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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NSTER.
「我不曾愛過神明。」
他如此對自己說道。當他握住那支如他的手指一樣枯干又細長的鋼針時。
……啊啊。只要把這個東西,扎入面前這具失去意識的身體。
讓那銀光璀璨的利器,使這口鼻的呼吸消失,使這身體的血液凍結。
一切便都會結束。
一切便重新開始。
「那個人的理論,是不可能產(chǎn)生謬誤的!
不論他骯臟低賤的姓名是否有留在那理論中。
「那個人的話語,是不可以存在漏洞的!
不論他貪婪干渴的眼神是否有停在那嘴唇上。
他不曾渴求過神明。他所做的,只是為神明筑起殿堂與高墻,使其不會因外界的一絲一毫動蕩而跌落。
美麗的眼睛,動聽的嗓音,筆挺的西裝,與凡人不可及的智慧和優(yōu)雅。他理解并贊頌著眼前的這一切,在心中為神明勾畫出天之住民才有的潔白翅膀。
數(shù)學預設他生存的目的。而神明給予他生存的理由。
文學與藝術令他作嘔。諷刺的是,他以此為生的運算和定理,不能被用來描繪神明沐浴在陽光下的淺金色輪廓。不曾閱讀過任何文學、咀嚼過任何藝術的他,卻要為了神明而使用摘取自文學的語言、源于自藝術的想象。
鋼針刺破了罪人柔軟的頭皮,正在一寸一寸地深入腦髓,逐漸切斷神經(jīng)元之間的傳遞通路。
這是第四次重復一模一樣的動作。他仔細觀察、體會著有罪之人的生命逐漸流失的過程。
自己并未體會到殺戮的快感。罪人僅僅是存在于他眼前,就像虱子螞蟻一樣,連死亡本身都讓人嫌惡得皺眉。
自己并未體會到落幕的輕松。企圖刺傷天之神明雪白翅膀的惡人隨時可能再出現(xiàn),他的眼睛仍然像鷹的銳目,搜索著殿堂四周的每一個角落。
自己并未體會到盡職的喜悅。為神明排除所有的潛在危險是他的角色定位,是他的本來職責。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是不會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而感到驕傲,認為自己應當被君主褒獎的。
——「那么雙手沾滿鮮血的凡人啊。你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得到了什么?」
不知何處而來的惡魔在他的耳邊低語。
他用力推動著手上的銀器,過半的針尖都沒入消失。他無視了惡魔的言語。
——「你得到青睞了嗎?」
——「你得到理解了嗎?」
——「你得到『愛』了嗎?」
「我不曾明白什么是愛。因此,不需要愛!
他終于駁斥了吵鬧不停的惡魔。剩下的一半針體也輕松消失在了頭發(fā)中,只露出粗大的針孔。
神明將愛慷慨地贈予了一位凡人的女子。他理解神明垂憐女子的理由,正如同他理解神明數(shù)十年前將他拯救的理由。神明如此善良溫柔,他贈予每個人其所需要的禮物。
當他在空虛的黑暗里像被遺忘的亡魂般徘徊,當他在封閉的鎖盒里像被遺棄的工具般銹蝕。
當他認為從世界的伊始走到終結,所見的風景也會恒久不變的時候。
神明驅散黑暗,撬開鎖盒,降臨在他的身邊。
不僅如此。與其一同降臨的還有光明。自由。理解。包容。幸福!咐窭嗜斩ɡ怼埂
無數(shù)的色彩像洪水涌入他荒蕪貧瘠的世界,土地上盛開了千嬌百艷的花朵,點綴在一行行黑色的數(shù)字和符號中間。
神明贈予他的禮物,是神明自己。這是他此生所得到的第一件,也是最寶貴的一件禮物。
他決定為守護這份禮物付出現(xiàn)在所有。他決定為饋還這份禮物付出將來所有。
至今也是如此。
——「你不后悔嗎?想想你付出的努力!
——「你不懺悔嗎?想想你執(zhí)行的處罰!
——「你不懊悔嗎?想想你可悲的敗北!
「我不曾比試,所以不曾敗北。因此,不需要懊悔。」
他終于回答了喋喋不休的惡魔。粗大的針孔被巧妙隱蔽在了撥亂的黑發(fā)中,他拿起麻醉噴霧的塑料瓶,擦拭著指紋。不知不覺,這樣的收尾工作也使他習以為常。
神明贈予了他一生也用之不竭的禮物,又讓他常伴自己身邊,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滿足,不可能再乞求更多。后來凡人女子的幸運也為她帶去了神明的一份饋贈。同是幸運,這樣的分配何等合理又公平。
她得到神明的禮物后,也像他一樣回報以自身所有。
光明。自由。理解。
包容。幸福。愛。
……啊啊。他是在那一刻開始,有了敗北的感覺。
除了「拉格朗日定理」。他竟然除此以外,無法回贈以神明任何人間美好的事物。
「因為我是與生俱來的怪物啊!
他再次發(fā)出感嘆,放下已經(jīng)被拂去了痕跡的噴霧瓶,轉頭清理起了鋼針本來所屬的工具箱。
他生而被霸凌的黑暗吞噬,不具備光明。被庸才的鎖盒囚禁,不具備自由。
他與天才的孤獨相伴,不具備凡人層面的理解。他與絕對的理性相伴,不具備凡人層面的包容。
他沉浸于神明待他如凡人的幸福,卻痛苦于無法讓神明感受凡人的幸福。
他不懂得愛。怪物不懂得凡人才會有的愛。
——「可是,既然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與凡人不同的怪物,又為什么要以凡人的標準來悉心準備自己回贈的禮物呢?」
他是在那一刻開始,接受了自身之惡所凝成的惡魔。他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不擇手段抹消對他虎視眈眈的黑暗,是我謂之光明。寸步不離維護他的榮譽和自傲,是我謂之自由。從他有妻子陪伴而我并非必要因素的場合消失,是我謂之理解。在我與其他選項之間無條件做出讓步,是我謂之包容。在他面前永遠保持我神采奕奕的少年模樣,是我謂之幸福!
當然,還有他與他的聯(lián)系中必不可少,唯獨屬于天才和知己的「拉格朗日」。
有這些禮物作為回禮,應該就足夠了吧?
「愛」……什么的,就不需要了吧。
他把整理完的工具箱放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紅色記號筆,在不屬于自己的裸露的手臂上寫下鮮紅的數(shù)字。
1。3。3。1。
工整得如同印刷體的數(shù)字讓他感到十分滿意。這樣的紅色,讓他想起了前面幾位犧牲者手臂上的印記。
美麗齊整的楊輝三角。完美的模仿犯罪。
「如果是為了他的話,好像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到啊。這么順利地殺掉四五個人,竟然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因為這不過是你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把殺人當做和演算數(shù)學公理一樣的日常工作也太過異常了!
——「愚蠢。這不就是怪物的『愛』嗎?」
他停下離開犯罪現(xiàn)場的腳步。
「我不曾愛過神明。」
他冷眼相對。
——「他已經(jīng)不再是你的神明了……不是嗎?」
他的臉色突然煞白如紙,嘴唇也像痙攣一樣顫抖。這是怪物再次進入可怕進化的前兆。一切條件都已就緒,只等待一個契機,一個公理,點出此時此刻最精妙絕倫的算法與邏輯。
——「在你決定以『他能感受到凡人的幸福』作為目標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把他當做一個凡人來愛了,不是嗎?」
——「真是可惜啊。只有神明才會施舍怪物以憐憫,允許怪物的崇敬。普通凡人是絕不會與怪物產(chǎn)生這種特殊感情的!
——「或者,想不想試試看?他就在離你不足十米的地方。去告訴他,你為他殺死了所有可能發(fā)現(xiàn)撒德巴何猜想漏洞的人。去告訴他,你忍受了無數(shù)日日夜夜想與他見面卻不能從他的妻子那里將他奪走的無助和煎熬。去告訴他,你希望他明亮的眼睛只將你注視,優(yōu)美的嗓音只為你低沉,嘴唇、喉結、手指、腰腹、腿足、所有美好的地方只為你——」
「夠了!閉嘴!我不允許你用那種說法羞辱他!」
他雙眼發(fā)狠,氣得渾身像篩糠一樣劇烈地戰(zhàn)栗。
——「可憐又可悲,不僅無法被神明接納,甚至自己都無法接納自己。真是不折不扣的扭曲的『怪物』!
惡魔消失了。但是,從惡魔那里獲得的怪物卻無法消失。
他蹲縮在原地,如退潮時被留在灘涂上的海魚大口呼吸。
心潮澎湃無法平息。隱形傷口無法止痛。
「我不曾愛過神明!
「我是不明白愛的怪物。我不曾愛過神明!
他站起來,平靜地重復了一遍。
「我是不明白愛也不需要愛的怪物。我不曾愛過神明。」
他整理好表情,再重復了一遍。
「我不愛他!
第三遍。
介于追求完美數(shù)字的生存方式,他像重復了四遍第一次偷襲麻醉、插入鋼釘、清理痕跡、離開現(xiàn)場的流程一樣,第四遍機械地復述了自己的話。
「我不愛他。我不愛他。我不愛他。我不愛他。」
不痛不癢。
所謂怪物就是有著如此驚人的恢復力和模仿能力。為了能夠藏木于林,偽裝得恰如凡人也不過是日常工作之一。
下一秒,他重新埋頭在倉庫的書堆之中。他等待著,序幕拉開時的宣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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