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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如果被人知道,咱們五個人開一間房,不知會怎么想?”
小查一如既往地愛搞怪,逗得大多數(shù)人都笑起來。
“差不多得了!寒暄了快一個小時了,不膩嗎?”楠楠是唯一沒有笑的,她也和原來一樣心直口快,說出來的話都橫著出去,“咱們挑明了吧——要不是推理社的后輩邀請咱們這些創(chuàng)始人來聽著名推理作家的演講,咱們這輩子是沒機會聚齊了!或者,如果他們寫清了著名作家的身份,或者說明了其他人也在受邀之列,大家就都會找借口推辭,誰也不會來了吧?我就奇怪了,什么創(chuàng)始團隊‘夢幻五人組’,第六個人被誰吃了?”
一群人別過臉、咬著唇沉默了良久。阿浩愁眉深鎖地囁嚅道:
“欣哥是第一任社長,誰會忘了他呢?我知道你們感情好,但,何苦揭大伙兒的瘡疤?”
“我不是生氣你們忘了他,而是氣你們忘不了他!”楠楠說著,微微哽咽了,“七年啦,各位!我知道自殺對身邊的人也是創(chuàng)傷,但PTSD到今天就不對了。如果我們還是每說一句話都要琢磨著怎么避開他,都要假裝他這個人不曾存在過,那就說明,在大家心里,這件事還沒有過去!
三個男人垂著眼皮無言,摻銕е耷唤械溃
“可忘不掉就是忘不掉啊,能怎么辦呢?”
“有辦法。大家知道,我學的是心理學,畢業(yè)后做了咨詢師。我們有一種團體咨詢,可以用于現(xiàn)在的情況。雖然按規(guī)定不可以給朋友做咨詢,但我不收錢就行了。我不接受我?guī)土四敲炊嗄吧耍阶约旱呐笥堰@兒卻得袖手旁觀。讓我們圍坐成一圈,坦然地去回憶他,把情緒都抒發(fā)出來——我觀察大家都積壓了很多的情緒,然后做一個告別儀式,接受生命中的喪失,讓該過去的過去!
這提議很有吸引力,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接受。想拒絕的,卻也找不到什么合適的理由。
老齊首先表示了支持,瑩姐也覺得“沒壞處”,于是大家各自搬了椅子擺成一圈,落座后是可以預見的冷場。
“我先來!遍鳛樘嶙h者,自然要身先士卒,“我和欣哥,高中同班,大學同系。我很多地方受他影響,比如參加咱們推理社。他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我也是接受過很多次督導才能面對這件事。反正大家都能看出來,我也不用藏著掖著,”她深吸一口氣,“我暗戀他!但我知道他沒有這個意思,他心里其實……”
瑩姐接收到楠楠轉過來的目光,假作達觀地苦笑:
“那會兒社團里,咱們互相叫昵稱。管他叫‘哥’,管我叫‘姐’,我知道你們什么意思。其實我也……算了,很多事過了就沒辦法了,不存在假設的!
兩位女性自我暴露的力度,顯然鼓舞了男士們。阿浩也惆悵地追憶起當年:
“我跟欣哥是室友,可能最了解生活中的他。他真的是那種——怎么說?——發(fā)光的人。能做好那么多事,大家目光的焦點,那么多人喜歡他,青春的活力。那時我想要參加推理社,但學校沒有推理社,他就說:‘走!咱們去申請一個!’說實話,這種事我不敢干的。”
“副社長大人不必謙虛!迸赃叺男〔楹浪負ё∷募绨,“申請那天咱仨一塊去的。我跟你們講,那主管老師真是孫子,各種刁難不說,還把咱們商定的‘Mystery’給否了,硬塞過來一個‘Causal Reasoning’,驢唇不對馬嘴!要不是你倆攔著,我當場跟他干!”
這一段當年他就講過很多次,大家卻還是笑起來。
“欣哥做事就是穩(wěn)哪,我就不行,這脾氣老吃虧。說句不該說的,當年他去了,社里僅有的兩位美女為他斷發(fā)明志,我心里還有點小羨慕來著!
“沒有啊,這可是造謠!”楠楠急忙否認,“瑩姐那是真斷發(fā),在宿舍里‘咔嚓’一剪子,一縷長發(fā)落下,我是證人,親眼看見了。但我,我可沒這么文藝。那時是系里老師組織做義工,給白血病患兒做心理疏導,我入鄉(xiāng)隨俗,剃了個跟幫助對象一樣的禿瓢!
“我覺得你這理由更文藝。”老齊吐槽,“瑩姐那事我有印象。你說你剪就剪吧,不要剪在腦袋頂。∵^了幾天,那縷頭發(fā)長出來了,短短地滋著,怎么都壓不下去,跟柯南似的……”
一群人哄笑起來,“沒錯沒錯,我也記得”之聲不絕于耳,當事人也捂嘴笑著曾經(jīng)的幼稚。待眾人笑罷,老齊接著說:
“大家知道,我跟欣哥是發(fā)小,多少年樓上樓下地住著。他喜歡推理小說,還老借給我看,我就也喜歡了。我也想?yún)⒓油评砩鐖F,但我們醫(yī)科大沒有。幸虧是大學城,咱們兩所學校就隔一堵墻。你們先建起了推理社,我就老去你們那邊蹭活動。我這哥們兒人緣是真好,大家看他的面子,竟然沒覺得我名不正言不順的。”
“怎么會呢?你可是社團登記在冊的正式成員!爆摻阃耆挥嬊跋樱捌鋵,能吸引個外校同學,還挺有面子的。而且,你幫大忙了。在他出事前,那次各大學推理社聯(lián)合組織的義賣活動,社刊是大伙兒一起編的,社團T恤全靠你了。你拜托了叔叔還是阿姨來著……”
“我媽。她做電影道具的,認識好多人,什么都能給你做出來,還便宜。不過,那次社刊都脫銷了,T恤一件沒賣出去,我還挺不好意思的!
“T恤咱們自己設計的,現(xiàn)在看設計得不咋樣,定價也偏高,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鍋!遍獩]討論兩句,就把話題又甩回了瑩姐身上,“說起來,咱們那時的會刊,該漲價了吧。上面刊登了瑩姐的舊作,人家現(xiàn)在是可以被學弟學妹們請回來演講的著名推理作家了!
瑩姐正要例行公事地自謙兩句,被老齊打斷:
“我還買過你的成名作呢,精裝版。但你換筆名了,我都不知道是你。對了,你書里那個‘老齊’,是不是寫我?這我不服很久了!淆R’是社長小時候擠兌我長得顯老起的外號,結果你們都跟著他叫,其實我年紀最小有沒有?”
“你最?”阿浩也驚訝了,“我一直以為小查最小。那時整天蹦跶著‘我要當偵探’……”
“哥說到做到。畢業(yè)后考了公務員,現(xiàn)在是基層民警,管片就在老齊家那塊兒。不過我整天在工作區(qū)轉悠,也沒碰見過他!
“我跟媳婦兒結婚后,就搬到別處去了。但那些老的人際關系,還是躲不開。前兩天,我的一個老鄰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找我看眼睛。他白內障八年了,家里就是舍不得錢給他換個人工晶體,一家人在我診室里就吵嚷起來,真是尷尬!”
大家壓抑多年的東西,經(jīng)過一番暢所欲言,漸至熱火朝天。即便重新聊起了家長里短,也不再像最初虛偽的答對那般令人厭煩。但老齊這一段說完,氣氛重新陷入了沉靜。
“我們都知道的你的老鄰居,只有一個,就是跟你住一棟樓、證明欣哥獨自走上樓頂?shù)哪莻證人!”小查從椅子上跳起來,去自己的包里翻騰。
剩下的四人開始嗤嗤喳喳地討論——欣哥跳樓自殺后,老齊曾帶來消息,他有個鄰居到處吹噓給警方當了證人。但具體證明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就像楠楠說的,我放不下這件事,所以從警之后,托關系查閱了當年的辦案記錄!毙〔檎业搅耸謾C,低頭上劃下翻地坐回來,“案發(fā)現(xiàn)場是個老樓,沒電梯,沒監(jiān)控,住戶們爬樓梯上下。證人是住在四樓的退休老大爺,5月1日下午14點左右,上去天臺收早晨晾在那里的衣服。抱著衣服下來時,在最高層七樓左右的位置,與往上走的周欣擦肩而過。”
眾人面面相覷。阿浩代表大家說出了感想:
“好像沒什么可疑?”
“關鍵在于,他判斷的依據(jù)是什么。記錄中,他的證詞非常詳細——他從天臺下樓,左手拉著樓梯扶手,右手抱衣服,半垂著頭,沒看到對面來人的臉,也沒打招呼,但他視線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對方衣服右側的細節(jié)。他是這么說的:‘有個圖案,很突出,左邊有什么,沒看清,被他的手擋住了;右邊是個R,被個圈圈起來,反正挺復雜。那準是七樓周家的孩子,這件衣服我見他穿過!@描述符合欣哥跳樓時穿的——右側靠下的接縫處,凸出一個標簽,右邊是注冊商標?;左邊是看不出是圖形還是字母的Logo,確實復雜。但現(xiàn)在我們知道,證人那時已患有白內障,標簽也就硬幣大,你想那®能有多大?他不可能看清的。”
“可如果不是商標,還能是……”楠楠頓悟,臉色大變,“社團T恤!咱們不得不接受主管老師的建議,Causal Reasoning,咱們社團的縮寫是CR,印在了T恤的右下角!做T恤的時候加了一些特效,讓圖案有凸出的視覺效果。圈住CR的大圈是用煙斗、放大鏡等經(jīng)典推理元素拼合而成,說復雜沒毛病。整個圖案大概有巴掌大,白內障患者也更容易看清。案發(fā)時,T恤剛做出來兩個月,正是貪新鮮的時候,證人肯定看社長穿過!
“對,如果當時那個C讓欣哥的左手擋住了,證人的描述,確實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商標!泵鎸Μ摻恪熬诫y道沒讓證人辨認證物?”的質問,小查解釋,“當時情況特殊。那老頭做了證人,嘚瑟了沒幾天,被一個鄰居找上門去——那戶人家當天也在天臺晾了衣服,正在找是誰碰掉了她的床單,聽了老頭逢人便講的經(jīng)歷,斷定是他收衣服的時候沒小心。老頭否認不過,氣得高血壓住院了。所以確認什么的,都是勉強通過電話,而單靠嘴說能岔到什么地方去,大家也見識了!
“可是,”阿浩好像不明白,打著手勢各種比劃,“那天,社長穿的不是社團T恤……”
“所以,證人看見的不是社長。案發(fā)前夕,有另一個穿社團T恤的人上了天臺!”
小查的話讓氣氛重又陷入沉寂,直到老齊跳起來:
“不,我不相信!”他也跑去找到了自己的手機,“你們等著,老鄰居的號碼我都有!”
他翻找電話簿,撥通之后搶著說:
“叔,沒時間解釋了!你告訴我,你當時看見的,有多大?R外邊那個圈,是開口的?是閉口的?是圓的?是橢圓的?”
這種劈頭蓋臉的詢問,對方顯然不會明白,他免不了又解釋了兩句,然后得到了回答。這讓他頹然坐倒回椅子上——雖然什么都沒說,但大家已經(jīng)從他的表現(xiàn)猜到了答案。
“義賣會上,社團T恤一件都沒銷出去,毫無外流的可能。擁有社團T恤的,只有咱們在座的幾個人。”在職警員做出了進一步的推斷。
“那我可是有不在場證明的——那天我去給白血病患兒做義工了。”
“楠楠你別跟著小查鬧!”老齊一瞬間從喪氣變成了生氣,“什么不在場證明?你們想說什么?周欣是被謀殺的,兇手就在我們中間?別鬧了,他就是自殺的!我……”
他想要說什么,卻半途咽了回去,臉也扭向了一邊。
以楠楠的脾氣,是一定要回嘴;永遠的和事佬阿浩急忙勸解;推理作家瑩姐雖不認為在場的有誰是兇手,但支持小查是合理懷疑。大家七嘴八舌正要亂起來,小查再爆料,鎮(zhèn)住了場子:
“你什么?你親眼看到的?那段視頻在警方記錄里,我看過了!
大家的注意力于是轉到了“什么視頻”上。
“如果欣哥真是自殺的,這事咱就不提了;但現(xiàn)在既然有疑點,就得好好說道說道了!”
面對眾人的好奇和質疑,老齊終于哽咽著坦白:
“他自殺前,聯(lián)系過我。過程我親眼目睹,還……拍下了視頻!
隨之而來的震驚主要集中在兩方面,“哎呀!你怎么想起拍視頻的?”和“你怎么從來沒跟我們說過?”。
老齊閃躲著解釋:
“你們知道我學醫(yī)的,老師講得最多的就是醫(yī)鬧。她告誡我們,如果不走運接診到圈內著名的醫(yī)鬧,需要全程攝像機伺候。而且社會上奇怪的事越來越多,冬天你好心送一個喝醉的朋友回家,他下了你的車,摔個跟頭凍死在小區(qū),差兩步?jīng)]到家,你就要負責。你根本不知道,你會為了什么莫名其妙、甚至一時好心的事情惹一身騷。周欣告訴我他要跳樓,那我肯定得勸啊,可是不敢瞎勸啊。他學心理學的,他跟我說過,‘勸人不要自殺’這種事,是要單開一門課的!段C干預》,不信問楠楠!可是我沒學過,我勸到半截他跳下去,回頭再賴上我。再說,家里有人做電影,從小各種攝影器械都見全了,視頻存證很容易想到啊。”
一陣默然似乎代表著理解,老齊便放心地委屈起來:
“他去之后,我不敢和任何人說起這段,可所有認識他的人,好像都認為我住他家樓下,就該多知道點什么,一個個跑來問我,我就更不敢說。我自己熬了一個月,就受不了了,還不敢去學校的心理輔導室,只能偷偷上網(wǎng)查了個工作坊……”
“你接受過心理咨詢?”楠楠自己做這行,她知道這件事雖先進文明,卻尚未被廣泛認同。
“你要是看著最好的朋友死在眼前,你也得去!你提議團體咨詢,你以為我為什么那么痛快地答應?我接觸過這個,我知道這個有用。小三年啊,我每禮拜去一次,好容易能接受‘他自殺不是我的錯’了,現(xiàn)在你告訴我,他是被謀殺的?開什么玩笑!”
“其實,自殺者身邊的人,都會有愧疚!痹挾颊f到這個份兒上,楠楠的態(tài)度也溫和起來,“你這種情況,確實愧疚更大一點。將近三年,這時間也蠻長的了!
“所以,比起‘失敗的勸說者’,你更不能接受自己是個‘可能被兇手愚弄的人’?”小查說話可不算客氣。
“我沒想這個!我只知道他就是自殺的,沒別的可能!”
“可如果,他不是自殺的,”瑩姐說起話來,一如她的小說風格,循循善誘,“你不就徹底解脫了嗎?”
老齊從奓毛狀態(tài)被安撫了,略想了想,好像覺得這事兒劃算,終于決定說出埋藏多年的秘密。
“‘五·一’長假,我沒出去,宅在家里打游戲,還發(fā)了短信問周欣要不要組隊。他半天沒回我,我就自己先玩著。大概下午兩點半的時候,手機響了,周欣回了消息,只有一句話:你養(yǎng)的玫瑰真好看。如果我跳下去,會不會砸壞它?
“我點開看的時候,其實是懵的,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然后突然就醒過謎兒來,跑到陽臺往上看,發(fā)現(xiàn)他在天臺上。我說了兩句‘你要干什么?別做傻事啊’,就跑進屋拿攝像機……”
配合著老齊的訴說,小查也點開了存在手機里的視頻。
屏幕上顯示出一個房間的場景,看著像臥室,純靜物,沒有人。更年輕的老齊的聲音在畫面外慌里慌張地報著警。
經(jīng)過幾個回合的詢問與確認,電話掛斷,畫面開始向陽臺逼近。抵達陽臺后,上揚,照到一個人,蹲在天臺的水泥圍欄上,頭緊緊扎在雙手摟緊的膝蓋里,含混的“嗚嗚”聲傳來,似是在哭。
原本盯著看的眾人紛紛做出一個瞇眼扭臉的動作,因為那人恰好背對著太陽,陽光刺目。
閃瞎眼的場景穩(wěn)定地持續(xù)著,老齊在大家看不見的地方絮絮叨叨著一些非專業(yè)人士勸慰自殺者的陳詞濫調,無非是“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有啥想不開的,下來,哥們兒陪你聊”之類,想也知道不會有用。
不知是不是被老齊給念煩了,那人保持姿勢不變地慢慢轉了180°,面向天臺內側,然后近乎一頭栽倒般,消失在了水泥圍欄彼端。
老齊又喚了“周欣”無數(shù)聲,一動不動的鏡頭似乎顯示著拍攝者的迷茫。一會兒以后,景物一陣搖晃,旋即快速移動起來。
“我看不見他,叫也不應,不知怎么辦,干脆上樓頂找他。他要是想跳,我就把他拽下來。”老齊從旁解說。
陰暗的樓道,因急掠而模糊到難以辨識的臺階、扶手與墻壁,下一個清晰的物品,是天臺的門。
“可惜,是鎖住的!
“推理小說里遇到密室,不都是撞門的嗎?”阿浩的意思是,作為推理愛好者,也該這么做。
“大哥,門是鐵的,我肩膀是肉的,你讓我撞?門后頭這么粗的鐵插棍……”老齊并攏兩指比劃著。
“可是這好奇怪!爆摻闶峭评碜骷依镫y得有生活常識的,“天臺一側有插銷,為什么?”
“一開始沒有。樓里的很多男人,在家抽煙會被趕到陽臺,他們就在陽臺上隔空聊天。聊不過癮,索性天臺一聚,再加一個插銷,就變成躲心靜的場所,逃避家庭的丈夫們的秘密基地。聽說還在上面烤過肉,沒少被人投訴!
視頻里的門被一只手不斷拍擊,老齊不停向門對面喊的話,如石沉大海。
婉轉悠揚的歌聲突兀地響起。記性好的都回憶起來,那是老齊大學時癡迷的一位抒情女歌手,喜歡到用她最風靡的曲目做了手機鈴聲。
當年的老齊在攝像機后面接了電話,開始了一番沒人聽得懂的關于“七號樓”還是“七門兒”的爭論。
“來出警的警官,大概是新來的,找不到地址。我們一直管這棟樓叫‘七門兒’,或者‘老七門兒’,約定俗成了,熟悉這片兒的都知道,我報案時也順嘴這么說的。實際上,規(guī)范的地址是‘七號樓’。所以,他走錯了路,找不到地方,來電話跟我爭論‘這附近就沒有七門兒’。我實在說服不了,就問了他的位置,自己下去接他!
又一通把沿途各色景物拋擲的狂奔,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亮光——樓門到了。
就在鏡頭即將移出樓門的一刻,一名身穿制服、全副裝備配置齊全的警官從樓門沖進來,看來迷路的他憑自己的力量找到了方向。
他如臨大敵般把老齊攔在樓里,一邊扭臉往樓外看,兩人爭執(zhí)起來。
“他看我拿著攝像機,把我當成了要去樓外拍攝的好事群眾。我當時還不明白,干嘛不讓我出去?我出去能拍著什么?外面有什么?然后突然恍悟,周欣一定已經(jīng)跳了……”
兵荒馬亂中,老齊終于澄清自己是報案人,警官依然勸止他出去圍觀,并開始聯(lián)系同事。
從畫面的變換看,絕望的老齊回到樓里,在臺階上坐下來,關閉了攝像機。確實,現(xiàn)在再拍下去,已無任何意義。
“警方大隊人馬趕來,封鎖了現(xiàn)場。一個警官問我‘他是從哪兒跳的’,我就帶他上了天臺。那兒留著周欣的手機,手機下壓著他的遺書。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回的家。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個小時,我不確定,我突然想起去看手機。手機上有一條短信,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我父母就拜托了……’”
一股難言的沉重襲來。
楠楠是最快蘇醒的那個:
“最開始來的那個警察,蠻奇怪的。他一直往樓外看,在看什么?”
“看……現(xiàn)場。”老齊說得艱難,旁人也紛紛擺出一張頭皮發(fā)麻不敢聽的臉,“他落地的地方,就在樓門附近,也就幾米!
“我去過他家,我記得你們那棟樓。陽臺是在這邊,樓門是在這邊,”楠楠兩手支起,搭了個直角,“所以,他一開始站上了陽臺這側,真跳時,換了90°外的另一側?”
嚴重路癡的小查,學著楠楠的樣子比劃了半天,對照著手機里的現(xiàn)場照片和回放的老齊視頻,終于大致搞懂了楠楠的意思。
“我也參與過幾次跳樓自殺者的危機干預——他們要么是站上去就不肯下來,直到被勸服;要么頻繁反覆,想跳了站上去,猶豫了退下來,又想跳再站上去,除非有外力干涉,比如某個心急的沖上去想拽他下來他被迫躲遠,否則不會換地方。不,我不確定,也許是我見識得太少,我得回去多查幾篇論文……”楠楠繼續(xù)喃喃自語。
“別管什么論文了!大家沒發(fā)現(xiàn)最關鍵的問題嗎?”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的瑩姐急迫地開始語無倫次,“門!是門!”看大家還是不懂,索性轉向老齊,“你帶警方上天臺,你們怎么進去的?”
“一推門就進……”
老齊自己說著也覺得不對了。大伙兒也紛紛反應過來:
“對呀!第一次上去,門從里面插;第二次去,門就開了?”
“警方破拆的?”阿浩提出了合理推測。
小查緊急查閱手機:
“不,記錄里沒寫。是沒拆呢,還是拆了沒記呢?”
“可是不對呀。我們樓就一個樓梯,我坐在一樓臺階正當中,如果有人上天臺,從我身邊都未必擠得過去。我就記得我一直在那兒坐著,沒人示意我靠邊。不過……”
“不過,以你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你并不確信對不對?”楠楠是專業(yè)的。
“不對,警方肯定沒破拆!”小查是另一方面的專業(yè),“老齊報警時沒說地點,在那個警官讓老齊帶路之前,警方都不知道跳樓的地方是天臺,難道會去提前破拆?這不合邏輯!”
“問題是,也許當時老齊領人上去,撞了鎖,警方讓他去一邊等著,現(xiàn)場破拆,然后一塊進去。而老齊只記得推門進入的那一刻,缺失了之前的一段關鍵記憶。以他當時的創(chuàng)傷程度,這完全有可能!
楠楠說到一半時,老齊便想插言反駁,但聽到最后自己也二乎了,倒閉嘴什么也沒說。
“咱好不容易抓到個確定的疑點,你現(xiàn)在告訴我,證人當時腦子糊涂?這是要急死我?那你說怎么辦?”
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理的問題,小查找楠楠解決,也算對口。楠楠不負所望,沉吟片刻還真想到了辦法:
“老齊當時的記憶靠不住,但后來的,可信度就高了;若有旁證,就更高。”她轉向老齊,“你還記得嗎?社長出事幾天后,我想看看他最后待過的地方,就去了你家樓頂……”
“記得。當時正好警方調查結束了,我也想上去看看。咱倆在天臺碰上了,還聊過兩句。所以呢?”
“如果之前警方破拆過這扇門,那咱們當時看到的門,一定是變形的、插銷斷裂的,或這些破損的部位汰舊換新過的。讓我們試著想起來!”
回溯多年前的情境,心理學有專門的技術。楠楠錄下了引導語,與老齊一起進入了催眠狀態(tài)。以“混著塵埃的槐花香”為媒介,“天臺圍欄被太陽曬出的溫暖”為橋梁,在記憶里穿越了時空。兩人同時驚醒,確認了那是一扇陳舊卻絕對全須全尾的門。
“所以這是怎么回事?周欣跳樓前,特意打開了天臺門?”阿浩一臉荒謬。
“他當然不會這么做。一定是有個人,在他跳樓后,從里面拔開插銷,走了出來!
瑩姐一句普普通通的話,竟令眾人毛骨悚然。
“看咱們證明了什么!先是有個人案發(fā)前去了現(xiàn)場,現(xiàn)在又有個人案發(fā)后離開現(xiàn)場!毙〔榭偨Y,“這……瑩姐你怎么看?”
被問到的人轉向了老齊:
“這不是你的錯。兇手太狡猾。他利用了你!
“可是為什么?”
“如果周欣不明不白地墜樓,警方會按謀殺來調查。但若有你這個目擊者,警方就更傾向于自殺。這無疑會讓兇手輕松很多!
“可我沒覺得……”
“這么說吧。你收到周欣的短信,發(fā)現(xiàn)他要跳樓,為什么沒直接上樓找他?”
“因為,他可能從自己家——也就是七樓跳,也可能在樓頂跳。我不知去哪兒找他!
“那你跑去自家陽臺干什么?”
“為了往上看他。短信里說了,他站在能看見玫瑰的地方,玫瑰養(yǎng)在陽臺……”老齊突然明白過來,“等等,他故意引我去天臺的?為了讓我作證?短信是兇手發(fā)的?”
瑩姐點頭:
“你看見的,也是兇手。逆著刺眼的陽光,你無法辨認那個蜷成一團、臉扎在膝蓋里、只發(fā)出‘嗚嗚’聲的人是不是周欣。他跳下圍欄的動作非常奇怪,保持著蹲姿轉向里側然后再跳。他既不敢直接站起,也不敢動作太大,怕露出破綻!
“而欣哥早就被他控制了?喪失意識什么的?”
“還帶上了天臺。兇手從你視野里消失后,就來到周欣身邊,把他之前互換的衣服又換了回來!
“換衣服?”
“兇手在你面前冒充周欣,肯定要穿周欣的衣服;然后換回來,讓他穿著墜樓。這里有個細節(jié):五月天,大家穿單褂。陽臺上風吹日曬,肯定很多土。如果把昏迷的周欣直接放在地上換衣服,他被衣服遮蓋的皮膚就會沾上很多土。警方也許會發(fā)現(xiàn)異常。所以兇手該怎么做?”
“床單!”小查聯(lián)系起來了,“把女鄰居的床單鋪在地上讓欣哥躺,事后撲撣撲撣掛回去,就像誰不小心弄掉了!
“沒錯。兇手還在換衣服,老齊已經(jīng)在外面敲門了,當然不能讓他進來。門后的插銷早就插妥了。”
“稍等。這里有點不對!碑斈甑那瞄T人提出異議,“兇手必須等我離開,才能從里面出來,對吧?可是出警的警官迷路、我下去為他帶路,這完全是意外。如果我一直站在門口,警官上來跟我匯合,不就把他堵在里頭了?”
“咱們推算一下時間,周欣墜樓應該發(fā)生在你跑下樓梯的過程中,他最后的短信——只要兇手稍有智商——就該發(fā)送在扔他下樓之前。試想,當時沒有問路電話,你就會站在天臺門外受到那條短信。那時你看到‘即將自殺’的他請求你照料雙親,會怎么做?”
老齊恍然:
“會下七樓,去他家,找他父母!我當時勢單力孤,束手無策,誰要是給我指個外援,我絕對會去搬救兵的!
“他父母想來不會在家,但你發(fā)現(xiàn)時已被調虎離山了。聽得門外沒了動靜,兇手要扔周欣下樓,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小事。老齊,你在陽臺拍攝時,用了三腳架吧?手持不可能那么穩(wěn)!崩淆R點頭確認,“兇手蹲在圍欄上時,通過腿縫看到了這一點。此時他不能確定,那臺攝像機是跟著你走,還是被你留在了陽臺上。如果是后者,他探頭確認會被拍到,把周欣從原處扔下去會被記錄存證……”
“所以,他換了肯定沒有攝像機的另一邊!遍步饣罅。
“最后,兇手環(huán)顧了一遍掛回去的床單,布置好的手機和遺書,沒什么遺漏,就開門出去,避開警方與老齊,逃離了!
推理作家,是一種說胡話也會被人相信的生物,何況瑩姐言之有理。
“能做到這一切的兇手,必須滿足幾個條件:”小查接力推理,“一、有社團T恤;二、身形與社長相仿!
“滿足第一條的,都在這屋里;加上第二條,排除效果也不明顯。當年,在座三位男士,與社長身高差正負兩厘米,沒有太胖太瘦的,差不多樣式的男士學生頭,史稱‘推理社F4’,蹲著分不出誰是誰。就算是我,個子高又沒什么身材,要冒充社長也不是不行!遍止,一視同仁,“真正不可能的,只有瑩姐,摻銒尚×岘,一看就小一號。而且咱那T恤尺碼偏小,穿在身上緊緊繃著,Logo在差不多腰的位置,摻隳茄烤條,證人看不出是女的?那不是白內障,是瞎。咱還是不在場證明吧!
楠楠那天的去向早已申明;拍攝者老齊自然不可疑;小查記得不確切,但根據(jù)歷年習慣該是在串親戚。這一下,等于把阿浩架在火上烤了。
“我……我真的不記得了!崩虾萌思背鲆活^的汗,“七年了,誰記得住?別為難我了成嗎?”
“我記得住。那天咱倆在一起啊!蓖耆珶o辜的瑩姐跳出來作證了?窗⒑埔荒樏悦#孟襁不想領情,便說得更具體,“只要放長假,我都會回老家。那年‘五·一’,你是旅游還是干什么,也到了蘇州。咱倆中午在街上碰見,我還請你吃了飯呢!
“哦哦哦。那水晶蹄髈,還有荷葉粉蒸肉,真是太好吃了。”美食終于激活了記憶。
于是場面愈發(fā)尷尬起來。嫌疑人只有這些,個個不在場,此時只好研究誰的證明更不可靠。瑩姐和阿浩千里之外大眼瞪小眼總不會錯,剩下三選一,猜兇手。
“要不小查你再想想,真是串親戚?”楠楠首先發(fā)難,“就算是,親屬作證,行不行啊?”
“我倒覺得楠楠你更可疑!毙〔橐闳环磽簦傲x工活動這種事,誰沒參加過?一開始露個面,晃悠晃悠刷刷存在,中途溜號,辦完事悄悄潛回去,誰發(fā)現(xiàn)得了?你也說了,你冒充欣哥沒問題。但不能直接冒充,你倆發(fā)型不一樣。所以你必須先去剃一個和他一樣的頭。但案發(fā)后頂著個男士發(fā)型來上學就可疑了,所以只好再進理發(fā)店,借口白血病患兒剃個光頭!
“你們倆好好辯,反正沒我什么事兒了。”
沾沾自喜于置身之外的老齊多了一句嘴,引火燒身,本來針鋒相對的兩人倒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
“不對。任何人做兇手,都只需要你當證人。只有你自己是兇手,才需要錄視頻排除嫌疑。”
“錄視頻的原因我已經(jīng)解釋過了……”
“那我問你,你報警為什么在屋里報?”
“我回屋拿攝像機。拿完想回陽臺,又害怕當著周欣面報警會刺激他覺得時不我待趕緊跳……”
“拍視頻倒不怕刺激他?而且,如果不是早布置好,陽臺怎么會有三腳架?”
“因為陽臺的花開了,我頭一天架上機器拍過一段落在花上的蝴蝶。”
“然后攝像機收回屋里,架子扔在外頭?”
“機器我得拿到電腦邊倒騰視頻,架子懶得收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拿著機器走上陽臺,可拍著兇手在樓頂了。怎么著?我還得找個幫兇!
“不用,定制一個假人就行。這么通俗的電影道具,借助阿姨的人脈不難搞到。你把機器架好,在旁邊播放提前錄制的勸慰聲,自己離開去了天臺,躲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將假人轉轉轉拽下來。動作古怪僵硬,因為那不是人!
“然后我給真人假人換衣服,扔周欣,布置現(xiàn)場,跑回自家陽臺?從天臺的人消失,到我手持攝像機開始跑動,那么點工夫,你自己算算夠嗎?”
“夠。周欣有什么樣的衣服,你能不知道嗎?你們可是鄰居啊。提前買一套一樣的又不難。周欣和假人一開始就穿一樣的,就不用換了。你扔周欣時攝像機還架著,所以得換另一邊扔!
“而且你最熟悉現(xiàn)場環(huán)境,就住在那棟樓里,有條件提前排練幾遍呢!
小查和楠楠說相聲般一搭一唱,老齊近乎啞口無言,半晌琢磨出一句:
“我在外面敲門,門是鎖著的!
“根本沒鎖。你只是要證明你沒上過天臺!
“那最后的短信怎么說?”
“周欣的手機一直在你手里。你坐在樓梯上,關閉攝像機,飛速跑上天臺,放好手機和遺書再下來。”
“噢,我先扔周欣,后發(fā)短信。警察一看,這自殺的鬧了鬼了。我吃飽了撐的?”
“這時間差,撐死不到一分鐘。只要不是有個人,周欣一墜樓立刻發(fā)現(xiàn),立刻報警,這漏洞就不會暴露。而那時,外頭根本沒什么人吧。不然,已距離不遠的迷路警官順手從路上抓個人就能打聽出‘老七門兒’,還用電話你?悶熱的午后,大伙兒都不愛出門,中年人早上帶孩子出去玩還沒回來,年輕人宅在家里,老人除了收衣服的都在午睡!
“那也只是概率低,不是絕對安全。萬一運氣不好,不是搬石頭砸自己腳?這短信我不發(fā)行不行?發(fā)它我圖啥?”
“雙保險。周欣要么是自殺,要么有個冒充他的兇手。反正不是你!
兩個嘴皮子最厲害的人聯(lián)手,眼瞧著要把老齊釘死在十字架上。
“你們好了吧?!”副社長如大學時一般,永遠的圓場,“為了欣哥的死,大家挺好的交情,失聯(lián)了這么多年,F(xiàn)在好容易重聚了,怎么著?還要推舉出個兇手來?”
“疑點客觀存在,總要有個解釋!
“瑩姐,我其實不想說,但你的推理有幾點不妥。其一,兇手為什么一個人往天臺去?他和欣哥約在天臺見面?”
“不,周欣不喜歡陽光直射的戶外。我傾向于他邀請兇手來家里,然后被兇手控制……”
“兇手控制了他,不該搬著他上天臺嗎?為什么證人看到兇手單撥一個?”
“周欣喪失意識后,兇手獨自去了天臺。因為那里近似公共活動場所,他總要確定沒人再上頭烤肉!
“好,我被你說服了。那其二,兇手去殺人,為什么穿社團T恤?咱那T恤,巴掌大的Logo,很不低調。萬一證人多看一眼,早就漏了。要是我,肯定穿辨識度低的,比如沒圖案的純色衣服。其三,你總說社長被兇手‘控制’,怎么控制?打暈會有傷,迷昏得用藥,警方不做尸檢的嗎?其四,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遺書,難道是兇手偽造的?筆跡鑒定專家也不是吃干飯的呀!
瑩姐想了想無法回答,只好反問:
“那你認為……”
“你們就沒想過,欣哥真是自殺嗎?證人看見的走上天臺的人,就是他。他要自殺,可能都站上去了,又下來。因為他想換一身更好的衣服去迎接死亡!边@似乎在暗示他當時穿的社團T恤不夠好,感情上不易為大家所接受,阿浩便從善如流地換了說法,“畢竟,社團T恤是社長的最愛,他肯定不希望它濺上血對不對?他換了衣服,寫好遺書,拿著手機去了天臺,給他最好的哥們兒發(fā)消息……”
“不是說真正想自殺的人不會告訴別人嗎?就像會咬人的狗不叫……”
“這是對自殺者最常見的誤解。”楠楠糾正小查,“絕大多數(shù)自殺者,都會明確地說出來,釋放一種求救的信號。”
“社長讓最好的哥們兒來救他,”阿浩順著說下去,“又好像不太聽勸。老齊追上去,又撞了鎖。既希望人救,又不想人救,這可能嗎,楠楠?”
“完全……可能!事實上,自殺者始終被‘死’和‘不死’兩個念頭拉扯著,很矛盾的!
“會矛盾到跳樓前特意拔開插銷?難道……”小查也進入了“欣哥是自殺”的節(jié)奏,“他當時心思有所松動,打開門想放老齊進來,恰好老齊離開去帶路。”
“不是不是。”阿浩用眼神暗示這對老齊太沉重,“你想,社長留了遺書,他肯定想讓人看到啊,所以臨跳之前開了門。社長人這么好,不愛給人添麻煩的!
“那換邊跳樓……”
“怕砸壞玫瑰花。”
對于一個為大家所敬愛的人,你把他說得這樣那樣好,哪怕好得有些蹊蹺,也會被無障礙接受。只不過,一開始官方結論就是自殺,大伙兒追究了半天又回到自殺,總有些不太甘心。
“各位,我還是相信警方的。就算證人證言是各種巧合誤會了,天臺門是容易忽略的思維盲點,但我認為,警方肯定不會只看這兩項就斷定自殺,肯定還有別的證據(jù)。小查?”
“沒錯,還有一萬個自殺的理由!毙〔椴殚喪謾C,“第一、遺書,內容顯示他有抑郁癥,筆跡鑒定無誤。第二、死者生前深陷失戀的痛苦。”
“這是我說的!卑⒑迫跞醯嘏e手,“那天我回到宿舍,欣哥滿身酒氣,已經(jīng)躺地上了。我把他搬上床,他抱著我不撒手,嘴里說著些一聽就是失戀的情話,還叫名字……”
大家跟著阿浩,把目光齊齊投向瑩姐。
“你的成名作里,”讀者老齊發(fā)言,“那個女偵探,有個跳樓自殺的愛人。兩人本是雙向暗戀,兩情相悅,男人表白時,卻被她拒絕了。因為她有個精神分裂的姑姑,她總害怕那是自己的未來!
瑩姐一言不發(fā)。
“那天還發(fā)生了一件特詭異的事——欣哥居然把他那個獎杯送給我了!我以為他酒醒之后必然后悔,就主動還給他,結果他沒要!
周欣曾玩票性質地參加過一檔競猜答題的真人秀,不料過關斬將,捧了個獎杯回來,寶貝得不行。
“那個獎杯呀,對他意義重大!爆摻憬K于開口,“大家知道,他一直在學校的心理輔導室?guī)兔Γ缭缇头e累資歷考下了二級咨詢師!遍獞涯畹馗袊@“那時考試還沒取消啊”,“他在真人秀大出風頭,被一家心理機構看中,提前錄取,并歡迎他去實習。他興沖沖地告訴我這些,然后跟我表白。我說:‘不!彼湎聹I來。
小查不忍睹,把目光投向楠楠:
“奇怪,得到工作和實習機會,這不是好事嗎?為什么警方?jīng)]覺得他前途光明,不會自殺?”
“無論好事壞事,對人構成刺激的,都算壓力。比如,一個人喪親同時中彩票,并不能正負相抵,而是倆壓力疊加。警方可能倒覺得他壓力大。”楠楠科普,“還有獎杯送阿浩,這是再鮮明不過的自殺預告。一個人把平時絕不肯放手的命根子都慷慨大放送了,絕對是要出事!
“對不起,我要是懂一點心理學……”
“我倒是懂啊,不也沒用嗎?他有一天跟我探討了幾個小時的自殺,我明知道自殺者會談論自殺的,可我們心理學就是研究這個的,我以為只是學術討論。最后他很惆悵地說:‘我們學心理咨詢,真的有用嗎?’”
“警方根據(jù)你的證言,總結了第三條‘對職業(yè)前景絕望’。心理輔導室的老師也作證說,他借走了大量關于抑郁癥的書,可能想自我療愈。不過這調查人員厚此薄彼啊,我明明跟他們說‘欣哥整天歡蹦亂跳,沒愁事’,怎么不被采信呢?”
“你那種夸張的表達適得其反。講道理,誰會一點煩惱沒有呢?現(xiàn)在的理論認為,沒有純粹的抑郁和躁狂,都是一會兒抑郁、一會兒躁狂的雙向障礙。你看那些抑郁自殺的天才演員,他們鏡頭前那種戲瘋子一樣的表現(xiàn),其實就是躁狂。你口中的欣哥,也是躁狂。”
“我這張嘴呀!”小查自抽一記,“最后一條,‘案發(fā)前死者曾少量飲酒,可能助他下定了決心’!
“酒?”瑩姐幾乎跳起來,“周欣他體質特異,都不是‘一杯倒’,而是‘一口倒’。他被我拒絕后,要了酒,真的只喝了一口,就趴桌上不動了。我沒辦法,還是打電話麻煩老齊來接他回家的!崩淆R表示記得這事,“這不就是尸檢也查不出的麻醉劑?”
阿浩提出的幾個不妥,貌似破了一個,但還剩更多,尤其是遺書這無可辯駁的鐵證。大家理解瑩姐的心態(tài),她害怕周欣的自殺可能與自己的拒絕有關,所以一門心思要論證謀殺。幾個人交換過眼色,開始拐彎抹角地勸她接受現(xiàn)實。
“其實,欣哥的體質未必如此。心理學講‘成癮’時講過酒精,醉酒需要的量和心情有關。所以說‘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挺理解他臨終前為什么會關注到那盆玫瑰,因為‘失戀’的花語反映了他的心緒。”
楠楠有些艱難地字斟句酌,小查也表示了贊同。
“或者可能更簡單。”阿浩給出了更人性的解釋,“瑩姐,他喜歡你。被你拒絕后,他唯一體面的做法就是平靜地站起來離開,可是他舍不得你,他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所以他假裝……能理解嗎?”
瑩姐嘗試理解了一下,想到了一個旁證:
“阿浩你也見過他醉酒,你知道他的酒量多大?”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天是社團義賣,活動結束大家分開走的,我先去上了自習,回宿舍時他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我哪兒知道他喝了多少?”
“哦,是那次啊,我記得后續(xù)。”楠楠補充,“義賣第二天,很少遲到的欣哥晚了半小時去上課,老師那白眼翻的,我趕緊招呼他來我旁邊坐。他坐下后,哇,一股酒氣!他還說:‘虧得有阿浩,不然昨晚睡地下了!铱此弦鲁读舜罂谧,問怎么回事,他說宿醉,早起上廁所掛在隔間門上撕破的。”
“我懂了!”瑩姐又興奮起來,“義賣之后他就醉了,可能一夜沒換衣服,所以第二天早上撕破的,還是頭一天穿的。義賣那天,大家統(tǒng)一穿的社團T恤,周欣的社團T恤在那天之后就壞掉了!而兇手為什么穿高調的社團T恤,也可以解釋了。按照兇手的計劃,他在天臺滯留時間越長,風險越大,所以要盡量省去換衣環(huán)節(jié)。解決的辦法就是,一開始就穿同樣的衣服。兇手跟周欣有一件肯定同樣的衣服,就是社團T恤。他用酒精撂倒周欣后,想從衣柜里找出社團T恤給他換上,卻發(fā)現(xiàn)衣服沒法穿了。”
大家還跟著瑩姐揣摩兇手,小查卻更進一步地點破了:
“那反過來想,欣哥的衣服早就壞了,證人看見的肯定不是欣哥!一定有個別人攪和在里面。那遺書是怎么回事?”
小查調出圖片,給眾人傳閱。
周欣的字說不上漂亮,但自成一體,不用鑒定專家,熟悉的人一看便知出自他的手筆。“早醒、睡不著、痛苦、絕望、無趣、活著沒用、自殺”,一個個孤零零的詞布滿了整張A4紙,有的上傾,有的下斜,幾乎絞纏在一起;瘋狂的連筆,似乎昭示著書寫時繚亂的感受。這不算一封文理通順的遺書,更近乎某個晦暗時刻的心情手記,但沒人懷疑作者真的想自殺。
“不,這不是遺書!”手機傳到楠楠手里,終于有了突破,“是案例記錄!”看大家不懂,“欣哥得到了實習機會,他去了,他接到人生中第一個案例。對新手咨詢師來說,對方一個小時透露的信息量過大,根本記不住。有一個變通的辦法,拿夾板夾上一張白紙,跟求助者說明:‘我會記下一些關鍵詞來輔助記憶,咨詢結束您可以把這張紙帶走!芏嗳藭X得紙上的內容沒什么價值,也不會導致泄密,不介意把它留在咨詢師手里。過度連筆是因為他必須快寫,趕上對方傾訴的速度。他眼睛看著對方,手下在盲寫,所以導致傾斜。而從他記錄的內容看,該求助者可能是抑郁癥,并有自殺意向。于是他借閱了相關書籍做參考,并和我探討自殺,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按照《精神衛(wèi)生法》,抑郁癥需要吃藥,咨詢師沒有治療權限,只能轉介給精神病院。我從業(yè)后也時常碰到同樣的問題——咱們這里不重視心理健康,小毛病總覺得自己能扛,熬成大問題扛不住了來咨詢,一看,都夠去安定住院的了。我也很想感嘆:‘我們各種技能一身本領,最后成了個中介?學咨詢真的有用嗎?我們真能幫到人嗎?’”
大家都明白了——兇手偷了一張案例記錄冒充遺書。其實周欣從沒有抑郁癥,也從未想自殺。
至此,一切謎團破解,只剩揪出兇手。眾人震驚之余正要乘勝追擊,忽聽一聲異響,瑩姐從椅子上滑跪在地,手捂著胸口,額頭涌出豆大的汗珠,“呼哧呼哧”好像喘不上氣!
“驚恐發(fā)作?!”楠楠驚呼著過去攙扶。
瑩姐躺在楠楠懷里,手掙扎著在頭頂拍摸,喉嚨里硬擠出幾個字:
“那時……為什么……那么說……”
老齊四下一踅摸,一把抄起之前買來當零食的糖炒栗子,“稀里嘩啦”倒了一地,空紙袋往瑩姐口鼻上一扣:
“呼吸!”
瑩姐攝入了幾口加濃的二氧化碳,漸漸平靜下來,全身癱軟。兩位專業(yè)人士扶她進臥室休息。她一邊走一邊虛弱地吐字:
“楠楠,頭發(fā)……在哪兒……”
“身體要緊,你先躺下休息,好了再說。”
安置好了瑩姐,楠楠回到一墻之隔的客廳時,剩下兩人還在收拾滿地的栗子。等老齊出來,一切已整理妥當,三個人好好坐在椅子上了。
大家公認瑩姐是確定了“周欣絕非自殺”太過激動,而且不須專業(yè)人士,誰都能從她那些神經(jīng)質的小動作看出她有過度焦慮的底子,會急性發(fā)作不足為奇。結束了避免里屋聽見的低聲討論,開始了中場休息式的閑談——大伙兒都喜歡楠楠講的行業(yè)趣聞,驚訝于阿浩這樣死宅的純技術居然做了銷售,一起調侃小查永遠失敗的戀情,并為老齊妻子腹中即將誕生的孩子送上祝福。
這是一個詭異的場景,所有人都知道這里有殺害周欣的兇手,但真面對某個人說話時,又覺得那是大學時的好朋友。暴風雨前的寧靜。只要瑩姐狀態(tài)恢復,下半場哨聲響起,兇手就會誕生。
“好了!
楠楠算著時間,想瑩姐已經(jīng)歇過來,便進去喚她。
一聲尖叫響起!
三人沖進臥室,楠楠呆立床邊,摻愕纳眢w扭曲在被子里,被纏在她頸上的枕巾勒死了!
小查打電話叫了同事,叮囑著“什么都不許碰”,將一行人領出了套間。等坐定在樓道的休息區(qū),他便發(fā)作了:
“誰?到底是誰?就隔一堵墻,外面坐著我這警察,殺人?瘋了吧?”
大家勸他冷靜,并開始核算誰有動手機會。
誰都有。
老齊曾在臥室滯留,他的解釋是,之前援救過瑩姐,按職業(yè)習慣要流動水洗三遍手。楠楠獨自去叫起,出于性別原因,其他人進去都不方便。其余兩人曾去過門開在臥室的衛(wèi)生間,時間都不短。小查是上大號,阿浩“不小心弄在外頭,只好搞衛(wèi)生”的理由就太扯了。
“我單手搜索,眼睛看手機,所以沒注意!卑⒑普f罷轉守為攻,“兇手之所以火線殺人,因為他不得不,等瑩姐醒來晚了。她最后的話,‘那時為什么那么說’,瑩姐聽出來了,剛才的討論中,有人說漏嘴了!”
“誰?!”
“楠楠!你說那盆玫瑰花語是‘失戀’,我就奇怪了,玫瑰不是象征‘愛情’嗎?所以剛才查了下,原來不同顏色的玫瑰花語不同,代表失戀的是黃玫瑰。你怎么知道那盆玫瑰是黃色?”
“因為和老齊天臺巧遇那天,他送了一盆黃玫瑰給我。我驚詫呀,咱倆什么關系送玫瑰?趕緊上網(wǎng)查花語,查完還是忐忑。今天我知道他的創(chuàng)傷中有玫瑰,瞬間理解他一定是不想看著傷心才會緊急送人。”
楠楠看向老齊,后者點了頭。
“那小查!你也對黃玫瑰表示了贊同,你又為什么知道?”
小查點開老齊視頻,前后拖拽,暫停,定格的畫面邊角有星點的黃。
“上陽臺時鏡頭捎到的。我之前是用電腦屏幕一幀一幀看的,賊清楚!
“可是,我想不出還有誰失言了!
“別誤導大家了!最可疑的不是你嗎?”楠楠單刀直入,打破了其他人絞盡腦汁的回憶,“如果欣哥不是自殺,他怎么舍得把獎杯送你呢?如果那天你陪他喝酒就會知道他的酒量,一個宿舍也更容易偷到咨詢記錄。而且,按照瑩姐的推理,兇手不知道周欣的社團T恤扯破了,所以不會是親眼見過的我。沒賣出去的T恤都堆在老齊家,如果他行兇時發(fā)現(xiàn)周欣那件不能穿,可以立刻找出一件新的給他穿著跳樓,問起就說‘社長那件破了,找我換了一件’。而小查,要不是他提供警方記錄,這個案子根本無從翻起。”
“可我有不在場證明,摻阌H口作證……”
“這就是你殺她的原因!大家剛才聽見了嗎?她問我她的‘頭發(fā)在哪兒’!
“她為欣哥剪過頭發(fā),是問剪下的那縷頭發(fā)收藏在哪兒?”
“不。她曾瘋狂地拍摸頭頂,她在找那撮像柯南一樣短短滋著的頭發(fā)!
“開玩笑!七年了,那撮頭發(fā)早就長得跟旁邊的一樣長,混在一起看不出來了!
“也許我們不知道她對欣哥的感情有多深,也無法想象她的創(chuàng)傷。欣哥的死讓她的定向力出了問題——只要涉及這件事,她的時間就可能混淆。所以她為你作證時,你就像完全不知道這事。她如此言之鑿鑿,我猜你們在一起,是欣哥死后某年的‘五·一’;‘那時為什么那么說’,是她回憶起了你們吃水晶蹄髈時的對話,對話內容與她的認知產(chǎn)生了抵觸。她發(fā)現(xiàn)了,但暫時沒想明白,人很難駁斥大腦的欺騙。合理推測一下當時的場景,你們會避諱談欣哥,最多聊些近況。她也許對你個御宅族出來旅游感到好奇,身為銷售的你可能回答‘出差’。她倒地前,我正長篇大論抱怨我的職業(yè),她可能由此想到了你的感慨,進而發(fā)現(xiàn)‘出差’不是學生的生活,那不是案發(fā)的‘五·一’。而自從她不知不覺替你作了偽證,她就必須死,越快越好。只要她想起來,冒認不在場證明的你就面臨末日。我只是不懂,你為什么要殺周欣?”
阿浩沉默不語,似在衡量利弊。最終他嘆口氣,吐出一句:
“你們都沒看那期節(jié)目。黃玫瑰的花語,那是他反敗為勝的一道題!
“是了,你冒再大風險也要占有真人秀的獎杯。難道……最初,想報名參賽的人是你?”
就像第一個要參加推理社團的也是他。
也許,這就是他和周欣的相處模式——他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但他不敢;周欣敢,于是得到一切。
阿浩的嘴唇緊抿著,半晌顫抖著分開,似要說什么。
外面響起了警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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