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殘余的幾分日光把街角歪歪扭扭地掛著個招牌的算命攤兒也染成了金紅色，就連攤前像模像樣地坐著的少女與執(zhí)著她手仔細(xì)端詳?shù)纳倌辏脖蝗旧狭吮”〉囊粚咏鸺t。

　　少年似乎是很認(rèn)真地執(zhí)著少女的手細(xì)細(xì)去看，不知多久以后，才裝模作樣地放下，搖頭晃腦，一本正經(jīng)地與她講道，“依我所見么，及笄以前，你是沒有姻緣的。不過一旦到了及笄后，事情便會有所不同——”

　　少女聽得好奇，雙手搭在算命攤上站了起來，神采奕奕地望著少年，“及笄以后會如何？”

　　“這個嘛……待你及笄以后啊，”少年哈哈一笑，轉(zhuǎn)身開始收拾自己的算命攤子，“就習(xí)慣了沒有姻緣�！�

　　“噫，”少女顯然是不滿意這個回答，朝著少年做了個鬼臉，“果然還是個學(xué)術(shù)不精的江湖騙子�！彪y得的是少年也不對她這個評價加以反駁，只是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暮色逐漸濃了，少年的東西也終于算是收拾齊整，看見還在原地站定看著他一臉不舍的少女，也不由得笑了，才又走過去附在她耳邊低語，“乖，我們回去了。”

　　他說話的聲音極輕。清風(fēng)徐來，而那幾個字也像是被這一陣風(fēng)吹散了，了無痕跡。
　　【一】
　　京城角落的說書坊里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聽書的人，甚至于旁邊坐落的茶館酒坊都跟著沾了些光，多那么一些生意。更令人驚奇的莫過于這偌大地方偌多客人，卻只除了說書聲音外再沒了別的什么多余聲響。就連最豪放的客人啜茶時候，都怕打擾了這份安靜般不敢大聲。

　　眾人視線所聚焦處，站著個面如傅粉，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一手折扇微搖帶起些許流動空氣，一手呈劍指狀按在案上的撫尺上，眉飛色舞地講道，“只聽來人手持銀槍，怒喝一聲，‘且慢’！”正到眾人聽得興至之時，卻攤手捉了撫尺重重在案板上一敲，“啪”一聲脆響似把案上清漆里凝著的花鳥都震得顫了一顫，“欲知后事如何么——”

　　還不待他說完，眾人已經(jīng)有所覺般異口同聲地跟著少年話音接了下去，“請聽下回分解！”這句說完，一大群人不約而同地拊掌大笑，笑浪迸濺開來，與掌聲和在一處頗有些嘈雜意味，與方才的安靜形成了鮮明對比。引起這陣笑浪的少年卻顯然無意逗留，俯身將撫尺扇子連同擺在碟子里的些許小點(diǎn)心一同收拾進(jìn)了包袱，飛快地打了個結(jié)兒往背上一甩，分開了人群就走下了臺子，分開一眾茶客酒客從側(cè)門溜了出去。

　　剛出側(cè)門，少年一眼就看見了街角看起來有些破舊的算卦攤子，正值黃昏時候，金紅色的光線投射下來，不一會兒算卦攤后一個看起來與他年紀(jì)相仿的少年與他的攤子便只剩下了深黑色的剪影。唯一透些光的地方是張被洗得發(fā)白的月色旗子，帶著一個淡得幾乎要看不見的“卦”字在孤零零的竹竿子上晃晃悠悠，旗子下，那少年一只手托腮支著身子，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在桌上劃拉，似乎是在把玩什么東西。

　　眼看著天要繼續(xù)黑下去，他才大步流星地走過去，還沒走近就把身上的包袱拽起來往算卦攤兒的方向使勁兒一甩，伴隨一聲清喝，“接著！”算卦攤子那邊的少年聞聲抬頭，便看見向自己這邊飛過來的包袱，忙伸出雙手摟住，從包袱后面露出雙懶洋洋瞇起來的桃花眼眸，“喲，遲三小——公子——”

　　在他慢悠悠喊出這一聲“三小公子”的時候，說書那少年已經(jīng)走近前來，伸手把算卦攤前的少年的頭按進(jìn)了包袱里面，自己的眼神卻不自覺地往天上飄，似乎刻意避開他的眼神，“吃你的吧！”少年也不反抗，順勢把頭埋進(jìn)包袱里深深嗅一下才抬頭，似笑非笑地看向遲三，道一聲，“香�！�

　　遲三眼皮一掀飄了少年一眼，卻還是面上帶笑地催促，“快吃吧�！钡昧诉@句話，少年才低頭解開包袱結(jié)，撥開撫尺扇子與章回話本之類，小心翼翼地取出被壓在最里面的小點(diǎn)心。那些糕點(diǎn)仔細(xì)說起來已經(jīng)算不上太干凈，但少年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張口就將點(diǎn)心投入口中大嚼特嚼，竟然還有些享受的意思。

　　遲三看著他這副模樣，有意無意地看向算卦攤子，桌子上三枚被磨得已經(jīng)看不清是字還是花的銅板散在中間。遲三不由低嘆一聲，“客淮啊客淮，你做什么不好……”話未竟便被打斷，客淮一面嚼著嘴里的點(diǎn)心一面含混地接道，“非要做個江湖騙子？搞得現(xiàn)在吃不飽，穿不暖——這話你都不知道說了幾遍，少說一遍也不妨事的�！�

　　“我且什么過分的話都沒說，”遲三蹙眉看向他，似乎對他這個回應(yīng)有些不悅，“你卻總是這副要死不死的態(tài)度�！�
　　又伸手從包袱里捏出塊糕點(diǎn)塞進(jìn)嘴里，客淮才抬頭正對上遲三的眼睛，里面是一派認(rèn)真之色，“正如我也沒管你一個本該閉門不出待字閨中的千金大小姐，非要女扮男裝拋頭露面地說書一樣。人活著么，各有各的緣法，誰都不必管誰的閑事�！�

　　說這句話的時候，客淮的唇角帶著些許點(diǎn)心的碎屑緩緩勾起一個弧度。淺金色的光線順著他的眼角流進(jìn)去，漫開盈盈的波光。遲三盯著他的眼睛望了不知多久，忽然搶過包袱，打好結(jié)往身后一甩，扛著它便跑開了。

　　【二】
　　早在他們沒有熟識起來以前，客淮遠(yuǎn)比現(xiàn)在落魄得多。大抵是他既然選擇了作為一個江湖術(shù)士，就得做好被別人當(dāng)做一個江湖騙子避而遠(yuǎn)之的覺悟。所幸在認(rèn)識他口中的遲三小公子之后，他雖然困頓依舊，卻不至于太過凄慘潦倒。

　　如果有什么能讓他覺得最近手頭又緊了起來，那么必然是遲三小公子不大樂意再接濟(jì)他，要把這隨手而為的施舍也收回了。他最近卻是有很久不曾見過遲三了，或許是她被家人看緊了不得閑，也或許她終于是想通了，決定待在府中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

　　身為一個年紀(jì)輕輕就久經(jīng)江湖的江湖術(shù)士，客淮深知天下間悲歡離合都是常事。哪怕是相處許久的知交好友都可能會不辭而別，何況不過只是個有些交情的小丫頭。

　　是以他被一眾武夫名為“請”實則是押到遲三面前時候，并不曾想到他這番境遇是遲三的手筆。

　　被押著穿過大街小巷終于停下后，客淮才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看見這氣派門庭上的牌匾上“遲府”二字，心中隱隱有了些事情眉目。果不其然，方抬腳進(jìn)門，就聽見少女佯作不咸不淡的一句，清淺聲音里卻帶著顯而易見的驚疑，“我還以為他們要請你過來，會費(fèi)一些工夫呢�！�

　　“請”他過來的那兩個人在他到后就已經(jīng)自行退下，偌大一個院子里此刻竟然就只剩下了自己與影壁一側(cè)站著，看著他淺淺微笑的遲三�？突匆姂T了她一副說書先生的裝扮,突然看著這一身女子裝束竟然有些不習(xí)慣，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了起來,卻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微微挑眉看她一會兒才雙手一攤，“如果是你這副模樣去請我，或許還要更加不費(fèi)力一些�！�

　　這樣說著，他的唇角又不自覺勾起，想挑起自己熟悉的上揚(yáng)弧度，卻被遲三直勾勾的盯視盯得又悻悻收回。雖然這個小姑娘身量未足，甚至還要比他矮上一頭，繃起臉的時候卻還是頗唬人的。小姑娘就這樣繃著一張臉仰頭看他，卻做足了上位者的氣勢，“如果我給你份差事，讓你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么困頓，你肯不肯做？”

　　“那要看是什么差事，”在客淮印象里遲三是個表情極為豐富的人，這會兒她卻半點(diǎn)表情不露出來，只是眼睛里透出的光里混雜了包括期待試探忐忑與得意等一系列復(fù)雜神情。他就看著她這張繃得緊緊的小臉，終于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果我不愿意的，那怎么也不成啊�！�

　　他這句話便是有的商量的意思了。遲三臉上雖然沒來得及表露出什么表情，面皮卻已經(jīng)明顯地松動了下來，慢悠悠地開口，“你也知道我有時候只身在外不甚安全，我想讓你做我的貼身侍衛(wèi)，你意下如何？”

　　似乎擔(dān)心客淮會拒絕一般，她又語速極快地補(bǔ)充道，“我一直都知道那以后你總是暗里護(hù)我回府，但仔細(xì)說起來，明里暗里并沒有多少區(qū)別。何況我其實還算個有趣的人，待在我身邊不太算難熬�！�

　　她這樣說的時候有說書時候慣常用的抑揚(yáng)頓挫，客淮頗有興味地看著她，不由又是笑了起來。若不是向來不喜自作多情，遲家三小姐這情狀幾乎要讓他以為她是情心初萌。她這副模樣的確讓他覺得有趣，再加上衣食無憂這個條件，怎么想他都不會拒絕才是。這樣想著，他便盯著少女的眼睛答她，“行啊�！�

　　“我就知道你會樂意這樁差事的。前幾日你說人想要做什么各有各的緣法，誰也干涉不得誰；這話其實你說錯了，”聽見他這回答，少女終于松了一口氣般笑起來，眸中便有光一般。她雙手交疊后退一步遠(yuǎn)離了客淮，揚(yáng)起了下巴看他，“你我終究有所不同，我喜歡出去說書便能輕易去做，做得如何都沒什么；而你做個江湖騙子，有人信奉時能勉強(qiáng)果腹，無人理睬時卻要貧困潦倒。如今我也能輕易干涉使你另謀出路，說到底其實不過是錢財多少的差別�！�

　　這樣說著，遲三小公子……不，是遲三姑娘，就帶著得意的表情，下巴抬得更高，看也不看客淮一眼，徑直離去了。
　　【三】
　　既然叫做貼身侍衛(wèi)，顧名思義便是片刻不離護(hù)在她身邊的侍衛(wèi)。客淮也真的算是盡職，在她周遭一刻不離地守著。于是每當(dāng)她在說書坊里抑揚(yáng)頓挫慷慨激昂的時候，他也便懶懶地坐在離那邊門口不太遠(yuǎn)的算命攤子上，手里把玩著三枚磨爛了的銅錢懶洋洋地聽她講，從秦瓊講到關(guān)公，或是從祝英臺講到花木蘭，形形色色，浮生百態(tài)，一一叫她盡說出來�？突幢懵犞[隱約約傳到他耳邊的清脆嗓音，偶或一抬頭，便能看見她一雙盈盈桃花眼里波光流轉(zhuǎn)，仿若蘊(yùn)了滿天星辰。

　　有時候恰好會對上她的目光，遲三姑娘就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客淮挑起半邊眉毛，沖著他一笑。那笑其實有些挑逗的意味，幾乎可以算是輕佻了；客淮便回她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再低頭看向手中，將那三枚銅板翻來覆去。耳邊仍是她說書聲，他突然就想起了最早與她有了關(guān)聯(lián)的時候，不過是她一時心血來潮請他在算命攤子對面的館子里吃了頓就連青菜上都冒著油星兒的葷菜。
　　“想什么呢？”客淮的思緒驀地被打斷，卻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天又將將黑了下去，遲三姑娘趴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手支著腮與他臉對臉，“我與你講故事，你竟然不聽的么？”客淮霎時間反應(yīng)過來，帶些歉意地沖她笑，“不留神放空了罷了，既然天黑了，那就回去吧？”

　　遲三笑著看他，直到客淮覺得有些不自在往后傾了些，才極利落地起身，看著他綻開笑靨，“那走呀？”客淮也就收拾收拾東西，跟在她身后半步朝著遲家府邸走過去。一如之前的許多時候一樣，一路上兩人都沒什么話可講，偶爾遲三姑娘突然想起什么奇聞異事坊間笑談之類，便零零碎碎地講給他聽，客淮則笑著看她眉飛色舞地講述，偶爾“嗯”一聲表示在聽。

　　遲三姑娘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就止了聲。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會兒，她才有些突兀地問他，“說起來，你為什么待我這樣好？”客淮聽了她的問話，想了許久才大抵明白了，是指自己暗地里護(hù)她回府的事情。

　　說起來也算巧，因著遲三姑娘一時興起請客淮的那頓飯，客淮坐在算命攤子上觀察過往行人的時候，看見她這張臉便會多注意幾分。于是也是這幾分多出來的注意，恰讓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是個女兒家，也恰讓他發(fā)現(xiàn)了某一日尾隨在她身后鬼鬼祟祟欲行不軌的幾個人。恰好他又有些看得過去的身手，便順手收拾了他們。

　　兩人便因為這個熟識了起來，遲三姑娘因著幾分感激時不時地想起便會給客淮那么些順手的施舍，客淮因著幾分感激，也常常暗地里護(hù)她一路回府。

　　客淮明白這事情，卻不大想得通其中關(guān)節(jié)，于是轉(zhuǎn)過頭很誠懇地答她，“如果這就算好的話，那我其實對天下人都算得上很不錯。”遲三也偏頭看客淮，眼睛閃亮亮地，“我還以為你是心慕于我呢，”轉(zhuǎn)而又說，“如果你真的心慕于我，其實也不是不行……”

　　這時候客淮突然發(fā)現(xiàn)遲三姑娘的眼睛是極漂亮的，頗有些勾人的味道。盯了她眼睛好一會兒，客淮才笑起來，“你要這么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边t三聞言便又追問，“那么你是承認(rèn)你愛慕我了？”客淮答她，“我可什么都沒說�！�

　　兩個人便都笑起來。漸黑的天色快要讓他們看不見彼此了，這兩團(tuán)模糊的影子中的一個道，“其實我方才是開玩笑的。”另一個便答，“我也是玩笑罷了�！笨墒橇硪粋�又不甘心一般，又追問一句，“那倘若我是認(rèn)真的呢？”

　　客淮便似乎是極輕地嘆息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嗯，那我也便是認(rèn)真的�！�

　　遲三姑娘便不知道該做什么了，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又無從說起，在這遲府后墻外小小的巷子里，毫無預(yù)兆地?fù)溥M(jìn)他懷里，將頭埋進(jìn)去。好一會兒，才猛地鉆出來，趁著客淮沒反應(yīng)過來，小猴兒一般從后墻爬進(jìn)遲府，沒事一般朝著墻外小聲喊，“你怎么還不進(jìn)來呀！”

　　【四】

　　那個傍晚的事情后來誰都沒再提起。以后的事情似乎并沒多少變化，事實上也不該有多少變化。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總歸不是時時發(fā)生的：那一個小小的擁抱，不能讓一個可能常常會食不果腹的江湖術(shù)士有去與一個大家小姐共度一生的勇氣。更何況，哪怕深情如天仙，最終還是被押回天庭�？突从X著，遲三姑娘待他，如同過往每一次興至賞他一餐，都不過是心血來潮。

　　仔細(xì)說來，她其實并不是多么愛慕他，他亦然。都不過圖個一時新鮮罷了。
　　于是他仍是如往常一般伴著她，她在說書坊里講故事時，他便遠(yuǎn)遠(yuǎn)坐在算命攤兒那里坐著看她，做個聽故事的人，看她故事講到一半，偶爾與前幾排坐著，顯然是相熟的公子哥兒們逗趣兩句；她想到哪家酒樓嘗些新菜式時候，他便也跟去，與她同桌而食；她興盡了回府時，他便收拾收拾，送她回去后，自個兒再回去。這樣做著主仆竟然也算是形影不離了，顯然他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形影不離：是以她問他花燈會要不要去時，他如往常一般答，“三小姐喊我去，我又不敢不去的�！�

　　得到了他的回應(yīng)，遲三姑娘便高興了起來，開始呼朋喚友準(zhǔn)備著燈會同游。到了花燈會那日，張家的公子，李家的小姐，竟然簇?fù)砹艘淮笕�。他平日里擺算命攤兒的地方與遲三姑娘說書的地方并不算太遠(yuǎn)，與遲三姑娘熟識的人沒少打過照面，因此也算得上是點(diǎn)頭之交。但他卻不參與進(jìn)去，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人群外緣看著那些人攀談，目光時不時移到遲三姑娘的身上，看她侃侃而談的樣子，也不覺地想翹起嘴角，卻又似怕被人發(fā)覺一般，僵在臉上，未幾便與他偏離開她臉上的視線一般，悄悄收了回去。

　　這一大群人一同走了一段時間才為了方便互相拆開，遲三姑娘沒約著其它公子小姐，獨(dú)個兒挑了煙花那邊�？突疵Ψ珠_人群跟上去，看她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眼看著要一個人過了石橋讓他跟不上，才笑著吐出了這晚的第一句話，“你跑這么快做什么？”

　　聽見這句話，遲三姑娘突然在橋中間停了腳步，站在中間像一把刀子般分開人流，直到客淮走過來才氣鼓鼓地問他，“那你又為什么不理我？”

　　客淮笑問，“我哪里不理你了？”

　　被客淮這么一反問，遲三姑娘卻又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了�？匆妰扇烁糁鴰撞竭h(yuǎn)的距離，遲三姑娘眼睛咕嚕一轉(zhuǎn)，沖著他也笑開，“那你離我那么遠(yuǎn)干什么？你過來些么�！�

　　客淮覺得這么點(diǎn)距離實在算不得什么距離，眉毛一挑下意識地想反駁，看見她笑得燦爛的臉孔，終究還是壓了下去，朝著她走過去兩步。他停下步子時候，正好在她頭頂?shù)奶炜照ㄩ_一朵煙花，映出她的臉孔。

　　四周人聲喧鬧，往來人群里，鵝黃衣裳的少女看見他走過來，一雙亮晶晶的眸里倒映出濺開的星火光華，仿佛一雙眼里面暗藏了滿天星辰。她梨渦淺淺，勾起的唇角有隱隱期待與狡黠，“你再過來一些呀？”

　　客淮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不敢說話，只覺得似乎中了毒一般不敢動彈，或者他也在疑心這僅僅是一場夢境，一旦有所動作，這場幻夢就會砰然碎裂。而少女臉頰的梨渦更深，“你來呀！”似乎被她這個笑容所蠱惑，客淮幾乎是不受自己控制地靠過去，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在她臉上啄了一下。

　　附著著冬日氣息的臉頰軟肉帶著微微涼意，這些許冰涼讓客淮即刻清醒。幾乎是反應(yīng)過來的瞬息他便下意識地后退，卻是一雙手拉住了他的衣襟�？突聪乱庾R地看去，她卻已經(jīng)將頭轉(zhuǎn)了過來，眸子亮閃閃地看著客淮，“這里，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客淮覺得腦子一空，還不等他反應(yīng)，少女便已經(jīng)踮起雙腳，閉住眼睛傾身前去，緩緩地貼上了他的唇。

　　于是一剎那，他腦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也在這喧嘩夜里猛然綻開，如同夜空里迸濺四散的流光星火。煙火又一次在深藍(lán)色背景里炸裂開來。明明滅滅的光里，少女的羽睫微微顫動：客淮的手握成拳又松開，終于還是伸手環(huán)住了她，緩緩收緊。

　　【五】

　　客淮與遲三姑娘閑話時候曾講，這人世最有趣不過是未知，你總不會輕易就猜到下一時就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例如他就沒想到，遲三小姑娘沒過幾天就另覺得戲園子里一個演旦角兒的小公子有趣了。

　　說公子其實算是一眾熟客高抬，大多數(shù)人眼里這不過一個臺上賣唱，臺下賣身的行當(dāng)，但她遲三小姑娘就偏偏上了心，說書坊也不去了，反是帶著客淮隔三差五地往戲園子里跑，聽臺上咿咿呀呀地唱，眼睛繞著臺上那方寸天地打彎兒。客淮有些不耐，拽拽遲三姑娘的袖子，卻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眼睛里還有未曾散去的星光。

　　客淮被她這個眼神氣到了，十來天沒和遲三說話。可惜遲三像是沒察覺到一般，仍是一趟又一趟地往戲園子里跑，甚至都沒想起來近日客淮都沒有跟著她了。待她想起來這件事去找客淮時候，客淮已經(jīng)在他的算命攤子上枯坐了三天。
　　客淮自然不會因為這么點(diǎn)小事就折騰自己，他只是在這三天想了許多事情，從他小時候蹲在墻邊的暴烈風(fēng)雪想到遲三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在她背后透過來的柔暖天光。然后他就看見了遲三姑娘站在他的攤子前，蹙著眉叉著腰惡狠狠地瞪他，“這兩天你又去哪里了？說好的如影隨形跟在我身邊呢？”

　　客淮瞇著眼看這姑娘，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他垂下頭想了許久，終于還是試探著開口，“遲三姑娘，我覺得，這已經(jīng)不好玩了�；蛟S你覺得這人世間的情愛游戲十分有趣，今日你可以找一個乞丐，明日你也可以找一個戲子，再甚者下九流人物你都能玩弄于鼓掌……只因為你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墒牵〗�，這不好玩了。”

　　說完這句，他又突然覺得惶恐，認(rèn)為這不該是自己能夠說出來的話。他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是極喜歡遲家三小姐的，以至于都失了神志，因為些根本不算征兆的征兆就開始疑神疑鬼。是以他勉強(qiáng)說服自己后便頃刻起身，尷尬地笑笑，“算了，我不過在開玩笑。我，我們回去吧。”
　　他伸手去拉遲三的手，卻被躲過了。遲三望著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布滿了形容不來的悲哀神色，“是，我也覺得你沒趣了，你走吧�！笨突葱闹写篑�，聲音有些急促，“我剛才的話是不是氣著你了？你，你也同我一樣，不過是說個氣話對吧�！边@樣說著，他有些踉蹌地上去試圖捉住她的胳臂，卻被狠狠甩開了，“你是個什么東西，也配�！�

　　【六】

　　他們決裂以后，客淮從旁人的閑話家常里聽說過許多有關(guān)她的事情，聽人提到說書坊里那個唇紅齒白的說書少年郎其實是個貴胄家里的千金，不過是時常喬裝出來找樂子；聽人說她曾與各式各樣的人物有那么些風(fēng)流韻事，但后來也都沒個結(jié)果；聽人說她近日里又看上了城中第一酒樓里的賬房先生……也聽人說，這其實不過是個女子紈绔，仗著家里的不斷雪花銀到處招惹東家的小公子，撩逗西家的少年郎。每每聽及，客淮只是點(diǎn)頭微笑，說一聲，“哦，原來是這樣啊�！�

　　時間總是越過越久的，客淮也沒想到他能再遇到遲三姑娘。不過仔細(xì)想想，這人間其實也不算大，他也便能因此釋然。落日余暉一如當(dāng)年的每一日光線，傾斜著染紅行人鬢發(fā)。他看見遲三時候，一時有些恍然，因著已經(jīng)不能確切地明白這是否是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大抵是他的記性不太好了，也或許是她變得太多。
　　遲三像是也看見了客淮，視線頓了一下，穿過人群走到他的攤子前坐下，丟下好幾枚銅板后帶著極淺極薄的笑意同他講話，“算一卦？”這樣說著已經(jīng)自覺把手伸了過去，望著他形容緩緩出聲，“就算姻緣�！�

　　客淮怔怔看她眉眼，神思漸漸有些飄了。這樣場景，許是以前也曾有過，他仍記得當(dāng)時話語，不自覺地便順著記憶里那樣一字一句說出來，“及笄以前，姑娘沒有姻緣。”

　　遲三笑問，“那及笄以后呢？”

　　客淮放下她的手，將桌上那幾枚銅板往懷里收起，便開始收攤，“聽人說三小姐過幾天就要出嫁了，自當(dāng)平安喜樂，順?biāo)煲簧！边@幾字說來云淡風(fēng)輕，讓他幾乎都忘了那時候試圖挽回這姑娘時候的幾近癲狂，忘了那時候連他的呼吸都滲入刻骨的想念與后悔，卻仍讓他記得那年惡劣的天氣。

　　那年深秋的雨下得很大，不要命般狠勁沖刷著那豪門軒府的石階，也有些越過墻檐刮在墻壁上肆意留下濕痕。大雨瓢潑徹底把在門前呆站的少年浸泡進(jìn)去，雨水與血水融匯成緋色液體慢慢順著他的身體下滑。石制的牌匾上“遲府”二字也被沖刷得一干二凈，匾下卻仍然是大門緊鎖，不曾為他開啟半分。

　　他想過那時候遲三是否真的被氣狠了，或是他的猜想本就是真相。但是時間過得這么快，他仍未得知真相，卻已經(jīng)懶于探求。情愛這種東西，若來得過于洶涌，便也更快干涸。這大抵就是佛家道家都曾說過的緣法，起滅來回，都是注定。
　　說到底其實他們并不是一類人，是以客淮能被這樣嬌縱可愛的遲三小姐吸引，卻不會因此就能對她有所理解；而遲三小姐亦然。

　　他們的相遇，本來也不過是一場人世間男歡女愛的旖旎迷夢，夢醒了便散去，時間愈久便愈發(fā)想不起來。

　　客淮收拾完了自己的攤子，把“命數(shù)天定”的牌子抓著放到自己身前，深深看遲三一眼，第一次不喚她三小姐，只是板著臉念她的名字，“遲溪云�！�

　　“我以前沒有說過，現(xiàn)在說起來大概是有些晚了，但總是要說一下，也當(dāng)是事情有始有終�！笨突凑麄�身子支在他破舊的牌子上，唇邊依稀浮起來以前一般的笑，卻又有些滄桑的味道，恍如隔世，“我曾很認(rèn)真地喜歡過你的�！�

　　【七】

　　遲三出嫁的那天蒼蒼的雪厚厚覆蓋了整個京城，宴席上形形色色的人往來逢迎，說遲家三小姐嫁了個門當(dāng)戶對的少年才俊，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突聪乱庾R地往遲府方向看了一眼，與過往每天都一般的暮色里透出些微光線，稀稀落落地穿過云層灑落下來。

　　客淮把這個故事寫成了書。他不知道將來會否有哪個說書人將它抑揚(yáng)頓挫地講出來，引得滿堂喝彩，也或許這個故事只能由他這個籍籍無名的人記得。

　　他知道他的確曾真真切切地喜歡過一個本不在一個世界的姑娘，他也發(fā)現(xiàn)一生這么長，原來曾經(jīng)那樣濃烈的深情與他們彼此已經(jīng)在某一天釋懷，然后他的想念逐漸變成了想起。而他想要把這個故事講出來，也只不過是因為，這樣喜歡過的人，這樣認(rèn)真過的時光，總要有個不盡完滿卻終能歡喜的結(jié)局。

　　使這一句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不是一句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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