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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局
人類是否弱小、無能、一無是處?
曾經的我在得知聯(lián)合政府決定啟動“流浪地球計劃”之前,仍舊成天扎身于哲學論題。我和大學里的其他同學如往常一樣,爭論課題、一日三餐、發(fā)表論文、找找工作、談談戀愛。
直到我們進入了“剎車時代”。
太陽內核急速老化,持續(xù)膨脹,地球將被吞沒……聯(lián)合政府、行星發(fā)動機、“領航員”國際空間站……
往日壯麗溫暖的天邊驕陽,現(xiàn)在居然變成了人類的催命符。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天上的太陽直讓我手腳冰涼,特別是最后的剎車時刻,它的下落足足進行了三天三夜。這份長久的恐懼開始讓我轉變想法,我覺得我以前從事的一切似乎都毫無意義,甚至我的人生,從誕生到現(xiàn)在,毫無意義。
生命,不過只是一場騙局,從人類開始呼吸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慢慢死亡。導師說生命的意義在于傳承,可如今人類文明是否真的可以傳承還是未知數(shù)。我能感覺到我大腦里的那團迷霧發(fā)瘋似的嘲笑我,整日里思考哲學命題,還不如想想怎樣才能取得進入地下城的資格。
當?shù)厍蛲^D,人類毫無疑問無法再在地表生存。行星發(fā)動機配套建設的地下城將成為新人類的庇護所。無父無母倒成了我現(xiàn)在最大的慶幸。我已經看夠了周圍的人因為抽簽結果而痛哭流涕了。對于我自己,我一開始并沒有活下去的執(zhí)念。抽簽結果?隨他去吧。我也從沒想過我可以和我的軍人男友能在半末日中天長地久。
生死如常。人類從誕生開始就在一直走向消亡,沒什么好執(zhí)著的。再執(zhí)著的東西,也會在時光的侵蝕中化為泡影。
而今天,那種面對災難的無力感尤為強烈。
是因為地球越來越接近木星了嗎……?
“老婆,想什么呢?”熟悉的低醇男聲從我身后響起,隨后是腰部被環(huán)抱的觸感,“我餓了……”
我回過神來,一把推開這個幼稚男人壓在我肩膀上的下巴:“注意影響,我的王磊上尉,女兒就在隔壁呢。”
“女兒才兩歲呢,怎么了?”他面容刀刻般的堅毅,眼中卻是滿含笑意,“我好不容易回來,還升了官,別是又讓我吃蚯蚓干吧?我可在部隊天天盼著你的面!
“無賴!敝朗撬室獠黹_話題,我也就順著臺階下,“你等著,馬上就好。”
然后王石頭就像個孩子一樣地坐在飯桌前,眼巴巴地盯著我看,好像他一眨眼,我就會把蚯蚓干拿出來應付他。
我怎么舍得應付他呢?這個叫王磊的男人,他是我的王石頭,我的愛人,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在當初渾噩度日的時候,他沒有放棄我,他還帶我申請到了軍人家屬的地下城通行證。
生命的意義?什么哲學,什么真理,當他凝視我的時候,那些虛虛實實的狗屁東西頃刻間煙消云散?嚯y之路,若他不放開我的手,我也甘之如飴。
正瞧著男人一臉滿足地吸溜面條,甚至連面湯都一滴不剩,溫馨靜謐的狹小空間中,突然響起了通訊器的聲音。
“這里是杭州地下城上尉王磊,請指示!
唉,軍人。
于私,誰會想要丈夫在危險中沖鋒陷陣。我當然希望他能留下。
于公,誰又能把一個恪盡職守的軍人留下。
我在心里又嘆了一聲,問道:“這次要去多久?”
這個英俊剛毅的寸頭男人笑了笑,顴骨的弧度因為笑容而柔和:“最多三天,三天后就回來!
“注意安全,我和女兒等你回來!蔽野逊雷o頭盔從架子上遞給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是隱隱地焦慮。那種蟲咬的感覺讓人慌神。
“千萬小心。”我皺著眉,又說。
他看了一眼次臥熟睡的女兒,接過頭盔,在門口向我嚴肅地行了一個軍禮,保證道:“定不負使命!
我被他逗笑。是啊,他總有辦法讓我輕松一點。
“等我回來!彼f。
“等你回來!蔽掖鸬。
房屋的合金門被輕輕合上,發(fā)出咔地一聲。
——————……
地震是突然發(fā)生的。
我只來得及搶出連抱著棉被的女兒,不同以往的劇烈搖晃讓天花板搖搖欲墜,沒拿應急包的我在進入衛(wèi)生間時還崴了腳。
通訊機也在外面。
焦慮與不安席卷著我的大腦,我哄著被驚嚇到的女兒,慶幸著至少還有一床小棉被可以讓女兒安睡。
這場我人生中最恐怖的地震,持續(xù)了很久。當我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四處散落的碎石撞進我的眼睛。
家里幾乎沒有未被損毀的地方。我真感謝設計修筑這種衛(wèi)生間的工程師。
我打開放在隔板下幸存的收音機,空間站的播報立刻響起:“由于木星引力激增,全球各地發(fā)生不同程度地震,現(xiàn)按照三號緊急預案進行救援行動,請各位居民不要驚慌,相關人員迅速到位。重復一遍,由于木星引力激增,全球各地發(fā)生不同程度地震,現(xiàn)按照三號緊急預案……”
“該死的,真是因為木星……”
三號緊急預案。也就是說,行星發(fā)動機……
希望不會有太多發(fā)動機出現(xiàn)故障。
我費勁地搬開玄關處的大石,順著貓眼觀察樓道。還算安全。我頭昏腦漲地想果然利用木星引力加速不是個好主意,但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想想現(xiàn)在的處境,我和女兒要怎么辦。
我又進入臥室,小心翼翼朝窗外看去——
我瞬間收回了腦袋。
說實話,這種程度的地震,外面是什么結果我心里很清楚。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我翹首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對于這種事情永遠也無法做好準備。
混亂蒙塵的街道、斷臂殘肢、扭曲的尸體與血跡、壓扁的車輛、慟哭的幸存者與傷員……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強調人類的渺小與不堪一擊。
但此時此刻,我想著念著的,是王磊。
他在地面上,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而他所指揮的CN171-11部隊現(xiàn)在按照三號緊急預案,應該已經全部歸于救援隊。
如果杭州一號發(fā)動機故障,距離最近的他一定會帶著火石重啟發(fā)動機。
我們不會死的。
我把還能用的東西通通搬進最為安全的衛(wèi)生間。而以前不信的神神鬼鬼,我也都通通祈禱了個遍。
我們不會死的。
我看著居民醫(yī)療隊抬出一具又一具無法救治的尸體。我看著小廣場還在慢慢下陷。
我們不會死的。
有什么帶著熱氣的東西從地下滲出。
我們不會死的。
……如果,發(fā)動機的重啟能趕在巖漿吞沒我們之前。
——————……
我沒想到巖漿入侵的速度會那么快。
軍人家屬的分配住房離地下城中心很近,離地面梯井也不遠。我出門看過樓道,只有些許碎石,依舊可以通行。而穿行外面的道路也不是毫無辦法。我想去梯井的路上也不會有太多障礙。
可那又怎么樣?
只有經過專業(yè)訓練的技工或軍人才有資格拿到身份鐵牌,那意味著也只有他們才有資格擁有自己的防護服或外骨骼裝甲。
而顯而易見的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軍屬。我既沒有學院認證,也沒有位列部隊,我只是個普通學校教師,教小孩兒的那種。
我根本沒有逃去地表的機會。
即使我有,身為母親,要我放棄我的女兒,我做不到。
我不可能放棄我的女兒。什么都不可能讓我放棄我的女兒。
她才兩歲啊,她還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喊。她還不具備理解世界的能力,她還不知道這殘酷世界有多少像鉆石一樣珍貴的東西,她還不知道渺小脆弱的人類在災難面前能做到什么程度,她還不知道地球的未來如何、過去如何,她還不知道太陽曾經美如珠玉、月亮皓如塵晶。
她還不知道她的父母有多相愛,就像她不知道她的父母愛她勝過世間一切。
我曾提議孩子的名字就叫小愛,王石頭卻嫌我起的名字太露骨,結果自己也取不出個什么好名字,每天女兒女兒地喊著。
我抱著女兒,努力地像更高層爬去,企圖離身后那焦灼的熾烤更遠一些。氣溫在短短的時間里已經上升到了驚人的溫度,我很懷疑空氣中是否還存在氧氣。
又一滴汗從額角流到下巴,再從下巴滴落在支離破碎的地面上。周而復始,往復循環(huán)。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滴下去的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
當我爬到頂樓時,我的臉和嘴唇已經干裂得不像話。我癱坐在碎石瓦片中,咬破指尖,把一滴一滴的血珠小心翼翼地滴入女兒的口中。
太熱了。
我又疲又倦,眼前陣陣發(fā)黑。對水強烈的渴望讓我的喉嚨和胃像失火一樣灼燒。不,不只是內臟,我覺得我的皮膚也像是在被架在烤架上。
太熱了。
為什么這么熱,巖漿……為什么這么快就近在眼前了?
我強撐著抱起女兒,拖著沉重的身體連滾帶爬地往旁邊更高的樓爬去。我真感謝幾乎是擠壓在一起的居民房設計,我能走向更高的樓層,從死神手中搶奪微乎其微的生存時間。
可巖漿從墻壁中滲了出來。
從更高的地方壓了下來。
我絕望地躲避著閃著火光的死神之淚,我知道我和女兒已經在劫難逃。
干涸的眼角愈發(fā)滾燙,但無論如何也流不出淚了。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就像一臺機器,瀕臨報廢,卻始終不肯回爐重造。一雙無形的手把我推入終局,我知道,我要失去我的王石頭了。
不……準確地說,是他失去妻子和女兒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的愛人、我的女兒、我的人生……
可這些都由不得我了。
最后映入我眼簾的,是泛著如深淵冷光的熾熱火焰。
——————……
“隊長,杭州地下城沒了……”
“……繼續(xù)前進!
……
“不能再有人死了!”
“我老婆孩子他媽的都白死了!!”
……
“CN171-11救援隊,原地解散。你們可以回家了!
……
“請CN171-11救援隊,協(xié)助我們,救援蘇拉威西三號轉向發(fā)動機。車上有火石。”
……
“那是鯨魚嗎?”
“游那么遠,應該也是為了回家吧!
……
“劉培強你干什么!王磊,你快松手!”
“王磊上尉,不準松手!”
……
“朵朵!”
……
“CN171-11救援隊,全體注意!
“以下是命令。”
“——活下去!
……
老婆,女兒。
我來找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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