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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回家
她把水灑了。
水滴順著杯沿掉落在藍(lán)色碎花的裙擺上,暈染,滲透。不規(guī)則的色塊留下些許印記,襯著布料,就像車窗外一塵不染的藍(lán)天白云。
我側(cè)身接過搖搖欲墜的杯子,按下服務(wù)鈴,隨手從包里抽張紙巾對被浸濕的衣服及座椅進行快速處理。
“啊,真是不好意思!彼龘P起一個微笑,漂亮的眉毛像在訴說歉意那般微微彎曲,從口袋里也找出幾張紙巾開始擦拭。
“謝謝你。”
我繼續(xù)擦著水漬,并沒有抬頭。
“沒事!
將濕成一團的紙巾扔進垃圾袋,伸手拍了拍有些濕潤的褲腳,恢復(fù)幾分鐘前的姿勢——撐著下巴欣賞風(fēng)景。
也沒什么好欣賞,不過是郊外山區(qū)和黑黢黢的隧道。
火車保持兩百多公里每小時的速度前行,從窗外望去,眼前掠過的房屋樹木倒不似車頂展示牌寫的那般快速而冰冷。草地,田野,人家,對比于自己上次看到的沿途境況,還多了幾根電線桿。
一年前,拎著本就不大的行李包,半分離別半分懊惱、自認(rèn)為九分決絕地踏出那座城市。而真正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偶然看向僅隔一層玻璃窗的黑隧道,當(dāng)下竟不知該向前還是向后。
我看著窗外的?空,陷入沉思。
記得聽誰說過,車站就是離別的代名詞,而離別帶來重逢。在來往車廂載來一段相思又運走一段情感之后,站在時間與想念面前,人們總會坐上返程的火車。
那人對自己說教的神情,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
支撐下巴的手有些發(fā)麻。正想換個姿勢趴在桌板上,腳邊的一陣異樣讓自己不禁低頭往座椅旁邊看看。
一堆棕色絨毛。
鄰座女人的導(dǎo)盲犬。
珍珠般的眼睛看向自己,看久了倒覺得和它的主人有幾分相像。
俯身摸了摸小絨毛,柔軟的觸感是自己不常體會的。而它則舒適地不停搖尾巴。下意識看向旁邊的女人,她閉著眼睛,一臉祥和。濃黑的發(fā)絲自然垂在耳邊,睫毛被空調(diào)冷風(fēng)吹得輕微顫動。領(lǐng)口有些寬大,露出白皙的脖頸和銀色項鏈。
裙擺上的色塊隨車廂擺動摩擦著腿部肌膚,她雙手環(huán)抱,牢牢握著導(dǎo)盲犬的栓繩。
不安?
眼睛看不見確實會沒安全感。
又揉了揉絨毛,站起身關(guān)了頭頂?shù)目照{(diào),正轉(zhuǎn)身坐回原位,沒想腳下一滑踩住了小絨毛尾巴。縮腳速度再快,終快不過狗的感知。
“汪”的一聲分貝不高,卻足夠把身旁的女人驚醒。
“小黃,怎么了?”
她睜開沒有焦點的瞳孔,順著繩子把那團絨毛抱在身上安撫,也許感受到自己的注視,她將臉朝向自己,嘴角是笑著,眼睛卻一片空洞。
我不禁想起這雙眼睛能發(fā)光時的模樣。
“小黃一般不叫的,抱歉……”
“沒有,”我扭過頭不看她的臉,把后腦靠在椅背上,“可能是我踩著它了!
她像是愣了一下,又嗤地笑出來。
“……很好笑嗎?”
“請別在意,”她將小黃從腿上抱下去,唇邊仍是難掩的笑意,“只是覺得你有點像我先生。他最不喜歡小狗。”
“是嗎……”我還是看著天花板,無意識地回應(yīng)。
“恩,他對寵物最不上心,連摸都不愿摸一下呢!
她用手掩著上揚的嘴角,眼里眉間盡是滿溢出的溫情與愛慕。
“你……應(yīng)該很愛你先生吧。”我這么問。
“恩,”她點頭,“不過我們分開了!
“……”
“因為他嫌我傻,”她又接著笑開,讓人并不覺得在提什么傷心事,“一年前我堅持要留下來,他就拋下我走了。”
……
聽上去有點狠心。
我偏頭想與她對視,可在看到那雙眼睛之后又將頭側(cè)回來。
“你恨他嗎?”
……想扇自己一巴掌。
她沉默了,下意識般握了握胸前的項鏈又放下,眼睛看向地面。
她把手放在自己眼睛上,順著眼眶撫至臉頰。
“我的確是傻,可那是我的堅持。他看到我現(xiàn)在這樣可能會轉(zhuǎn)頭就走吧……”她抬起頭,對著我的方向笑笑,“其實我來這邊是為了找他的,不過沒找到。所以我又回來了。”
找到了,會原諒他嗎?
想了一想,還是咽下了那句疑問。不知是安慰還是感嘆的時候,最好選擇沉默。
安靜。
小絨毛又在蹭自己皮鞋。
“先生你呢?是坐火車回家嗎?”
……是嗎?
“算吧,我回來接人,”我嘆口氣,學(xué)著她的樣子雙手環(huán)在胸前,“去年流感嚴(yán)重沒能把她帶走,也不知道這回能不能如愿!
“是想帶去沿海沒被感染的地方?”
“恩。”
我看眼窗外,太陽被山截了一半?焯旌诹。
“她是個醫(yī)生,說什么也要留下來!
她應(yīng)了一聲,垂著頭像在沉思什么。過了半分鐘,又?jǐn)[出先前的微笑,只不過這次的笑容顯得復(fù)雜一些。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我想她不會留很久了。你不知道嗎,流感已經(jīng)找到了抑制疫苗。”
“知道,”腦中頓時閃過前幾天的新聞,病毒已找到匹配抑制劑,正因如此,自己才買了最近的車票趕過來,“可我不能確定她是否還愿意接受!
“……這樣。”她沉吟。
火車?yán)^續(xù)向前開著,夜已落幕。車廂的燈光亮起,從外往里看,也許會像自己買過的一條銀色項鏈。還有十分鐘抵達終點,速度正在放慢,車輪滾在鐵軌上的聲音愈發(fā)明顯。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夜景。當(dāng)初選擇離開這里的想法,現(xiàn)在竟有些捉摸不清。
車已到站,雖廣播還未提示,車廂里的人早已全部站起擁在過道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與睡眼朦朧的神情,象征著他們?yōu)闀r兩天的舟車勞頓。
她抓著小絨毛的牽繩,不慌不忙坐在原位。
“先生,你不走嗎?”
我搖搖頭,忽然又想起她看不見。
“現(xiàn)在太擠了,等他們先走!
把桌板上的東西收拾好放包里,冷氣被關(guān)閉,從車門外部涌入的熱浪瞬間自腳底攀升到額頭。
又坐了幾分鐘,等人走的差不多襯衫也濕得差不多了,我站起身,從座椅之間的間隙穿過,徑直走向出口。
車門就像一條界線,將車站微弱的燈光、人群的喧囂,與車廂內(nèi)悶熱的安靜分隔開。熟悉的城市,不知是否還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我想她是會愿意的。”
她輕輕出聲,背對的角度看不見黑洞般的瞳孔。
“我想也是!
我轉(zhuǎn)過身,向她走近。
那雙眼睛笑了,也濕潤了。它們本該像黑井般冷若冰霜,實際卻像一汪泉水,飽含深情、歷經(jīng)滄桑。
我看著她,又看看車窗外闊別已久的風(fēng)景,頓時想起一年前離開時的情形。
也許旅程便是如此,不論為何出行,一切恩怨與誤解都會在旅途中消散,最終剩下的,總是那人的笑聲。
乘著轟隆而行的列車上去往他鄉(xiāng),嘗遍了人情,聞遍了人事,自以為的不可原諒、無法理解,在無數(shù)個沒有對方陪伴的日夜下也變得無可厚非。
就像病毒可以讓眼前變成一片黑暗,卻無法遮蓋心底透出的光明,被誤解構(gòu)成的離別,總會在對方站立的土地上化而為繭。
這叫做家。
當(dāng)包里沉睡已久的鑰匙旋開被擦拭干凈的大門,那雙眼睛便不再是空洞無物,而是滿溢的淚水。
我關(guān)上房門,回身抱住那略顯纖瘦的肩膀。
“不想對我說點什么?”
她擦擦眼淚,笑了。
“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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