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立國以來最窩囊的楚君了吧。少年君王不無苦澀地想到。不過很快，他連這樣想的時間都沒有了。
　　楚在小別、大別間與吳三戰(zhàn)三敗，緊接著的柏舉之戰(zhàn)中將軍史皇戰(zhàn)死、令尹囊瓦出逃，楚師殘部且戰(zhàn)且退潰散于雍澨，吳師正氣勢洶洶地逼近郢都。向來是楚在他國攻城略地，不料如今君王卻不得不帶著年幼的妹妹季羋倉皇出逃。
　　臨行前郢都連舟車都調(diào)不出幾輛，君王只好派虞人拿苑囿里馴養(yǎng)的大象負(fù)重前行。渡雎水時為了躲過窮追不舍的吳師，君王下令取下了所有的負(fù)重，在象尾系上火把驅(qū)趕它們向吳師奔去以求嚇退追兵。
　　季羋很喜歡其中的一頭小象，臨行前她執(zhí)意要把它帶出來。此時她回頭委委屈屈地看著哥哥，但很快就收回了哀怨的目光。君王摸摸她的頭，什么也沒有說。
　　渡過漢水之后是廣闊的長江，從長江可以轉(zhuǎn)道云夢澤，到了云夢這片廣袤的原野他們便只能風(fēng)餐露宿了�？蓴[脫追兵之后，一路上并不太平。
　　前些日子他們在澤中遇到賊人，王孫由于一躍而起擋在君王身前拼命相護(hù)，就算肩部被賊人的戈重傷也不肯放手直至昏死過去。君王卻連親自為他收尸的時間都沒有，就不得不在眾人的催促下繼續(xù)趕路。
　　季羋走不動了，這個十四歲的少女此生還沒受過這么大的苦，君王只好下令隨行的鐘建背著她。此行只有一個值得慶幸的好消息，那就是王孫由于得到了鄉(xiāng)人的救助，居然掙扎著趕了過來。
　　走到鄖縣時，縣公斗辛說服了想要弒君的弟弟斗懷，帶著斗巢護(hù)送君王入隨�？蔀橄笕核璧膮菐熍豢啥簦瑳Q心窮追不舍，君王只好躲入隨宮閉門不出。
　　郢都的消息還在傳來，卻一件比一件糟糕。郢都被攻破后吳師紀(jì)律松弛在城內(nèi)燒殺搶掠，城中百業(yè)蕭條民不聊生。吳人按照官職大小入住了楚君臣的宮室，有人竟為了搶奪搶宅第大打出手。
　　烽煙之上依舊是南國燦爛明亮的滿天繁星，君王抱膝坐在高臺之上仰望著星空，雖有萬分痛苦卻無法言說。

　　不知道那個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此時的楚正帶著典籍躲在郢都附近的離宮中。楚國的建筑回廊曲折構(gòu)思奇巧，吳人還一時難找到他的藏身之處。
　　他親自帶著郢都父老送走了君王，那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難過至極地看著相送的國人，說道：“父老反矣！何患無君？”那些受過他在寒冬中開倉賑濟(jì)糧食衣物的恩惠的國人鄭重地一拜，說道：“有君如是其賢也！吾當(dāng)相與從之�！�
　　君王苦口婆心地勸他們先各自逃難，卻依舊有幾人執(zhí)意跟隨。君王無奈，沉默了良久，忽然看著楚說道：“吾子，我愧對國人，愧對先君，失國去郢，百死莫贖�！�
　　“非君之罪也�！背叩剿纳磉呧嵵氐卣f道。楚彎腰靠近君王，耳語道：“此去經(jīng)云夢入隨，切勿伸張�！�
　　“吾子？”好像明白了什么的君王情急之下扯住了他的衣袖，焦急地問道，“吾子不隨我同去？”
　　“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吾怎愿離去�！背䴗厝岬乜粗酰岩滦鋸木醯氖种欣顺鰜�，輕聲說道，“不久后吾當(dāng)于郢都設(shè)宴，待君歸來�！�
　　說完他再無留戀，轉(zhuǎn)身大步向?qū)m城走去。身后有些呆滯的君王被大夫們連哄帶騙地拉上了路車匆匆離去。楚仰頭任一點(diǎn)晶瑩的淚珠流回眼里，他握著手中將要送出的簡牘，默念道：隨，這孩子先托付給你了，楚隨世代盟約，雖有中原和吳國之壓力，望君尚能踐約。
　　他猶豫了很久，咬咬牙終于下定了決心，他低聲對侍者說道：“傳子期入宮�！�

　　“吳師步步緊逼，已兵臨宮城之南，”隨侯再也坐不住了，他在宮中走來走去，時不時瞥一眼沉默不語的隨和爐金，說道，“雖無人知曉楚王下落，若吳聯(lián)合十八國攻隨，隨將不堪也！”
　　“楚隨世代盟誓，楚對隨亦甚是仁厚。吳只有三萬步卒，無力滅亡楚國�！睜t金恭敬地行了個稽首禮，“況吳殘暴無厭，不可與之長久相處。”
　　隨侯痛苦地在殿中徘徊，低聲喊道：“吳師已多日不去！”
　　隨依舊沉默不語。
　　“君無憂也。”一個意外到來的聲音打破了此時焦躁的空氣，一路逃難后來人難得換回了君王打扮，他平靜地走上前來對隨君臣緩緩說道：“以我與之，隨宮之圍可解也�！�
　　爐金藏在袖中的手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隨侯愣住了，他有些欣喜，可馬上他又想起了先君的囑托。他轉(zhuǎn)過頭，不敢看來人沉靜的雙眸。
　　隨終于低低地說了一句：“不若卜之�！�
　　隨君連忙召人卜問，龜甲裂開了并不協(xié)調(diào)的紋路，與之，不吉。
　　隨君如釋重負(fù)，派行人出宮辭謝吳師。吳人見行人孤身前來，令全軍士卒一同呼喊道：“周之子孫封于江漢之間者，楚盡滅之�！�
　　在千軍萬馬之前行人鎮(zhèn)定自若地說道：“以隨之辟小，而密邇于楚，楚實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難而棄之，何以事君？”
　　“請入，吳自索之�！眳菐煂㈩I(lǐng)上前一揖。
　　“昭王亡，不在隨�！闭f罷，行人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進(jìn)入隨宮，任高大的城門在他身后緩緩關(guān)閉。
　　吳人不料隨竟軟硬不吃，終究有同宗之誼，他們不得不悻悻然離去。

　　面前這位因憂心國事而日漸消瘦的青年，他的面容正在被歲月的風(fēng)沙逐漸打磨出堅硬的輪廓，他從容走到階下正坐，雙眸如古井無波。
　　楚從臺上長跽而起緩緩走到階下，頭一次如此鄭重地端詳著青年。他明白自己有點(diǎn)越界了。
　　作為一國之靈，他本不能干預(yù)具體的政務(wù)。他應(yīng)該永遠(yuǎn)端坐于高臺之上，享用著黍稷的馨香和美人的樂舞。他應(yīng)該在危機(jī)四伏時出來指點(diǎn)迷津，帶領(lǐng)族人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而此時他卻要為了那孩子要求青年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
　　他并不知道這樣的要求會將楚國帶向何方，他只是真誠地期望一切順?biāo)臁?br>　　“子期，吾聞爐金曾為子之家臣？”楚緩緩扶起青年。
　　“吾子，的確如此�！弊悠陬h首。
　　“子期，汝可修書一封，托爐金照料汝和楚君，以求此行萬無一失�！�
　　子期鄭重地行了個稽首禮。
　　“子期，汝與軫容貌甚是相似……此去當(dāng)權(quán)衡利弊、隨機(jī)應(yīng)變、慎重行事，汝與子西俱為國之棟梁，桂棟摧折，吾所不愿也。”楚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子西已建樹王旗，招集散兵，震懾吳人，吾將于郢都與國人一同抗吳。此去兇險，各自珍重。”
　　“子期定不負(fù)吾子重托�！弊悠谟行⿷n慮地看了楚一眼，但時日無多，他必須盡快動身。
　　楚還記得郢都被攻陷破時彌漫在吳師上下的猖狂的獰笑聲，士卒分散到城中砸開里巷的大門肆意搜刮珍貴的珠玉禮器時美玉清脆的落地聲，國人驚慌失措地逃出家門時悲憤的哭喊聲。他和蒙谷只來得及匆忙進(jìn)宮帶走了《雞次之典》，就不得不出城避避風(fēng)頭。
　　先王宗廟被吳王派兵燒毀，楚國繁復(fù)通透的禮器被吳王從宗廟宮室中搬走供他盡情享樂，珍貴的典籍簡冊被他毀壞殆盡，平王的陵墓亦被人挖開任伍子胥鞭尸三百。身為楚人的伍子胥最清楚該如何對這個龐大的國家發(fā)出致命一擊，那就是用盡一切手段將她的財富連同文化徹底毀滅。
　　一片廢墟中只剩下華麗的宮室和窈窕的美人。最醇的美酒日夜不斷地在吳人的爵和觚中流淌，圓潤的珠玉在大殿上散落一地，樂工在鞭笞下日夜歌舞直至精疲力竭地昏死過去。郢都再沒有白天和黑夜，因在緊閉的宮室中白天也如黑夜般陰森，黑夜更是鬼魅橫行。
　　野哭千家，華燈長明。
　　作庶民打扮的楚藏在某處偏僻小巷中等待著訊息，待到火光燃起他便沖上前去領(lǐng)率國人包圍了吳王的住處。火把被接二連三地投入，華麗的庭院中很快傳來了美人的驚呼聲，匆忙逃出的吳王只好先拿美人的羅衣罩在頭上遮擋火焰往院外撤去。護(hù)衛(wèi)的吳師連忙追來，可他們又哪里比得過在郢都生活多年、熟悉地形的國人，很快他們連國人的影子都沒見到便徹底失去了頭緒。
　　楚在閭門后冷笑：“吳王今夜已更換了五次居處，祝他好夢到明朝�！�
　　漸漸平復(fù)了呼吸的國人們也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明日城外操練，由昔日從軍者帥之，以備與吳巷戰(zhàn)，不久定能光復(fù)郢都！”楚在月下振臂一呼。
　　“喏！”國人整齊劃一地回答道。

　　“司馬與吳師三戰(zhàn)于雍澨，重傷不治。”匆忙趕到隨宮的子期帶來的卻是這樣殘酷的消息。君王面色沉重，咬緊下唇提醒自己不要太過失態(tài)，子期見狀心疼地看著他，安慰道：“子西已奉命建樹王旗，招集散兵，楚亦于郢都率國人抗吳，吳將不堪矣！”
　　“如是甚好。”君王這么多天難得舒了口氣。
　　“楚修書一封與隨，為確保萬無一失，由子期為王見隨君，卜問吳師圍城之難。”子期鄭重地說道，轉(zhuǎn)身將還在愕然的君王推到了新的藏身之地。
　　“子期，不必如此……”君王被子期藏在了隨宮一間偏僻逼仄的斗室之中，他抬頭看著迅速換上他的衣服推門而出的兄長，痛苦地說道。
　　聞言子期在門前停留了一會，微微轉(zhuǎn)身，笑道：“君，楚之望也�！�
　　待到最后一縷光線也被掩上的門扉吞沒，君王再也壓抑不住這些年縈繞在他心頭的深深的無力感，他惡狠狠地拎起拳頭砸到了身前的席上，只敢任淚水在無人處默默流淌。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推開了門扉。君王看到浸潤在霞光中的熟悉身影，幾乎要喜極而泣。子期看著有些孩子氣的少年君王，笑了笑，鄭重地稟報：“隨求見�！�
　　這是君王第一次見到這個漢水之陽富庶小國的國靈，他端坐在隨宮通透繁復(fù)的青銅禮器的環(huán)繞之中平靜地看著君王和子期緩緩走來，笑道：“辟小之國隨拜見上國之君�！�
　　“恕我直言，君王所見之楚國，難以稱得上清明罷？”隨望向君王的雙眸，不久便移開目光，說道，“昔日的霸主中年隕落，靈、平窮奢極欲，是時貪腐橫行，權(quán)臣肆意妄為，終為楚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
　　君王咬咬牙，沉默不語。
　　“可我與他初見時，他并不如是�！彪S向南方極遠(yuǎn)處望去，目光竟有些惘然，“一開始，他因周公在楚避難得封子爵，于荊山之下艱難度日，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那時他無日不以國事之艱難告誡民眾，九世默默無聞辛勤耕耘，終見騰飛之時機(jī)�！�
　　“那時他已不滿于子爵之位，要我為他向天子求尊號，天子不與，他便自立為王，只可惜后來我的日子因此有些難過�！彪S面色有些無奈。
　　“后來，他北上馳騁于中原與晉國爭鋒，真正做到了觀中國之政。他是真正的霸主，對外號令群雄而不殘暴貪婪，對內(nèi)愛護(hù)子民而又選賢舉能。他清明而進(jìn)取，日日操勞政事，楚國因而蒸蒸日上�！�
　　“或許財富和地位實在亂人心智，或許他自信他已足夠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可以任他為所欲為罷？”隨認(rèn)真地看向君王，“他大興土木輕啟征伐，就算國內(nèi)政局動蕩不安他也對此漠不關(guān)心，若不是機(jī)緣巧合，由晉組織的十八國會盟不一定會那么輕易地放棄伐楚罷？走到今日，也不知他做何感想�！�
　　“謝君諄諄教誨。”君王鄭重地向他行了一次揖禮。
　　“他托爐金要我保護(hù)好你和子期，他說君仁善好賢，是楚國重新興盛的希望�！彪S笑了，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在龜甲上動了手腳，君是難得的賢君，子期亦是難得的賢臣，我怎忍心將君或子期交予吳人�！�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君王命子期上前，奉上以荊山之玉制成的桓圭，正色道，“愿楚隨永結(jié)盟誓，世代友好�！�
　　隨長跽而起，在金聲玉振中鄭重地接過了玉圭。君王以玉刀輕輕割破子期的心口，用血與隨結(jié)為盟約。
　　隨拜謝君王后緩緩起身，玉佩在他身側(cè)劃出一道迤邐的曲線。他嚴(yán)肅而又略帶期盼地看著君王，說道：“楚與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愿君休養(yǎng)生息，選賢舉能，楚國定會再度興盛�！�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國的軍士高唱著秦君為他們送別時唱的曲調(diào)，正馳騁在連通秦楚的大道之上。
　　秦國大夫子蒲、子虎率戰(zhàn)車五百乘出兵救楚，此時二人正在軍中與申包胥商議對策。在秦宮痛哭七日七夜后申包胥的身體還異常虛弱，但他勉強(qiáng)打起精神來與秦國大夫商議軍情。
　　子蒲和子虎心下敬佩，勸申包胥稍事休息。但申包胥溫和而又不失禮數(shù)地拒絕了他們，繼續(xù)在地圖前沉思。不久，他用低啞的嗓音說道：“夫概與吳王已生間隙，夫概狂妄自大，求勝心切，可出武關(guān)擊之于沂邑�！�
　　子蒲、子虎略一思索，紛紛頷首說道：“謹(jǐn)遵君命�！�
　　“子西，”楚師在隨國附近的一處營帳中，薳延捧著連夜送來的簡牘向大夫子西說道，“秦軍出兵五百乘敗吳師于沂邑，子敗吳師于軍祥，楚率國人戰(zhàn)于郢都，吳師鋒芒大挫�！�
　　“善哉�！弊游餍Φ溃俺蕠酥г貛�、楚師，阻攔吳師，用兵神出鬼沒，難以揣度�！�
　　“秦師縱橫于方城內(nèi)外，楚師出沒于漢水南北，楚率國人支援，吳師窮于應(yīng)付。如是則吳師大勢已去，此難可解也！”薳延開懷大笑。
　　“秦楚合兵攻破為虎作倀的唐國！越國發(fā)兵侵吳，夫概回國自立為王，吳師主力東撤，為秦楚合兵敗于公壻之谿！”楚站在郢都廢墟前搭起的高臺之上向人國大聲宣告，毫不掩飾他面上的喜悅神色，“近十月來，宗廟丘墟，楚國終退敵制勝，見白日之重出�！�
　　臺下國人們的歡呼聲直上青云，有人笑著笑著就抱著死里逃生的家眷哭了起來，楚轉(zhuǎn)身望向北方，握緊了手中來自隨國的信箋。

　　十月后，隨在宮城門外為君王送別。郢都已然光復(fù)，吳師正撤離楚境，該是君王回國之時了。
　　君王執(zhí)綏將要登上路車時，忽然回頭看了隨一眼。隨笑了，走上前來輕聲向君王囑咐道，“楚甚是擔(dān)憂君之安危，幾度來信向我詢問君王近況，愿君此次回國見楚之時，也替我捎上對楚的問候。”
　　君王頷首，想到留在郢都的那人，他憂心忡忡。
　　隨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此次郢都被毀，望君切勿意氣用事，急于以舉國之力向吳復(fù)仇。百廢待興之時，當(dāng)愛護(hù)萬民，修養(yǎng)生息，此亦楚之愿也。”
　　君王向隨緩緩行了一個揖禮，他笑著與隨告別，轉(zhuǎn)身登上了路車。
　　等到路車揚(yáng)起的塵土也消失在了天際之時，隨從袖中取出了楚送來的信箋，他將這些薄薄的簡牘緊緊攥住，緩緩貼近了胸口。
　　“愿你我重逢于楚國興盛之時�！彪S遙想漢水畔那座曾經(jīng)極度繁華的都邑中的那人，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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