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am 今天
　　船蘆公園的長凳上已經(jīng)坐著兩個人，不管你起得多么早，他們就是在你之前先坐在了長凳上。但是假如整晚不睡，那就不能叫早起，于是能判斷這兩個人是在這里熬夜了。

　　長凳旁邊放了幾罐七喜，小半瓶脫了單寧的便宜干白加兩個空杯子。前面兒童游樂場的小秋千被風(fēng)吹得微微搖擺，金屬連接的地方摩擦起來吱吱嘎嘎地響。但是黎明之前的天色太暗，什么都看不清。露天籃球場上偶爾還有幾陣高著嗓門的人聲，不過是強弩之末，已經(jīng)過了最喧囂沸騰的時刻，樂隊已經(jīng)走了，只剩下幾個不愿獨自面對黑夜的孤獨靈魂。

　　Victory Cruise在這個小小的露天籃球場演了一個星期，籃球場是下沉式的，周圍的三面有幾排觀眾臺。他們把這個籃球場叫作Proscenium。這個星期他們都來，觀眾多得出奇。有幾個穿馬球衫和夾拖的中年人，還有十幾個小學(xué)或者中學(xué)生，很規(guī)矩地坐著。其余推推搡搡蠕動的人影全是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學(xué)生中有幾個還穿著校服，長長的袖子罩住了手指尖�？粗麄�，樂隊的貝斯手就有天生的表演欲，可以solo到天荒地老。他的女朋友，從前或?qū)�，會是這些高中生中的一個。

　　長凳上的兩個人已經(jīng)待得很晚，天都快亮了，他們說話的頻率也慢了下來。

　　早晨四點鐘，你的肺是最癢癢的。過了整晚的疲憊，如果不在睡眠中，那將是最不舒服的時刻。穿著校服的女人沉沉地呼了口氣，忍受著肺部的不舒服。她抱著膝蓋靠在長凳子把手上，膝蓋上蓋了一件校服，但是實際上她看上去比學(xué)生要成熟得多很多。旁邊穿淡藍(lán)西裝的人輕輕疊著她的手，一整晚他們的手都這樣握著，好像世界上沒有比握手更讓人開心的事情。

　　8.00pm 昨天
　　他們認(rèn)識于8個小時之前，在Victory Cruise唱了一首Seven Years in Tibet之后，穿校服的女人輕聲說了一句我祝福你。后面轟然站起來一個人，她回頭一看，他穿著淡藍(lán)色的西裝和梳著一個拘謹(jǐn)?shù)谋愁^。

　　她覺得自己和狂熱的人群不是特別合拍，就悄悄站起來背轉(zhuǎn)身走向遠(yuǎn)離籃球場的公園角落里去。她停下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尾隨。她緊張地轉(zhuǎn)身，一個淡藍(lán)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就是那個嚇了她一跳的David Bowie。她按捺下不安，假裝平靜地站著，等著。等他走到她的前面去。

　　可是他卻在她面前停了下來，肩膀的一半藏在公園路燈的陰影里，帶著一點小火苗，點燃了一根玉溪。她看見他用拿著煙的那只手推了推額角，好像有點頭痛地說，“狂熱的年輕人。”

　　她不喜歡強行搭訕，也不喜歡這樣異于常人的裝束，即使是在模仿她喜歡的David Bowie。但是她被他的話逗笑了，因為他說話和他裝扮的反差。明明自己是個狂熱粉絲，卻在指責(zé)別人狂熱。

　　7.00pm 昨天
　　剛進家門，他就感覺到一點不一樣的空曠。為了延遲事實的發(fā)生，他先在洗手間洗了一把臉。然后才開始細(xì)細(xì)地搜察自己的房子。什么都沒有少，包括洗手臺上最常用的女士用品，用得剩下小半瓶的爽膚水，身體乳液和幾只口紅。

　　他收到了她的信息。她說她要搬走了。沒有說更多的話。

　　如果這算是一次別離，那到此刻也不過是別離的第一天。但他能感覺到分離是永久的，再也無法挽回的現(xiàn)實。

　　其實他也沒有很正式的工作，這樣的狀態(tài)有大半年了，有時候他只是白天出門很早晚上回家很晚。作為他唯一的支持者，傾訴者，也是最貼心的伴侶的那一位，即使他窮困，潦倒，也始終鼓勵支持他，但最不能忍受的只是他對樂隊的幻想。她想讓他的人生軌跡和這個都市其余80%的人一樣，平穩(wěn)，準(zhǔn)確，偶爾慶祝紀(jì)念日。

　　她什么東西也沒帶走。但是她的耐心和期望應(yīng)該已經(jīng)再三而竭。她知道他這樣避免自己過朝九晚五的打卡生活，是為了他還想回到他的音樂中去，不想就這樣困在日子里，再也無法抽身。她最了解他。

　　所以他想換上那套淺藍(lán)色的西裝，在一無所有之后能重新回頭看一看自己最初的狂熱。這是他曾經(jīng)在Victory Cruise當(dāng)吉他手時的迷人裝束。后來他把樂隊留給了更年輕的人。

　　10.00pm 昨天
　　他們決定一邊散步一邊聊天。一路上聊了好多，聊了一般人不常聊的莫欣哈米德，阿莫多瓦和畢達哥拉斯，也聊了一般人會聊的茨威格，希區(qū)柯克和康德。卻唯獨不聊自己的人生。

　　他們走在寬闊干凈的防汛堤上。晚風(fēng)怡人，他們情感上覺得貼近，親密和某種渴望，想要更多的交流和信息，年輕的心顫抖如風(fēng)中柳葉�！禞eux D'enfants》《Before Sunrise》還有《My Blueberry Nights》，許多關(guān)于愛的電影同時在他們的腦內(nèi)小劇場里播放，她的腦門是左右分開的膠片卷軸同步滾動著，左邊的慢慢變細(xì)，右邊的變厚，膠片滾過的印記點亮了她關(guān)于想象的那一塊白板；而他的劇場更先進，放映機時明時滅的燈光投射在他回憶的幕布上，他搜尋著，憑自己的喜好快進，倒退，一遍遍地對比，反芻。

　　如果說一開始的談話像開學(xué)第一節(jié)課的板書，精心刪選，提綱挈領(lǐng)，謹(jǐn)慎傳遞著重要內(nèi)容，那在幾個小時之后，經(jīng)過反復(fù)確認(rèn)彼此的陣營，就變得隨意而漫不經(jīng)心得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特別幽默的人，卻讓她笑得很頻繁。他不會突然變得比費玉清還會講笑話，只是他生了一副好皮囊讓人沒有戒心，突出的眉骨和鼻梁把五官分割得清晰明朗。他心里隱隱明白這一點，就也不避諱地透露出一些對感情十分坦誠的想法，他知道這并不會使她厭惡。

　　而她更為大膽，她能感受到他的困境，和心中的疲憊與害怕。她甚至寬慰他說，“從前，新寡要守著肅穆，看到她的人就能保持哀矜勿喜。穿著黑裙的費雯麗不能夠跳舞，但是她還是跳了。即使是一段剛剛逝去的感情又能怎樣呢？你就當(dāng)作是剛剛死亡的生物，完全自然狀態(tài)的動物界，對待死亡是非常淡漠的。不必像捉住余暉一樣去捉住昨天�！�

　　這樣的言語非常冒險，因為很容易被當(dāng)作是她自己內(nèi)心的剖白。如果你下決心要獲得對待事物冷靜超脫的技能，那很有可能你很快就會獲得練習(xí)你這項技能的機會。這不是人們所期望的機會，這樣的機會只是不幸和磨難構(gòu)成的遭遇。那你說的話就會一語成讖。
　　更糟糕的是，傾聽的人會因為你的話而判斷你的為人。

　　這真是默契的一刻。他沒有曲解她，更沒有做過多的聯(lián)想。像從禱告中獲得力量，他心無旁騖地接納她。好像她不是在表達，而是在朗誦一首小詩。

　　7.00 pm 昨天
　　"what makes commoness out of common？”巨型燈箱廣告牌上這樣寫著。

　　女生默默地讀了這句句子，并在心里組織了一下翻譯。

　　“是什么讓你脫穎而出？”

　　她很普通，沒有什么特別。長相，身高，成績的排名穩(wěn)定在班里的倒數(shù)第十五名，如果班里的同學(xué)總共有五十名，也就是第三十五名。沒有人指責(zé)她，也沒有人對她抱有期望。沒有任何事可以讓她脫穎而出。

　　除了她熟知二戰(zhàn)以來所有的搖滾樂隊和歌手。她也聽各種民謠，交響樂，不插電，電子，流行，黑人爵士，甚至硬核。她對音樂有出色的品味和超越年齡的挑剔度。但是她認(rèn)為沒有任何一種能夠比擬流行搖滾，包涵的自由，廣闊，事無巨細(xì)，伸張正義的世界。

　　但這種愛好是毫無用處的，至少在盈利的層面，它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當(dāng)她走在一條很短但是很黑的小巷子里，遭遇人生的不知道第幾次搶劫的時候，腦子還在單曲循環(huán)一支編曲簡單而憂郁的歌《Parachute》。

　　那個身材窈窕的歹徒讓她閉嘴，她也壓根沒想反抗，腦海里還在跳躍著歌詞。“We had some fun before we hit the ground.”她看著搶劫犯穿上了她的校服，背起她的書包踩著高跟鞋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她還在想Sean Lennon作為遺傳他老爸最多的兒子，眼睛和嘴巴還是像討厭的Yoko。她想這個搶劫犯應(yīng)該穿上運動鞋，而不是那雙可怕的高跟鞋，才配得上她的校服。

　　她之前也被隔壁中學(xué)更高年級的學(xué)姐搶劫過。交了一個月的早餐費之后她終于忍不住報了警。所以她覺得可怕的不是施暴的人，而是無時不刻不游離在清醒意識之外的她自己。那些歌詞和旋律纏繞住了她的大腦，精神和靈魂。

　　真是毫無用處。她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0.00am 今天
　　穿校服的女人穿著搶來的校服，校服口袋有一個錢包，是她剛剛在書包里面翻出來的。而書包現(xiàn)在躺在船蘆公園兒童樂園的沙坑里。

　　她的臉比學(xué)生要成熟得多，離開校園好多年，只有在和當(dāng)年一樣做著欺辱低弱小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昨日重現(xiàn)。但是她的臉龐還是年輕姣好的，唯獨少了些未成年人沒有打磨過的粗糙美麗。

　　她并沒有向他坦誠她是搶劫犯，因為沒有任何談話指向了這個方向。他們走過了大半個城區(qū)，買票進了24小時開放的私人展覽，然后坐電梯上了頂層。有一副畫是以夜空為背景的。透過畫布，可以看到城市的光芒。也可以看到剛剛他們待過的公園，有人在放煙火。紅色的煙火在遠(yuǎn)處像跳水的郭晶晶，入水線條筆直，水花壓得又小又淺，內(nèi)斂無聲。如隔岸觀火。

　　他們從美術(shù)館出來，坐上了一輛小黑車。為慶祝他們的相談甚歡，他們在WhiteBear買了酒，用的是她搶來的高中生的錢。出門走了一小段路，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他們在長椅上坐下來，還帶了兩只杯子。她開始調(diào)檸檬香檳。最愉悅的一刻就是聽氣泡融化。美人魚洗澡完畢，螺貝沉淀，上層海水與下層海水做交換運動，遠(yuǎn)古時期冰封在海底的空氣浮上水面，然后破裂。

　　可能是氣泡融化的聲音太讓人放松，他決定告訴她一個秘密，他說，“也許你覺得挺怪，我偷了這套suit。褲腳勒得太緊，因為這不是壓根我的suit。但是你不要誤會我的職業(yè)是犯罪。昨天我堂姐給了我她家里的鑰匙，讓我?guī)退ナ帐皷|西，我就沒有打招呼穿走了這套衣服，這應(yīng)該是他男朋友的衣服�？赡芪抑髸ミ�給他。但是最近他經(jīng)歷太多糟糕的事情，一個失意的男人應(yīng)該也是不會太注意自己的衣柜發(fā)生什么變化的吧�！�
　　她笑了，今天晚上她笑得尤其多。

　　她說，“那真是太好了。”
　　“好在什么地方？”他把手圈在了她的椅背后面，靠近她，曖昧地問。
　　“好在我們兩個都是犯罪分子。”她微笑著和他干杯。

　　10.00pm 昨天
　　被洗劫過女學(xué)生只穿著白色鑲著黑邊的校服汗衫和運動短褲，褲角上還有用膠字印著的“師大附中”。

　　明天可以不用交作業(yè)了，是不是應(yīng)該報警，怎么回家，一萬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最后終止在Parachute的歌詞上“we had some fun before we hit the ground.”她隨意走著，走到了船蘆公園的空地上，正好那里一個不入流的樂隊正在表演。他們復(fù)制，模仿，改編，混雜著幾首自己寫的歌。她很少對這樣的樂隊感興趣�；蛘哒f，不屑一顧。

　　樂隊開始演奏《20th century boy》，對于她來說，就像張國榮的粉絲在出租車電臺上聽見《風(fēng)繼續(xù)吹》。她從高處往下走，一直走到了第一排。樂隊的貝斯一直看著她，她卻渾然不覺。幸好，她在第一排坐落了下來，一直聽到了散場。

　　否則，因為貝斯的缺席，演出可能要提前結(jié)束了。

　　11.00pm
　　他聽到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從沙發(fā)上坐起來。黑暗消失了，他走到門口打開了燈。

　　她被離得這么近的人嚇了一跳。她沒想到他會在門口等著她。

　　“抱歉�！彼f。

　　她讓弟弟來拿她的東西，但是弟弟卻失聯(lián)了。而他也沒有找到他的藍(lán)色西裝，他的演出服。他想不起來放在了哪里，他開始懷疑，他是為了他的理想而活著，還是把理想當(dāng)成借口在活著。如果是后一種，那他該重新審度這些形而上的靜止觀念，讓它聯(lián)系，發(fā)展，全面起來。

　　“抱歉，”他又說了一遍，“今天是紀(jì)念日，我給你準(zhǔn)備了禮物�！�

　　她比他矮一個頭，抬起頭正好能看見他一天過后新長出來的胡渣。往日養(yǎng)成的習(xí)慣太逼迫人，她推著他讓他去刮胡子。

　　他們來到公園，紅顏色的煙火又大又圓，空氣中彌漫的硫磺味道，聞起來特別紀(jì)念日。

　　4.00am
　　月亮的亮光已經(jīng)抵不過天明的顏色，掛在西樓的一角，顯得蒼白，透明。

　　戀人們的相會也快到了尾聲，喜鵲紛紛從天上下來，飛回巢，有的又回到了人跡罕至的山里。在枝頭收緊了鳥羽，縮著脖子抓緊最后一個片刻休息兩個小時。

　　天明還要上正常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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