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初歇，天光微霽，長川湍湍應和著岸上的歡聲笑語，一路延綿向南。微風和煦拂過一片郁郁蔥蔥，春光明媚，倒不曾辜負這清明時節(jié)。
　　城外南郊是眾人皆知的踏青去處，或結(jié)伴或呼朋，馬蹄聲聲，驛道上游人如織。唯有一襲青衫漸離了人群，擇了一條蜿蜒古道沒入南山。那青年不緊不慢，走得甚是隨心所欲。途中數(shù)停，回望都城，眸深如淵。熱鬧的聲音逐漸遠去，身旁也不再有人同行，那青年挺拔的身影也逐漸被山林所遮蓋。越往深去，古樹參天，繁林蓊藹，紅花綠草織成□□落腳如踩云端。耳畔幾聲清啼，抬頭只見青鳥展翅仿佛探路而去。那青年神色舒展，于林間立定，滿目層林疊翠，清冽的氣息自頭到腳如醍醐灌頂使得身心舒暢。而行路已有數(shù)個時辰，日光漸炙，青年抿了抿嘴角，略一頓，隨即提步隨鳥鳴而去。
　　待行至辟野之境，原本繁盛遮眼的枝椏卻倏地似潮水退去，露出眼前的一畝之宮。那青年有些訝異，卻見這農(nóng)莊屋舍井然，花木叢萃，園中一棵小桃團花似錦。
　　那青年一眼便被這顆桃樹定住目光，嬌艷似火的顏色映在青年的眸中，如一簇火焰，在極深處綻放光芒。不知過了多久，久至落在肩頭的日光都有些灼人了，那青年方才回過神來。性情孤傲寡潔的他，竟鬼使神差地叩響了門扉。
　　四周靜若無人，叩門聲切，那青年好似篤定園中有人居住，久久不停。半晌，門內(nèi)竟真有人緩行而出。隔著門隙，青年只看到一角緋紅，陽光自女子身后勾勒了一抹倩影。耳畔即聽聞一聲：“誰呀？”
　　那青年不知為何，倏爾心口重跳，再有感知時，竟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道：“在下傅陵崔護，尋春獨行，偶至此處，因酒后干渴，欲向小娘子求一杯清水�！币袈�，傅陵崔氏的小郎君神色如霞。
　　只聞裙裾莎莎聲，似遠似近，一頓，門開了。
　　有一少女自光芒處走出，身姿蟬媛，崔護卻一瞬似燙到般目光微側(cè)，又不知是何原因，血脈鼓動如雷。
　　“崔郎君�！鄙倥畣玖艘宦暎诡佉恍�，道：“請入內(nèi)稍坐，我與郎君備水�！�
　　崔護點了點頭，踏入園內(nèi)。
　　進了園子才看清這一園子的璀錯繽紛，一剎的時間里，竟好似武陵漁人踏入桃花源中，崔護已懷疑自己是否落入了夢中。
　　而少女已將一杯清水遞來，崔護愣愣地接了，泉水冷冽如鏡，倒映著崔護一張溫粹玉顏，不見了往日的冰雪神情，此時竟有些怔然。
　　抬眼望去，少女不知何時已行至園中桃樹處，獨倚小桃靜靜佇立。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一瞬抬眸，也望定了崔護。
　　春光淡沲，緋衣淖溺，少女仿佛蛻去了一切的桎梏，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而身后小桃忽而數(shù)開，剎那長成三人合抱的巨樹，鋪陳百里胭脂紅云；少女妍妍而立，一雙桃花眼，眼中情意切切，意屬殊厚。
　　崔護一瞬不瞬地看著此情此景，只覺見到了書上所言，逃之夭夭，爍爍其華，之子于歸，宜家宜室。
　　于是竟開口，“我字，殷功。”
　　少女噗嗤一笑，如桃花盛開神色極艷，眼中流光溢彩，珍而重之緩緩道：“我小字，絳娘。”
　　崔護見竟得回應，一時間心中蕩譎如萬流奔騰，不自覺就喚了出來：“絳娘。”
　　絳娘又笑，燦若星辰。
　　崔護望著她，竟又忍不住再喚一聲，“絳娘。”這二字自舌尖脫口化作柔情萬千。
　　絳娘聽罷，卻驀地哀婉了神色，深刻入骨的悲傷洶涌而來，身后一樹桃花宛若凋瘵。她的難過與傷心那樣清晰，好似利刃穿胸而過。
　　崔護怔住，不知為何他竟也感受到了切膚之痛，以至于他不得不壓住了心口，抬頭，神色茫然，開口，卻是既心疼又悲怒地喚了一聲，“絳娘！”
　　天地褪色，時光倒流，仿佛有什么在宿命中重疊了。崔護眸中一瞬清明，情深似海望定絳娘，悲喜之間大徹大悟。
　　而絳娘，仍然笑了，毫無保留的明媚，卻半是極致的歡心半是徹骨的哀傷，又是那樣的欣慰，仿佛一切都得到了償還。
　　不過一眼的時間，而一眼萬年。
　　一眼之后，崔護眼中又恢復了茫然，卻是開口問道：“此處人煙罕至，絳娘緣何要隱居丘樊？”
　　絳娘半側(cè)了臉，亦能微笑答道：“我在等一個人。”
　　崔護問，“你等到了嗎？”
　　“等到了�！�
　　“是誰？”
　　絳娘便不答了，神情釋然，只定定望著他，繾綣而笑。
　　崔護忽地止聲，垂眸良久，倏爾抬頭，光彩映人。
　　兩人互望許久，直到崔護見暮色四合，顧及禮儀，才趕忙起身告辭。
　　送至門外，崔護不舍踟躕，絳娘滿目含情，立在門邊，眷戀非常。絳娘最終開口，一字一字道：“山中歲月，恍然百年，我只等一人，只守一人，此生不渝�！�
　　崔護頷首，眸中情深，到底睠盻歸去。

　　山中歸來，崔護恍然若夢，白日若有所思，夜間輾轉(zhuǎn)反側(cè)。如此數(shù)日，旁人亦有覺察。因其出身傅陵崔氏，又有才俊，本是進士及第最佳人選，如今卻有些渾渾噩噩，便有人將消息遞至崔氏宗族，族長即刻派了人來查看。
　　得知清明踏青之事，崔家長輩既驚又怒，“不過一個黃粱之夢，你竟連前程也不要了嗎？我傅陵崔氏百年門楣，你也幼承庭訓，是夢是真你竟也不能分辨？！”
　　崔護垂首受訓，也覺自己近日的迷茫很是不妥，這段奇遇實在太過刻骨銘心，卻也讓他有了猶疑。于是縱然心中千回百轉(zhuǎn)，仍咬牙答應嗣后絕不復至。
　　其后崔護一心苦讀，閉門不出，卻時常在恍惚的瞬間，憶起山中種種，心中嗒然。
　　遂至來年清明，當讀到《呂氏春秋》，“耦世接俗，說義調(diào)均，以適主心�！敝畷r，忽有頓悟之感，崔護放下書卷，一剎情不可抑，轉(zhuǎn)身匆匆奔南山而去。
　　及至園外，崔護亦有隔世之感，眼前的一切和去年并無差別，門墻如故，花草繁盛，那一株桃樹卻真的長成三人合抱之勢了。崔護此時才真切地感受到心中軫念，悔恨而急切地叩門，卻是長久都沒有人回應了。
　　崔護卻并不死心，叩門聲不斷，好似要到天荒地老般的執(zhí)拗。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崔護雙手再也無力舉起，園內(nèi)依然寂靜無聲。崔護心中悵然，垂眸良久，忽而于左門扉上奮力提寫，如要將一腔深情抒發(fā)。寫罷佇足，神色悲涼。許久，方才轉(zhuǎn)身離去。
　　又過了良久，門扉應聲而開，絳娘看著那寥寥四句七言，落下淚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曾有人在棱窗內(nèi)望著桃樹下的少女笑容溫暖，贊一句人比桃花；也曾有人提筆作畫，畫一幅映日桃花心上之人皓齒明眸。她被護得那樣好，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全心全意如珠如寶。那世的最后一刻，他仍只是微笑著寵溺地望著她，輕聲寬慰，手心落在她的發(fā)頂，指尖穿過如瀑發(fā)絲，情深不壽，未能到頭已重重落下。她倏然回頭，唯剩漫天桃花春風如泣。
　　絳娘淚如斷珠，一樹桃花便也隨她紛紛落下，鋪滿了一地紅妝。
　　一名老者緩步而出，立在絳娘身后長嘆了一口氣，卻仍忍不住惋惜道：“你當真能舍？”
　　“能�！�
　　“癡兒！”老者嘆道。一頓，還是勸道：“草木本無情，能修成正果的往前往后數(shù)百十萬年也沒有幾個，你若能脫了這塵鞅，靜守初心，飛升指日可待��！”
　　絳娘聞言笑了，定聲道：“我的初心就是他啊，他既能舍了九世功德陪我半世歡顏，我為何不能舍千年道行還他功德圓滿？”
　　絳娘指尖撫上門扉上的字，輕柔如戀人般，道：“我乃草木本就無情，是他教會了我，我修行千年，能體會半世深情，無憾了。”
　　老者默然。
　　后數(shù)日，崔護復來尋之。而一切，也如后世所看到的一般，有了結(jié)局。

　　“……聞中有哭聲，扣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殺吾女！\"崔驚怛，莫知所答。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適人。自去歲已來，�；秀比粲兴�。比日與之出，及歸，見在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shù)日而死。吾老矣，惟此一女，所以不嫁者，將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慟，請入哭之，尚儼然在床。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復活，老父大喜，遂以女歸之。”——《本事詩》唐·孟棨

　　及至最后，老者將命格薄翻開，面無表情道：“絳娘，你本南山一株桃花樹，修得一千三百一十四年；三百年前，妄動凡心，使已有九世功德之人自斷命格，舍棄仙途；并因此累及她人姻緣，致使命格大亂，二人皆盛年而亡。此罪你認不認？”
　　“我認�！苯{娘道。
　　“今你悔改，愿將所有修行祭出使命格回轉(zhuǎn)，續(xù)一世情緣，全十世功德，是與不是？”
　　“是”絳娘毫不猶豫。
　　老者提筆，命格薄上崔護前九世皆功德圓滿，第十世卻斷了痕跡，而這山中少女本是崔護第十世的妻子，因絳娘之過，斷了姻緣；而二人因此命格顛覆，半壽而折。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老者問道。
　　絳娘目光落在崔護膝頭的少女身上，滿含歉意，道：“勞煩司命星君替我道一聲歉，絳娘無意壞人姻緣，只因情深，難以違拗。”一頓，望定崔護，目光雋永，緩緩道：“只愿一切皆為前塵舊夢，我愿護他得道成仙。”
　　老者沉聲道：“他什么都不會記得�！�
　　絳娘便笑了，如火如荼。大朵大朵的桃花炙烈而開，老者命格薄上混亂的軌跡逐漸歸位，一切塵埃落定，一切便也回到最初。

　　崔護娶得嬌妻，滿心歡喜，便心無旁思，專注學問；而妻子孝事公婆，殷勤持家，夫妻和睦，傳為佳話。唐德宗貞元十二年，崔護進士及第，太和三年升為京兆尹，后外放為官，官至嶺南節(jié)度使。雖然輾轉(zhuǎn)過多地，但家人皆知，崔護親手為妻子種了一顆桃樹，珍重非常。以至到這一世的最后，做盡功德的崔護讓子孫將他抬至已亭亭如蓋的桃花樹下，枕著一樹桃花，溘然長逝，一生平順。
　　而離世前的最后一句話，卻不是囑咐家人，小孫子趴在爺爺塌前仔細聽了，才聽得極輕極輕的一句：“自此浮生是夢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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