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聞異錄之青花瓷
【素肧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
江南三月,煙雨如愁。
幽深的小巷在一川煙雨中延伸,小巷盡頭,瓷窯的火光在雨中恍若彼岸。一柄四十八骨的油紙傘浮在雨中,傘上潑墨桃花春意濃稠,傘下瓷青裙衫的少女眉目如畫。
少女提著食盒,小心翼翼的繞過路面上的水凼,往瓷窯走去。
有什么東西被砸在地上,幾聲帶著嘲諷的笑傳了出來,“葉家如今就只做得出這種東西?可笑葉家百年基業(yè),如今要敗在你葉青手里了?”
然后是葉青不疾不徐的聲音,“葉青難當大任,方掌柜可另擇別家。”
“哼!”一身華服的中年男子出了門來,撞見門邊提著食盒的少女,憤憤離去。
少女踏過門檻,葉青回過頭來,面上露出幾分笑意,喚她的名字,“阿慈!
阿慈收了傘,露出一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輕柔地說:“公子,該用膳了!彼龑⑹澈蟹藕,準備俯身去收一地的碎瓷,葉青攔住了她,“你別弄,小心傷著,等會掃走就是!
“可這是公子辛辛苦苦做的,方掌柜怎么……”
“算了,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次品,即便他不摔,我自己也得摔,這下好了,”葉青自嘲的笑笑,“方掌柜可是交了訂金的,我這里不能按時出貨,只怕要賠不少……聶先生那里的畫也急著要,這幾天又得熬夜了。阿慈,你說我是不是沒用得很?倘若多說幾句軟話,和方掌柜也不會這么不歡而散!
“我只知道公子為了這批瓷器沒日沒夜的熬,在阿慈心里,公子是最好的。”
葉青溫柔的撫了撫阿慈的鬢角,說,“還好有你……謝謝你,阿慈。”
【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了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其實葉青已經記不得阿慈在自己身邊待了多久了,十年?也許更久,他只記得那小小的女童突兀的站在他的面前,用柔軟的聲音說:“我叫阿慈!
葉家早已家道中落,不復往日繁榮,也只有阿慈,還固執(zhí)地留在他身邊。
他問她為什么不離開,而她只說葉家對她有恩……
昏黃的燭光微微晃動,葉青執(zhí)筆的收一頓,將筆擱下,重重的嘆了口氣。
薄薄的宣紙之上,眉目雋秀的女子笑意清淺,一身瓷青的衣衫恍若無風而動。
阿慈為何留下……那樣單純明了的心事,不必多猜,便能一語道破。能讓一個女子固執(zhí)至此的,不過是戀慕和傾心。
然而這樣的癡心,對于葉青來說,還是太沉重了。他不愿誤她,到底是是誤了她。
葉家是制瓷大家,尤善青花瓷,專為宮廷供瓷,葉青年幼時父親便開始手把手教他制瓷。大約是應了盛極必衰的定理,到了葉青這里,再也制不出好瓷了。更莫說出了皇家祭祀用瓷的差錯,只是抄了家,不再起用,沒有誅族,已經是先祖庇佑了。
葉青和阿慈相伴十余年,一起看著葉家由盛向衰。父親至死都不甘的眼神,長久地壓在葉青心頭,他甚至無力顧念阿慈的心思。他的擔子太重,對于阿慈,他拿不起,卻又放不下,終究是累人累己。
“阿慈呀……”長長的喟嘆伴著香爐中裊裊輕煙,在夜色中沉浮。
【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huán)惹銅綠】
依舊是雨色朦朧的日子,葉青領了阿慈,去給聶先生送畫。
葉家困頓,又制不出好瓷,只能勉強維持生計,有時還得靠葉青作畫換些銀錢度日。這番葉青便是要賣畫給聶先生的。
聶先生是告老還鄉(xiāng)的京官,學識淵博,卻無讀書人的酸氣。都道是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位聶先生卻是喜在市井間與人談論鄉(xiāng)野怪志,神神道道的,得了個糊涂先生的外號。葉青去的時候,他正沏著茶,慢悠悠得給一群孩子講故事,都是些聽厭了的怪異傳聞,連孩子都嚇不住,不過片刻就一哄而散。
“呀,葉公子來了。”聶先生花白的胡子隨著面上和氣的笑抖動。
“您的畫,聶先生!比~青將幾幅畫軸遞過去。
聶先生接過畫,一幅幅看過,拿著其中一幅看了許久,看向葉青,“這個畫的是你身后的小丫頭吧?葉公子果真丹青妙手!
畫上一身瓷青衣衫的少女,透著幾分飄渺空靈,有些不真切。
葉青有些窘迫,“不好意思,這幅拿錯了。”
“無礙無礙,著小丫頭叫阿慈?”聶先生看著畫上落的名字,“聽說葉公子前兩日的瓷又燒壞了?”
他話頭轉的快,葉青一時愣了愣。他知道聶先生并無取笑之意,當下苦笑道:“葉家百年基業(yè),大約真的要敗于我手了!
聶先生看了看阿慈,意味深長的說:“世間萬物有靈,無靈之物則是死物。葉家的瓷窯里,只怕是沒了靈氣吧。無靈又怎出得好瓷?”
【釉色渲染仕女圖,韻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是夜,月華如練。
葉青難得有了閑情,與阿慈一同在院中休憩。他飲著阿慈沏好的茶,忽然問道:“阿慈,你跟了我多久了?”
阿慈想了想,搖搖頭,“忘了!
“果真是太久遠的事了嗎?連阿慈也忘了?”
“大約是吧……”阿慈將伏在石桌上,臉埋在臂彎中,軟糯的聲音含含糊糊的溢出來,“公子為什么非要制出最好的瓷呢?對于公子來說,它真的那么重要嗎?”
葉青想了想,說,“有些事也許不是最重要的,卻是不得不做的。阿慈,那是責任,即便痛苦不甘,也不可舍棄,我是葉家人,就要擔起葉家人的責任!
“那么……對于公子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阿慈的問題換來了冗長的沉默,寂靜如同月色一般綿延著。葉青想起十四歲那年,葉家還沒有敗落至此,他第一次給阿慈畫了一幅畫像,她十分開心,連睡覺也抱著,他問她,這幅畫那么重要?阿慈答道,公子給阿慈的一切,都是最重要的。
“阿慈,你記得……”葉青回過頭去,看見少女素凈的面容如同三月梨花,在東風里開出一片靜寂清致的美麗。唇畔笑意清淺,仿若正在做一個極好的夢。
“都已經睡著了!比~青無奈地笑笑,未盡的言語在舌尖打了個轉,最終咽下。
【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于碗底,臨摹宋體落款時卻惦記著你】
過了四月,江南氤氳的水汽仿佛一下子被日光曬薄。堤岸煙柳濃密,行舟破水,不知是哪家女子的歌聲,飄飄渺渺地飛過了深巷,模模糊糊地暈開在明亮的日光中,一切都飄渺得如同夢境,總是透著幾分不真切。
阿慈低著頭,細碎的腳步聲響在深巷之中。暗紅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的是聶先生。
“阿慈呀,聽說葉公子開始制新瓷了?”聶先生笑瞇瞇地問。
“那應該很忙吧,阿慈來這里做什么?”
阿慈的目光認真地看著他,“聶先生以為呢?人們說先生糊涂,其實是世人糊涂,先生才是最清醒的人!
聶先生嘆了口氣,“你又何必?葉家氣數(shù)已盡,即便是葉青制出了好瓷,葉家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也不可能……”
“我管不了葉家……公子喜歡的是丹青筆墨,可是葉家的責任太重,他不開心。阿慈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你真的以為你的選擇是最好的?”
“阿慈素來愚鈍,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不背負那么沉重的東西,會好很多吧。”
【你隱藏在窯燒里千年的秘密,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
到了這種時節(jié),本不該有這么多雨水了,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這場雨一直沒有停歇,濕漉漉的氣息浮在整座城里,每處都是渺茫而飄杳的,連帶著人的心里也多出幾分欲有欲無的惆悵來。
聶先生收了傘,推開門,看見葉青坐在桌前,面容憔悴。
桌上放著一只青花瓷瓶,一種寂靜的,寥落的氣息從瓶上散發(fā)出來。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來,這只瓷瓶,乃是上品。稍有些眼光的人便知道,這瓷瓶的顏色,是極難燒出來的。
雨過天青,乃是青花瓷里上品中的上品。
葉青用指尖描摹著瓶身上花葉輕舒的牡丹,久久沒有言語。這次制瓷從開始到現(xiàn)在,心里巨大的不安快要淹沒了他。一筆一筆,仿佛……失去了什么。
“雨過天青……葉公子這次,似乎很成功呢,”聶先生看著神色有些茫然的葉青,將手上的一副卷軸遞給葉青,“老夫來還葉公子上次送錯的畫!
畫上瓷青衣衫的少女,是阿慈。
“阿慈……”葉青低聲喃喃,“我沒有找到她……”他注視著手中的畫,心底的驚慌失措愈發(fā)壓制不住,似乎有什么他一直懼怕的東西在一片迷霧中顯現(xiàn)出輪廓,他想逃,卻又知道逃不了。他抬起頭看著聶先生,“聶先生,阿慈,她在哪里?”
聶先生看著桌上的青花瓷瓶,搖頭嘆息,“葉公子,你知道一無所覺嗎?”
【在潑墨山水畫里,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記憶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過。
他年紀尚小時,也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喜歡玩鬧,經常闖禍,葉父又一心一意要培養(yǎng)他制瓷,經常弄得葉府鬧騰不已。某一日打碎了父親贈人的瓷器,害怕挨打而逃出葉府,躲到燒瓷的院里去。
突然間看見了那個同他一般大小的女童,眼波清澈得如同秋日的清潭,笑容純凈而明麗。
幼弱的身影如同一只鳥,掠過他的眼底。
后來,葉家少爺變得安靜起來,就像葉父所期望的那樣,認認真真的看書寫字,跟著父親學習制瓷,直到他制出第一件瓷器,然后他看見那個幼小的女童眉眼彎彎,軟軟的聲音響在耳側,“我叫阿慈!
他想起聶先生溫和卻又銳利的質問:“葉公子,你真的一無所覺嗎?”
他真的一無所覺嗎?
其實,許多事都有太過明顯的漏洞,年幼時的記憶,聶先生的提示,還有阿慈本身……他不是一無所覺,而是自欺欺人。說到底,他不過是個懦弱的人,一面是葉家沉重的責任,一面是阿慈的情意,他都背負不起,所以一味逃避。
終于無法逃避時,阿慈替他做了選擇。
他想把一切都做對,卻最終一切皆錯,連一個名字也記錯了。
阿慈,阿瓷。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啊,你最近見過葉家那小子嗎?”
“好些日子沒有看到過他了……聽說上次他燒出的那個花瓶真的是不錯啊,比葉家之前的都好,方掌柜提出來要買,那葉青居然把花瓶摔了!”
“真是瘋子,葉家這次怕是真的完了!
“哎……”
人聲漸遠,深巷里只剩雨聲淅淅瀝瀝。
“這些天雨水倒是挺多的……聶先生,這是你要的畫,怎么樣?這可是寫韻閣最好的畫師畫的!
“放著吧……”聶先生嘆了口氣,吩咐書童拿錢。最近這些畫都不太合心意,到底還是葉青的畫最佳。
葉青啊……待送人出門去了的書童回來,聶先生問道,:“還是沒有葉公子的消息么?”
書童搖搖頭,“沒有,只上次有人見著他抱著畫,裹了些碎瓷,出了城去,也不知道往那里去了。”
“何必?”聶先生收了桌上的畫,讓書童拿進書房去。
何必?就這樣吧,反正世間遺憾總多,他這老頭子也只是個局外人,因果已見,此后塵事,不必多言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