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兩個獨一無二的人相遇了。這是一場命運的邂逅。
　　“哨兵？”
　　“向導？”
　　他們像被一種莫名的力量牽引，不自覺地向對方靠近。他們各自的精神動物，也更加迅速地湊到一塊，試探性地彼此嗅聞后，開始互相舔舐。
　　“噢，它真漂亮！”向導蹲下身子，撫摸著那只雄健的白虎，“它叫什么名字？哦，我想我知道了——‘國王’！一點都沒錯，非常合適，再合適不過！”
　　“我感覺到了——你的意識剛剛進入了我的精神領域！這就是向導的讀心能力嗎？真是太美妙了！我猜你一定讀到了，我正發(fā)自內心地贊美你的三花貓多么嫵媚多情！”
　　“我有告訴過你，它的名字叫‘公主’嗎？”
　　向導挑著眼角向上望著。哨兵緊挨著向導蹲下來，一把抱起了三花貓。
　　“‘國王’和‘公主’，真是天生一對！我想它們生而相屬，我們也一樣。你，合該是我的！”
　　“我當然是你的！能有一只白虎作為精神動物，你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哨兵！”
　　“當然！我的精力、體力和感官遠比一般哨兵更加強大——你看塔里充斥著大量白色、被燈管嗡鳴之類的‘白噪音’包圍，就是為了保護我們敏銳的感官；但由于天資的關系，對我的保護作用十分有限。我這樣的人，更容易陷入感知過載、導致崩潰，也就更需要向導的精神撫慰。說實話，之前介紹人說我受訓已滿三年、19歲了可以去尋找伴侶時，我本來是抵觸的，我本心里并不相信這世上有恰巧適合我的人�？墒悄恪艺鏇]想到——一個奇跡！”
　　“你對我來說，同樣是個奇跡！我也是受訓結束，來找自己的命中注定！你我生命相契，就應該在一起！哦，我已經(jīng)忍不住開始設想我們美好的遠景了！我知道，你有過分集中于一種感官就無法注意到周遭其他的毛病——哨兵都有這個毛病，而這對你們來說非常危險。但以后有了我，你就不用擔心了。我的向導能力也是很厲害的呦！我們結合后，一起從塔畢業(yè)，轉入公會服役，我相信以你我的本領不會是A、B、C、D，而一定會被評定為最高的S級。我們將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生活資源，比如擁有自己的小屋而不必和一群人擠在集體營地。也許我們可以孕育孩子，我們的小寶貝可能是哨兵，可能是向導，也可能是普通人。等服役到了五年年限就退役，或者我們太優(yōu)秀會被他們挽留多干一段時間？然后只要定期跟塔保持聯(lián)絡，我們就可以融入普通人中間，過美好的退役生活了�！�
　　“這種未來真是令人期待！但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兩人盤坐在地上——哨兵一手抱著貓，一手伸過去，握住向導的手，“當務之急是你我的結合。關于這件事，我想已經(jīng)達成共識了？”
　　“毫無異議~”

　　單向玻璃墻后。
　　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年輕人并肩而立，一起注視著白色房間里那對相依相偎的情侶。
　　“你都看見了�！蹦觊L者講解道，“這兩位就是最典型的病例，簡直是教科書級的�！�
　　年輕的那個一臉困惑：
　　“對不起，老師，我不太明白……他們看起來，相當真摯……呃，還有美麗�！�
　　“那并不足以動搖任何診斷。你看自稱‘哨兵’的那個，自述可以聽到燈管嗡鳴的聲音并且認為是噪音級別，不能吃刺激性哪怕略帶厚味的食物，不能穿稍微粗糙點的衣服，否則就會造成嚴重的感官痛苦，這是明顯的‘感覺過敏’癥狀；偶爾發(fā)生的‘過于專注一件事情而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是典型的‘注意狹窄’；而所謂‘感知過載’，腦子里充塞著過多的信息導致混亂，這很像‘思維障礙’，具體是哪種視情況而定；而其引以為傲的精力充沛、體力過人，則是著名的‘躁狂發(fā)作’。所有癥狀中最具臨床意義的，是其聲稱能聽到數(shù)公里外的聲音，這無疑是幻聽；以及與所謂‘向導’共有的——認為自己身邊跟著精神動物，看他們撫摸空氣的動作應該還是只大型貓科——幻視，還有‘堅定認為自己不是普通人，遠比普通人強大和稀有’的——夸大妄想。這些都是典型的精神病性癥狀，可以確診為精神分裂癥。由于這些患者發(fā)病的時間都在青春期——他們所謂的‘覺醒’，專家們正在研究這是不是一種全新的精神分裂癥青春型。”
　　“問題是，老師，人群中1/4的人都主張自己是相同的情況，而且他們對‘哨兵’、‘向導’的認識完全一致。這要怎么解釋？”
　　“人類的既往史中，有過群體性的癔癥，群體性的夢游，群體性的妄想更是屢見不鮮——比如世界末日什么的，那么，出現(xiàn)具有相同癥狀的群體性精神分裂，想來也不足為奇�！�
　　“可是，他們互相結合或與普通人結合，會生下同樣的‘哨兵’或‘向導’。這又是怎么回事？”
　　“他們也可能生下普通人，不是嗎？你是我的學生，我難道沒有教過你，精神分裂癥有一定的遺傳概率？”
　　“不，我還是不能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a生出如此高度一致甚至完全重合的妄想。他們何以能夠辨識對方？如果他們彼此間的想象世界有一絲一毫的出入，他們會產生爭執(zhí)，而不是如此親密�！�
　　“他們不會發(fā)生爭執(zhí)�！诒氲幕颊叨季哂袠O強的侵犯性，而‘向導’妄想的患者則有極好的依從性——這都是他們人格障礙中的一個方面。這樣兩個人的關系，必然是一方操控一方服從，你所看到的‘一致’不過是‘向導’單方面的無限度妥協(xié)。至于他們之間的互認——很多其他類型精神異常的患者之間，也可以精準地辨識對方。”
　　“那‘哨兵’‘向導’結合后，‘哨兵’的情緒和癥狀確實有較大的改善，這不正是他們所說的‘向導’的精神撫慰嗎？”
　　“你沒必要為他們這種毫無根據(jù)的說辭所蠱惑。這種情況在咱們的學術體系中同樣可以得到解釋。‘哨兵’妄想患者在結合后，擁有了更多的社會支持；良好的人際關系尤其是親密關系對病情的康復特別有幫助——對很多病癥而言，只不過他們的改變尤為明顯。所以，作為‘介紹人’讓他們相識并建立關系，已經(jīng)成為治愈‘哨兵向導’妄想癥的經(jīng)典療法。他們在青春期發(fā)病后，一般在16歲入樁塔’精神病院，經(jīng)過一段時間——確切地說是三年——數(shù)個療程的治療——他們管這個叫‘受訓’。條件成熟后，就采用‘結合’療法。過后富于攻擊性、易激惹的‘哨兵’就會趨于平靜，然后就可以將他們一對對地轉入監(jiān)護相對寬松的‘公會’康復中心——我們會分配給他們一些適當?shù)墓ぷ髯觯嬖V他們這叫‘服役’。那邊按照病情將患者分為S、A、B、C、D五個級別，像這兩個這么嚴重的，確實應該列入S級，不能住在普通病房而必須分配一個單間。等他們的癥狀完全消失，或至少自知異常而不再堅稱自己有癥狀，即可視為治愈。這通常需要五年，如果病情過重就繼續(xù)延長住院時間，直到治愈為止。然后才能放他們出院回歸社會，與大眾一起生活。他們的余生，要一直定期到‘塔’精神病院進行報備。我們必須監(jiān)控他們的狀況，及時派發(fā)藥物，以免病情復發(fā)，給正常人造成危害�！�
　　“老師，即便是我這樣的學界新人，對‘哨兵向導’妄想癥的治療史也能倒背如流。只是，之前我堅信他們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而今天看到真正的患者之后，我實在禁不住懷疑：他們眼中的世界，和我們眼中的世界，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難道就沒有人去驗證一下他們說法的真實性嗎？比如，對，比如‘向導’們堅持主張自己擁有沖破精神壁壘的讀心能力，且對他們口中的普通人同樣適用。這應該很容易驗證才對！”
　　“確實有像你一樣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同情他們，并為此做過不少蠢事。例如，曾有一期電視節(jié)目，邀請了一位倍受景仰的政治家和一位出類拔萃的精神病學家——他們都對‘哨兵向導’妄想癥的治療具有極大的影響力，然后讓一位‘向導’在攝像機前展現(xiàn)他的讀心能力。他閉上眼睛做了一些動作，號稱自己的意識進入了那兩位名人的精神領域，并說他們一個在內心深處沾沾自喜于隨意欺騙民眾，而另一個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有憧憬。于是，他得到了比入院治療更慘痛的結局——他受到了誹謗罪起訴�！�
　　“難道就沒人想過，他真的說對了，只是那兩個人不肯承認？哦，他們當然不肯承認。事實上，沒有人會承認——當內心的真實想法被揭露，尤其那些想法很少是優(yōu)美的，幾乎沒有誰真的有勇氣去承認。哦不，也就是說，這世上可能根本沒有人會充當他讀心術有效的證人，哪怕他們心知那是真的？這是錯誤的，這太殘忍了！雖然我也不敢站出來作證，但我想我可以找到其他證據(jù)。對了，就在剛才，我記得是‘向導’首先蹲下來撫摸‘哨兵’的精神動物——如果反過來，還可以說是‘向導’性格中的無原則服從，而現(xiàn)在這種情況就找不到任何借口——‘向導’怎么可能知道‘哨兵’眼中精神動物的位置、形態(tài)、大小、種類乃至名字？這本身就是個很好的證明！我們應該披露這件事，我們不能把那么多人錯誤地診斷為精神失常，我們不能這樣對待這世上1/4的人……”
　　“年輕人！你該意識到我一直在容忍你！看在你年齡的份兒上，我最后一次原諒你的幼稚。你一直在一個誤區(qū)中來回打轉，你總是過分地在意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正確的，而那——聽我的——沒有任何意義！你最大的錯誤在于，你說1/4是‘那么多的人’，而事實上，是‘那么少的人’。相信我，把世上1/4的人關起來并不會讓這個世界怎么樣！誰是對的錯的真的假的，又有什么關系呢？這么說吧，如果我把你扔到病區(qū)中的那群‘哨兵向導’中間，你當然就是他們口中的‘普通人’；而把他們扔到這個世界上，四個人里有三個普通人卻只有一個他們，這一個人看到的、感覺到的、認為的，另外三個人都看不到、感覺不到、不這樣認為，那么無論事實如何，人少的那邊只能‘被錯誤’！事情的關鍵就在于，世上75%的人怎么會承認另外25%的人生而比他們優(yōu)越？要知道，我們才是，大多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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