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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聞異錄之西風(fēng)凋碧樹
一、山有木兮木有枝
忘塵最喜歡的,就是漫長而濕熱的夏季。
這個時節(jié),她可以肆意的藏在茂密的枝葉里,長長的的裙裾垂下亦不用管,不必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她懶懶地倚在樹枝上,微瞇著眼想今天有點熱,曬得人倦意上心。
她的臉隱在層層綠葉之后,可以偶爾有不安分的孩童,偷偷朝窗口外面張望。學(xué)堂里傳出男子清潤溫和的聲音,那聲音總讓她想起山谷里頭積雪初化的的溪水,很愜意的味道。她很喜歡聽人念那些詩句,盡管她總是聽不懂。
孩童們稚嫩的聲音飄散在熾熱的光線里,忘塵有些昏昏沉沉的,模模糊糊聽著那些孩童她聽不大懂的句子,“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不知道為什么忘塵覺得有點傷心。
算了,先睡一覺吧……忘塵迷迷糊糊地想,現(xiàn)在離下學(xué)時間還早……等顧彥下學(xué),就可以陪她了……
忘塵是被孩子們吵吵嚷嚷的聲音鬧醒的。她看著書院的孩童們熱熱鬧鬧地沖出書院,有孩童眼神奇怪地看著她的方向,她急忙把過長的裙裾提上來,孩童的同伴推了推他,“誒,看什么呢,回家了!
“樹上好像有個姐姐……”
忘塵急忙掐了個隱身訣。
同伴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哼了一聲,“撒謊,哪有什么姐姐啊,走了!”然后拉著他跑出書院。
可是明明有啊……孩童不甘心的回頭看了一眼,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二、薄暮時候葉蕭蕭
一身儒衫青年站在書院門口,微笑著目送孩子們離開。天將暮,遠山斜日薄光微微,照在青年臉上有種奇異的安寧,他轉(zhuǎn)過身來,稍顯蒼白的面上笑意更加柔和,“你今天又在書院呆了一天?”
忘塵從樹上跳下來,撲過去挽住青年的手,“顧彥!”
“你不是說書院不好玩嗎?”顧彥伸手理了理忘塵有些凌亂的長發(fā),“上次帶你去街上玩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怎么不去?”
“一個人沒意思,”忘塵把手里的一片葉子放在眼前,“顧彥,你看,葉子有一點點黃了,秋天快來了啊!
“嗯!
“我不喜歡秋天,一到秋天樹葉就掉的光禿禿地,而且天氣一涼你又要咳嗽了!
“秋天啊,不喜歡便不喜歡吧。”
顧彥牽了她的手走著,走到走廊拐彎處看見一個人影,開口喚道:“聶先生?這個時辰了還沒有回去嗎?”
站在走廊的是聶先生,書院里的林先生去北方探親了,一時找不到替課的人,便尋來了聶先生。顧彥自雙親亡后便長住在書院里了,且身體不好,不常去城中,之前也不識得這位聶先生。
“原來是顧先生,”聶先生目光幽深地看著他旁邊的忘塵,“這位姑娘是——”
“我叫忘塵,聶先生我見過你,你很喜歡講故事,”不等顧彥說什么,忘塵自己先笑嘻嘻地開了口,“顧彥,聶先生講的故事可好玩了!
“是嗎?”顧彥懸著的心放下一些。
“胡言亂語罷了,連小孩子都不愿意聽,”聶先生遺憾地說道,“忘塵姑娘若喜歡,老夫倒是可以講一講,不過大約枯燥得很,只怕忘塵姑娘不愛聽!
三、平生最恨識荊晚
“顧彥顧彥,”忘塵坐在樹枝上,垂下目光看著坐在樹下石凳上看書的顧彥,“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啊?有好幾年了呢……那個時候我醒來第一個就看見你,真好!
顧彥合上書,微微抬頭看向她,笑容溫柔,“怎么說起這個了?”
忘塵跳下來,“顧彥,我多么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顧彥輕嘆一聲,“你呀,一天沒事胡思亂想的……掌事讓我過去找他說事情,回來了再陪你,”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忘塵,遇到你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忘塵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后面有人叫她,“忘塵姑娘!
“聶先生。”
聶先生走過來,坐了下來,“忘塵姑娘好像不大開心!
“只是很害怕,”忘塵低下頭,看不情神情,“顧彥他啊……”
“忘塵姑娘很喜歡顧先生吧,只是可惜……”
“可惜人妖殊途嗎?聶先生,你講過那麼多故事,為什么那些故事從來都沒有好的結(jié)果呢?”忘塵目光清明地看著聶先生。
“為什么?老夫也不知道!甭櫹壬凵癖瘧,“不過……是個故事罷了,萬物自有其道,顧先生今生命數(shù)已定,來生自有福氣,忘塵姑娘數(shù)百年修行至今不易,何苦執(zhí)著?”
忘塵攤開手,一片微黃的葉從手心飄落,“可是,這么多個春去秋來,我也只等到了一個他……昨天一只路過書院的大雁和我說話,講了一句山水重重與君逢,平生最恨識荊晚,聶先生,我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早一點遇見他……”
所以,如果以后那樣漫長的歲月里沒有他,要怎么辦呢?
四、沉疴時候顧年華
顧彥在課上暈倒的時候,恰好聶先生路過,孩子們十分慌亂,連叫掌事都顧不上。
顧彥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年幼的時候,在白山書院讀書,他自幼身體不好,不大合群,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樹下,偶然間看見一個少女倚著樹枝沉睡,他看得癡了,心里擔(dān)憂她會掉下來,便一直看著……那是年幼的他心里最得意的秘密。
后來因為病得太重,家中便不再讓他去書院,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翻遍家中所有的書,有讀到奇聞異志,說的是物集天地靈氣,可化形為人。
年紀(jì)長些,有了些才名,相貌也生得好,便得了個顧郎的稱號,然而提起來,卻是都要嘆息一聲,可惜是個病秧子。他并不在意這些,瞞著父母往白山書院遞了帖子,等掌事親自上門來請顧彥去書院的時候,父母無法,只得由他去。
他站在樹下,聽著微風(fēng)拂過,層層碧葉簌簌而響,仰頭看見那如同多年前一樣沉眠的少女,不期然地看見她睜開了眼。
大約就是應(yīng)了那一句——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天地之大,他偏偏遇上她,她偏偏遇上他。
合該有這么一段劫數(shù)。
那樣天真爛漫的一個姑娘。在他寫字的時候來搶他的筆有模有樣地學(xué),在他淺眠的時候偷偷親他然后跑回樹上躲著,在他帶她去城里玩的時候緊緊抓著他的手理直氣壯地說怕他走丟……
“顧彥……”極輕的,如同樹葉落在地上的聲音。
他睜開眼,看見大夫沉重的面容和掌事?lián)鷳n的神情,目光穿過他們,看見站在角落里的,茫然而不安碧衣少女。
“忘塵……”
五、為卿惆悵為卿歡
看病的老大夫剛離去不久,顧彥坐在桌前,安靜地看著忘塵寫字,外面瑯瑯的讀書聲聽來令人心生喜悅——孩子們的朝氣與他沉綿孱弱的病體是那么鮮明的落差,但是他不覺得傷心,只覺得安穩(wěn)平靜。
“在寫什么?”顧彥出聲問道。
忘塵轉(zhuǎn)過身來,停了筆,伸出手來抓住他的袖角,“顧彥,我不想再也看不見你,”她的眼神不安而惶恐,“從前,你沒有來的時候,我不知道什么是不開心,也不知道什么是開心,總是一個人一直睡一直睡,然后有一次醒來,就看見了你!
“我聽遷徙的鳥兒說過一句話叫‘一見君知終身誤’,我不曉得那是什么意思,可是看見你的時候,就想到了這話……可是,我不后悔!
顧彥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眼神深沉,不知道是什么情緒,聲音淡淡的,“我是一個凡人,生老病死是命數(shù),便是神仙也無法。可是你不同,忘塵,你才只看見了我一個人,天地這么大,你都沒有看過……”
“可是我只看見了你,天地之大,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忘塵大聲打斷了他,素來單純的少女眼神有些兇狠,“顧彥,你休想丟下我!”她起了身,氣沖沖往門外去。
一張紙紙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白的紙,黑的墨,孩童一樣稚嫩的筆跡,一個字一個字工整地排列著,通篇下來,也只得兩個字,顧彥。
“傻姑娘……”一聲寥落嘆息之后,只余了滿室寂靜。
六、病里深秋擾人心
聶先生再過書院來的時候,恰巧碰見大夫從顧彥的住處出來,老大夫一臉擔(dān)憂,他迎上去問,“今天又來給顧先生診。俊
老大夫見是他,“原來是聶先生。”
聶先生看他神色不大輕松,問,“顧先生怎么樣?”
“顧先生書教得好,連我那頑劣的孫子見到他也是服服帖帖的。都曉得這孩子才高,若不是天生體弱,病氣纏身,本不該埋沒了的,”老大夫嘆氣,“只怕……這個秋天熬不過去了!
與老大夫辭別之后,聶先生便進門去看顧彥。顧彥正靠在床上,離他暈倒在課堂上不過幾日光景,身形已經(jīng)清減了許多,看起來格外的單薄,然而面色依舊溫和清潤,連眉目間沉積的病氣也掩不住,也難怪即便是生來病弱,也能聽得城里情竇初開的少女喚一句顧郎。
“今天……倒是沒見著那位忘塵姑娘!
“前些時候我說了些不好的話,她和我置氣呢!鳖檹饬Σ粷,連說話也是緩慢的。
“顧先生是如何想的?忘塵姑娘……到底是不同,情深不壽,人是如此,妖亦是如此!
顧彥唇角漾開幾分清淺溫潤的笑意,“聶先生,桓公有言,樹猶如此……雖不大合適此時來說,但是就是這么一回事,忘塵愿意,我為什么要不愿意呢?”他的目光溫柔地凝視著院中那棵樹,“其實,我只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凡人啊!
一時俱是沉默,聶先生也望向窗外,院子里的樹已經(jīng)青葉向枯,西風(fēng)卷起滿地黃葉,如同在下一場雨。
一場寂寞又平靜的秋雨。
七、庭前霜風(fēng)催碧樹
一燈如豆。
顧彥神色懨懨的,面容蒼白如紙。他按著胸口咳了幾聲,手中的筆一時沒有拿穩(wěn),在干凈地紙上畫出一道蜿蜒的墨跡。
他的筆又在紙上懸了許久才落筆,只有兩個字。
忘塵。
前兩日下了場雨,涼意更甚。秋夜寂靜,聽得見院子里有風(fēng)聲流動,顧彥閉了眼,聽著窗外葉聲蕭疏,神情變得溫和而平靜。
他輕嘆一聲,無奈地喚道:“忘塵啊……”
門輕輕開了。一襲碧衣的少女站在門口看起來格外單薄,她一言不發(fā),然而天地間的西風(fēng)卻是她的聲音。
顧彥溫柔的伸出手。
因為病痛,他已經(jīng)極其清瘦,手掌亦是如此,昏黃的燈火之下,病態(tài)的蒼白看來甚是凄涼。
然而他伸出的手那樣堅定。
忘塵走過去,原本哀傷欲絕的面容忽然放松,笑容一如既往地天真而快樂。她把手放進他的手里,“顧彥。”
忘塵蹲下身去,將頭靠在他的膝上,她輕輕說道,“顧彥,我害怕你會扔下我,我害怕你不讓我跟你走,我害怕……”她忽地笑出一聲,“你看我等了那么多年前等到一個你,我就知道,你不會的!
顧彥像從前那樣輕輕撫著她的發(fā),“傻姑娘,”他沉默了一會,聲音低了幾分,有些冷,“忘塵,我不會后悔的……即便來生不會再遇見你,我也不后悔!
“我也不會,”忘塵抬起頭,對上顧彥溫和卻又堅定的眼神,“我想要的,從來只有現(xiàn)在的你……”
“忘塵……”顧彥的聲音已經(jīng)越來越輕,雙眼闔著,唇畔仍有笑意。
空蕩蕩的庭院里,西風(fēng)依舊,秋聲蕭瑟,滿地的枯葉在夜色里翻卷。
八、何懼與爾共黃泉
“我聽書院那些孩子說了,收拾顧先生遺物的時候,他手邊一沓紙,那些人以為顧先生最后關(guān)門寫東西寫了什么絕世文章,卻不想上面都只有忘塵兩個字……”丹鉛把外面聽的話講給聶先生聽,白山書院的掌事來時,丹鉛已經(jīng)從顧彥的喪禮講到佳音館的風(fēng)流韻事去了。自從林先生回書院之后,聶先生已經(jīng)沒有再去了,沒想到又尋了來。
“顧先生才學(xué)高絕,卻是病體沉疴,不然也不會屈居白山書院了,”掌事一臉遺憾,“沒想到還是熬不過去……只是又少不得又要麻煩聶先生了,一時半會找不著人接課……”
“書院里那棵樹怎么樣了?”
“樹?”掌事不明白他怎么問起那棵樹了,“說來也是一樁奇事,幾百年的樹了,毫無預(yù)兆地就枯死了,可惜的很……”
丹鉛將掌事送出門后回來問聶先生:“那個樹妖就這么……何必呢?顧先生不是有轉(zhuǎn)生嗎?她何苦毀了一身修為?”
“所謂人妖殊途,不只是輕飄飄地四個字,顧彥不管如何轉(zhuǎn)世,他終歸只是凡人,忘塵呢?難道她要一次次看著顧彥離她而去嗎?終有一日,她會入魔的。況且,今生便是今生,來世,誰又說得準(zhǔn)……”聶先生見丹鉛還是一臉茫然,便搖了搖頭,“罷了,你不懂也是好的。對了,早間你不是說季家有人來找我?”
丹鉛很快不再想忘塵的事,面上盡是厭惡,“還不是因為季家那個風(fēng)流成性的季襄?自己夫人落了水,連尸身都沒有找出來,就迫不及待要娶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還給先生你下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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