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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告訴我不要想太多
。ㄗ樱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隕顛。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裣.浮生盡}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薄暮里金紅的日光斜穿過樹影,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如同零落的星子。
這樣的深山老林里,唯一的小院就顯得格外突兀。遠處望去,院內(nèi)似乎是有架秋千,夙瀅便在秋千上斜坐著,兩條腿有一搭沒一搭地交替晃著,眼睛時不時往下山的路途飄一飄,似乎是在等著什么人。
不知過了多久,窸窸窣窣之聲響起,山路上漸漸現(xiàn)出個人影,且愈來愈近。夙瀅見著人影,才放下心來,頭歪靠在秋千繩上,看著那人走近。
“山主,”那人抬頭也看見了她,快走幾步走近前將手中大包小包的東西一股腦塞到她懷中,“這些可是夠了?”
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望那人一眼,夙瀅才低頭一個接一個地抖開懷中的紙包,各種食物香氣倏然彌漫開來,又混雜在一起,鉆入她鼻中。
夙瀅微瞇著一雙天生帶媚的細眼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已經(jīng)被這香氣熏得陶然不知所以,露出一口尖利的銀牙,“不錯,總算不枉我舍了那只雉雞救下你!
夙瀅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笑得很可愛,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戳一戳。
這句話說罷,她就已經(jīng)神游天外。素日清冷的姑娘每每懷捧著這些人間煙火陷入自己的思緒時候,便柔和了許多。她少有這樣溫和的時候,都要讓池安疑心這是否是一場夢境。
只是明日,她恐怕又要鬧個地覆天翻了。
池安在心里嘆息一聲,不去打擾她,自顧自地走到屋中收拾灑掃。
夙瀅仍無意識地在秋千上蕩蕩悠悠,嘴里哼著含混不清的歌謠,“青山百歲蛇千年,捕來十里盡垂涎……長生四萬八千歲,自此九闕做神仙……九闕做神仙……”
池安可以隱約分辨出那是山下傳唱的民謠,講述的是此地世代相傳的傳說。
據(jù)傳山上有千年怪蛇,怪蛇名“尋”,能口吐人言,有異香。疾病者食之,可醫(yī)百癥;康健之人食之,可與日月同壽。
歌謠中所指的那條怪蛇,就是夙瀅。
——他們怎么就不想想,我也只不過才勉勉強強熬過了千年光陰,怎么就能許得了旁的人千歲萬歲了呢?
池安仍記得夙瀅說這話時,嘴角上翹,彎成漂亮的弧度,卻有什么緩緩從眼中滲出來,劃過頰邊腮邊,落入一襲青衣,了無痕跡。
。皦m.情暗生}
姑娘親啟:
見字如晤。當日姑娘引路之恩,仆寤寐不敢忘。彼時甫一下山,行幾步得清溪,適幼弟來迎。念及約誓,仆雖憐胞弟,決不敢負約,故示雙親以輕重曲直,方得托付,供君驅(qū)使,愿效犬馬。
再一次讀過信件,夙瀅抬眸望向灶房門。灶房里叮當碰撞之聲不絕,熟食的濃郁香氣從中絲絲縷縷漂出來,搔得她的鼻翼時不時微動。
就著這香氣,夙瀅將手中信件折疊起來放入懷中,坐在秋千上蕩著一雙腿,沖著那邊喊道,“喂,你好了沒有?”
“哎,就好,”隔著一扇門傳出個青年男子的聲音,不緊不慢地答她,“你再等等。”
乖巧的一聲應后,夙瀅便沒了聲音,臉上浮起純?nèi)坏男σ狻?br>
清夜悠悠,月色穿透樹林陰翳,照在癡鳴的知了上,歲月靜好。
夙瀅幾月前曾看見個在山上迷了路的行商,徘徊整日不能出去。她心生同情,便現(xiàn)身指引。
面對她的猝然出現(xiàn),行商雖然驚懼,卻也不曾失了行狀,只是向她一拱手道,“多謝仙人指點!
彼時她回那行商,“不必言謝,我是有事情要你去做的!
“仙人有什么需要小人代勞?”
“你沿著下山的路一直走,遇到溪水時,便把你看見的第一樣東西送上來,當作你的謝禮吧!
夙瀅是此間山主,終其一生不能下山。而山下溪邊有一顆果樹,結(jié)出的果子甘甜鮮美,她雖然垂涎,卻只能望梅止渴——她本來不過是想讓他把那顆果樹移栽上來。
卻不想,那行商最后送上來的,是個叫做沈白的大活人。
她還記得彼時看見長身玉立的青年男子站在籬落前,笑得一派溫和,雙手一拱,泰然彎腰,“姑娘可知道山上的蛇仙人在何處?”
她被他那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晃了眼,下意識回道,“它就在這兒!
她沒告訴他她就是他口中的“蛇仙人”。
答完之后,她突然就無比沮喪。
天啦,那行商竟然覺得自己的弟弟是個“東西”。
她的果樹自然也就沒了著落。
若說有什么還讓她比較滿意,那么也就是這個大活人勉強算是個好廚子了吧。
在她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的時候,那邊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招呼她過去。夙瀅的魂被烤肉香氣勾回來,“啪嗒”一聲從秋千上躍下?lián)湎蝻堊来髩K果頤。
中途她突然抬頭望向沈白,帶著細屑的唇角彎起來,“你是真的不錯!
少女眉眼細長,長了一副妖嬈的相貌,卻不是嫵媚動人的性子。她這樣眉眼帶笑,一時間煞到了沈白。沈白不自覺地伸手,把她唇邊碎屑拭去。
夙瀅身子猛然后仰,睜大了眼睛斥他,“你做什么!”
她神情似乎慍怒,臉上卻是悄然浮起薄紅。
沈白摸著在胸腔里驀然失了節(jié)奏亂跳的一顆心,一時間無言。
自自己上山以來,除了會在晝間見到那據(jù)說是能口吐人言的怪蛇,就只在夜間見過這偶爾灑掃的少女。沈白料想她也是被那怪蛇用騙自己上山的法子騙上來的。
少女無邪可愛,相處這幾月來,他突然就生出了一種沖動。
他想要問問少女,待此間事了,她愿不愿意隨自己一同回家?
他家中尚有薄財,養(yǎng)得起一個……二少夫人。
{今宵.負良辰}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蒼色日光隱隱自云邊逸出。夙瀅仍坐在秋千上,卻沒做什么事情,只是在發(fā)呆。
池安印象里每個沒有雨的日子里,她都是這樣在秋千上,從傍晚一直坐到天明。
“山主,該歇息了!
池安近前提醒,夙瀅才堪堪被他從漫長的回憶里拽出來。她仰頭看向池安,眼神有一瞬的迷蒙,隨后猛地一個激靈,眼神倏忽清亮回來,向他伸出雙臂。
池安俯下身將夙瀅攔腰抱起,自若地將她送回臥房。出來帶門的同時,聽見她囈語般的吩咐,“明日不必進來!
池安恭謹?shù)貞艘宦暋笆恰薄?br>
夙瀅夜里是妙齡女子的形容,白日卻會化作外表猙獰的毒蛇巨蟒,這于池安來說并不算什么秘密,真正讓他在意的,是明日即將響起的聲響。
在門外他無從得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能聽到她在里面的嗚咽與一聲高似一聲的痛呼。每每問及,她只推說是蛇蛻,可彼此都明白,若只是蛇蛻,又怎會讓她疼痛若此。
而真正的原因,想必夙瀅并不愿他知曉。這世間諸人諸方諸多往事,本就不足為外人道。
。皦m.雨欲來}
沈白的廚藝的確很是不錯。山肴野蔌,俗物奇珍,都能教他做得別有風味。
夙瀅又素來貪饞,幾無不可入腹之物。是以沈白著實不曾想到她會反胃成這般模樣。
無奈地看著夙瀅扶著墻角吐得面色發(fā)白,渾身無力,沈白半是心疼半是不解,“明明只不過是碗蛇羹,怎么就成了這樣?”
夙瀅又是“哇”的一聲嘔吐出來。當日他上山來恰是暮色四合,見到自己這般模樣,便以為自己也是同他一樣,被怪蛇騙來的凡人。她看他一副篤定模樣,也就懶得糾正,將錯就錯了下去。
夙瀅白日里做他敬畏懼怕的山主尋蛇,夜里便是他眼中貪吃的懶丫鬟夙瀅。他不知原委,可以隨意烹調(diào),她卻不能心安理得地食同類血肉。
沈白在她身邊一邊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一邊無知無覺地絮絮叨叨,“蛇羹這等美味,你卻無緣享受。本來我還想到時誅了那尋蛇,把它做給你……”
夙瀅一驚,脫口問道,“你說什么?”
沈白仍無所覺,自若接口,“我說本來還想到時誅了那尋蛇——”
“你口中的那‘尋蛇’就是白日里那蛇不錯吧,”夙瀅突然出言打斷,“你想殺了它?”
沈白沒覺出這樣的問句有何不對,坦然答道,“是!
白日里對待她的恭謹之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在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輕蔑。
夙瀅心一沉,她雖然饞,卻還不至于以自己為食。
聽沈白的語氣,想必是籌謀已久。
夙瀅猛然發(fā)覺,或許這個被自己的兄長誤送上山的人,是不愿意留在這里的。
夙瀅艱澀開口,“你,你是不是不愿意留在山上了?要是這樣,我去同它說,它還是很好說話的……又不會強賴著不要你走!”
說到后來,夙瀅幾乎是要急得哭出來。沈白卻沒覺出異樣,仍在自說自話,“許是這普通蛇肉腥氣太重你不喜歡,但是它身有異香,毫無腥臭之氣,你必然是會喜歡的!
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那尋蛇雖然據(jù)說能口吐人言,卻終究是個畜牲。
夙瀅急急地打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不吃!蛇肉哪里有那么好吃,你不要再說了!”
看見她的動作,沈白倏忽安靜下來,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又何必這樣!
即使是用手擋住了耳朵,他一本正經(jīng)的聲音還是清晰傳入夙瀅耳中,“即使是蛇肉難吃,但是,‘長生’可好吃呀。”
最后這一句話出口,夙瀅一顆心不住下沉,手也慢慢放下來垂在身側(cè)。
笑聲驀然響起,夙瀅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沈白,眸光盈盈,其中光澤幾欲落下,“你說得不錯!
真正美味的自然不是蛇肉。
而是長生。
。裣.自難忘}
夙瀅不良于行,每在折騰過后,屋里的一片狼藉,要煩勞的又是池安。
池安早已養(yǎng)成了不多問,不多看,不多聽的習慣。
是以夙瀅白日里的嗚咽他權(quán)當過耳風聲,至夜收拾時所見的干涸血跡也只作沒看見。
他只消把這里處處打掃干凈,其余事情,不必細究。
按夙瀅的話說,他不過是她順手救下的小蟲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管那么多閑事做甚。
池安深以為然。他知道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他知道在自己之前也曾有個人在此間常住,也知道夙瀅對那人感情復雜,不過這都與他沒什么關聯(lián)。
人最貴是本分,他被夙瀅所救,不致死于山中妖物手中已是萬幸,自然該在她這個恩公面前謹言慎行,又何苦來去問些她不愿提起的過往,自找沒趣。
除了有時夙瀅主動提起,他也全當作個故事來聽。
如同此時,夙瀅又盯著他看了許久,緩緩出言,“你果然還是與‘那個人’很像!
池安也不分辨,順著她的話笑說,“是是是,我與他很像。”
她口中的“很像”,仔細說來也就是同樣都有眼耳口鼻,雙手雙腿。他也是在后來才得知這讓人啼笑皆非的論斷,不過仔細想想也能很快釋然,禽畜觀人,亦如人觀禽畜,分辨不出什么不同。
這么看來,她看每個人都像是那個人了。
他用這話問她,夙瀅果然點頭,沒什么波痕的眼睛坦率看他,“是啊,自兩年前他下山后,又曾有三百一十八個人先后上過山,有近二百人都像是他!
而其余的百數(shù)人,則是女子。
聽見夙瀅這么說,池安倒有些可憐她了,“那如果有一日,他真的上山來,豈不是相逢應不識?”
彼時夙瀅正坐在秋千旁的石桌上,用手晃著秋千,讓它前后擺動。聽見這句,她的動作一頓,隨后便是一聲貌似釋然的嘆息,“不會!
才不會。
池安疑惑抬頭,正好對上她顯出濃重悲哀的清透眼神,“只要還活著,他就再也上不到這里來了!
{前塵.相思誤}
俗言道不知者不罪,夙瀅沒辦法因為沈白有想要殺了她的想法就先下手為強,可她也同樣不能毫無芥蒂地繼續(xù)與他相處下去。
是以次日白天,化成了蛇形的夙瀅首次到他面前開口,“我知曉了你并不愿意留在這兒,你這就打點一下,趁著天色還明趕快下山吧!
夙瀅心中想得其實很簡單,不可見欲,使其心不亂。她想也許讓他再也見不到自己,便也想不起所謂的長生事端。被當作食物的感覺著實不好,甚至她都能想象到自己身上沾滿油鹽醬醋的氣味,并不如曾入她口腹的那些食物一樣令人愉悅。
她不想成為他餐桌上的一道菜,便只能讓他離開。如果她現(xiàn)在舌尖的美味要用命來換,她又怎么敢貪戀。
沈白乍一聽見怪蛇說話,先是一驚,先前他只以為眾口相傳“尋”可口吐人言的事情不過是以訛傳訛,卻不想竟然確有其事。
驚異過后,才有巨大的狂喜涌上心頭。他想起夙瀅曾說過的“我去同他說”,他以為不過是夙瀅的一時意氣,卻原來不是信口開河。
然而在這驚喜以后,他卻想起了除自己外的另一個人,脫口便問,“如果我可以下山去,那么夙瀅姑娘呢?”
沈白滿心以為既然這怪蛇肯放她下山,那么放夙瀅下山也不是什么為難的事情。不料怪蛇陷入沉默,許久才答,“她不會隨你下山!
想了想,巨蛇又補充,“……你還是趕快下山去吧,今日過后,你們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夙瀅說完這句話,心里輕微地舒了一口氣。
這世間有些人,注定是以心相許易,以身相許難。無論沈白怎么討厭“尋”的猙獰模樣,至少對“夙瀅”還是有著三分真心。
她是感念著這份情意的。只是沈白對夙瀅的情意恐怕抵消不掉他對怪蛇的厭惡畏懼。既然如此,她不如盡快放他下山,自此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也能把她這初萌的情心,按熄了苗頭。
只是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她說過“你們將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一句話后,沈白神情有片刻恍惚。
而他眼神清明起來的同時,雙手緊握成拳,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
“那么我就不走了,山、主、大、人!边@一字一字咬得極重,沈白抬頭,直視兀自吐出深紅信子的巨蟒,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變得幽深。
夙瀅一顆心才是真正墜入萬丈深淵,肅然重申,“你就是留在山上,也再也見不著她了!”
——即使這樣,你還是要留下來?
“我愿意繼續(xù)留在山上,供仙人驅(qū)馳。”他說得篤定,夙瀅的心卻是一寸寸涼了下來。
原來,即使是夜里有著凡人樣貌的自己,也只不過是個幌子啊。
看來“長生”二字的確美味,為了這份子虛烏有的奢望,他沈白也算得上是苦心孤詣。
{今宵.長相思}
夙瀅發(fā)作得越發(fā)頻繁,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三次了。
池安推門進屋,看見躺在地上大汗淋漓的夙瀅,搖搖頭將她抱起,朝屋外走去。
與以前沒什么不同,新新舊舊的血跡遍布地上,濃郁的腥氣刺鼻且久久不散。
夙瀅渾身冰涼,即使是對于蛇來說,也是過于冷了些。池安知道其實裙下的斑駁血跡更比屋中地上的縱橫交錯夸張恐怖,但還是視若無睹。正如許多事他不該看不該聽,也有許多事根本容不得他置喙。
只是沒想到這次是夙瀅主動開了口,聲音還帶著明顯的無力感,“池安!
池安垂下眼睫隨意應道,“哎!
她猝然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拉下來,唇湊到他耳邊噴出微涼氣息,“傳言‘尋’的肉質(zhì)極其美味食之可得長生,你要不要試試?”
池安動作一頓,低頭看向笑得虛弱,似乎他一放手就會被風吹跑的夙瀅,把她放到秋千上擺穩(wěn)才騰出手在她腦門輕敲一記,“說什么傻話!
夙瀅不回答他,直起身來拉住秋千繩,唇角慢慢上勾成莫測弧度。
{前塵.因緣錯}
即使早就有了會被沈白偷襲的覺悟,夙瀅還是在尖刀插進身體時沒忍住落下淚來。
這世間最尷尬,莫過于明明已經(jīng)知曉結(jié)局,卻還是期盼轉(zhuǎn)機。
她是妖身,這看起來也不算鋒利的凡鐵匕首也根本傷不了她,只能帶來鈍鈍的痛感。
與她心上的痛感別無二異。
怔怔看著并沒穿透多少皮膚的匕首,夙瀅方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被沈白捅了一刀,不是自己的幻想。夙瀅忽地轉(zhuǎn)頭,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血霧瞬間彌漫開來。
“長生真這么好?”她復轉(zhuǎn)過頭看向不可置信的沈白,幽幽地,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巨蟒音色清甜,與當日沈白聽到的粗嘎沙啞的聲音不同。
那是夙瀅的聲音。
即使是這樣有些陰沉沉的語氣,也能讓他想起大風過時風鈴搖動的聲音。
一個他難以置信的想法在他心底成型,似乎有什么浮出水面。
沈白想到這個可能,眼神瞬忽變得驚痛“……夙瀅?”
“你快!
迎接他的是驟然而至的的巨大蛇尾。
夙瀅一尾巴擺出去將沈白掃倒在地,竟然患了癡癥般低聲哼唱起來,“青山百歲蛇千年……捕來十里盡垂涎……”
青山百歲蛇千年,捕來十里盡垂涎。
長生四萬八千歲,自此九闕做神仙。
青山老時我未老,妖鬼滅時我延年。
哪有秋冬與春夏,管甚滄海與桑田。
夙瀅雖然不下山,卻一直都知道山下的這首歌謠與有關她的傳言。在這之前她并未當作一回事,畢竟傳唱的人于她而言,無不是柔弱不堪。
那時她沒想到的是,這樣脆弱的人,也是能重傷她的。
傷在心上,痛更甚于身體發(fā)膚。
再怎樣說,這丑陋兇惡的蛇怪皮囊下,還是赤|裸裸的少女啊。
夙瀅又是一尾風掃在沈白身上,不及沈白反應又將他卷起到眼前,直對著它銅鈴般巨眼,“你看這長生的滋味,是好也不好?”
可沈白在它第一下甩尾時,就被打暈了過去,又怎能回答。夙瀅看著被她兩下就打得奄奄一息,不省人事的沈白,涌上粘稠的無力感。
即使到了這種地步,她還是不忍殺他。
她又恨起他——明明是準備了幾個月的籌劃,怎么又偏偏這樣沒打算。長生又哪里有那么……易得了?
怎么就不準備得充分一些。
夙瀅想,她反而心疼起想吃自己肉的人,這才是荒謬了吧。
人間有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看著已經(jīng)被抽得軟綿綿的沈白,夙瀅忽然覺得疲倦。他傷自己,她會疼;傷了他,她還是疼。
這疼來得毫無緣法,夙瀅想,罷了,他已經(jīng)成了這般模樣,就放了他吧。
他已全身經(jīng)脈盡斷,叫人帶下去以后就再上不得山來,而自己,仍是永生永世守在這山上。
自此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裣.眾生相}
“池安。”夙瀅的聲音在靜寂深夜里響起,如一陣風般輕飄飄地出來,教池安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既然都決定做這樣的事情了,又何必遮遮掩掩。”
黑歔歔的陰影里走出個手持尖刀的人影,正是池安。
池安沒想到這么快就已經(jīng)被她發(fā)覺,估量如何才能從她面前逃跑,卻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動手的意思。
她仍然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秋千上悠哉悠哉地晃著腿。坐在秋千上時,她的確不像個不良于行的人該有的樣子。
這夜沒有太明亮清澈的多情月光,只有遠遠站著的池安與坐在秋千上的夙瀅。
夙瀅遠遠地看著他,多少有些漫不經(jīng)心,眼角上挑的眼睛帶些懶散的光澤,“你也是為了我的血肉而來?”
池安冷靜看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讓夙瀅自說自話。夙瀅看起來也沒有與他對話的意思。
雖然只是短短兩年,他對夙瀅其實了解得已經(jīng)足夠透徹。
“池安吶。”
夙瀅輕輕嘆了一口氣。
池安身體緊繃,生怕夙瀅突然發(fā)難,卻在下一刻聽到她的聲音。
清冷的,平靜的。
“即使再生氣,我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動不了你了!
池安徹底放松了下來。
他知道,夙瀅說的是真話。
“池安吶!
夙瀅又重復一遍他的名字,輕得如同一聲嘆息。池安對上她雙眸,里面已經(jīng)全然是空茫之色,“‘長生’二字,當真可抵得過美食佳肴?”
這滋味,就真的能讓你們不懼艱險,不擇手段?
她說,“他也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不,”池安終于開口回答,聲音干澀,“我不要長生不老!
“我只是想要救一個人!
“你要拿我的肉,去救什么人?”
“至親之人。”
于是夙瀅“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好,我答應你!
“我活不了多久了,”夙瀅抬頭望向西沉的星子,神色寂寥,“我很怕疼,你能不能等我死后再動手?”
這聲音有些飄忽,如游絲般,似乎一陣風過來就能把它吹散。
池安一陣沉默,片刻以后才答,“好!
池安早就知道夙瀅說的不是假話。長至地上的暗青裙幅已經(jīng)遮不住自她腿上汩汩流出的殷紅血液。他其實知道她不良于行的真正原因——夙瀅的下半身骨骼,已經(jīng)被她自己全然咬碎。
池安沒有刻意去打聽,可他又不是瞎子傻子。他看見過她偶爾露出的腳踝是森森白骨,也能在抱起她時感到她腿部嶙峋干瘦的觸感。
她問他們“長生的滋味可好”。
他們無人應答,她便親自品嘗,咬碎自己的血肉,要嘗出“尋蛇”的味道,要嘗出“長生”的味道。
他都知道的。
池安還記得兩年前沈白被山上的樵夫送回府中時,明明處于昏迷之中,卻還是聲嘶力竭地喊,住口,不要再吃下去了。
兩年前那日,夙瀅當著沈白的面……自自己身上撕下一大塊血肉,吞了下去。
血氣瞬間彌散開來,她眼中墮淚,字字泣血地問他,“沈白,這長生滋味,是好也不好?”
是好也不好?
于是在沈白離開的后來,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時候,夙瀅瘋子般啃食自己身上的皮肉,仿若不知疼痛。
可是又怎么會真的不知疼痛?
創(chuàng)痛酷烈,如何知其本味?
唯苦澀爾。
而這時夙瀅卻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笑得像個孩童,“池安,你陪我聊聊吧!
池安心中有些惻然,遠遠地看著她,“好,你說!
聽見他這應答,夙瀅反而不知道從何說起,只余清淺的呼吸聲。
半晌,她才突兀地開口,“你是本就為找我而來呢,還是被我救了以后才臨時起意?”
“本來只是想碰運氣,不想恰好被你救了!
“呵,”夙瀅輕笑,“那我這個人救得還真不值當!
池安也笑,“救都救了,還談什么值不值!
于是兩人便都沉默下來,一同看晦朔交替之際,大片大片灰撲撲的云。
又是好一會,夙瀅的聲音才淡淡響起,“你說得不——”
之后便再沒了聲息。
不對?不錯?夙瀅究竟想說什么,池安已無從得知。
月落星沉,晨光自天邊一分一分透了出來。
。罄m(xù).費思量}
消失了兩年的沈家大少爺一大早就回府了,風塵仆仆,每一根發(fā)絲都寫著疲憊。
甫一進門,沈池安就扔給家丁一個油紙包扔給家丁,急切地吩咐,“快去把它炙熟喂給二少爺!
家丁應一聲是退下,池安便癱在了椅上。
兩年前沈池安外出經(jīng)商,回鄉(xiāng)途中在一座山上迷路久不得出,忽有一人聲指點,他欣喜抬頭,卻看見一條形容丑陋的尋蛇。
尋蛇替他指明方向,要他將在山下溪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作為謝禮送上去,下山后卻發(fā)現(xiàn)溪邊除了一枯枯木別無他物。
它要的怎么會是一棵枯木。他冥思苦想,終于在下一刻抬頭看見焦急尋來胞弟的一瞬明悟,原來它要的是自己的弟弟。
回想起它托付自己的同時吧咂嘴的情形,他心中慌亂,將事情與沈白全盤托出,想勸他逃走,沈白卻不以為意,只說,“哈,既然是“長生蛇”的要求,我上去就是。最好是我能殺了這禍害食其肉飲其血,最壞也不過是被它吞食。”
于是沈白上山。幾月后經(jīng)脈盡斷的沈白被個過路的樵夫撿到送回,彼時他尚在昏迷,昏昏沉沉胡言亂語,不時叫著類似于“尋”的發(fā)音。
這樣的沈白藥石罔醫(yī)。他不由想起那條尋蛇。
于是沈池安上山,一待就是兩年。
“大,大少爺!二少爺不肯吃下那東西!”仆從匆匆來報,沈池安只得過去查看。
屋里一片濃郁的食療香氣都蓋不住的異香。走到近前時,池安看見沈白緊緊盯著瓷碗,仆從將湯汁盛好挨著他的唇,他卻死咬牙關不肯張口。
池安接過瓷碗,直視著沈白的眼,“夙瀅死了!
沈白聞言目眥盡裂,喉頭蠕動卻發(fā)不出聲來,只有微弱的氣息滾動,“夙,夙……”
池安趁機將湯汁強灌進他口中,引起沈白一陣嗆咳。沈白勉力睜大眼睛怒視池安,卻一會就失去了焦距。
終于是落下淚來。
{尾聲.空余恨}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
沈白也漸漸好了起來。
池安每日都去看他,見著了卻又總是相對無言。
“好好將養(yǎng)!背匕舱f。
沈白心不在焉地應下,“哦!
直到一日,沈白突然說了句“哦”以外的話。他說,“哥,我是真的不曾想過夙瀅就是尋蛇!
上山之前,他以為尋蛇是要以他為食,抱著大不了同歸于盡的心思;后來他遇見夙瀅,于是想要活著殺死尋蛇,帶她一同下山,甚至還打起了“長生”的算盤;再后來那尋蛇讓他離開,可是他卻見不到了夙瀅。
他又以為夙瀅是被它吃了,于是一廂情愿地為她報仇……他獨沒想到的是,夙瀅就是尋蛇。
夙瀅不肯告訴他,許是怕他會因此厭惡她——可她怎么就不知道,他這樣喜歡她,她在他心里的分量遠比她想象中的重啊。
于是各自異夢,最終走到這樣無法挽回的地步。
也許世間多得是有情無緣,有緣無份。
最終也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無論是萬般情意還是諸多怨恨,都將與時光一同消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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