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開始的時刻是14點28分。冬天的風呼嘯割膚。我和左在雪地里跋涉，不得不忍受著運動氣流的緩慢凌遲。

　　北海的海面一定已經(jīng)結(jié)冰，因為在路上的每一個水潭都結(jié)了冰。北海的冰一定足夠厚，厚到能在上面跳狐步。

　　“這種天，呼出一口氣，蝴蝶效應(yīng)足夠讓大洋對岸的人嘗一嘗心灰意冷的滋味。他們允許有槍，覺得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只要對準太陽穴，嘭！”
　　左一路都似在夢游。我起了至少十個話頭試圖能與他交談，但都失敗了。他根本沒聽見我在說什么。

　　“…季節(jié)進入最肅殺時段，太陽直射點終于落在南回歸線，北海周圍的土地上動物都進入冬眠，三個月都依靠厚厚的脂肪度過。有一些小動物仍舊須要覓食，它們在貧瘠的大地上逡巡，卻只能找到一些果實的空殼和干癟的…種子…”
　　“趙忠祥先生，請停一停你的動物世界，拿出你應(yīng)付饒女士的精神面貌來好嗎？你真的認為你這樣的靈長類動物需要冬眠嗎？”
　　左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口中念念有詞，在為他的每一步做著解說。他的精神狀態(tài)非常差，讓我有些懷疑這一路遠途的意義。

　　“嘿！左！”我嘗試讓他振作�！澳氵�記不記得你最最最喜歡的一段折子戲，鏘鏘鏘鏘咚鏘，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按龍泉血淚…灑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我一邊說話一邊牙關(guān)顫抖，不虞咽了口冷風，全身的骨骼肌趁機集體大暴動。腎上腺忍不住一個激動的后空翻，導(dǎo)致我差點尿失禁。

　　我起了呃逆，左終于有一點反應(yīng)，他抻著手臂在我的背部落下兩記重錘。他以為自己是溫柔一拍，但實際上卻是力大無窮。

　　“你剛剛說的這個呢，是夜奔，不是風雪山神廟。風雪山神廟是小說《水滸傳》里面的章節(jié)�！�

　　“嗯？不是嗎？涼夜迢迢～投宿～”

　　左從鼻子里笑了兩聲，“你唱的這什么玩意兒，這調(diào)子都是你現(xiàn)編的吧？”

　　“哼�！蔽艺f�！爸v的都是同一個故事，閉嘴吧您�！�

　　左是北方人，卻有很重的燕京味兒，和他說話我要很注意才能保持自己原來的口音。

　　我們終于站在一片小高地上，面前就是白雪皚皚的北海。

　　“左，你看這波光粼粼的水面，真是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
　　“誒？你說的跟現(xiàn)在這有關(guān)系嗎你？快別瞎掰了，你一說話我就頭痛�！�

　　我看出他有些緊張，有些興奮。
　　這是一個即將跳海的人的正常反應(yīng)。

　　左開始除去他的圍巾，鹿皮手套。然后是呢大衣，羊毛衫。解開皮帶針扣，脫下呢子長褲、黑色的小牛皮靴。只留下了一雙厚厚的紅綠色丑羊毛襪還穿在腳上。脫完這些死動物的工業(yè)品，再是植物的溫暖屏障，農(nóng)作物的慷慨饋贈——明顯不成套的灰色毛衫和另一種灰色的毛褲。最后剩下一條松松垮垮的小帆船印花平角褲，也脫下了。揉成一堆扔在地上。

　　他先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我。
　　不穿衣服的左看上去更壯實英俊一些，他胡子拉渣的臉在雪地中非常明亮。

　　“去吧！左！”我用大聲鼓勵掩飾了一下我的害羞。

　　左踏上了冰面，像一個印第安酋長，在遺棄荒涼領(lǐng)地之后，背負著整個部落生存的責任在尋找新的駐扎地。

　　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只有一個半大不小的身影，但我還是能看見他的運動的輪廓。我在后面順著他走的方向遠遠跟隨。

　　完全順著他的軌跡很難，我第一次行走在冰上，感覺有些失去控制的害怕。就在這時間里，我一抬頭，左已經(jīng)不見蹤影。茫茫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看了一下表，又抬頭看了一眼太陽。日食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左在水里。
　　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繼續(xù)向前走還是回到岸上。如果我繼續(xù)向前走，我不確定我能走對方向。回到岸上，我又怕就此失去蹤跡，尸骨無存，剛剛那一眼難道就是我最后看到他的一幕嗎？

　　“左！”我用盡全力喊他，“左！”

　　太空曠，我的聲音被空曠環(huán)境消解了所有能量。

　　“左�！蔽艺f了一遍給自己聽。還是決定去找到他，我向前發(fā)足狂奔。

　　過了五分鐘我才找到一個疑似他掉落的窟窿，我在邊緣站著往下看，試圖能看到他最水面下的頭頂�！白��！蔽矣纸辛怂槐�。

　　左從水底浮了上來。他伸出一只手臂。我跪下來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冰，但沒有水那么冰。他的頭也露出來，微笑掛在他臉上，他的須發(fā)和眉毛都沾濕了。

　　天色好像暗下來，是日食的關(guān)系。

　　“你應(yīng)該在岸上等我�！弊箝]著眼睛說。我用手幫他抹掉眼皮上的水，他就把眼睛睜開了。

　　我關(guān)切地在他臉上尋找他的變化，他的瞳孔漆黑深邃，虹膜的花紋清晰可見�！澳愫孟裼芯窳艘恍�。”我下結(jié)論說�！澳阌X得怎么樣？”

　　“我覺得在這里很舒服�！彼f，進而做出一個享受的表情�！艾F(xiàn)在你就這樣握著我的手，你也會感受到能量�！�

　　我跪在冰面上，握著他的手。頭頂斗轉(zhuǎn)星移。一顆恒星，和一顆衛(wèi)星。和地球，慢慢形成一條直線，形成最強烈的潮汐力。

　　地球之子左，從潮汐中汲取所有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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