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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storm
“災(zāi)難”。他在舌頭和牙齒之間抿動許久,像含化了一顆褐色圓潤的硬糖,才確定了這個詞語。如果能用、需要用一個詞來概括對方對于他的存在意義,他會這樣形容。
它是一場災(zāi)難。一次摧毀。一次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不由分說不容許抗拒的狂風(fēng)驟雨。
他想象自己是南極的一座數(shù)千米海拔的雪峰。透過觀測窗外看,完全是白茫茫一片。終年不化的積雪從山頂鋪到山腳,巋然不動,冰冷得結(jié)成了一整塊。冰柜溫度過低,凍得過硬的冰淇淋。任何外來生命無法觸碰那層白色的表皮,零下六十五攝氏度,接觸瞬間就能將皮膚凍傷。刺痛。在他四周生活的小成芝麻的人們只能足不出戶,否則一旦打開建筑物的大門,灌入的冷氣就能讓他們?nèi)兂蓛和瘎赢嬂锏哪欠N卡通人形冰雕。
然后它來了。那個災(zāi)難來了。不對。還有比他自己更像是災(zāi)難的人嗎?
“你好,我是新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你為什么在驗算定理?為什么被關(guān)在這里?”好奇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它的光明、澄澈與剔透留下了讓他無法磨滅的記憶,時隔許久還像光潔的玻璃球,一顆被撫摩多次而圓圓的失去棱角的寶石,被他反復(fù)拿起而贊嘆。要如何盛滿了愛,被他人的熱意包裹,才會生出那樣不帶顏色、不帶偏見、不吝施善的眼睛?他嫉妒它的眼睛,嫉妒它朝他伸來的援助。
可是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把它的手握住了。他驚異,驚詫,甚至可謂是驚悚。原來他如此渴望生命和誰相交。原來他這樣企盼可以和另一雙眼睛平等的對視,從中感受不到威脅和恫嚇。
這時掀起了一陣颶風(fēng),風(fēng)力可能會使門板反向壓彎過去,讓金屬轉(zhuǎn)軸扭曲變形,不能再合攏,甚至?xí)垢糸g脆弱得像塑料片似的門板像被撕扯下的一條手臂,飛向窗外。
那沒有真的發(fā)生。只是在他的想象中。在那座雪山的周圍,小型的颶風(fēng)從陀螺般拳頭大小逐漸累積起了數(shù)米半徑寬度,狂風(fēng)在地面積雪上旋轉(zhuǎn)肆虐,卷起的雪塵是一層濃厚得像流動奶汁的霧氣,遮蓋了遠(yuǎn)處的視野,從山的頂部已然看不見山腳。颶風(fēng)想要施展的手腳被四周的巖壁阻攔,于是它惡狠狠毫不留情面地沖撞著每一個接觸到的巖石表面,從鋒利得像碎玻璃一樣的巖石尖上刮下幾撮石粉。
沖撞,沖刷,剮下。巖石的尖端被風(fēng)的刀刃切斷了,留下粗糙又平整光滑的截面。他的鋒利消失了,但這還不夠。膨脹的颶風(fēng)誓要將他從中切斷,將山峰夷為平地。將冰淇淋凍壞的尖頂融化成一灘沒有形狀的溫水。它要將他破壞!
將這里變成一場雪的暴動!
他從雪山變?yōu)榱艘蛔鞘,無人的城市。所有人都懼怕與雪見面而躲藏在屋內(nèi)與暖氣纏綿悱惻度日的廢城,喪失所有生命機能的死亡的城市。橫七豎八交叉覆蓋的道路上是被踐踏得臟污暗黃的雪,露出的瀝青是干龘裸的皮膚。他只是形狀變了,這依舊是被人遠(yuǎn)離荒廢的雪山,只是搬了個地方,從高原山谷挪到了城里。
可雪暴停了嗎?
你忘記了;城市才是雪暴最好狂喜和疾舞的地方!在兩座沖天的大樓間有一片雪地,底下壓著枯死的草坪,還有被室內(nèi)的懦夫遺棄的夏天的露趾涼鞋。雪還太薄。不夠人們用冬靴一遍遍、一遍遍地踏。于是,雪暴來了。那是真正的吹雪,從天而降的鵝毛雪片、從地而升的塵粒雪粉,嗚呼呼、嗚呼呼地在風(fēng)的喉嚨里怒吼,從上往下、從下往上,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流動閉環(huán),完全交織循環(huán)在了一起。只有透過觀測窗看著這一幕才會覺得宏大而驚嘆。若是真的站在那場雪里,只會覺得顛來倒去、昏天黑地,魂魄要從身體里被扯出變成雪片,余下的空的軀殼要被重重地丟棄,壓在雪里,成為被踩踏和遺忘的一部分。
“他們說這場雪要下一整周。這下可麻煩了,下一場演講在周五早上!
它來了。它突然闖入。飛雪之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何猜想正對著玻璃,人影是一個陰暗的倒影。明亮的人影正站在他身邊,他的右手旁邊,和他一樣在暖氣的屋子里。他們是屈從于熱度的普通人,沒有人和它一樣,甘于在雪暴的激烈和冰冷的酣暢淋漓中起舞。
“不開車,從地鐵過去怎么樣?就不用因為糟糕的路況受罪了!
“也行!阆矚g雪嗎?”
何猜想藏在木訥的圓框眼鏡后面的眼睛反倒流露出好奇的視線!拔也恢!
“我們到這兒來之后你就喜歡朝落地窗外面看,尤其是下雪的時候。你以前從不愛看風(fēng)景!
“是嗎?我不知道!彼俅无D(zhuǎn)頭看向外面。雪暴沒有停。這周末結(jié)束之前不會停;蛟S在他的靈魂被扯出身體、軀殼被丟棄之前都不會停。至死方休。
“因為它們和你的頭發(fā)一個顏色嗎?”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我控制不了它的顏色,天生就是這樣。”
或許。我喜歡雪。他想,除了數(shù)學(xué)以外。因為雪和它一個顏色,一樣的感覺。當(dāng)雪暴來臨的時候。
“災(zāi)難”來臨的時候。
一只手穿過了他的頭發(fā)。他的呼吸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手指的指尖有它的氣味,這雙手從前從沒有過。這雙手從他的指尖奪走過正在演算世界奧秘的圓珠筆,也在榮譽的沐浴下與他的手激動緊握過,因此不是距離的原因。可他知道,它就在那兒,它不僅在雪暴里,它穿過了雪山、冰淇淋、撕扯下的門板、觀測窗,如今近在咫尺,就在他發(fā)絲間的那只手上。
“我喜歡雪。不是因為它和你的頭發(fā)是一個顏色。我親愛的摯友,我覺得它們和你的靈魂相同。是沒有顏色的,卻有自己的顏色。——我們都是數(shù)學(xué)家,我不喜歡用這些曖昧的說法,我相信你也喜歡定理推導(dǎo)似的干脆。今天是一個合適提出這個問題的日子,我想問,我可以吻你嗎?像一個數(shù)學(xué)天才的情人那樣。我希望從此以后每個下雪的日子都祝你情人節(jié)快樂。”
暖氣被擠走了。雪暴降臨,撫摸過相擁的他們的肌膚。冰冷、殘酷、無色,卻迸發(fā)著渴望撕毀一切的沖擊力。
雪的風(fēng)暴,當(dāng)它來時切勿恐懼。將它馴服,讓它將你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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