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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山畿
華山畿
——情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一年春天,春風(fēng)還沒有能吹得人心醉,溪橋邊的柳樹還只是稍稍抽了新芽,我已經(jīng)在進(jìn)京趕考的路上了。具體哪一個年頭我已說不清,但那一年那個春天發(fā)生的事,我即使到了這里,也難以忘卻。
陰司的判官慢悠悠地晃著手上那支執(zhí)掌生死的判官筆,饒有興味地看著我說,“那你說說,那年春發(fā)生了什么,權(quán)當(dāng)給我講個故事;這生死簿上記的太過枯燥,我不愛看——我要你講來聽。如此當(dāng)是別有味道!
我看見他臉上淡淡的笑,也便隨他,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回憶起來。
我記得我那年趕考,從老家徐州往北走,帶了一匹老馬,帶了些許干糧。
那一日,我催著趕著我的馬兒,一直走到了華山境內(nèi)。我沿著山谷,曲曲折折的山路兩邊不時出現(xiàn)幾處幽泉,林海深處也只有微微透下的光暈,釀得人心絢?墒俏易卟怀鋈,在山谷中迷失了方向。
整整一個下午,我依然穿行在莽莽的山谷中,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可以借宿的人家。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高處吹來的風(fēng)灌進(jìn)了山谷里頭,我心里也浮上了一層不安:若是天黑了依然找不到人家借宿,這大山深處,怕是什么時候沒了我這個人也不會有人知曉。
忽的,我視線所及出現(xiàn)了一抹不屬于山林的顏色,便抬起頭看過去,這一下便愣了:那是一位年輕的姑娘,著一席淺黃色的衣衫,手上拈著一支空谷中采下的蘭草,赤著雙腳,涉過溪澗,走下山來。她臉上的笑容清淺,就像是新釀的酒,卻自有醉人的味道。
我的心開始極快地跳動起來。怎么辦?我讀了十幾載的圣賢書,年輕的男子女子在無人處不可妄肆交談,更何況我心中盤算的是借宿一事;而那山野志怪文字里頭,書生在落難時遇到的年輕貌美的女子,多半是妖精。
再說……她赤著雙腳,算不算是“衣衫不整”?我……我該怎么辦才好?假裝沒瞧見她,轉(zhuǎn)身走罷!
正當(dāng)時,我飛快地想著這些事,而不知什么時候被她瞧見了去。她略帶了驚訝的神色,向我走了過來。我握著韁繩,下意識向后退了好幾步,卻徒惹了她的一陣笑聲。
“公子,華山路難行,這兒離山口還遠(yuǎn),天色又不早了,附近也只有我們一處人家,不如將就將就住一晚,明日早再離開?”
我直接愣在了當(dāng)場,“……啊,?”
她不知什么時候牽走了我手里的馬韁,便引著馬兒走了。我趕忙追上去—這可不是為了那個姑娘啊……實(shí)在是我覺得讓一姑娘拿著我的馬韁,太不好意思,至少我應(yīng)當(dāng)自己拿才是……
次日清晨,我整理了行囊,略有幾分不舍。這里的一切都十分齊整干凈,姑娘還是一樣的大方。
我甚至懷疑這是一個夢境,如同“阮郎歸”那樣的仙境;但是我與那阮郎不同,我并不想離去。
功名利祿又如何,縱使我不去考取功名,心安便可。
我默默地放下了包袱,又聽得她在門外輕輕敲著,問道,“公子?時辰不早了,該上路了,否則今兒是走不出華山了!
我聽著她的聲音,瞧了瞧我的包袱,終究是嘆了口氣,走到了門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打開門告訴她我不走了,卻又想及家中長輩,遲遲不敢開門。
“公子,公子?”姑娘沒得到回復(fù),又喚了幾聲。她站在門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上劃過一抹黯然,道:“公子要進(jìn)京趕考,這是把握大好前程的機(jī)會,何不早早地去,早早地回?奴家在此,預(yù)祝公子托龍門!
罷了,若我考取了功名,她也會高興吧?此后我還能回來,不負(fù)家長所托,亦不負(fù)她期望。
我打開了門,背上包袱,離開了華山。
秋試過后,我不待放榜,急急趕回了徐州。一路上我不知怎的有些煩躁,也許是她那句祝我考中讓我開始擔(dān)心起來:萬一沒有考中呢?她會不會失望?……可是我考沒考中,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鬼使神差,歸程時我沒有經(jīng)過華山。
回到家中,有幾次我想問問我母親,能否娶那姑娘為妻,可終究沒敢問。母親是個守禮的人,山野女子是決計入不了我們家門的,何苦憑添母親煩憂;更何況,我不想讓那位姑娘知道我的心意。如此一個人守著心意便好,何必要人知道呢?
或許是天意,我守著那分心意,母親也并未問過我娶妻一事,如此甚好。可是忽然一日起,我病倒了,一直嚴(yán)重下去,也不見好轉(zhuǎn),卻也不知病因。
母親請來了全城的好大夫,一個個瞧過我的病后都只是搖頭,母親的眼睛一日比一日紅腫,不知暗地里哭了多少回。
我自知時日無多,便叫來了母親,想在彌留之際問問她,那姑娘究竟能否成為我妻。不問出口,終歸意氣難平。
母親聽得我說完后,一雙眼迸出了淚水,直喊道:“傻孩子!你這是相思病啊!為何不早說,不早說!……”我愣住了。母親守寡多年,一雙手撐起一個家,平日我只記得她凌厲果決,卻忘了在一個母親心中,孩子才是她的一切。我忽然有些悵然——若是我說了,又當(dāng)如何呢?興許還有挽回的余地吧?扇缃,我已是末路窮途,油盡燈枯了。
只是我不明白,我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為何會有如此深重的相思之苦。而我那還未得知的科考結(jié)果,究竟是成還是不成?若是不成,她可會知道,可會為我失望?若是成了,她又可會知道,可會為我……欣喜而泣?
然而此時我只聽到母親在旁哭泣,哭聲漸漸絕望卻漸漸小了下去,然后我便什么也聽不到了,來到了這里。
判官聽得我講了這些,面上微微動容,瞧了一眼生死簿,卻又變得神色復(fù)雜起來。他轉(zhuǎn)頭看我,嘆了口氣道:“你可知道你死后,發(fā)生了什么?”我自然不知,便搖了搖頭。
判官大手一揮,我眼前便出現(xiàn)了一面水霧,里面朦朦朧朧是人世間的模樣。我疑惑,他卻盯著我,說:“看下去!
我的靈柩被抬起,母親年老不能跟行,便看著她最愛的兒子尸身漸漸遠(yuǎn)去,自己昏倒在門前。我心里酸澀,想著這一世已經(jīng)犯下了錯,下輩子一定做牛做馬,回報母親。
隊伍中的人越來越少,靈車到了華山境內(nèi)。我看著那莽莽榛榛的林海大山,心底浮起一絲不安,也不知是為何。這時,我又看見了那位姑娘,著一席素白的衣衫,頭上別著荊釵,手上拈著一支空谷中采下的蘭草,赤著雙腳,涉過溪澗,走下山來。
我的目光滯住了。
判官見此,在生死簿上寫了幾筆。
姑娘慢慢地走近,送靈的人早已不知何處討閑去了,只有我的靈柩孤零零停在華山那條我曾經(jīng)走過的小道上。
我倒吸了一口氣,看著她的臉龐,心里卻寧靜了不少。
原本以為入黃泉此生難見,竟在這地府還有幸見她一面,算是夙愿已了,心滿意足。
她素手撫上了我的棺,眼中流露出一種難以描摹的憂傷,輕輕地說,“公子,好久不見了,可還記得我?我此番前來,一是為了告訴你功業(yè)已成,有大好光景,若不為我誤,得有賢妻美眷,兒孫滿堂,誰知你……;二者,你牽掛的老母親承受喪子之痛,但得鄉(xiāng)里照料,安享晚年,也給你來生可有報答的機(jī)會;三者……”她頓了頓,推開了我的棺。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只呆呆望著水霧中的她。
“三者,公子為我而死,我雖原本可茍活世上,又如何能夠心安?與其如此,獨(dú)活無益,便隨你去吧!
她笑了,依舊從容,從容步入我的棺,從容赴死。
合棺了。
水霧到這就消失了,判官又往生死簿上記了些什么,我看不清楚,也不大愿意看了。
他看著呆愣著流淚的我,道:“你人間的氣數(shù),到這已經(jīng)盡了,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有便提出來,開解后才可轉(zhuǎn)世重生!
我搖頭,心里難受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原本我不曉得為何我與她只有一面之緣,卻會有深重至死的相思之苦。如今才曉得,便如她待我,只是不知何處而起的情,便足夠一往而深,無法逃避。這本就無因無果,我又何必強(qiáng)問個“為何”?
判官見我不說話,許久,才撕下生死簿上的一頁,放到我面前。
——……徐州士子,進(jìn)京趕考途中路華山畿,偶遇一女子。其女著黃衣,拈蘭葉,赤雙腳。士子悅之無因。
后旅其家,次日別。
秋試后,士子歸徐州,尋大病,不知其故,藥石罔效。幾日后,其母得知此為相思之疾也,奈何病重,不治而亡。
其棺路華山畿,又見女子。女撫棺而歌曰,“華山畿,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dú)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惫姿鞈(yīng)聲而開。女入其棺,合葬于華山之北。
這便是,我的一生?
這便是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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