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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時候我在酒樓里說書,就在那戲臺子上占了一桌一椅的地兒,抱著三弦,挽著個連花樂,穿一身破破爛爛的長衫,客人點的戲唱罷,就輪到我上臺。來喝酒的聽小曲兒的談事兒的這個時候就歇歇耳朵,吃吃點心,活動活動腿腳,注意力從臺子上移開,和同來的伴兒開始聊天。
我在這兒呆了九年,眼見著這樓從新意盎然到如今半舊的模樣,披著我這層薄薄的皮抖抖擻擻又要捱這一個冬天。
當我講到好笑的地方,萬幸入了一些客人的耳,酒樓里便熱熱鬧鬧地哄笑一團。
花團錦簇,綾羅綢緞,倒是我,冰冰涼涼地繃著面皮笑著。
今天要說的這一段故事,我每年說一次,就在每年的十月初二,往年這時候還未太冷,今年閏了一個夏月,這日子里倒是寒風凌冽。
這段故事說的是一人一妖,兩情相悅,這人卻命比紙薄,早早去了,這妖便苦苦相守,獨自過活,尋他轉世,護他周全。
這種故事地攤兒上賣的話本子隨手拈來,大多只能揣在丫鬟袖口里,偷偷帶給那高門大院里不得出戶的小姐,賺幾滴嬌滴滴的眼淚,興頭過了,沒處藏,干脆叫丫鬟拿去小廚房灶頭里燒成了灰。
所以我這個不起眼的故事講到第九年,往年聽的人也少,也無人發(fā)現(xiàn)我這個故事偏偏就要在今天說,只當又是我在哪里信手拈來隨口胡謅的東西罷了。
我只是在等一個人,等他一來,我就開始說這個故事。這個人九年前第一次走進這樓里的時候,就是十月初二,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喝了很多酒,不言不語。我開始說故事的時候,樓里鬧哄哄的,只有他,表情怔怔然,當場落了淚。我臺子邊兒的一桌客人開始碎嘴兒。
一人說:“這人不是戶部尚書家的二公子嗎,怎的落得如此模樣?”
另一人答道:“你消息未免太不靈通,那戶部尚書牽扯到上年那起貪污秋糧案子里,已經撤職查辦了,牽扯甚廣,這尚書府沒有抄斬已經是不錯了,多虧這二公子博學多才,有功名傍身,圣上才未遷怒!
“那案子不是早就結了嗎?”
“據(jù)說沒那么簡單,浙西一地的清官糾集了百姓拼死告了御狀才又把這舊案翻了起來!
“嘖,這二公子本來必是萬事順遂,真是造化弄人……”
這個人朦朧著淚眼朝我看來,皺著眉眼神恍惚,我想著這也是個可憐人,便客套地朝他笑了笑,帶著點兒憐憫。
他第二次來我們酒樓,是第二年的十月初二,他直直走過來恭恭敬敬地說:“先生,再講一遍去年那個故事吧!
我可有很多年沒被人叫過“先生”了,呆了一瞬,客客氣氣道了好。
他朝二樓雅間走去,遇見三三兩兩朝他拱手作揖的人,他點點頭算是回了禮,就走到我對面樓上的房間里垂下了簾子。
誰能不知道他,我每日在這人來人往的一畝三分地,聽了一年他的故事。這人本是貢士,參加殿試,圣上欽點了狀元,一篇時務測大膽新穎,叫圣上龍顏大悅。狀元郎騎上高頭大馬游京城,意氣風發(fā),那日這酒樓里人煙寥寥,連戲班里的人兒都罷了工,全跑去街上擠在人群里抬頭仰視他。
我一撫懷里三弦琴,啟了口,便開始講那個俗套的故事,對面雅間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端著酒杯走進走出,不過一會兒,那房間外就派了小廝守著,把來客都擋了回去。
所以這人第三次來的時候,穿著身普普通通的衣服,帶著笠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路過的俠客,誰能想到是翰林院學士,當朝太傅呢。
他走到我面前,把帽檐向上抬了抬,沖我微笑:“又來聽先生的故事!蔽椅⑽Ⅻc了頭,他就走到角落里的位置。我故事才講到一半,酒樓里吵吵嚷嚷,我忍不住朝他望一眼,他被帽子遮住的臉,從我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角下頜,凝著幾滴不知道是淚珠還是酒水。
第四年我以為他不會過來的,那一年京城里動蕩不安,連我們酒樓都差點歇業(yè)。龍椅要換主人了,可換誰坐還沒個定數(shù),饒是有個太子,底下的一群皇子依舊虎視眈眈。最后關頭卻是往日里沒什么風聲的六皇子坐上了皇位,老皇帝一咽氣,一眾太子黨全都要么進了大牢,要么入了往生。
所以我想著他不會再來了。
沒想到的是他不僅照常來了,還甚是春風得意,他笑著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徑自走上二樓,身后跟著十幾個御林軍裝扮的人,整個酒樓靜地如同空無一人,他放下門簾,門口守衛(wèi)面向著我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樓里才三三兩兩有了人聲兒。
看來我可能幫了倒忙。
我心里有點自責,收了心緒,開始這一年一次的故事。
故事講完的時候,酒樓里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畢竟天子腳下,皇親貴胄,眾人也見得不少。
那人門簾掀開,出來一個腳步匆匆的小廝,下到一樓朝我走來。
“先生,我家大人請您樓上一敘,”他躬身道。
我朝他回禮,他趕忙錯開身,我低著頭笑了笑,便跟著他上了樓。
我進了雅間,未行叩拜之禮,那人便叫住了我,問道:“一直想問,先生哪里聽來的故事?”
我諂媚一笑:“小人不過在市井里道聽途說,拼來湊去,隨便編出的故事,討貴客一笑,哪知入了大人的耳,真是三生有幸!
他沒再說什么,叫人賞了銀子,打發(fā)我出去了。
我行至樓梯轉角處,看到酒樓掛在這里做裝飾的一面舶來的鏡子,比銅鏡清晰很多,往來姑娘們都愛在這里逗留。那鏡子映出我的模樣,一張黃巴巴的臉,叫人記不住的五官,佝僂的身軀,活脫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老書生。
我握著手里的銀子,棱角硌著我的手心,我干干地笑了幾聲,走了幾步隨手把它賞給了跑堂的小孩兒。
后來幾年,京城太平得很,比先帝在時還要繁盛,酒樓的生意也一直不錯。那人每年十月初二來聽我說這一場,也不與我說什么,聽完就走,我也識趣地每年他來,就說給他聽,這很像一種保留節(jié)目,心照不宣地進行著。
今天是第九年的十月初二,一大清早冷風陣陣,我裹緊身上的破布,等他來。
我今天可能不會再講那個故事了,我也就是,等等看。
這幾天,入冬的京城喜氣洋洋,皇上為自己的嫡親妹妹和年輕有為的右相指了婚,郎才女貌,盛世佳緣,又是皇家喜事,一時間,士官百姓都在談論這樁良緣。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臺下喝茶,跑堂的小孩湊過來說:“老頭兒,你別等啦,貴客今天估計不會來了!
酒樓里人聲鼎沸,我扯著嗓子問:“你說什么——”
當下,有人要花生米,他趕忙應了一聲,跑遠了。
他真的沒來了。
我在臺上講了幾段,揣著手走下來,天漸漸黑了。我走出酒樓,把里面歡聲笑語,嬉笑怒罵全都留在背后。
我往城外走去,一個人,什么都沒有,除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什么都沒有。
你說一個人為什么聽故事會流眼淚呢?你說一個老妖怪變得這么丑在塵世間穿梭,偶爾還暗地里插手朝堂俗事,大晚上不睡覺殺掉跟在馬車后面的,躲在窗戶底下的刺客,又是為什么?
我自嘲地笑笑,聽見馬車轱轆的聲音,黑藍色天空的傍晚,那馬車由遠及近駛過來,從我零丁的身影邊快速掠過,十月的涼風吹起馬車窗簾的一角,露出他的側臉,天光漸暗,不太看得清楚。我佇立在街邊,回首看那疾馳的馬車,我說:“生辰快樂!”然后回轉頭繼續(xù)往城外走去。
我要去哪里呢,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人聽我講的故事會哭,因為他可能還記得一點昨日種種,啊,看到他的眼淚真欣慰。
我還知道,一個老妖怪做這種事,因為他和我一樣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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