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緣去飛 文 / 惑離惑棄

　　〖仙〗
　　母后又一次義正詞嚴地告誡我，不要再附身在人類身上，危險，危險。
　　我聽著她威嚴但又不失疼愛的措辭，一如既往般點了點頭。知道了，母后。這回答細若蚊聲。
　　她甩著驕傲的七彩衣衫前呼后擁地走了，空留下一個孤單神圣的背影給我，我仍在原地。她走后特意拖長了嘆息聲，好讓我明白，我是錯誤的，而且丟掉了作為女兒的本分，讓她擔(dān)了心。
　　其實，我是一只小孔雀。他們都喚我小雀。
　　母后是天宮里面的孔雀仙，職責(zé)就是守護這一帶的寬闊樹林。她是千年幻化，功力菲淺。我可以跟著她下凡，在這一大片茂密的綠樹中穿梭玩耍，我喜歡這里，勝過天上。我雖功力尚淺，卻足夠變?yōu)槿诵�。但不像母后，可以隨便附在凡人身上，處之泰然。
　　我愛逛人類的集市，琳瑯滿目。那里有賣胭脂水粉，玳瑁首飾，翡翠玉鐲，古琴箜篌。我尤其愛聽琴弦奏出迷夢般的曲調(diào)，飄逸在人間。
　　我知，我不是真正的人類。母后總是千方百計讓我認識到這一點，其實我比誰都更清楚。
　　但若可以選擇，我寧愿拋棄背上并不怎么奪目的羽毛，不再展屏。
　　若可以，我會義無反顧，只為他淡淡一笑。

　　〖凡〗
　　公元201年，漢末。
　　她走在廬江到縣城的羊腸小道上，唯一 一條山路，不好走。這路兩旁全是幽遠的濃濃樹林，深不見盡頭。窄極了的小路即使兩人走都要擦肩，很少有車通行。
　　那時她正直十七歲，織絹裁衣，誦讀詩書，奏琴彈弦，樣樣精通，聰明玲瓏。又生得一副嬌好面容，明眸皓齒。嘴唇紅潤，像含著朱砂。十指纖纖，白嫩細長。卻偏偏苦了家境，從小生長在鄉(xiāng)間。
　　她步履輕盈，氣質(zhì)非常。無心身邊風(fēng)景，眼望腳下，生怕一個不留神，跌了倒絆了腳。
　　突而她聽到一陣馬嘶，有些慌張。那馬從前方拐彎處漸漸露出頭來。駕，駕。騎在馬上是一男子，似在趕路，拼命抽打著馬匹。馬兒聽從了主人命令，跑得飛快，一個勁兒呼嘯而來。她亂了神，來不及閃躲，竟尖叫出來。
　　那馬上男子沒想到這荒野之地還有行人，便放開心騎得那馬似疾風(fēng)。這一看不遠處冒出活生生的女子，正嚇得面色慘白站立原地，恍惚抖動著瑟縮肩膀，一上一下。他還算鎮(zhèn)定，千鈞一發(fā)之際緊緊拉住馬韁。吁。馬前腿立起，伴著陣陣嘶叫。他將馬狠狠拽到一邊，長呼出一口氣。
　　那男子定下心來，就忙看了看這女子。還好，她只是左右趔趄了幾下，無大礙。他不由自主定睛仔細瞧她，很美，足以稱為國色天香。而且流露出一種吸引人的魅力，涉入了他心中，很深，很深。
　　她剛才一時失態(tài)，現(xiàn)在緊繃的心弦松了，臉也漸漸恢復(fù)血色。她仰起頭，認真看了看那位不留神嚇壞自己的人。她感覺他的眼睛像泉，投下一顆石子，蕩起層層波，仿佛在自己心里。
　　正看著，他走下馬來。小姐，你沒事吧？這是關(guān)切的問候。
　　哦，公子，沒有大礙。她怯怯的回答。
　　他拱了拱手，上馬飛奔而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有些癡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藍天白云下。沒有人會忘記這山路，樹叢，甚或馬嘶。
　　他是焦仲卿。
　　她是劉蘭芝。
　　生出情意，是他們的命。

　　〖仙〗
　　我在凡間傻傻地問母后，什么叫結(jié)婚阿？她告訴我，就是兩個人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的憑證與方式。我聽了，茫然點點頭。
　　我忽然覺得空虛，我想，原來是這樣。
　　原本我還沉浸在見他一面的歡樂里，在他的婚宴上。沒有想到，我只是去祝賀他與另一個女子白頭到老，不離不棄。
　　那天好勝熱鬧。敲鑼打鼓，嗩吶聲，還有無處不在的歡呼道賀。他的衣服，新娘的花轎，賀禮，無不大紅。新娘從四角垂著香囊的花轎里走出，身著繡花齊腰短襖，襖上刺繡有葳蕤花葉，美麗得發(fā)出光彩。她腰束紈素的帶子，光彩像泉水一樣流動。腳上穿著綢鞋。還配有瑪瑙耳墜。
　　我站在賓客中央為他們鼓掌，為他高興，沒有想到，是在不知不覺間見證著自己的悲傷。
　　我聽見他輕柔地喚她，蘭芝。很是羨慕。
　　我坐在這片山野上，想著那情景，偷偷難過。
　　小雀，小雀。繼而有人喊我。我回望，原來是小澤。他跑了過來，坐到我身邊。
　　小澤也是一只孔雀仙，道行沒有我高，從小陪我玩，任我欺凌，也心甘情愿。小澤變幻成人形后我總是錯綜間認為他來到了我身旁，晃晃頭，不是。
　　小澤問我，又想他了？我和小澤無話不談，心底的秘密，只對他講。
　　我扭頭看看他，點點頭，又搖了搖。沮喪著。他和別人在一起了。
　　別傷心了，咱們繼續(xù)想辦法就是。會好的。
　　我聽了，想，真的可以嗎？也許會吧！然后露出一個微笑給小澤看。小澤說過，他最喜歡我燦爛的笑容，充滿天真。
　　我確定，我是喜歡上了那男子，凡塵間的男子，兩個世界。

　　〖凡〗
　　公元204年。時光荏苒。
　　蘭芝嫁到焦家已有三個年頭。時間匆匆，好快地流淌。夫妻和睦，日子甜美。
　　那年他們見了面，心就彼此相許。他便向母親秉明此事，將她迎娶進家門。其實他母親并不太贊同這門婚事，嫌棄她不富足的家境。但看兒子執(zhí)拗，蘭芝又有些學(xué)問能耐，也就勉強同意了。幾年下來，一家相處得還算和諧。
　　在兩人成婚的第二年，他就做了廬江府太守衙門里的小官吏。來回廬江到縣城的小路，他們的定情之路。做了這小官，四天一回家，苦了蘭芝，常守空閨。但心中惦念盼望之情，并沒有隨著日子漸久而有所削減，反到愈加強烈。
　　每天天一亮，雞鳴。她就入戶織作，雖辛勤，雖艱苦，卻從不偷懶。夜晚，常常燈光下，獨有她伶俜背影，望著窗外。有時她做出幾行詩句，以訴相思之苦。等二人見了面，別提有多歡暢。每每眉開眼笑，似糖，似蜜。
　　蘭芝也常和鄰家女兒一起上街，談心，排解寂寞。那女子名叫秦羅敷，長的可愛無比。
　　要說蘭芝的苦悶，也就是婆婆不斷有意刁難。一會兒說她織秀太慢，一會兒怪她善做主張，讓蘭芝好不難過，百口難辯。這情形愈演愈烈，她卻從不對他說�；蚴窍嗑蹠r日的歡樂讓她忘了一時的不快，或是她想，婆婆總有一天會喜歡上我。
　　仲卿時常帶她去一個地方。就是他們第一次遇見的那條小道兩旁的無垠樹林。夏天可乘涼，陰陰的，甚是舒暢。他擁著她，指著遠方，道，看那里。那次，你嚇得站不穩(wěn)。她享受著自己小小的幸福，細數(shù)永遠，與充滿曙光的未來。春天到，還可來此踏青，綠綠的，嫩嫩的，到是忽然不忍踐踩。
　　不時，這林中有鳥兒鳴叫。清脆的，吱吱，吱吱。
　　他們竟還看到過一次孔雀，五色的冠，璀璨的尾。仿佛奇跡。
　　互相愛著，卻在平凡中從不輕易言愛。
　　依偎不相棄。他們想，定格于這一刻，就好。

　　〖仙〗
　　那天，和小澤坐在這林里，我倏忽驚奇地站了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小澤忙問。
　　看那兒。我手指著讓他眺望。
　　有兩個人類。這有什么稀奇，我們也常見阿。小澤還不知道其中玄機。
　　是他，和她。我說著，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小澤一聽，忙喊著要去看看。
　　你自己去吧！我知他們看不到小澤和我。我們是仙。我遠遠地看到了他們兩人的影，好般配，好甜蜜。我想我終究不會得到他此時付出的情感。
　　當(dāng)母后審問我為什么一次次附在人身上時，我咬咬牙，告訴了她真相。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類。
　　母后并沒有同我想象那樣大發(fā)雷霆，她很平靜。她說，把手伸出來。
　　我畏縮著把手伸給了母后，頗為不解。
　　她看了一會兒，丟給我一句話，你沒有愛上他，還能忘記。
　　我更疑惑了，琢磨著自己的掌心，有什么秘密藏在此處？著實看不出來。
　　母后告訴我說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我相信。我就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凡〗
　　秦羅敷走近焦家時，似乎聽到吵鬧聲，漸漸逼近。
　　兒子，你聽話，把她送走，千萬不要留她。秦羅敷聽著這聲音好像出自焦母。仲卿阿，這女子一舉一動完全憑她自己的意思，討厭之至，留不得，留不得。
　　母親，萬萬不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過兩三年，況且她的行為并沒有什么不當(dāng)，哪里會使母親不滿意呢？他的聲音似乎已有哽咽。
　　仲卿，你就打發(fā)她走。我看鄰家女兒羅敷甚是不錯。為你求了來，可好？
　　母親，除了蘭芝，我不會再娶任何人。
　　秦羅敷繼而聽到焦母大怒，狠狠地槌了一下床，喊道，你這小子，為了一個婦人，這般沒有出息，你快快送走他，我是不會依你意的。
　　這話一畢，沒了聲響。秦羅敷也靜悄悄地走開了。
　　蘭芝聽完這事，在一旁垂垂落淚。她紅著眼睛，對他說，既然這樣，你就順了母親吧。只要你今后時時想念我，把我放心上，我已無憾。
　　仲卿不停徘徊為難，想著權(quán)宜之計。蘭芝，你先回娘家住上幾日，等我從廬江太守府辦公回來，再接你回家。如何？
　　蘭芝低著頭，思忖著娘家性情暴躁如雷的哥哥，悲哀再次涌上心頭。不然又能怎樣？仲卿不在，婆婆也會把我送走。
　　她應(yīng)了他，最后對他說，你要記得，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

　　〖仙〗
　　我再一次從秦羅敷的身體里走了出來。其實只要不超過兩個時辰，我在人類身上，并無傷害。
　　我把那天巧合聽到的話，告訴了小澤。我感覺到他的心痛，就失去了原本應(yīng)該具有的欣喜。即使這是我最好的機會。
　　小澤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叫著，有辦法了，有辦法了。隨后飛快得跑的不見蹤影。
　　小澤，小澤。我喊他。他沒有回頭。
　　怔了怔，我心中出現(xiàn)種不祥的預(yù)感。

　　〖凡〗
　　蘭芝回到娘家，日日期盼仲卿早日歸來，可都不見征兆。母親和哥哥都沒給她好臉色，她心中自也異常苦悲。天天如煎熬，似身處水深火熱。
　　轉(zhuǎn)而到了第十日，竟有媒人上門求親。
　　唉呦，蘭芝娘。太守的五公子點了名看上你家蘭芝，人家是官宦之家，這要是嫁過去，大富大貴阿！你們?nèi)叶加懈＠�！哈哈哈哈…�?br>　　蘭芝母親和哥哥一聽，可上了心喜了氣。隨即不顧蘭芝的想法同意下來。
　　他們對蘭芝講，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也不見你家仲卿接你回去，所以這親事不管你怎么想，都要嫁過去。
　　蘭芝萬念俱灰，到最后只得遵照哥哥的主意，答應(yīng)了這親事。
　　太守聽說后，高興極了，立刻找尋良辰吉日，給兒子確定三日后成婚。太守府上下準(zhǔn)備開來。府內(nèi)丫鬟侍者，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斷。那些畫著青雀、白鵠，四角掛著龍子幡的船舫，婀娜著在風(fēng)中輕輕飄動。十幾匹毛色青白相雜的馬，馬鞍周圍垂著纓子，上面鏤刻著金飾。聘禮中有各色綢子，珠寶奇珍，現(xiàn)錢足有二百萬。提親的行隊中仆人上百，就等著成親那天浩浩蕩蕩熱熱鬧鬧向劉家走去。
　　這天夜里，蘭芝坐在琉璃榻上，愁絲飄出窗外，淚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突而有一陣馬嘶。對，是這馬嘶。蘭芝永不會忘記。
　　迫切地出門遠望，就見熟悉的身影。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與仲卿悵然相對。他是在太守府上聽說了這變故，請假歸來。
　　蘭芝。恭賀你高遷阿！想必此后定當(dāng)富貴起來。他竟說出這違心之言。
　　仲卿，你怎能這樣說？她一下子傷了心，撲到他懷里，抽泣著。你明知我在等你，你好久不來。哥哥母親逼我嫁去，我能怎樣？我寧可去死，也不愿要這樣的富貴阿！
　　他聽了，再也無法說狠話。蘭芝，你是這樣，我也一樣。我們同是被逼迫。如今，只求來生，或在黃泉下有的相見時，不忘我們今生的誓言。
　　寒風(fēng)呼嘯，摧倒樹木，蘭花上結(jié)滿了濃霜。就在這天，太守五公子騎著大馬，昂首迎娶蘭芝。
　　青廬中，奄奄黃昏后。劉蘭芝來到清池，舉身一躍。
　　她知，這是她今生的命。

　　〖仙〗
　　我站在太守五公子面前，說，你出來吧！
　　果然，小澤走了出來。
　　小雀，我……我…… 小澤支支吾吾。
　　我知道小澤是幫我。我沒有怪他。只是，這樣做，沒用的。
　　我對他說，剛才有人來報，劉蘭芝投河，死了。
　　他驚叫起來。因他，害死了一條人命。
　　我們，都呆了，手足無措。

　　〖凡〗
　　焦仲卿又到了那片樹林，想著她的容貌，歷歷在目，聲音，縈繞耳畔�？桑呀�(jīng)身處另一個世界。
　　他想，我應(yīng)該待在這里，守著，永遠，那樣決絕。
　　他知，這是他今生的命。

　　〖仙〗
　　我和小澤在林里走著走著，停住了。
　　抬眼望，一條白綾掛在枝頭。是他。
　　小澤驚叫起來。他，再次害死一條人命。
　　我的手心突然生疼，放在胸口，拿到眼前。只見一條條糾纏的曲線，滋生出來。
　　原來，母后的意思……
　　母后，你可知，我真的愛上了他。他卻死了。也許，他的來生，可以變作仙，孔雀仙，這樣，我們都不必苦，不必哀。
　　我知，這是我的命。

　　〖凡〗
　　劉、焦兩家求得合葬時，小澤背著小雀，去了。
　　他對著仲卿的尸體說，我在她身邊，數(shù)百年。為何敵不過你們淺淺一面。呵，即使你存在，都不知我這話的含義，不知她的存在。曾想和你爭，發(fā)現(xiàn)都沒有出路。
　　小澤知，這是他的命。

　　〖END〗
　　該走的都走了，我?guī)е业暮�，我的憶，回到天庭，不再下得紅塵。
　　我走的那天有人看到，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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