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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個時節(jié)日頭短,一到酉時,沒了天光,就驟然轉涼,若是碰上陰天,更是叫人覺得冬日觸手可及了。
今天便是這么個日子,又突地刮了一天的北風,門縫里呼咻地響著,街上零星行人也都裹緊了衣服縮著脖子往家趕。鳴玉坐在點著暖黃的燈的小酒樓里,托著熱乎乎的湯碗喝了一口,才緩過氣來。
這鬼天氣又是晚飯時候,大堂里正熱鬧著。鳴玉低頭吃面,有人敲敲他這張四方桌,鳴玉抬起頭,只見一個腳離桌腿半米遠,肚子卻頂到桌沿的中年老頭,穿著質地極好的黃色綢緞衣裳,粗粗的脖子和手腕上都帶著光澤鮮亮的金飾。那人見他看過來,皺著眉頭不耐煩道:“瞧這兒這么多人,咱沒地兒坐,把你這嚇死人的刀收起來,也給我騰個地兒吧!彼讣忭樀绖澾^刀柄,鳴玉一把將刀撈過,點頭示意他坐。
鳴玉左手握著橫放在腿上的刀,低下頭繼續(xù)吃面,耳里聽著那個胖老頭扯著嗓子喊小二,一會兒功夫,四方桌上便擺滿那胖老頭叫的葷葷素素。那人每嘗一筷子就得撇著嘴哼著氣批評這菜如何如何不講究,待鳴玉吃完面抬起頭,這人的菜飯已消了大半。那人見鳴玉吃完了面卻坐在這兒眼觀鼻鼻觀心,沒有挪步的意思,短短的眉毛一揚,笑出了聲,說道:“我姓金。”鳴玉抬起眼皮,確認是對著自己說話,回道:“嗯,金老板!辈]有互通名姓的意思。金老板瞧他不再吱聲,三下兩下劃完吃食,捧著肚子開始剔牙。
兩人對坐許久,默不作聲,酒樓里當地打牙祭的食客大多歸家,大堂里人漸漸少了。小二奔走著收拾桌子,酒樓老板握著毛筆劃著算盤清賬。
斜對著鳴玉的那桌,有位中年男人,留著山羊須,穿著厚實的棉麻衣服,身形瘦削,長眉細目,瞧著是個嚴肅的書生。那人咳嗽兩聲,喚來小二結賬,聲音輕緩又平穩(wěn)。他拿起行李起身挪步,鳴玉突覺后方一股凌厲的劍氣襲來,迅速向左避讓,只見一個穿著短打的年輕人握著長劍直朝那書生指去,書生似乎早有所覺,身形微動便躲了過去。待那年輕人站定,才看清是個綠豆眼的黑皮,脖頸上一道長長的疤痕盤亙著,叫人一望便不敢招惹。那人沒有停手,握著劍又朝書生招呼上去,鳴玉瞧著那招式,雖不大美觀,但卻很好,劍鋒時時刻刻都以書生的命門為目的,從不耗費多余的力。若是差點的對手,估計現在已經如同金老板剛剛消滅的魚片一樣了?蛇@書生瞧不出來原是個厲害的,大抵因為左手一直緊緊抱著行李影響了行動,雖然有些難堪但到底躲閃著沒被傷著分毫。那年輕人心下發(fā)急動作更快了起來,書生趁著轉身從腰間挑出一柄軟劍,架住那青年的劍鋒,手腕扭動,那軟劍卷住長劍,頃刻間松開,刀疤連人帶劍往后急退幾步方才穩(wěn)住。酒樓老板瑟縮在柜臺后探出頭聲音發(fā)抖哀求著:“各位好漢可否停手,我這小店經不住您二位這般……”
書生正要上前,一團金色物什切開空氣極速朝他飛來,他持著劍身將那東西推開,那東西借著力轉而朝刀疤旋去,刀疤手忙腳亂握著劍擋開,虎口震得生疼。那團金色輕輕擦過小二身側,又有一大團金黃的東西跟著來了,后來的這團停下方才看清原是金老板,他停在小二身后,手里捏著一把從扇骨到扇面全由黃金制成的折扇,一片金色的頂端,卻凝著一大片紅色,那小二已是不發(fā)一言,倒在地上。
金老板捏著扇柄,手腕輕輕一抖,扇面的血污盡數灑落,又回到金光閃閃的模樣。他擺著頭轉身對書生埋怨道:“嘖嘖,你看看你看看,你躲什么躲,死了無辜人吧,都是你惹的禍!”
這連環(huán)著的事兒發(fā)生得太快,直到死了人,大堂里不多的客人才反應過來,直喊著“殺人啦殺人啦”朝外逃命,酒樓老板癱倒在柜臺后,嚇得想跑卻站不起來。
刀疤咬著牙對書生說道:“要不然就把東西給我,我便放你走,你要是死不松手,那就只有死了!
書生問:“你可是方府的人?”
刀疤回道:“要殺你的人多了去,何止方府!交給我,我還能饒你一命,若是再往前走,要收你項上人頭的人可都等著,你真以為自己能單槍匹馬闖到京城,就算你真命好,活到那時,到了京城你也是死路一條,還想著面圣,去陰曹地府做夢吧!”
書生輕蔑地噙著嘴角。金老板扭著肥胖的身軀上前問那刀疤:“你剛說的是個什么意思?”
刀疤雖怕他搶功,卻也當他自己人,解釋道:“你可是沒聽明白就來了,這位陸通判可是帶著害人的東西準備告御狀呢!”
金老板挺直身子嚇了一跳:“哎呀,你們是官府的人!是大官兒們亂七八糟的事兒!哎呀可煩!”他把金扇別進腰間,“我這死老婆子,接活兒總是不問清楚,你也多想想嘛,說了多少次了不趟官老爺們的渾水,哎呀!這趟就混了個肚飽味道還差,不劃算不劃算,走了!”話剛說完,這團金色像卷著風一樣快速旋出門,沒了蹤影。
鳴玉隔壁桌有位看起來三十歲出頭,模樣沒甚特點,叫人記不住的食客,原先可不起眼,如今大堂里這胡亂一通,這人仍然四平八穩(wěn)端著酒杯飲酒。他放下酒杯,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提了用布包著的長兵器,不言不語走出酒樓。
那刀疤見再無幫手,又心知自己斗不過,打起嘴巴官司。
“陸通判,你既然能找到周大人藏著的證據,想必已經見過他了,他可是只信你的,斷不會托人傳話。如此說來,你應該很清楚他過得什么日子吧,那個地兒咱們可都知道,叫你死不了卻今兒個脫一層皮,明兒個少一根指頭,不曉得你見他的時候可還能認得出,”刀疤語氣陰森,突然又笑出聲,“就算你拼死爬到御前,看你的腳快還是我們的刀快,你要是非要撞這南墻,周大人可是必死無疑。”
他脖子朝后仰,語氣放得輕緩些:“若是你把東西交出來,那倒是一切好商量,我們大人交代了,留你們的命不說,辭了官便保你們一生富貴,在江南那好地方舒坦一輩子。這便宜買賣你還不做?”
陸通判沉著臉道:“廢話忒多,無恥小人!
此時大門突地巨響,叫人一腳踢開,狷狂的冷風卷著街上的落葉撲進來,將隔壁桌立著的空細頸酒瓶吹倒。兩隊黑壓壓的士兵沖進來,個個兒手持泛著寒光沒有刀鞘的長刀,分立兩邊。門外一人,下馬走進,黑袍上用金線繡著繁復的花紋,著一雙干凈的緞面長靴,白面無須,眼珠漆黑。
刀疤又驚又喜,立刻恭恭敬敬伏在地上:“有勞大人親自跑一趟,屬下失職!”
那人負手而立,瞟一眼刀疤,道:“一群廢物,這么個玩意兒,居然能讓他一路溜到中洲,讓殿下為這等小事掛心!
陸通判嗤笑一聲,道:“良禽擇木而棲,果然歪脖子樹上也沒甚好鳥,我勸趙大人盡早換棵樹吧,這一棵很快就要倒了!
趙大人漆黑的眼珠盯著陸通判:“通判何等自信,趙某佩服。且不說東南一帶的幾位大人派了多少人手,今日你怕是連這道門都出不去。何況,低賤下民吃得飽死不了不就夠了,錢財拿去辦大事才是正道,殿下和諸位大人是統(tǒng)全大局,為國分憂,周大人倒是閑得無聊,不好好辦差使,管得這么寬作甚!”
“好一個統(tǒng)全大局,為國分憂啊,”陸通判氣得發(fā)笑:“東南自來富庶,百姓安居,如今叫你們攪成什么樣子,去歲大水后,賑災款百姓可見到了一點碎渣?閉門掩戶,萬事凋敝。再不上達天聽,怕是大殿下急不可待,要立國中國了吧!”
氣氛像繃得快要斷掉的弦。
此時,門外有人走進來,兩隊士兵瞬間握著刀警覺起來,那人正是之前隨金老板離開的青年,他似乎沒有感覺出大堂內詭異的氛圍,自顧自地朝酒樓老板走去。他的左手拎著一個滲血的布包,右手提著的長槍的銀光閃閃的槍頭上也沾著欲滴的鮮血。
他徑自走到柜臺前,把布包放下,對掌柜道:“這是剛才那位的人頭,拿去祭小二哥,”他又從懷里掏出幾根金鏈子和一把金扇,正是那金老板貼身財物,“把這些當了,將他安葬,剩下的交給他的親人吧!
話剛說完,也不待人回答,便轉身離開了。
這人前腳剛離開,下一刻一根有著鐵爪的細長鐵鏈便從趙大人的袖口飛出,直沖陸通判面門。
陸通判格擋的軟劍被鐵鏈纏住,鐵鏈的主人稍一用力,軟劍便瞬間斷成數截。陸通判手無寸鐵,兩隊持刀士兵又極快圍了上來。
那鐵鏈再次朝書生出手,尾部森森鐵爪閃著寒光。
一把勻稱質樸的刀擋住了那鐵爪的沖勁,持刀人被震退幾步才穩(wěn)住身形。趙大人將收回的鐵爪握在手上,道:“看戲人怎么上臺了?”
鳴玉握緊刀柄,擋在陸通判身前,一言不發(fā)。
趙大人使了個眼色,兩隊士兵立刻訓練有素變換陣型欺身向前。陸通判對著身前士兵的手腕一腳飛踢,接過長刀,與這些人纏斗起來。鳴玉卻叫趙大人的鐵鏈擋住,引他出陣,鳴玉一腳踏上樓梯橫欄,旋停在陣外,下一刻趙大人的鐵鏈便催著鐵爪攜著勁風撲過來,鳴玉堪堪閃身躲過,腳下踱步生風,想要近身。趙大人哪能讓他如意,那鐵鏈由內力催動,方向變換極快,仿佛纏住鳴玉手腳,叫他分毫不得放松,極力應付,半步不能上前。趙大人的鐵爪上下飛動,鳴玉的刀也快,兩者你來我往,你攻我守,大堂的木桌木椅被震得粉碎。趙大人口舌倒也不閑著:“多管閑事的人可多,下場卻都不好!”此時一爪直朝鳴玉左肋襲來,鳴玉腿腳發(fā)力,飛身轉向,刀刃卷住鐵鏈,右腳抵住一級臺階,才與其相持。鳴玉只覺右手劇痛,低頭一瞧,虎口震裂,先前一招招過得急,此時才瞧見右手大半個手掌被血污包裹。
鳴玉眉頭微微皺起,發(fā)力將刀抽出,那刀與鐵鏈極速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濺起零星火光,趙大人抓緊時機灌注內力,鐵鏈并鐵爪嘩啦啦一陣聲響直挺挺仿佛一桿極長的槍,朝鳴玉襲來,鳴玉稍稍提氣,卻氣力快要用盡,只顫顫擺出新學刀法的起手式,眼看就要被那鐵爪撕個頭破血流。
突然那鐵爪猛得向右一偏扯得趙大人鐵鏈脫手,趙大人心驚瞧去,那鐵爪被一根木筷扎了個對穿,訂在墻上,鐵鏈像一根長尾巴拖到地上,再沒有殺人之力。
鳴玉扭頭一看,掌柜似笑非笑帶著探究的眼光瞧著他。
趙大人臉頰抽動,飛速奔向掌柜,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把極其鋒利的匕首,掌柜慢條斯理,待他近身,兩根手指朝他手腕一撫,匕首掉落,旋身一腳,點在他的肩上,趙大人咬著牙冷汗直冒,像碰到了鬼往后退步,他轉眼瞧見兵士們已被陸通判解決了七七八八,退到門外飛身上馬,像逃離閻王殿似的不見了蹤影。
掌柜復又轉過頭,笑著問鳴玉:“今年可是剛滿十八歲?”
鳴玉帶著點兒警惕懵懵回答:“正是。”
“哈哈哈哈哈,”那掌柜撫掌大笑,絲毫不像之前瑟縮害怕的模樣,敞亮又豪爽:“鳴風說,等以后他收了徒,待他十八歲滿,身量長成,便將鴻如刀法教給他,看你這起手式都使得破破爛爛,不是剛滿十八是什么。”
鳴玉驚喜又急切,上前幾步:“您……您可是秦培林秦叔叔?”
“怎么,鳴風說我什么了?”秦培林好笑。
“師父說過好多……好多原來的事,他閑著的時候就會念叨,我都從小聽到大了。”“啊,”秦培林收束嘴角,“原來的事,那的確可以說很久。你呢?你怎么跑到這里管這些閑事?”
鳴玉的喜悅消散,沉著嘴角道:“師父,師父叫那小人關起來了,我找不到他!”鳴玉心里的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今像是遇到了救星,急切又氣憤地說道:“大殿下要有大動作,想與長和樓聯手,師父自然不肯,哪知師叔……哪知鳴山與大殿下暗地里達成協議,設計縛了師父,不知道囚去了哪里,如今長和樓叫他二人攪得天翻地覆,成了大殿下的爪牙,我查了許久沒有線索,這才隨著陸通判的腳步,看看能不能有師父的消息!
秦培林目光沉下,眉頭緊皺,氣息不穩(wěn),負手站立:“當時我說,這些個渾水我不想攪和,不管是朝堂還是江湖,我誰的死活都不想管,他就這么信我,他就這么信我!
秦培林轉身,地上一把死去兵士的長刀,他腳尖點上刀柄,刀翻身揚起,他握住刀柄,腳下步伐和身法快得鳴玉捕捉不到,不過眨眼功夫,兵士死尸一地,秦培林旋停,刀尖指著唯一留著的活口:“就你了,”又說:“鳴玉,把他綁起來,總得有個帶路人!
陸通判甩掉手中緊握許久的長刀,癱倒在地上,累得氣喘吁吁,卻帶著敬畏的眼神看著秦培林。
秦培林扭頭看他:“這位先生也是個講道義的,放心,我們送你,保你平安進京,”他又仿佛自說自話:“總得把禍害連根拔起才能永絕后患。”鳴玉將那人縛了手腳捆在樓梯上,秦培林拿起柜臺上的布包和金鏈金扇,道:“你們在這里湊和一夜,我把這小二葬了,天亮就出發(fā)!
鳴玉上前接過:“還是我去吧,您在這里守著,以防又有人來犯!
秦培林點點頭,鳴玉背上小二哥的尸身,走出酒樓。
他覺得自己已經過了很久的黑夜了,雖然現在是北風呼嘯的子時,但他總感覺天光就快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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