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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卿
“你叫什么名字?”
“妙卿”
“你住這個村?”
“算是吧!
“你一個人住么?”
“嗯。”
“你長得真好看。”
“謝謝。你也不賴。”
“我剛搬到此處,請多關(guān)照啊!”
眼前的書生半個月前搬至彎月村。
緋紅的衣衫,深淺漸次鋪染的云紋,真是我第一次見穿紅色都那么好看的書生。
彎月村依著燕湖而存,這里的人世代以捕魚采珠為業(yè),因燕湖浩渺廣大,更兼常年云霧縹緲,鮮有人出入。在世人印象中燕湖八百里,其中村落數(shù)不勝數(shù),各有各的古怪,各有各的秘辛。因此外人皆稱此處為燕云夢澤。常有修仙求道者在云霧外盤桓,他們哪里知道這兒也不過就幾個破村子罷了。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便會撐著篙,駕著舟來往于燕湖各個角落,細(xì)致到燕湖的每根水草我都了然于胸。
一切的景物都在常年累月的逡巡中不斷變更,或者消亡。
書生今天又沒來。我有些沮喪,不知道是在沮喪他沒來,還是在沮喪我開始懷有希望。
希望有一個能常來看看我的人。
依賴別人的感覺還真是令人難堪。
書生每次來都會說一件事:你長得真好看,能做我的妻么?
同樣我每次只有一個回答:不能。
書生太單薄了,他那副身板單薄到讓我一眼看見就知道他不能陪我到老。
可我還是自私地希望他每天都來。
在日復(fù)一日的灰白色生活中,他的紅衣已然是我生命里突如其來的光點(diǎn)。
“妙卿!鄙砗蟮穆曇敉蝗豁懫,我卻未曾停下手上正在晾曬漁網(wǎng)的動作。只是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
“真對不起,今天我身體還是不太好。所以來晚了!彼蛄嗣驔]有血色的唇,有點(diǎn)焦灼。
我轉(zhuǎn)身去看他,他清雋的面容比之我第一次見他清減很多。我蹙了蹙眉,有點(diǎn)難過:“那你今天應(yīng)該休息,不該來找我。”
他看見我笑了起來,眼睛里亮晶晶的,醞釀著少年特有的愛意,猶如星辰落入瞳孔那樣耀眼!耙?yàn)槲铱匆娒钋渚秃荛_心。但是已經(jīng)五天沒有看見妙卿了啊!”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我低下頭,嘆了口氣:“已經(jīng)……五天了啊!
涼夜月幽,更深露重,他的衣角被露水微微打濕,我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我拉著他在花架下坐了下來,借著月光仔細(xì)地看著他:“書生。”
“嗯?”
“為什么喜歡我呢?”
他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孩子般天真,唇邊兩個梨渦!翱匆娒钋渚秃芟矚g,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他想了想又略有憂傷地低下頭:“可是我最近總是暈倒,總感覺自己身體不好不能長久跟妙卿在一起啊……想想就覺得很可惜啊。我的妙卿,在我離開后會不會記掛我呢?”他的長睫像兩把小扇上下?lián)溟W著,精致的眉眼像個玻璃娃娃般易碎,我愣了下,這才意識到,他看起來并不大,也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我凝視了他很久,他也不焦急,由著我凝視,始終牽著我的手,我能感覺到他手心微微的冷汗。
“書生!蔽翌D了頓。“你真是個傻子。”
我閉上眼深呼了一口存于心頭的濁氣,扯了扯他的袖子“跟我走罷!
“去哪兒?”他不解地問。
我凝視了他片刻:“去見我爺爺!
書生似乎被突來的喜悅沖的有些懵,之后便揚(yáng)起大大的笑臉,有突然好似想到什么,他皺著眉有些不好意思道,“妙卿,我還沒存夠給你買嫁衣的錢,等我……”
“先去再說罷。”我拽著他來到馬棚,牽出馬。
他翻身上馬,我順勢依在他懷里,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孤兒嗎?”
“是,也不是!
我們走過一條又一條的青石板街,剛剛下過小雨的路面光可鑒人。書生似乎很高興,臉上帶著微笑,他就這樣帶著不可言說的喜悅隨我一路來到另一個村莊。
“奇怪,這個村子連炊煙都沒有!睍谖冶澈蟮驼Z。我拍拍馬兒跟他說,“我們到了!
一路上遇見很多老人,他們見到我們都向我們投來目光,我一路與他們中相熟的人打招呼!澳憧雌饋碚J(rèn)識很多人啊,為什么你在彎月村似乎沒什么朋友呢?”
我抬起頭看他,并沒有說話,雙手繞過他的腰,環(huán)住他抱了抱。他的身體僵了一下,但隨即又柔軟下來,他用另一只不牽馬的手安撫地扶了扶我的背。
我來到一戶民居前,敲開了大門。有老人為我們開門,草廬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后來者進(jìn)幽村,怎么不帶他先去見郡君?”那是我的爺爺?shù)穆曇,沙啞中透著蒼老。
我將書生留在堂中,一個人進(jìn)了草廬。
我走出草廬時,已然日薄西山——一天又要過去了。他看見我就站起來問我:“怎么樣?”他憨憨地?fù)狭藫虾竽X勺,“你爺爺……怎么說……”
“書生!蔽医兴。
“?”他不解地看我。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問他:“你叫什么,高堂供事何方,家中又住何往……這些,你可還記得?”
他皺眉地開始思索起來……越想神色越痛苦。我不忍見他這樣,牽起他的手道:“想不起來就算了,不要硬想了!
我牽起馬跟他步至村口,在村口我踮起腳托住他的臉頰在他額頭吻了吻,他不解地看我。在夕陽下我突然想落淚,真是個傻書生啊!斑記得我爺爺?shù)牟輳]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
“你以后就住那!
“那多不好啊,怎么能住你家的房子呢……”他羞澀起來!懊钋洌覀冞是搬出去住吧!
我深吸一口氣:“不,我不住這。”
他震驚地看我,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們……不一起住嗎?或者……不一起回去嗎?”
我眼眶一熱,一顆碩大的眼淚滴落在他拉住我的手上,將事情一點(diǎn)點(diǎn)告訴他:這個村,叫幽村。人間戰(zhàn)亂年代剛過,新鬼暴漲,輪回道通過不了那么多鬼,所以幽村成為忘川河邊等待輪回的眾鬼集聚之所。我家是彎月村的一個普通漁戶,而燕云夢澤其實(shí)是人鬼邊境。我從小能與鬼通,能觸碰靈體,家中人對我又怕又敬,因此我自小朋友就少。
“書生啊,你是第一個說喜歡我的人,可惜,你早就沒有實(shí)體了啊……”
我眼淚掉的更厲害了,書生呆滯了片刻欲言又止。許久才不可置信僵硬地吐出一句話:“我……已經(jīng)死了?”
我用無神的眼看他。
“我不能娶你了?”
傻書生,他知道這些事后第一個反應(yīng)竟然是能不能娶我……
在他絕望的眼里我看到了乞求,我多想回答他“這是我騙你的!”只可惜還有一天,過了頭七他還在外面徘徊,幽村也不會收留他了,他的魂魄會越來越虛弱,最后消散。我不能再因自己的自私而挽留他了。
我將他推向草廬方向:“去吧,我跟爺爺說了,他會安排你早些去投胎的,快去吧。”
他卻固執(zhí)地抓住我的衣袖:“妙卿,我不想投胎了,帶我回彎月村好不好,哪怕就一天……”
但是狠心的我仍是拽下他的手翻身上馬離開了幽村。淚光模糊前路,我坐在馬上任由它自己跑,可是連它似乎也聽不得書圣撕心裂肺的哭聲,走了一會兒就停住了,我揮淚打起馬鞭,頭也不回地離開,書生在我生后追了很久,最終還是撲倒在地看著煙塵四起里我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
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聽說他去投胎的那天晚上,牛頭馬面廢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捉住,本想讓他灰飛煙滅,是爺爺求了又求,馬面才松了口。
“不知好歹地臭小子,若不是看在引路人的面子上,你還想投胎?現(xiàn)在想投胎的鬼那么多,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不惜命的!”
我是引路人,但我也是人,是這亂世催生的異人,鬼魂充滿了地府,鬼門緊鎖,但死去的人數(shù)人還是不停地增長,因此需要引路人將他們引去人界臨時安置魂魄的地方。
一旦戰(zhàn)爭平定,人間安穩(wěn),鬼魂的數(shù)量會變少,我也就失去了意義。
這是天下初定的第三個年頭,幽村從最龐大的二百六十八戶陰門減少到現(xiàn)在的三十二戶……我想我很快就能離開燕云夢澤了。
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對于人來說,已經(jīng)不適合再去擁有愛情了,或者說不適合再尋到良人了。
我只想去外面找個地方好好生活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聽到人言鳥語,看到生機(jī)勃勃的景色。
馬面聽了我這個想法,只是懶懶的嘆了口氣“再說吧,還有三十二戶,郡君都沒想著安排以后的事,你到先想起來了。”郡君是一條蛇,聽說跟女媧娘娘一樣,都是螣蛇一族的,她被安排下來接管幽村,就是為了監(jiān)督地府好好安排這些離亂的鬼魂,而不讓閻王為了省力直接把這些魂魄扔去喂九頭獸。
我略帶憂郁地托腮……這十幾年里我再也沒遇見過說喜歡我的人或鬼。我是人,我會老,我想和我喜歡的人生活,不想再為別人做嫁衣了……
幽村最后一批鬼魂離開了,我也要去向郡君辭行。
郡君盤踞在一塊青石上,潔白如玉的蛇身上蓋著一片大大的芭蕉葉,快冬天了,她有些懶懶的樣子,人形都不想幻,打著瞌睡半夢半醒地跟我說:“你再等等,我也再等等……”
可是我不想等了,我回去收拾好細(xì)軟準(zhǔn)備離開,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收拾的,收拾到桌上的一枚草戒指……那是當(dāng)年書生送給我的。
我拿起又放下……算了,以后大概也是遇不見他了,不如忘了活得瀟灑些。
我撐著竹篙駕著船要穿過這片煙澤,忽聽見云霧中有人呼喊我:“妙卿!妙卿!你要去哪啊!快回來!”
我向后一瞧原來是郡君她一襲白衣站在岸上,喊的紅臉赤頸的,嗓子都啞了。
我站在船頭有些惆悵地回答:“妙卿引路的職責(zé)已經(jīng)盡了,要去別的地方了!”
她跺腳,離得太遠(yuǎn)也不知道在罵我什么,一雙杏核眼蓄滿了怨念,就要化作蛇竄入水中追我,我自是知道郡君的手腕,準(zhǔn)備駕了小舟就跑,忽然燕云夢澤變天了。
本就晦暗的湖面上閃起了雷電,大雨傾盆而下,打的我睜不開眼,再這樣下去,舟中會湮滿水,我就會沉船……我打了個冷戰(zhàn),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還是決定先劃回去吧。
正要很沒骨氣地劃回去,只聽雷聲更響,云層中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個男聲的詰問:“你要去哪?”
這個男聲真是熟悉,不怒自威的氣勢一時間讓我記不起在哪聽到過了,我抬頭看天,只見一襲青衣的男子伴著雷電緩緩降落,身邊是眾多天官,有駕車的,有執(zhí)幢的,還有拿玉笏的……我忍不住后退一步……這是來抓我回去的?
明明我已經(jīng)把這些鬼魂都送去投胎了呀,我職責(zé)已盡不應(yīng)該受這幽村約束。況且現(xiàn)在是太平之年,不會再有之前的情況了。
他皺著眉上前一步盯著我問:“你要去哪?”
我有些害怕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一小小引路人,在天界眾仙眼中猶如微芥,竟然派了個神君來抓我回去受罰……一時間讓我又害怕又受寵若驚。
“嗯?!”他聲音高了高,讓我又打了個冷顫。
“去……夢澤外面……”
“為什么要去外面!彼謫。
我有些不開心,雖然做了那么多年引路人早已沒了什么劇烈的情緒,但也會生氣,也會傷心,也有七情六欲。于是賭氣道:“我是人,人間我這么大的姑娘早已嫁人,有自己的家。而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引路人,如今幽村已空我自然要出去嫁個人有自己的家啊!”
他許久不說話,我抬眼偷偷覷了他一眼,他眉眼細(xì)膩,氣質(zhì)溫文爾雅,大概二十來歲的年紀(jì),長身玉立,一頭烏絲四散鋪在身上直垂到腳踝,最顯眼的還是那一雙密睫含情的眼……似是有些眼熟。
我在哪里見過他嗎?
他輕輕“呵”了一聲:“幸虧那是我受罰的最后一世,若我再晚些歸位晚來一步你就要變成別人的人了!
我皺眉,這個神君真奇怪,為什么說的好像我認(rèn)識他一般。
他揉了揉額頭:“你不認(rèn)識我了?”他有些失落:“也對,你對我那么狠心自然是想不起我了,卻枉我一歸位就來找你!
他身量開始縮小,頭發(fā)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變短,長風(fēng)吹拂著一襲天.衣由青轉(zhuǎn)紅,臉也慢慢變短變圓,眉眼向記憶里那個傻氣的書生靠攏……
呀,原來是你。
只不過這個性子已經(jīng)不像當(dāng)年的他一樣綿軟。
我有些悵然地低頭,原來是你呀……
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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