進(jìn)村。

　　婦人又道：“她現(xiàn)下還在藕塘浣衣裳呢，先生順著我們來的路，穿過竹林便到了�！�

　　竹林里枝枝叉叉，其間有一條小徑，掩在竹影深深的黑暗中。這無邊的月色，一點(diǎn)也透不進(jìn)來。

　　茶童取了火鐮，點(diǎn)燃了一只紙燈籠，一燈如豆，勉強(qiáng)照出腳下的路。

　　偶有風(fēng)的喧嘩，抖落竹葉上細(xì)雨點(diǎn)點(diǎn)，那微光才借得機(jī)會落在了地上，忽明忽暗，甚是凄惶。

　　這初秋細(xì)雨微涼，落在肩頭發(fā)上，也遍體生寒。

　　茶童才欲取油紙傘，我便聽到輕輕地吟唱聲，忙制止了他，往前緊走幾步。

　　唱聲愈發(fā)輕盈清越，只聽了半句：

　　“......清清溪水流，浣衣荷塘柳，今日我心悲，何日汝可歸......”

　　穿過竹林，便見一方塘。荷葉映著皎潔的月光，搖搖擺擺，散著一池的荷香，那搖擺的一徑荷葉旁，立著一個人兒，影影綽綽，如夢似幻。

　　她拋出一縷輕紗，抖開在月色中，攪在波光里，似將這輕紗染以月涼或水清，身姿妙曼，如九天仙女入凡塵。

　　我一愣神，忘了腳下的坎坷，失足跌下土丘。那姑娘聞聲一驚，轉(zhuǎn)身間差點(diǎn)跌進(jìn)了水塘。我忙站穩(wěn)了，順勢扯住她的臂膀，只稍一用力，便使她遠(yuǎn)離了險境，也將她扯進(jìn)了我懷里。

　　世間竟有如此妙人兒！

　　只見她雙眸含情，似結(jié)著萬般地愁怨，脈脈無言，嘴角含嗔，似纏著千般地柔情，似語非語。

　　我忙放開了她，懷中猶有余香，叫人神情恍惚。

　　“唐突了�！�

　　我退一步，深施一禮，只覺臉龐發(fā)燒，心緒難平。

　　“多謝先生救我�！�

　　她嬌聲低語，似空谷幽蘭。

　　“小女夷光，不知先生尊名�！�

　　“范蠡�！�

　　我望著她，不知是月色平添了她的美，還是她點(diǎn)染了今晚的月。一時間，我竟忘了自己，也忘了越國，只呆呆地望著她。

　　忽聞荷葉陣陣，水波聲聲，伴著撐篙的漁人喊，有一小船靠近，打斷了我的遐想。

　　漁船的船頭隨意丟著幾支蓮蓬，那人高聲道：“夷光，家去吧，你看，蓮子熟了�！�

　　夷光羞紅了臉，也不看我，便向她父親引薦了我。老人滿面風(fēng)霜，溝壑深紋，帶笑道：“貴客遠(yuǎn)道而來，請到舍下飲杯薄酒吧，正好有剛捕的小河蝦，焙了下酒最好了�！�

　　我不愿拂他的好意，又兼要見本鄉(xiāng)的里長，便上了漁船，飄飄蕩蕩，只往荷塘對岸去了。

　　登岸行了數(shù)步，便見一行竹籬，由根根整切的細(xì)竹編排而成。內(nèi)有一座低矮的土屋，屋前立著一窩翠竹，頎長飄蕩。真一處好住所。

　　老漁人推開柴扉，土屋的矮窗燃起一抹亮，有婦人高聲道：“回來啦？”

　　我低頭穿過矮門，忽覺眼睛迷離，不是因為室內(nèi)光線太暗，是門頭的土灰和檐頭的枯草迷了眼。

　　這是一座夯土房子，正屋三間。

　　鄉(xiāng)民能有如此格局的屋舍已是十分闊氣了。

　　土是黏土和了麥秸，干透后結(jié)實(shí)且密不透風(fēng)，住起來冬暖夏涼，缺點(diǎn)便是低矮少光，久了便有土灰、草屑脫落，掉得人滿頭滿臉的。

　　達(dá)官貴人是斷不會住這樣的房屋的。

　　“有客人來了，我們到外面坐，今兒是滿月呢�！崩鲜┘夜畔卖~簍子，又將三兩支菡萏遞到老婦人懷里。

　　實(shí)在是外間的月光更明亮些。窮人家天黑后很少點(diǎn)燈，這也是經(jīng)濟(jì)實(shí)際的打算。

　　屋前的翠竹下有一張竹床，必是長夏消暑所用，這秋雨一過，坐上去涼絲絲的，倒不十分寒涼。

　　夷光捧來一只紅泥小火爐，燒著紅紅的炭火，架上一片薄石板，并一碟小河蝦，一碟鮮蓮子米，一壺酒與兩只酒杯。有趣的很，這碟、壺與杯都是竹筒雕刻，雖不及漆器、銅器的華美，也十分精巧。

　　“這小蝦子用鹽浸過了，焙了吃才有滋味，先生試試，我們農(nóng)家的小菜�！崩鲜┘夜次�。

　　我飲了一杯，酒味很淡，微微發(fā)甜，酒香倒是濃烈，定是將經(jīng)年的陳酒兌了水。

　　現(xiàn)在已很難買到純粹的好酒了，糧食僅是食用已很緊巴，更沒有富余的用來制酒，便是制了好酒，十有八九的人家也沒有余錢購買。

　　市面的酒坊大多摻水以降低售價，或售賣些酸甜無甚滋味的果酒。如今世道艱難，上至王孫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需節(jié)衣縮食。

　　夷光又過來了，手里拿著一個草編的蒲團(tuán)，并不抬頭，只低低地道：“先生衣衫濕了，坐了竹床，恐怕受寒，請墊著這個吧�！�

　　我忙接了，起身謝她。

　　她一偏頭，滿面羞紅跑開了。

　　我只愣在那里，沒醉在淡酒里，反而醉在了她如水的眸子里。真真是絕色佳人，荊釵麻布也掩蓋不了她周身的光芒，含病帶怯只更添了一段風(fēng)流。

　　剎那間，我不愿履行自己的職責(zé)。我贊同文種的“伐吳七術(shù)”，對于“遺美女，惑其心志”此一條更是不容置疑。這半年來，我?guī)缀跣斜樵絿暮由剑L遍全國的美女，目的只有一個。

　　但此時，我竟遲疑了。

　　于心何忍，要將我越國明媚嬌弱的女兒送到吳國虎狼之地，她們應(yīng)該配越國最英雄的男兒，而不是戰(zhàn)利品，更不是禮物。

　　其心可誅，我們千萬的將士都保衛(wèi)不了領(lǐng)土和家國，竟只籌謀著將她們，將越國的女兒送給敵人，以換取喘息與活路。

　　“先生，是哪里人？”老施家公打斷了我紛亂糾結(jié)的思緒。

　　我啞然失笑，嘆了口氣，真真是窮鄉(xiāng)僻壤，在越國竟有不知我范蠡者，在這敗軍亡國之中，還有不關(guān)心世事，不關(guān)心時政之人？

　　“晚生楚國生人，一十五年前，便只當(dāng)自己是越國人了。這天下的美酒，還屬我越國龍山的黃酒最醇厚�！�

　　老人哈哈一笑，又道：“如今，龍山和會稽山的好酒都貢了吳國，多余的糯米更是一粒也不會留在越國境內(nèi)，就連年節(jié)做糍粑也湊不出小半斤來�！�

　　有一陣沉默無語。

　　何止是黃酒、糯米，舉國上下的金錢布帛、綾羅綢緞，甚至貴族的日常用品，銅熏爐、銀帶鉤、玉杖首、漆屏風(fēng)，早已盡數(shù)獻(xiàn)了吳王夫差，以贏得他的歡心和對我王的一絲憐憫。

　　長夜寂然。我與茶童兒借住了施家公的柴房，等天一亮便去尋此地的鄉(xiāng)長或里正。

　　雖說是柴房，卻無門無窗，僅有一片茅檐遮雨，底下碼著厚厚的稻草，大約因常抽草生火，中間的位置已凹陷進(jìn)去。我與童兒便和衣躺在松軟干燥的草堆里，卻防不了時時有芒刺穿透薄衫，叫人又疼又癢。

　　茶童兒有幾分不樂意，一是認(rèn)為我如乞丐縮在這草窠里，太寒酸，二是認(rèn)為我該表明上將軍身份，求個好安身。

　　我不愿與他解釋，只望著明月將銀光拋灑，只聽著荷塘的蛙聲鳥鳴。

　　如果，我不是越國的上將軍，便可以日日伴明月清風(fēng)，時時聽美人吟唱。

　　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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