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那年我在市內(nèi)一家不起眼的俱樂部賣唱。
因母患病,大學二年級,19歲的我被迫停學步入社會,每月所得的薪資大半支付了母親的醫(yī)藥費,搬至沒有裝置暖氣的小公寓,母親與我皆沒有怨言。
曾經(jīng),母親亦是一位顯貴豪門的千金,因年青時經(jīng)歷過一段悲痛的往事,她離家出走,淪為現(xiàn)今一名身纏重疾的貧婦。
我雖不是她的親女,但母親為養(yǎng)育我成人,傾注了她所有的愛心與精力。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的作息較常人不同,每日下班歸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逢節(jié)假日,俱樂部則會通宵營業(yè),所以往往只有在白天,我才能夠上床安睡。
常聽說在夜間工作的歡場女子要較常衰老得快,母親亦十分擔慮我的身體。我與她相依為命,彼此異常的親愛。
離校打工,至今已有半年多了。
本地的冬季特別寒冷,才12月初,天就已開始降雪,我套著母親的舊羊絨大衣,踩著大街上過踝的積雪,發(fā)覺有人跟蹤。
我并未感到有絲毫的緊張或恐懼,因我直覺的認為身后的他不是個壞人。這年青的男人足足尾隨我走了好幾條街,附近黑漆漆的僻無一人,如若他真的心存不軌,恐怕早就有所舉動了。
我走得有點乏,于是便選了檐下那樽沒有積雪的青石凳坐下休息。之所以沒有喚車,是為了舍下錢為母購得節(jié)日的禮物。
——新的一年,很快又要到了。
他一直立在離我不遠的雪地里,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
憑借雪光,我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知道他著一套淺色的便服,沒有穿大衣,身材顯得格外的欣長。
初時我以為他是平常有錢人家被寵壞了的公子,閑時捉弄歌女為樂,一時間我忍不住問:
“為什么跟著我?這么冷的天,換作是旁人,早就回家享受暖氣了!
他靜靜的,不吭一聲。
我并不以為他會是夜間的幽魂,見他不肯離開,覺得有點悶:“今晚你還是回去吧,若想見我,明日你再到俱樂部來!
他略略猶豫,終答:“我不慣到人多的地方。”
我笑了,原來他不是店里的客人。聽得他年青的嗓音,自覺要較他成熟有閱歷,遂直言奉勸:“人活著,總要學著適應社會。你若一直跟著我,被你的家人知道了,一定不會高興!
他未做聲,夜色中我亦無法得知他臉上的神情。
因為走路的關(guān)系,我未覺得冷,渾身暖洋洋的微微冒汗,唯有那雙裸露著的手,指尖凍得有點發(fā)麻。我笨拙的除下厚厚的圍巾,連同手袋一同放在膝上,吸了口氣,我將雙手握到頸間取暖。
“安靜的靜,曇花的曇。”
他忽然告訴我他的名字,令我呆怔了數(shù)秒。
靜曇?!
我又笑,很少有男人愿意以花作為自己的名字——因這花名,或多或少給他添了許脂粉氣。
見他又不出聲,我自我介紹:“白娑娑,但我不知道自己真實的姓名!
他似乎沒能聽懂我的話。
于是我解釋:“我隨的是我養(yǎng)母的姓氏,十九年前的新年夜,她在雪地中撿到被人遺棄的我,替我取了娑娑這個名!
我不解為何要告訴他我的身世,或許,是我以為能自他身上獲取某種安慰:
“我是個孤兒,從不知親生的父母是誰。但我不在乎,只要母親能永遠的相伴在我身側(cè)!蔽覐澭鼘㈩^埋入手肘中,繼續(xù)訴說:
“她身體一直不好,年青時一日兼兩三份工作,為供我上大學,才四十多歲,就已熬白了許多的頭發(fā)。母親與我一樣,皆是在夜間工作的女人,出賣自己的青春,以支付每月的家用以及我的學費!
想及往事,我心頭一陣酸痛。
他慢慢的走近,將手溫柔的放至我的發(fā)間,仍舊沒有說話。
許是穿得少,我感覺他的手異常冰冷。
我苦笑:“在樂校我學的是小提琴,為生計,竟跑到三流的夜總會去當歌女。”
靜曇在我跟前蹲下身來,我嗅到自他身上傳來的異香:
“她很愛你吧?!”
見我抬頭,他微微的笑:“我沒有母親,在這世間,你終要較我幸運!
我望著他蒼白美麗的臉,不禁迷惑:我們熟悉得就像是對交往多年的摯友,但我確信,從前我并未見過這名喚靜曇的男子。
赫然間,我忽然明白自己為何會對他傾訴。因他是我的同類,自幼在身邊沒有一位朋友,有許多心事,我亦無法說予母親聽。
我與靜曇,較俱樂部里的客人一般的寂寞。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過我——夜間喜在街頭閑逛尋求慰藉的人,通常他們的家庭生活都不太美滿。
見他在我身側(cè)坐下,我感到莫名的親近,忍不住惺惺相惜的問及他的隱私:“你可有其它的家人?”
“我生父現(xiàn)居國外,囑咐管家料理我的生活,每日致電向他匯報我的日常起居!
我笑:“畢竟是位有錢人!
靜曇望著我:“那又有什么區(qū)別?”
“起碼你不用為生活奔波,終日終夜的看人臉色,深恐付不起房租,擔心明日就會露宿街頭!
他沉默了。良久,他道:
“若讓我選擇,我寧愿嘗試你的生活!
我勸慰:“常人都不會滿足現(xiàn)狀!
靜曇搖頭,并且再度沉默。
我只好告訴他:“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
他如此執(zhí)意,反令我不好謝絕。他跟在我身后,一直保持著少許的距離。我們沒有說話,不過總感覺熟稔得似對相識許久的友人。
很快我到了公寓樓下,客套的邀他上樓去坐,靜曇回答:“改日再來打擾。這么晚,令堂一定睡下了!
我亦不勉強;氐郊抑,果然發(fā)現(xiàn)母親仍在等著我回來。她坐在臺燈旁的藤椅中,為我編織著手套,因為冷,膝間蓋了件保暖的厚毛衣。
母親起身體貼的為我乘了碗宵夜,眸中盡是慈愛的神情:“外頭這么冷,一定凍壞了吧?”
我搖頭道:“媽媽身體不好,以后就早點睡,不用等我了。”
“你每天這么晚回來,我總是放心不下!彼⑿χ鴰臀颐撓麓笠隆
我具實告知:“媽媽,今晚有位先生送我呢!
她溫和的問:“怎不喚他上來坐?”
“叫過了,可是他不肯。瞧他的服飾,亦是有家底的,只是外出在雪地里行走,也不知多加件外套!
我猜測:“八成是坐慣了空調(diào)房車,未料會在露天走這許多的路!
母親望著我笑,我立刻漲紅了臉——先前我從未如此在意過旁的男人。
母親為我梳理著長發(fā),柔聲道:“娑娑長大了。很多事也該由著自己做主。20歲的女孩子,心里有喜歡的人是不足為奇的,只是對方有沒有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待你是否真心!
我連耳根都燒紅了,撒嬌似的叫嚷:“媽你扯到哪里去了!我才剛和他認識呢!”
但那日我始終沒有睡好,夜間在俱樂部上班,亦有些心不在焉。
說實在,我渴盼著與靜曇再次見面,然在店內(nèi)我尋不見他的身影。下班,我在街頭看到他,遂忍不住像孩子般的向他飛跑過去。
見他依舊穿得單薄,我不禁憐惜的問:“你在等我?怎不知多加件衣服?”
他微笑。在如此冷的雪地里,孤單單的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問:“你來只是想送我回家?”
“只是想與你說說話。”
我紅著臉糾正:“是聽。因為大多時候,你只是在聽我向你傾訴苦水。難怪你叫靜曇,因為你真的很靜不愛說話!
他好氣質(zhì)的笑著,沒有為這小事與我爭辯。
在我眼里,靜曇是個非常奇怪的人。剛認識他時我以為他像個孩子,再度相見,反覺得他比我更似個成人。
我忍不住問:“你幾歲?”
“二十!
我笑:“你我同年呢!”
憶起以前的校園生活,我不禁向往:“你在哪所大學就讀?明年就該入大三了吧?”
他平靜的搖頭:“我從未去過學校!
“為什么?”我異常的吃驚。
“父親不讓我見陌生人。昨晚見你,開始我都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么。”
我在意:“為何會跟著我?”
“你是我見過的唯一真實的女孩子!
我不能置信,呆怔在雪中瞪著靜曇:
“你父親為何要這樣待你?”
“自小他就說我身體不好!
“你可相信?他有無為你請過常年的醫(yī)師?”我見過真正的病人,我不以為靜曇的體質(zhì)會較常不同。未著外套的他在雪地里呆了一夜,他甚至都沒有受寒。
他微笑著回答:“相不相信,我還不是較前一樣的生活!
我不能釋懷:“你曾說過有管家向你父親匯報你每日的作息,他怎會允許讓你在冬夜獨自外出?”
“在白日我從未離開過家,每晚我待管家熟睡后才會出門。”
這夜游神,難怪他沒有坐車——甚至不知在室外應多穿件衣服,我的語氣漸漸和緩下來:“你在晚間出游,這樣子有多久了?”
“父親在半月前至國外循回演出,我亦是在昨晚尋到至市中心的路。”
我不禁憐惜:“你家離這里很遠吧!你一定走了許多的時間!
他默然應承。見我不再在意,遂有點驚奇。
“你不認為我是個怪人?原以為我告訴你這些,你就不會再與我說話!
我笑:“媽媽請你今晚到我家坐!币娝徽Z,我追問:“你去嗎?她包好了餃子等我們回去。”
靜曇略略猶豫:“不會打攪吧!”
我歡笑著,主動去拉他的手。
積在路面上的雪并沒有清除,被凍了一整日,所以有點滑,我與靜曇互相攙扶著行走,途中我忍不住問:“你身上帶了什么?好象有花香呢!”
他止了步,自衣袋中取出已漸枯萎的純白色花瓣。
“曇花?”我訝異:“我以為它只在夏季開放!
“母親生前最喜曇花,父親為紀念她,所以在花園里建了溫室花房!
我不禁驚訝:“看來令尊很愛他的妻子,不然給你取名字時,怎么也用個曇字來紀念她?”
見他淡笑不語,我忍不住脫口道:“媽媽一定會喜歡你的,因為她也喜歡曇花,從前我們還養(yǎng)過不少呢!
靜曇有些意外,一時間又似想起了什么,手中的花瓣自他修長的指縫間飄飄落下。
我隨及解釋:“你別擔心,我媽很好客的。你與她,一定會像我初見你時那樣一見如故。”
他忽然問:“你的母親,一定也很喜歡音樂吧。不然也不會讓你選修小提琴!
我點頭回答:“媽媽擅長彈鋼琴!
靜曇沉默了。但我仍告訴他:“原本在媽媽二十歲時,她娘家為她定下婚事,對方是她心儀的男友,打算在她大學畢業(yè)后完婚,只是不知為何她忽然離家出走,我問過她很多次,她皆不肯告訴我!
靜曇輕嘆:“其實在每個人心里,都應存有一些不想讓旁人知曉的秘密!
“可我是她的女兒呀,真正相親相愛的家人,不應向?qū)Ψ诫[瞞任何事。你應了解導致人們疏遠的根由是誤會。媽媽告知我實情,總比我胡亂猜疑的要好。”我仍介意的道:“母親對于我是在這世間最最重要的人,我慶幸至今仍沒有人與我共同分享她的溫柔。她獨自撫養(yǎng)我成人,一直沒有男伴更甚是結(jié)婚!
至家,我注意到母親望見靜曇時,眼中掠過的那絲異色。
我在廚房偷偷的問:“媽媽以前見過他?”
她微笑:“只是很象一個人!
我告知他的怪異之處:“他的名字叫靜曇,隨身攜帶的是曇花的花瓣!
母親略略一震:“她姓什么?”
靜曇卻聽見了,立在門邊微笑:“我與你們一樣姓白!
我與母親齊齊嚇了一跳,我問:“昨夜你怎不告訴我?”
他平靜的回答:“你并未問我,我亦覺得過于巧合!
母親變了色,直直的望著靜曇,良久,她道:“你父親。。。。。!
“我的父親,姓白名清揚,是本市著名的樂隊指揮家,現(xiàn)隨團在英國會演,定于下月底歸來!
母親渾身都發(fā)起抖來。
我心焦的問:“媽媽,你沒事吧?你認識這位白清揚先生?”
她搖頭撫著餐桌坐下,用手捂著嘴咳了很久。
我心神不定的為她倒了杯水,見靜曇,遂心有歉意的解釋:“媽媽患有慢性的肺病,時不時的便會引起這樣的咳嗽!
他面現(xiàn)關(guān)切:“為何不住院?你與她同住一屋,極易遭受傳染!
我沉默不答,靜曇卻明白了:“是因為你們付不起住院費。”
我有些惱:“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問?都是因為你,害媽媽咳這么久!
母親自身后握住我的肩:“不關(guān)靜曇的事。娑娑,別忘了他是客人!
聽得此話,他忽然笑了:“初見令堂,我確有一見如故的感受!
他撇下失色的母親,幫我將夜宵端至餐桌,沉默許久,終道:“今晚是我第一次吃餃子!
我驚疑:“真的?”
“父親一直讓我吃西式餐點,他自小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方式!
母親問:“他待你可好?”
靜曇微笑不答。母親終于淡然:“呆會讓娑娑送你下樓!
見她起身走入睡房,我不禁訝然——母親從未這樣失禮過,她今晚確實有些怪異。
靜曇卻笑:“令堂沒事吧?看來她好像并不喜歡我!
“哪里話?”我回神招呼:“來嘗嘗媽媽的手藝,她包的餃子,味道可好了!
他卻吃得很少。許是久不出門所以未曬太陽,他的手幾乎與瓷碗一般的白。
我忍不住道:“幼時家里還有一架舊鋼琴,每日工余,媽媽皆會為我彈上幾首曲子,告訴我她兒時的一些趣事。那時她的手,較你一樣的纖長美麗。”
“——年青時她做過有錢人家的家教,在店內(nèi)兼職彈過鋼琴。媽媽帶我輾轉(zhuǎn)到過很多的城市,最后卻仍選擇回到家鄉(xiāng)。她曾與我一樣在夜總會賣唱,甚至到工廠去做女工。因大多數(shù)人,不喜由無名人氏演奏的古典西洋音樂!
我咬唇:“那架鋼琴,早在數(shù)年前便已折價變賣了!
靜曇望著我,輕輕的勸道:“她予你,確是盡職。你這般體諒,她也必能感到心慰!
稍待,他起身告辭:“不用送我了,我自會再與你見面!
關(guān)上門,我滿心疑惑的走入睡房,見母親仍未安睡,遂問:“媽媽覺得靜曇如何?”
“不錯。”
我試探:“若是媽媽不喜歡他,我以后不會再與他見面!
她略變神色:“你怎會認為我不喜歡他?”
“以前你從未當著客人的面離座!
她強笑:“今日身體不舒服,我擔心的是在他面前失態(tài)!
我仍在疑慮:“媽媽與靜曇的父親白清揚,可是舊識?先前怎從未聽你提及?”
她支開話題不愿回答:“早些睡吧,今晚你還須上班呢!
我只得不甘心的梳洗上床。
良久,她又忍不住開口:“娑娑,你可相信命運?”
我一時未能明白母親話中的含義。
她解釋:“你的一切遭遇:生死、貧富,甚至會遇見什么樣的人,經(jīng)歷的任何事,皆是生來便已注定好了的。”
我搖著頭笑——每個人的未來,都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母親再沒有說什么了。
當晚我至俱樂部上班,才發(fā)現(xiàn)今日竟不營業(yè)。問及主管,才知有位市內(nèi)名人投資裝修,由此我得了數(shù)日的假期,支取了當月的薪資,我興沖沖的欲趕赴百貨商店去購新年禮物。
剛出店門,我看見靜曇,此時天未全黑,我未料他這樣早就可出門。
我猶豫的走近:“管家睡了嗎?”
他淡淡的答:“去哪里?”
“我去買母親節(jié)的禮物。”
他又沉默了。
我解釋:“雖然未到新年,但對我來說,每天都應該是母親的節(jié)日。只要經(jīng)濟許可,我都會買些媽媽喜歡的東西回去!
“你很在意她!
我點頭:“沒有媽媽,我不會生存至今!
“對你,她確是位盡職的母親!彼麊枺
“想買些什么?”
我比手劃腳的描述:“水晶鞋。就是那種在水晶鞋內(nèi)放置七彩幸運珠的裝飾品,其實并非是真人所穿的鞋子。呃——上月我與她一同外出購物,媽媽望見玻璃櫥窗內(nèi)的水晶鞋,看了好久,我想媽媽一定是在意,所以不如就將它作為這次提前發(fā)薪的驚喜!
靜曇忽然微笑:“其實在我家,藏有一雙玻璃童鞋。將它送給令堂,相信更有紀念的意義!潜臼撬⑼瘯r的物件。”
我驚訝:“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訴我實情!
“那么去我家,我定會讓你了解她的過去!膘o曇要脅著,神情鎮(zhèn)定。
“你以為憑此就可控制我的行動?”我扁扁嘴,才不會輕易上當。
他輕嘆:“原來你并不相信我!
我望定他的黑眸,不禁動搖了。畢竟這十余年來,母親的往事是存于我心中最大的疑問,我一直都在想方設(shè)法的去了解她真正的過去。
那日是個晴天,積留在地上的殘雪已融了大半,我與靜曇步行走了很長的路途,至白宅時,頭頂已升起一輪凄冷的明月。
這是我初在本市見到類似古堡的復古建筑,尖聳的屋頂,灰色的外墻,四周圍著陰森可怖的樹叢。這別墅足有百多年的歷史。
靜曇告訴我:“附近一帶,沒有其它的居民!
我強自鎮(zhèn)定:“以前。。。。。。媽媽住在這里?”——穿著剔透的玻璃鞋,似生存在童話王國里的公主。
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似夢幻般的不真實。
他帶我入屋,迎面走來一位年老的紳士,見到陌生的我,臉上頓現(xiàn)極其驚愕的神情。
靜曇吩咐他下去準備茶點,我低聲問:“你不怕他打電話向你父親告密?”
靜曇微笑:“我的管家姓張,十三歲便開始為白家做事,至今也有四十多年了。自我出世后,父親陸續(xù)辭退了家中所有的傭人,唯獨他執(zhí)意不肯離開,因張伯希望能由他撫養(yǎng)第三代的主人長大成人!
我好奇:“那他以前可曾照顧過媽媽?”
他答非所問:“你可知道你母親的本名?”
“白凈?”
他搖頭:“她與我同名同姓,皆叫白靜曇!
我驚詫:“到底媽媽與白家是何關(guān)系?”——我雖有甚多的疑問,心中卻也已隱隱猜知模糊的答案。
“白家的大小姐,她是長我父親五歲的姐姐!
“你的姑母?”
母親甚至不肯向我吐露一個字,也難怪昨日她得知靜曇身份后舉止如此反常的了。我問:“當年她為何離家?”
靜曇又笑。此刻管家敲門而進,他將茶具餐點放置在復古的小圓桌上,準備徹茶。
靜曇淡淡道:“由我來吧,張伯,這位小姐想聽聽祖父與他兩個子女的往事!
老人再度驚異,礙于小主人的命令,只好敘說:
“老爺一生只有兩個孩子,他們的母親,卻非一人。當年他出外留學,身邊帶的便是我張華一人。老爺他在英國結(jié)識了一位當?shù)氐呐,并與她結(jié)婚,次年就生下了清揚少爺,但因為那女子是外國人,所以此樁婚事,一直未受到白家長輩們的承認!
“而大小姐是老爺未出國時,他的元配夫人產(chǎn)下的女孩,與少爺是同父異母的姐弟。”
張伯的話,令我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
“——老爺定居國外,一直沒有歸國。直到清揚少爺滿十三歲時,他們夫婦因車禍而雙雙喪生,老爺臨終前派我將少爺返送國內(nèi),托付給他的祖家撫養(yǎng)。。。。。!
靜曇將茶點遞給我,示意管家退下:“白清揚剛至國內(nèi),言語與風俗習慣皆不能適應,又因為他母親的關(guān)系,白家的人待他都很生分。獨獨那位大小姐,也就是你的養(yǎng)母,非常喜歡這位混血的弟弟,她教他學寫漢字,說國語,并且介紹自己的朋友與他認識。”
我不自覺的飲著茶,心中已不存芥蒂:“原來你有英國人的血統(tǒng)?難怪膚色較常要蒼白。”
靜曇起身取了一只鏡框:“這是我的父親。”
我初見白清揚的外貌,驚異他的俊逸年青,我忍不住問:“這相片是在很久以前拍的?”
“他今年三十七歲!
我驚跳:“你是說令尊在十七歲時,便有了你這位兒子?”
靜曇微笑:“我是個私生子,是白大小姐與白家少爺姐弟□□后產(chǎn)下的嬰孩。你的養(yǎng)母,實質(zhì)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駭叫:“你——騙人!”
我怒不可赦,他這般誣蔑母親的人格,令我異常的憤恨。
他依舊平靜的回答:“我為何要騙你?我的身世,歷來對所有的人都是禁忌,父親從不允許我外出,不讓我結(jié)識任何外人,我原本就不應該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世人,皆會厭惡我的存在!
我依然不信:“近親生下的孩子多半畸形,你這般健全,甚至較一般的人都要健康,縱你是母親的生子,但你的生父,絕對不會是白清揚!
他并不與我爭辯:“我亦未料我生平遇見的第一個女孩子,竟然就是白靜曇的養(yǎng)女。父親一直說我生母因病早逝,世間只留存他一個親人。我生母與我同居一個城市,而我卻要在二十歲時才能與她相見!
我忽然憶起了母親昨夜向我提及的“命運”一事。
我心亂如麻,隨即起身,欲歸家質(zhì)問母親,想讓她給予我一個滿意的答復。未料眼前一陣暈眩,我又坐倒在沙發(fā)上。
我驚覺:“你。。。。。。你在茶中放了什么?”
靜曇望定我,眼眸中的神情頗有些怪異。
“安眠藥?!”我忽然明白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知不知你對我做的事,已構(gòu)成犯罪!”
我不禁咒罵他是個無恥低劣的小人,殘留的最后一點意識,我忽然想起了母親在燈光下孤寂的身影,我若不歸家,媽媽——媽媽一定會擔心的——倒在地毯上,我終于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發(fā)覺自己已移至另一個房間,睡房內(nèi)拉上了厚厚的窗簾,四周一片昏暗。我不知我沉睡了多久,亦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清晨。
屋內(nèi)除了我沒有旁人,自床上支起身,我頭疼得厲害,憶及靜曇的身世,我咬緊牙搖晃著下床。
拉開門——我立刻發(fā)現(xiàn)靜曇背坐在外屋的一架鋼琴旁。我未發(fā)出任何聲響,他去赫然向我轉(zhuǎn)過頭來。
我嚇了一跳,繼而問:“你還想對我怎樣!
他沉默著,沒有任何舉動。
我毅然的走向外屋的門。
“你睡了一整日,不想吃些東西再走嗎?”靜曇忽然叫住我。
我不禁冷笑:“你以為我還會再信你?”
不管那時我為何就能輕信的隨他來到白宅,但在此刻,我已不想探究母親的身世,我只想盡快的離開這是非場地。
靜曇勸道:“你若步行回家,走不到一半路,必會脫力昏倒。更何況縱你現(xiàn)在歸家,也見不到令堂,我已吩咐讓張伯去接她來!
“憑什么相信你——媽媽當初離開白家,定發(fā)誓不再踏回這宅子半步!
“前晚她已得知我的身份,你又整整一日未歸,她若在意這個與已相伴二十年養(yǎng)女的安危,她定會前往此地!
聽他述說對我下藥的目的,我仍疑問:“你為何要這樣做?”
“她欠我一個解釋!
我沒能聽懂:“什么?”
他回答:“既生下我,就必須對我負有責任,而不應該輕易的棄子離家,讓我嘗受現(xiàn)在的這種生活。”
靜曇起身為我取來食物:“這次我未放任何藥物,因不再有任何必要!
我握緊了雙拳,與他爭執(zhí):“你利用我來控制母親?”
靜曇默然。
“把我這無辜者做為工具,這可公平?”我異常的憤恨。
他反笑:“那我只想似正常人一樣的生活,這要求又何嘗過分?”
“你可以對你的父親訴說你所有的愿望!
靜曇搖頭:“這一生,他不會讓我離開,因父親想讓我替代他姐姐在他心中的地位!
“所以你想讓母親被迫回到她弟弟抑或是情人的身側(cè)?”我忍不住叫嚷:“你與他一樣的自私!
他盯望著我,問:“如果換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我活著沒有任何自由。我不過是個無法見光的虛體,你雖然貧窮,但可以享受母愛,由著自身的意愿為自己做任何事。而我——我從不知道快樂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我終于明白了,自從開始,靜曇對我的情感只有妒忌,望著他一半隱在陰暗中的臉,沒由來我感覺一陣心痛。屋內(nèi)沒有開燈,他依舊這般完美,壁爐內(nèi)燃燒著的火苗將他凄白的肌膚染成了淡淡的澄灰色。
靜曇關(guān)切:“吃點東西吧,我并不想讓你因此病倒!
我開始順從的努力用餐以聚存體力,他靜靜的望著我,半晌都未出聲。
“媽媽——”我忍不住問:“你可知道她幼年時的事?”
他點頭:“她的母親,原是在長輩的包辦下才嫁給了祖父,婚前兩人皆未見面,祖父當年僅十九歲,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妻子不存有任何的情感,因相處不甚融洽,他在婚后數(shù)日便出國留學,尚不知在發(fā)妻腹中已懷有他的骨血!
他直喚母親的現(xiàn)名:“白凈從未見過她的父親,自幼時她母親便不停的向女兒數(shù)落丈夫的薄情,因成長的環(huán)境較常人不同,她較同齡的孩子皆要早熟。其實祖父何嘗不疼愛這位獨女,從她懂事起,便一直寄書信與禮物予她,他亦想方設(shè)法的欲接白凈出國與他同往,只可惜他的前妻執(zhí)意不肯,以為憑借女兒,便可迫使丈夫回到她的身邊。”
靜曇蹲下身,自鋼琴下拉出一只舊箱,他解釋:“七歲那年我偶然在閣樓里尋到的——這些原本屬于她的物件。她一直渴盼著得到父愛,所以將這些瑣碎無用的東西,瞞著她的生母一直偷藏了十多年。”
他一樣樣的自箱中取出舊物,攤放在地毯上:各式各樣的紗裙,玩具,小飾品,以至成打成打被細心捆扎著的信件。靜曇自此了解到母親的過去。
他托起一雙小小的玻璃涼鞋,笑:“曾經(jīng),她亦是個如此可愛與快樂的女童!
我怔住了,自靜曇手中搶過童鞋,細細的望著,它只及我手掌那么大,晶瑩剔透,一時間我心中竟有無限的感慨。
原來——他并未騙我。
靜曇道:“這是祖父在白凈十歲那年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但我以為她一次都未穿過!
“為什么?”
“她不敢。所有的東西皆是祖父托朋友偷偷帶給她的,從未讓她的母親知曉!膘o曇自箱底取出一本本的幼童讀物:“她兒時最喜童話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但與現(xiàn)實相較,童話里的世界要單純美麗得多!
“我的童年生活,較白凈有甚多的相似之處,被家人控制著,卻無法享受真正的親情與自由。我與她,皆被長輩們視作是發(fā)泄情感的工具!膘o曇直言:
“我羨慕你,你與令堂,可以分食一塊面包,一同忍饑挨凍,彼此卻可以相互安慰,用自己辛苦攢下的錢,為對方購得禮物。親友間的愛與被愛,我一樣都未得到。從始至終,我生存在長輩們?yōu)槲覄?chuàng)下的陰郁里,一生都不能尋得解脫!
靜曇自嘲:“長至二十歲,我甚至不能為自己做任何事。”
我終于明白了。
在靜曇心里,他痛恨著所有贈予他生命的人:雙親,已逝的祖父母,甚至——還有我。
因我們所有的人,都要較他幸運。靜曇一直是生存在黑暗中的孩子,他所遭受過的失望,傷心與痛苦,想必要比常人多許多。
對于母親的遭遇,他一定較我更加執(zhí)意的去探尋,但所得的結(jié)果,卻令他陷入更為不幸的深淵。
望著他那張蒼白得近于病態(tài)般美麗的臉,我心中一陣牽動。忍不住,跪坐在地毯上的我慰藉的將手放到他的肩頭,我勸道:“忘卻所有的往事,你仍然可以好好把握自己的將來,重新開始!
他笑:“我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存嗎?父親說我有病,連我自己都確信不疑。姐弟生下的孩子,一直都存活在這幢死氣沉沉的鬼宅里。我甚至不懂得如何與陌生人做正常的交談!
靜曇緩緩的搖頭:“我沒有勇氣忍受世人對我猜忌的目光。自我一出世,就注定著一生都無法擺脫掉悲劇的影晦!匦麻_始’,那對我不過是虛幻可笑的夢境!
我問:“那你現(xiàn)在想怎樣?”
他冷笑不已,凄艷的臉容令我想起一朵即將凋謝的曇花:“我不會采取任何暴力,但所有做錯事的人,都必須擔負起相應的代價。”
我驚駭?shù)奶鹕,他卻猛的俯身按住我:“我現(xiàn)在想做的只有報復。但你無須擔心你自己的安危。你對于白氏,始終都是個局外人!
我掙扎道:“我絕不會旁觀著母親遭受傷害而無動于衷。我不知道她與你生父之間究竟存有些什么糾隔,但當年她既決意離開你們,就是不想讓自己再生存在痛苦當中!
我告訴自己要盡快趕回家,去阻止母親踏入白屋一步。
靜曇淡然:“我早已猜知你會有何舉動,像往常一樣,張伯反鎖了房間,除卻睡房的窗戶,不會再有其它的出口!
我本能的沖進屋去拉開窗簾,透過銀色的月光望向窗外,我不禁目瞪口呆。我轉(zhuǎn)頭望著靜曇,一時間竟無法確認他是否正常。
他實在是詭異得可怕,我未料在雪地中邂逅的他竟有如此的心計。
——我所在的樓層,距離地面足有十余米,這且不說,緊貼著落地窗竟還豎有似監(jiān)牢里一樣粗大的鐵珊。
我相信任何人都無法自此處逃離。
外屋的靜曇起身坐回到鋼琴座上:“從前被關(guān)在這間屋子里的是你的養(yǎng)母,現(xiàn)今,卻是我,從出世起到上月,整整二十年,我?guī)缀跷措x開這房間一步!
“很多事,我從張伯口中得知,他似母親般的撫養(yǎng)我長大,甚至瞞著父親,偷偷帶我離屋出外游玩!@世間,也只得他一人待我是真心。。。。。!
他不再說話,指尖輕輕滑過琴鍵,成串的樂曲似行云流水般的自他手中泄出,伴著溫柔的月光一同滲透整間睡房的每一處角落。
我呆呆的望著靜曇的背影。他是一個如此令人心動的男孩,二十歲,擁有花一樣的年華,卻矛盾的存有垂死老人般灰暗的心態(tài)。
此時此景,我迫切的渴盼著靜曇能恢復似正常人一樣的生活。
他背對著我,很久都沒有回頭。忽然間,他合上了琴蓋:“你母親的鋼琴,是她弟弟親自教予她的。白清揚自小便是樂壇上的奇才,十二歲,便可自己譜寫名曲,當年如若不是祖父過世,他絕不會返至中國!
他伏在鋼琴上吃吃輕笑:“若是如此,定不會淪陷到今日的境地。所謂命運弄人,大抵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不禁駭然,靜曇此時的言行舉止,的確異于常人。
聽見有鑰匙在鎖孔內(nèi)轉(zhuǎn)動的聲音,我驚恐的跳至門邊。沒想到母親與張伯竟到得這么快,望見媽媽蒼白無血色的臉,我忍不住撲入她的懷中哭泣。
靜曇望著我們,神情漠然:“令堂車途勞累,你不請她進來歇息嗎?”
我抹干淚痕,讓母親入屋。她看見靜曇,忍不住動了動唇,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亦明白她對她的生子,有太多的話語無法說出口。
靜曇讓張伯下樓去取水果招待客人。
母親卻始終都站著,在屋內(nèi)顯得有些心神不定。過了良久,她問:“白清揚讓娑娑的俱樂部停業(yè)裝修,他為什么這樣做?”
“父親并未知曉此事,以他的名義進行投資的人是我。若非如此,令媛不會跟隨我到如此偏遠的別墅來!币姽芗夷弥斜P上樓,他吩咐:
“再煩張伯送娑娑小姐歸家!
我叫:“我要與母親一起走。”
他奉勸:“明知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如此執(zhí)意?”
靜曇望著他的生母:“你亦不想讓你的養(yǎng)女受到牽累吧!”
母親略略沉默:“如果是娑娑自己想要留下,我沒有異意。”
靜曇微笑著譏諷:“單獨與你的生子對話,令你感覺害怕嗎?”
未待母親回應,他便向我轉(zhuǎn)過頭來:“知曉太多事實的真相,不見得會讓你感覺愉快。但如果這是你的選擇——同樣的我也沒有異意!
他淡笑著取起果刀緩緩削皮,那較常寬大而鋒利的刀身在火光下明晃晃的閃爍著凄厲的冷光。
我有些不安,卻聽得靜曇道:“重回此屋,不知你心中有何感受,父親說你最喜冰梨,我沒有記錯吧?”
母親正望著攤在地上的舊物發(fā)怔。
“沒想到父親會為你保留了這些瑣物不是?”他冷笑:“相信你亦知他為你收藏的還遠不止這些!
我忍不住問:“什么意思?”
他將一只厚厚的信封擲向他的生母。
母親驚怔,有些猶豫的彎腰自地毯上拾起,慢慢的從里面取出一疊相片,她一張一張的看著,神情愈來愈震悚。
看見母親發(fā)抖的雙手,我按耐不住,湊上前去觀望,待看清母親手中的物件,我在瞬間變了臉色。
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都涌至頭頂,我憤慨的將所有的相片投至壁爐,我不禁怒叱:“沒想到你們父子竟有這樣的嗜好!”
他鎮(zhèn)定的放下果刀。相片在火中焚為灰燼,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異味。
“父親執(zhí)意讓我接受生母的模樣,相片上她被縛著雙手,沒有穿衣。你可知當時在我心中是如何的驚駭?”他抬起頭:
“白清揚想要羞辱的并非只有令堂一人,這樣的裸照,在他房中還有許多,只要他高興,他甚至可以再洗上萬套。不止如此,他手中還持有我的錄相帶,父親以此相脅,不準我離開白宅半步!
靜曇冷冷的望定母親:“當年父親用過同樣的手段對付你,你可以自他身側(cè)逃脫。而我,一生都將禁錮在此。長輩們犯下的過錯,何以要我一個人來承擔償還,我不甘心——至死也不!
母親憾動:“他待你。。。。。。我未料到他會如此待你!
靜曇轉(zhuǎn)身將切好的冰梨遞予我,我竭力的搖頭拒絕,此刻我早已反胃得再吃不下任何東西。
做夢我都沒想到他竟有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至今,我才了解到在靜曇心中,究竟孕藏了多少的怨恨——但畢竟一切已成現(xiàn)實,他現(xiàn)今喚母親歸來做任何事,也無法彌補過去所創(chuàng)下的傷痛。
我問:“你想對媽媽怎么樣?”
“你。。。。。!彼Γ骸澳阒辉谝饽愕哪赣H!
母親支開頭:“無論你做什么,我皆沒有怨言。一切都是我的過錯,當年我未帶你一同離開白宅,令我一生都存活在悔恨當中!
靜曇淡笑:“你真正介意的,是在我體內(nèi)所流的血液。因你每次見到我,皆會提醒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罪惡!
母親搖頭尖叫:“不。。。。。。不是我自愿的,他強迫我,把我關(guān)在這間屋子里。。。。。。我不想生下你,千方百計的設(shè)法墮胎。但他不肯,以為有孩子便永遠的將我束縛在他身側(cè)。。。。。。”
她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我手足無措的蹲在她的膝前,我握著她冰冷的手喚:“媽媽,不要再說了,我與你一起回家。”
靜曇冷冷道:“她痛恨□□后生下的嬰孩,從不肯主動去抱她的親子,甚至在半夜,她屢次三番的扼住我的咽喉想令我窒息。張伯自她手中救下我,終于他看不下去將我抱離,是他,用米湯和牛奶喂我成活。白家的管家,較我的生母更具有人情味!
我驚疑——這是母親所做的事?
相處二十年,她一直是位溫柔的,不忍傷害任何生靈的女性,更何況,靜曇是她懷胎十月而產(chǎn)下的親生子,一個活生生健康的男孩,她怎忍心下得了手?
母親尖叫著:“如果換作是你,你會怎樣?。。。。。!彼蚍诘靥荷,頭發(fā)蓬松,眼神散亂,臉上的表情令我感覺異常的陌生。
她歇斯底里的嚷:“我忍受不了半夜嬰孩似鬼怪般的啼哭,似他惡魔父親般的在不停折磨著我。每晚入睡,噩夢似死神一樣的緊纏著我。。。。。。我。。。。。。我誓死都不想生下這個孩子!
我從未見過她這種模樣,我用力搖著母親的肩,我感覺到窒息般的恐懼。
母親抬頭望著我,漸漸的,她終于冷靜下來,撫著我的臉,微笑:“收養(yǎng)娑娑,純粹是想尋求在心理上的安慰,也算是我對過去所做的某種補償。。。。。。”她承認:“當年棄下靜曇逃離白宅,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為愧疚的錯事!
我轉(zhuǎn)頭望向靜曇,他在我們身后逆光而立,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母親憶訴:“初見清揚,我以為他是個非常普通的男孩?赡苁且驗橛H人故逝,不適應國內(nèi)的生活方式,所以顯得有些孤僻,不喜和與我以外的人說話!
靜曇回望著我,緩緩在我身側(cè)坐下。我們?nèi),齊齊的一同蹲坐在睡室的地毯上。
“那時候的清揚,聰慧俊秀,才華潢溢。我見弟弟一直都不快樂,所以盡我所能的去親近他,哄他開心。漸漸的他長大了,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他開始像個成年的男人!蹦赣H撫著頭哀嘆:
“我隱隱覺得應該疏遠他,但清揚一直纏著我,眼神舉止非常的怪異。我以為是我自己多心,不應存有太多的防備,因他是我的親弟,雖不是同一個母親生養(yǎng),但在我們體內(nèi),畢竟流有一半相同的血液。”
皎潔的月光透過鐵窗,將那根根粗重的欄柵在母親蒼白的臉上抽下可悲的陰影。這么多年,她仍無法淡忘往事:
“那夜他偷進我的睡房,我不敢叫。之前母親一直待他刻薄,若讓她知曉此事,一定會趕清揚出門。他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孩子,或許只是一時的沖動,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在國內(nèi)沒有其它的親友,離了白家,你叫他去投靠誰?”
“半年后,我即會與學長結(jié)婚,屆時我便會離開娘家,永遠的避開他。”母親忍不住哭泣,顫抖著抹去淌下的淚水,她深吸了口氣,道:
“但不久我發(fā)現(xiàn)他向我的生母下毒,重金買通了醫(yī)師,聲稱她因病亡逝。我覺得害怕,沒想到清揚竟如此早熟,陰險毒辣得似個喪失人性的瘋子!
“我換了睡房的鎖,提早了婚期。但他自那時開始囚禁我,不讓我與旁人見面。我生不如死,數(shù)次自殺,皆被他救回,直至生下靜曇,有時他會忘記鎖門。終有一日,我趁他至學校上課時只身逃離了白宅!
母親終于傾訴完所有可怕的回憶,我抱著激動的她,說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
靜曇道:“父親會在今晚歸來!
“什么?!”我不禁驚叫出聲。
他解釋:“我讓張伯打電話,叫白清揚今晚乘機返國,不用再等多久,他便可歸家。”
我失措的拖著母親起身道:“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
靜曇微笑:“分別了二十年,你不想見見他?”
母親沉默,我焦急:“媽媽,你不會與這瘋子見面吧!任何人與他相伴,都會被他迫瘋的。見到你,他絕不會放過你!
她依然不肯出聲。靜曇道:“在她心里,仍是愛著她的親弟。不然她怎會執(zhí)意讓你去學拉小提琴?——正如當年白清揚為紀念他的家人,而教他的姐姐與我學彈鋼琴一樣!
“不可能!”我尖聲辯駁:“任何人——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喜歡上這種變態(tài)的!
言畢,我細品自己所說的話,心中卻又生出幾分歉然,那名喚白清揚的男子,畢竟是母親與靜曇的嫡親。
靜曇微笑:“你說得極是,所以你若想離開,我即讓張伯開車送你!
“可是母親。。。。。。”我猶豫著。
“她不會與你一起走!彼娲。我望著母親點頭,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么?當年既決意離開白氏,今日又何必要等待那位令她失去了一生幸福的男人?
母親回答:“即使只為生子,我也不得不留下!
我呆怔著瞪大了雙眼,未料母親竟有這樣的打算,見靜曇一臉漠然,眸中沒有絲毫感動的神情。我轉(zhuǎn)頭問:“難不成媽媽想用自己來替換他的幸福?”
靜曇在一旁輕笑:“你以為——她為何會帶你返回本市?”
我一時間似乎未能明了母親的心意,愣愣的,四周的空氣似凝重起來,此時管家張伯忽然上樓,在他耳側(cè)低語。
靜曇平靜的告訴我:“白清揚現(xiàn)在樓下,稍待便會上來看我。我還是希望你能隨張伯至別屋回避下的好。”
“為什么?”
他仍不想牽累我:“你從未與他見過面,他亦不認識你。白清揚與我們的談話,我不希望讓無關(guān)的你參予。”
我執(zhí)意的搖頭。
母親亦擔心我:“你不怕他?”
我強笑:“畢竟他外表仍似個正常人。。。。。。有什么事,我亦可幫你。”我發(fā)誓不會讓母親再遭受任何傷害。
靜曇盯著我良久,終于,他微笑。——他較母親一樣尊重我的選擇。
他對著他的生母道:“如此貼心而又勇敢的女孩,可惜只能與我相識三日。”
母親黯然,她能明白生子與我之間所存不同尋常的情感,靜曇淡淡的話語中掩飾不住他隱含著的無奈與悲涼。
我發(fā)了怔,眼見那位等待著的紳士走進了屋。他較相片上更顯得年青,白氏的男子,憑的都長得如此的優(yōu)秀。
提醒自己眼前的他并不正常,白清揚亦在此時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的母親與我。
猛聽得他狂怒的質(zhì)問張華:“她們是誰?未經(jīng)我的許可,你竟敢擅自讓她們上樓!
靜曇淡然為管家開托:“不關(guān)張伯的事,是我準許她們?nèi)胛,闊別二十年,但你仍應不會忘記她的臉!
白清揚冷冷的打量著母親,神情沒有一絲的牽強:“我并不認識這兩個女人。”
母親震驚得混身發(fā)抖,毀她一生的罪人竟已不記得她——她的胞弟忘卻了她的存在,全然不記得他對她曾經(jīng)造成的傷害。
白清揚仍在一旁怒叱:“張華,你是怎么做事的,不是說小少爺一直都老老實實的呆在屋里。他怎會認識這兩個不相干的賤人!”
母親忍不住上前括了他一記耳光。他并未還手,退后一步,冷笑著瞪著他的姐姐。我竭力拉住母親,不能讓媽媽的神智再次錯亂。
靜曇做手勢讓張華在此刻離屋,望著老人的神情似有深意。張華略震,猶豫片刻,終還是退了下去。
一旁母親與白清揚正怒視無言。我疑心白清揚對我們所說的并非全是實話。曾經(jīng)如此在意的女人,他怎可輕易忘卻?縱使經(jīng)歷二十年,母親臉上多了少許風霜,但仍不難認出她當年清麗脫俗的影子。
我鼓足勇氣擋在母親跟前,向著白清揚道:“她是你的親姐姐,我想你不會連她都忘了吧!
白清揚不屑的輕笑:“這般急著喚我回來,還道有什么事。想不到是想翻陳年八代的舊帳。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質(zhì)問我?”
“我是你親姊的養(yǎng)女,倫理上,我亦該喚你聲舅舅!
他羞辱道:“原來是想攀親戚,無憑無據(jù),真是笑死人。說說看,你們想要多少錢?”
母親臉色慘白,一排牙齒咬得嘴唇都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一時間我不禁火起:
“你以為我們此來是想要錢?!”我握緊了雙拳:“你欠我母親的,何止是錢?情感上,你傷害她至深,今日我定要替她討回公道。。。。。!
“倒是個不錯的幫手!彼⑿χ,絲毫都不見動怒。
我氣得說不出話,我不似母親那般柔弱。在這世間,只有強者才不會遭受到旁人給予的傷害。面對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我亦知須要對較的是手段與心計。
靜曇不發(fā)一言,似局外人一般的旁觀著。他與白清揚立在一起,不似父子,倒更像是兄弟。這兩人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令他們在外形上減少了年齡的差距。
我望著靜曇眼中冷漠的神情,不禁憤恨。
畢竟,他的生母為逃避禽獸弟弟的折磨,二十年來一直生存在窮苦當中。——這不公平,母親亦是白氏的繼承者,長久以來卻為生計而苦苦掙扎——而他們,不愁衣食,享盡榮華,又怎能知曉我們遭受過什么樣的艱辛與苦難?
瞪著他們,我氣得混身發(fā)抖。靜曇望著我,向他的父親道:
“娑娑想聽聽我生母的故事。你對你的親姊,究竟存了什么樣的心態(tài)。不單是她,相信這屋內(nèi)還有人更想知道此事。”
白清揚望著母親陰笑,他神色自若的在室內(nèi)的長藤椅中坐下,擱起右腿,他交叉起與靜曇一般白晰纖長的十指。
“娑娑?!——看來你對這位小姐的感情并不一般哪!卑浊鍝P冷然而言:“既是靜曇的要求,告訴你們也無妨。”
他道:“我的生母,是英國一位著名的鋼琴家。在一次演奏會上父親對她一見鐘情,相識半月,兩人便在當?shù)氐慕烫脙?nèi)舉行了婚禮。結(jié)婚十余年,母親始終不知他在國內(nèi)早已有了發(fā)妻。”
“因為血緣與身份的關(guān)系,我一直比同齡的孩子要早熟且孤僻,十歲那年開始參加大型音樂會的演出,我在英國要較我的生母更加出名!卑浊鍝P垂下眼瞼,追憶他那段并非尋常的童年經(jīng)歷。
“自小,我就發(fā)覺父親常常寫信與購買禮品寄回國,私拆他的信件,才發(fā)現(xiàn)我竟有著一位長我5歲的胞姐。姐姐曾寄來一張她偷拍的相片,雪白的紗裙,是父親送給她的禮物;純美甜笑著的臉顏,似個無瑕的安琪!
母親的身子在微微顫動,身側(cè)的我無法猜知此時此刻,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清揚望著靜曇,他笑:“自那時起我渴盼著與這名喚白靜曇的女孩見面,我努力學習中文,期待一日父親能讓我與這位異母的姐姐共同生活!
他看見鋼琴蓋上的冰梨,神情略略一怔,他繼而道:“之后雙親因車禍離世,張華帶著我一同歸國,我終于得見我思慕的親人。白氏的長輩們一直待我不好,冷漠得常常忽視我的存在,因他們認為是我與母親搶走了他們的兒子與丈夫。但我不在乎,因我的姐姐,她很關(guān)心我,愿意與我分享她最喜歡的東西!
母親望著他,眸中有種難懂的神情。我握緊她削瘦的雙肩,以示安慰。
白清揚道:“很久以來,我眼中只有她一個人,我也以為在她心里最在意的是我。但在我十五歲時,她竟聽從長輩的安排,與她同校的世交之子定婚。她與那男生每日外出,有意與我疏遠。。。。。!
他冷笑:“自那時起,我的夢想破滅,在我心中,完美的白靜曇不復存在!
我忍不住道:“既是如此,你何不另去尋覓你的理想?干嘛要累及母親的一生?”
“我能輕易放過背棄我的人?”他反問道:“我要報復,但我不會讓她死。因折磨活著的人較死者更能補償我所受的傷害——我亦想自她處得到一個有著與她相同血液的孩子!
白清揚立起身,一步步的走向他的生子:“靜曇不是女孩,開始我是有點失望,但他慢慢的成長,較所有的俗人都要優(yōu)秀,有他與我相伴,我的理想終得實現(xiàn)。”
他望著靜曇絕美的容顏,甚感欣慰。他撫著生子的臉道:
“他是我的,只屬于我一個人。他遺傳了白氏所有出色的因子,亦是我,創(chuàng)造了這一個至美的完人!
我不禁感覺到惡心,卻見他猛掐住靜曇的脖子詭笑:“若真的無法保存這珍寶,我寧可由我來親手毀去。”
靜曇悲哀的望著我,呼吸漸漸困難,卻沒有絲毫掙扎的意愿,他似個傀儡般甘愿忍受他父親的挾制。
我怒叱:“難怪你不能為自己存活,只因你連一點反抗你父親的勇氣都沒有!
靜曇仍舊沉默不語。白清揚對著母親獰笑:“你們想帶他走?你們憑什么身份帶他走?靜曇是我一個人的,與眼前的賤婦并無任何關(guān)系!
母親正視著他,慘白的臉因激動和氣憤而漲得通紅,她的忍耐已近極限。
——她的弟弟,自她訂婚后,就對她不存有任何親情,所做的一切,只是證明她不過是他報復的對象。
她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原本溫柔嫻靜的富家千金,卻被白清揚絕情的毀去她應得的快樂。
母親出乎意料的抄起那把鋒利的果刀,用力刺入白清揚的左胸,鮮血四處噴濺。她沒有說話,清澈的雙眸顯示她并沒有喪失理智。或許,這是早在二十年前母親便想做的事。
我看見靜曇唇邊露出的微笑,不禁駭然。
這——這才是靜曇所要的結(jié)局。讓他的父母相互殘殺,因他恨他們,倘他的生父因此身亡,他將幸災樂禍的看著母親入獄苦度余生。
白清揚松了手,撫著被刺的心臟踉踉蹌蹌的倒下。
母親跪在地毯上,自他胸口拔出了果刀,不帶任何表情的,麻木似的繼續(xù)將兇器刺入他的身體,不斷的,反復著,干脆狠絕。
我撲上前去抱住母親,瞪著靜曇毫無波動的平祥的臉,我悲憤欲絕:
“其實真正冷血的是你,他們畢竟是你的生身父母,你若想向你父親報復,又何必拖母親下水?媽媽。。。。。。媽媽又沒有做錯事!
望著我因抑制不住而滴落的淚水,靜曇長嘆:“我——亦是被奪去一生幸福的人。能為自己做的,也只不過這些!膘o曇淡笑:
“我早已厭倦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于此,終可終結(jié)。。。。。。”
他彎下腰去探白清揚的鼻息,鎮(zhèn)定的為生父合上未閉上的雙眼。
良久,他抬頭對母親道:“你從未真正用心去了解過他吧?——你的弟弟,其實較常人也沒有太多的不同。白清揚最初渴盼的不過是親情。然他的雙親,胞姐最終都離他而去。因為恐懼寂寞,所以才會去強求一個原本就不該屬于他自己去實現(xiàn)的夢想。父親心中想要得到的,不過是一份能真正屬于他自己的感情!
母親怔然不語。我卻明白了。
——如果,如果有人能真正的去了解白清揚,關(guān)心并且愛他,或許一切便不會淪到今日這種境地。母親與靜曇,亦不會由此而受到牽累。
這屋內(nèi)所有的人,能真正得到真愛的,只有我。母親待我好,出自她的真心。我要較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要幸運。
靜曇望著母親微笑:“聽了我這些話,你又后悔了?善變的情感,終讓俗人一生都陷入苦悶的悔恨當中!
靜曇走近我:“娑娑,我確然無法反抗我的父親,予我,亦能體會根植于父親靈魂深處的那份寂寞與無奈。父親——亦不過是所謂命運可憐的犧牲品罷了!
母親捂著嘴咳嗽,有鮮紅的液體自她指縫間滲下,我驚叫出聲——她咳血?!靜曇亦發(fā)覺了。
忽然間,我嗅到煙味,趴至窗口,我看見整座花房陷入一片火海,濃煙彌漫,因炙熱而在冬夜?jié)q裂的玻璃碎屑在染紅的夜空中飛散開來。
失火?!
望著有白色的殘瓣因熱氣而烘浮在空中飄舞,我問:“是張伯,你讓張伯在花房內(nèi)縱火?”
靜曇微笑:“作為一個二十歲的女孩,你過于聰明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似失去理智般的沖上前去,揪住他的衣襟:“難不成你想讓我們同歸于盡?”
順著風,火勢很快會漫延到別墅,附近沒有居民,亦沒有一人可以盡快趕來救火——倘他再讓張伯鎖上房門。。。。。。
靜曇握住我的手,道:“帶你母親走,我不想再讓你留在此處!
我一時未能明白他的用意,怕他會突然改變主意,遂拖著半呆癡的母親下樓。
“娑娑——”
至門口,靜曇忽然喚住我:“原來我并不想讓你牽涉其中。但——是我自私,我不想你輕易的將我忘卻。”
我感動了,忍不住去拉他的手:“一起走吧。與我,與母親,我們可以一起生活。”
他搖頭:“我始終是個生存在黑暗中的陰魂,與我相伴,你不會獲得幸福!
靜曇微笑:
“一開始,面對你的清純,就令我自慚。”
見我呆怔,他勸:“快走吧!我亦不想再讓你母親受到傷害。至今夜,她終于與過去脫離了關(guān)系!鋵嵔裢恚也⑽戳系剿娴哪軞⑺栏赣H。但她此舉,我亦已明白,母親與父親,或許曾經(jīng)真的只是單純的不滲任何世俗牽擾的相愛著——無愛,亦不會有恨——世事弄人,只可惜他們此生既成姐弟,不倫之戀,必定毀滅!
我尤在婆媽:“你呢?令尊過世,以后你怎么辦?”
靜曇淡笑:“對于我,生活并未改變!
他這般平靜,令我以為他另有好的打算,燒焚白宅,消毀掉一切證據(jù),讓他的生父長眠于此,靜曇會離開本市,屬于他自己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蛟S有一天,我與靜曇仍有相逢的機會。
至樓下,張伯開車而至:“小少爺讓我來送你們回去!
我扶母親上車。原來靜曇對我們,早已有了安排。車內(nèi)我忍不住問:“他還吩咐你做什么事?”
張伯不答。他對我們母女,似沒有任何好感。
我問:“你是否只聽從靜曇的吩咐?”
張伯道:“自小少爺一出世,我就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
許久,他忍不住道出他的真心:“如若不是你,小少爺也不會做出今日這樣的決定。初時清揚少爺出國,我為能讓小少爺開心,所以沒鎖上他的房門,未料他竟尋得到市中心的路,并讓我去接大小姐回來。”
張伯悔恨:“我寧可一切都未發(fā)生過。無論如何,我仍能夠待奉這個可憐的孩子。我已六十歲了,靜曇少爺是我真心服待的真正的主人。。。。。。從小到大,是我教得他說話寫字,明了世事,多么純真的孩子。。。。我從未見得世間竟有如此純凈透靈的孩子。。。。。!
猛的,他停了車,替我們打開車門:“我只能送你們到此,這里離你們的寓所不遠,希望你們權(quán)當今晚的事并未發(fā)生過!
張伯遞給我一只箱子:“里面裝著白氏現(xiàn)存所有的現(xiàn)金,是靜曇讓我親手交給你,他說這是他能對你所做的唯一補償!
我忽然感覺不安:“靜曇他。。。。。!
老人笑:“我自會去追隨我的主人!
我震驚不已。到此我才明白靜曇的“打算”。適才我竟不能發(fā)覺?尚!——靜曇還道我是個聰明的女子。
望著張伯開車離去的方向,遠遠的,隱約只見一角被染紅的夜空。我怔怔的淌下眼淚,心中亦不知是何滋味。
靜曇選擇的是死亡,自焚在熾熱的火中,似那些無助在夜間獨自凋零的曇花。
是的,即使今晚母親沒有殺死白清揚,靜曇也已決定火焚白宅,讓所有做過錯事的人都在此終結(jié)他們曾經(jīng)犯下的罪責!谒谀赣H,還有白清揚,也許永生都再難得到幸福,靜曇藉死結(jié)束了舊往不堪的種種,于他而言,也就是終結(jié)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悲哀。
其實真正的不幸,早于靜曇祖父初次的婚姻就已萌生,一代一代,將悲劇的結(jié)局傳延給了他的舊妻,子女,直至靜曇。
正如靜曇所言,人,皆是自私的!淖娓缸婺,他的父親母親,甚至,還有我。
我顫抖著攙著母親回屋。
至少我還有母親相伴,靜曇明白,所以他為我舍下母親,沒有帶她一起走。他早已為我做好了一切的安排。
隔日我與母親搬離了舊居。我終于能讓她住院療養(yǎng),但自那夜起,母親似變了一個人,時常坐著癡癡的發(fā)呆,她較前更顯蒼老,我無法得知她何時清醒,何時神智不清。母親所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終已令她奔潰。
病院訂購的報紙上,亦刊登了白氏喪生火海的報導。我瞞過母親,與她相伴在凄冷的病房內(nèi)共度新年夜。
母親望著那閃爍晃動的燭光,忽然道:“二十年前的今日,我在雪地中遇見了你,亦是在那晚,我重新振作,嘗試著過另一種生活。娑娑予我許多的安慰,媽媽我非常的感激。”
母親微笑:“之所以將你取名娑娑,是媽媽即使經(jīng)歷了這許多的罪惡與悲痛,卻仍想繼續(xù)努力的生存下去。世人與生俱來著人性的諸多懦弱,我們始終無法主宰自身的命運,因為懦弱,所以才會有這許多痛苦的悲劇發(fā)生在自己與所愛的人身上!
她自枕下取出了新年禮物——是水晶鞋——母親偷偷托了護士購買,鞋內(nèi)置有七彩的幸運珠,乞祝人們能因此得到快樂。
這般巧合,我切蛋糕的手禁不住的微微顫抖。
母親道:“這一生,我最對不起的是我的生子靜曇。但收養(yǎng)娑娑,是我一生最大的快樂!彼齽瘢骸巴鼌s過去,重新開始。我希望我的娑娑能似童話里的公主一般的幸福。”
我忍不住撲入她懷中哭泣。此刻,我早已不再堅強,遇見靜曇,不知是我一生最大的幸抑或不幸。母親抹去我的眼淚,撐著病體為我梳頭。——最后一次,因那夜母親睡下,從此再沒有醒轉(zhuǎn)。
我自那時起不再流淚。短短幾日,我身側(cè)纏縈著死亡。但我仍存活著,獨自一個人,只是不會再有人在我耳旁柔聲勸慰。
依然每晚都到俱樂部上班,不為錢,只因寂寞。每夜,無論服食再多的藥物,我仍無法安眠。
我無法像母親希望的那樣忘卻一切。
水晶鞋?!
靜曇說過童話世界要較現(xiàn)實單純可愛得多,所以即便是擁有再多的錢,我仍無法成為一位快樂無邪的公主。
我時常在想,究竟在多年后的今天,我有否后悔當年與靜曇的那次邂逅——當然,不管后悔與否,這一切均已無可改變。
而如果當初靜曇選擇的是“重新開始”——當然這一切亦已成為無可扭轉(zhuǎn)的定局——但我真的很希望能再見到他。
我不在乎他以往所有的經(jīng)歷,我渴盼的,只有與他相伴。聽他說話,望他微笑,我即已獲得滿足。
呵——真希望時光能就此停止永遠不再流轉(zhuǎn),因我未料,只因這一次冬夜里的邂逅,竟令得我在很多年后,仍自閉得無法找到一位能對之傾訴自己情感的人物。
獨自一人,漫漫無期的忍受著幾近迫人發(fā)瘋的那名為“寂寞”的錐心之痛;每次每次,我孤身游蕩在深夜寒冷的街頭,我總會潛意識的回頭觀望。
或許——或許靜曇仍活著,在世界的另一處角落幸?鞓返纳妫幸蝗,我終能與他相逢。
我笑。至今遇見任何事,我都已習慣微笑。
那在黑暗中靜靜焚燒的曇花,純白似雪。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