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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蠻夷也
當清脆的鳳鳴裹挾著流云傳過楚宮的層臺累榭時,楚似有所感。他步出高臺,俯視著腳下丹陽城巍峨的宮闕,任清風吹拂著他頷下的朱組纓。
熊渠站在他身前一步的丹墀上,向楚作了個天揖。楚頷首,笑著問道:“可是那只鹓鶵?”
“渠已令虞人晝夜看護,只待鹓鶵臨世,算來也就是這幾日光景!毙芮嚯y掩欣喜之色,“先祖祝融氏乃帝嚳之火正,我族實為火神后裔。鳳為火之精,不料如今偏居一隅,熊氏還能得到鸞皇庇佑!
虞人立在臺下向高臺之上行了個稽首禮,爾后恭敬地抱著一只黃色的小鹓鶵緩緩登臺。小鹓鶵打量著四周景象,似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親切的事物,在虞人懷中掙扎幾下便飛上了高臺,盤旋三圈后落在楚肩頭,親昵地貼著楚的鬢發(fā),爾后再繞著熊渠飛了幾周,最后停在楚端起的右臂上。
楚愛憐地撫摸著這只小鳳,側(cè)身向東北方向望去,對著小鹓鶵說道:“由此向東北千里,便是我族故土祝融之墟。我族在山林中跋涉許久,如今終是稱雄江漢,只是苦了你了,不得不遠離故土陪我與荊蠻共處!毙←g鶵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楚,沿著楚的右臂跳上來蹭了蹭楚的朱組纓,似是無言的寬慰。
“周室衰落,賓服不朝。周王身體孱弱,諸侯異動,我族甚得江漢民心,如今正是開疆拓土的大好時機!毙芮撌謽O目遠望,天邊的涌動的云霞正變幻出瑰麗詭譎的圖案,像是露出一羽的鳳鳥在云間游走。薄霧于山間展開不斷向楚宮推進,似是要迎接乘云的鳳鳥登上九天之外的陽阿。余暉映襯著君王剛毅的面容,為他的雙眸點染上一抹明麗的色澤!扒ú回撐嶙雍裢缃袢龖(zhàn)畢,渠已控制江漢和鄂國銅礦,定要憑此令我楚國騰飛,與周天子一較高下!”
楚笑著振臂送小鹓鶵翱翔于蒼穹,回首凝視熊渠鄭重地說道:“君乃我族不世出的神射手,又有如此謀略和遠見。如今天下將大變,楚國振興,與君共勉!”
三代古樸沉悶的宗法社會已經(jīng)逐漸走到了它生命的盡頭,天子治下看似平靜的九州隨著周王“禮賢下士”帶來的王室力量的衰落變得愈發(fā)暗流涌動。遠攻近交為楚國奠定了后世謀略的基礎(chǔ),而完成這一切雄圖偉業(yè)的熊渠卻悲憤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周天子眼里依舊是那個不配參與祭典只能與蠻夷之君守在殿外掌管庭燎的子爵。他憑著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的戰(zhàn)功向中原宣告:“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痹诮铣U之地立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疵為越章王。這是忍辱負重多年的楚國煥發(fā)出的第一縷耀眼的曙光,有如那日鹓鶵直上云霄的鳳鳴,張揚著祝融氏子孫的驕傲和不屈。
宮女持明燭緩緩前行,躍動的燭火依次照亮了宗廟的紅壁沙版,將畫壁上天地山川神靈、古圣先賢怪物的形象都暈染得模糊不清。熊渠把玩著腰間龍形玉佩,劍眉先是微不可見地皺起,爾后又歸于平靜。
楚已經(jīng)端坐在高臺上,向右持爵示意。熊渠上前坐在南向之位,拿起案上方形耳杯一飲而盡。
“周因稱王之事有何動靜?”楚嘴角掛上一絲笑意,示意侍女為熊渠斟滿楚瀝。熊渠微微欠身接過羽觴抿了一口,說道:“夷王體弱,未有所表示,但是新主似乎不好相與!
楚以手撐額,神色有些為難,他想了想,爾后環(huán)視宗廟四周畫壁,正色道:“鬻子曾為文王師,可若不是我族曾以隆重的禮節(jié)接待周公,怕是連這個五十里子爵的爵位都撈不到,可見姬周確實待我不薄。如今三子稱王,確實一掃心中郁氣,但你我和祝融氏都不能僅憑著一口氣活著,為了已經(jīng)到來的旦明能夠展開華美的云彩,我愿意稍作等侯。”
熊渠聞言,恭敬地行了個稽首禮。良久,他低沉地說道:“謝國靈大人成全。渠無能,尚無法帶領(lǐng)楚國與中原爭雄。新主欲征討荊楚,若再像昭王那樣三度南征,楚國騰飛必將受到阻礙!毙芮宥鬯持杯向畫壁上先王古圣畫像處示意,爾后以酒酹地,他眼中忽映出蘭膏明燭的熊熊火光,像是能穿透楚宮的層臺累榭直到天際流霞。他正色道:“曾孫不孝,不得光耀先祖之名,如今需收回三子封王之稱號。如今渠已與近鄰和睦相處,正逐步向南控制江上楚蠻之地。渠雖不得稱王,但楚國定會在渠之后展翅奮飛!
楚抬手,一只小鹓鶵便從殿外飛入堂內(nèi)落在了楚的肩上。楚轉(zhuǎn)身向熊渠一笑,眼底的無奈和寬慰之意讓熊渠漸漸平靜下來,二人相視一笑,共同步出殿外向中天楚的分野翼、軫望去。小鹓鶵也睜著纖長的眼睛尋找翼、軫,幾聲清脆的鳳鳴上與星月共徘徊。
周室第十位君王甫踐祚,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起了山河。剛得到鄂國銅礦滿懷壯志的熊渠聽聞鎬京風波時尚且還在盤算如何讓三子更好地鎮(zhèn)守封地以牢牢掌控青銅運輸之路,但新王對于周室衰微的不滿已經(jīng)足以讓稱王的楚國立即成為他的兵戈所向。為了守住珍貴的銅礦,熊渠在痛飲三杯后召來公室宣布取消三子王號,他收斂了所有的桀驁和張揚誠懇地勸告宗族在忍辱負重強大楚國之前不要貿(mào)然北上,還需浸潤江淮鼓勵耕織以積蓄國力。楚國延續(xù)百年的國策就此定下,從山間出來透一口氣的鳳鳥在南國大江邊廣袤的平原上尋找到了合意的棲息之地。
當君王帶著對楚國未來的無限憧憬合上雙眼時,剛長出飄逸尾羽的鹓鶵繞著寢宮戀戀不舍地飛了幾圈后才緩緩離去,從此苑囿中再無清脆鳳鳴。楚撫摸著鹓鶵日漸纖長的身軀,目光越過宮室遙望江南豐饒的平原。成熟的谷物年年生發(fā)出黃金之色逐漸堆滿糧倉再催促著新倉的修建。江漢的銅礦讓長期困厄的楚國漸趨富庶,而天地間風云初起。
即使有中興之主也難以拯救周室的衰落,當熊通在楚國內(nèi)外激烈的斗爭中登上王位時,天下的紛爭正如潰堤的洪水般一發(fā)而不可收。
晉孝侯十五年,晉曲沃莊伯弒君。鄭莊公二十二年,共叔段挑起鄭國內(nèi)亂。鄭莊公二十四年,鄭侵天子之田。宋殤公十年,宋太宰華督弒君。
楚乘路車赴野,登高在臺榭上俯瞰熊通演練車兵。君王令軍士三面圍山,淡定自如地立于車中等候被驅(qū)逐的獵物。待到驚慌失措的野獸在山火的驅(qū)趕下逃離山中時,熊通持漆弓發(fā)長簇,不多時身旁便堆積如山。而熊通沉穩(wěn)依舊,只是在最終清點獵物時眼底露出了些許欣喜神色。
楚有些茫然,一百八十多年前那位射石折羽的君王似乎與眼前敏捷穩(wěn)重的熊通重疊,當年他曾與熊渠同獵荊山。他不由地持雕弓上弦瞄準林中竄出的青兕,竹桿于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曲線沒入青兕的背中。熊通此時才流露出真正的笑意,轉(zhuǎn)身向高臺之上行了個天揖。將士們亦高呼楚的名號,雄渾的響聲驚起一片飛鳥。
軍士取走了獵物令庖人制作祭肉以饗先祖,熊通急行登上高臺立于楚身后。楚贊許地點點頭,說道:“楚有一只精銳之師!
“謝吾子贊賞,數(shù)月來通忙于演練車兵、工兵,此次渡漢水伐隨,當有萬分的把握。”熊通難掩喜悅之色。
“君當如周天子何?”楚令侍從斟清酒獻與君王,熊通一飲而盡,爾后略帶自得地說道:“東遷后周室愈發(fā)軟弱,通無中原之憂。”
“如此甚好。隨守北進要地,此行去隨國,愿能有意外之喜!
“通定當盡心竭力,不負楚國大業(yè)。”熊通向楚行了個稽首禮,楚扶起他,二人相視一笑,從對方眸子中仿佛看到了明亮如日出的火光。
“楚子的侄子來了?”少師憤懣不平地說道,“楚子在荒年出師,害得我不得不與他議和,楚師兵臨隨都城下,又能議出個什么和來?”
“大人,楚使昨日覲見隨候,如今已在庭中等候您前往楚軍駐扎之地了!弊笥疑s縮地說道。
“哼!”少師一振衣袖,起身著履下堂見楚使去了。他雖驕傲自負,好歹還記得形勢迫人,一路上悶悶不樂,終是到了楚軍駐地之中。
熊通早已在帳里候著他了,楚君神態(tài)自若地令人在觚中斟滿了楚瀝,悠然說道:“有幸拜訪貴國,不榖無所贈,聊酌以敝邑之清酒,還望少師見諒!
少師不禁攥緊了纖長的觚,心中暗罵:誰拜訪是帶著這么多精兵來的?要是隨國沒有聽從季梁的諫言,在匆忙之間來不及整飭軍隊,他現(xiàn)在是不是還打算以他的清酒酹地在隨國高高興興地祭祀先祖?
熊通看著少師強忍憤怒的神情覺得頗為有趣,他將觚放在案上,說道:“不榖此行確實是來拜會隨候的,邀少師來軍中一坐,全因不榖有個不情之請!
少師抬眼正視熊通,說道:“隨無罪。”
“我蠻夷也。”熊通一笑,待到少師快要壓抑不住面上驚愕神色,方才慢悠悠地說道,“今日諸侯都背叛王室互相侵伐攻殺。我有一支不成器的軍隊,想要憑此參與中原的政事,煩請隨候進言,讓周王室尊奉我國的名號。”
少師復命后隨候先是一愣,爾后沉默良久,說道:“‘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史伯確實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周室衰微已久,確實是再也攔不住他了,擇日赴成周進言罷。”
“可天子若是怪罪下來……”群臣不安地問道。
“那也是楚君的事!彪S候冷笑。
兩年后隨候的使者來到楚宮,傳來了周天子不愿意提高楚國爵位的消息。熊通聞言直接揮袖一掃案上器物長跽而起,冷冷地俯視著隨使說道:“我先祖鬻熊為文王之師,不幸早逝。周成王提拔我的先公熊繹,竟只賜予他子男爵位和五十里土地并讓先公跋山涉水住在楚地,多年來周圍的蠻夷部族都歸順了楚國,可周王卻仍舊不加封爵位,那我就只好自稱尊號了!煩請行人告知隨候,我熊通今日自立為武王,他日相見,莫亂了禮數(shù)!
隨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拜,退下了朝堂。武王轉(zhuǎn)身按著腰側(cè)長劍向堂后室中走去,衣袂帶起獵獵風聲。
楚在室內(nèi)東向之位端坐,神色亦很不好看。武王向南坐下,大罵道:“周王欺人太甚!當年輔佐周室的功臣都得到了肥沃土地和顯赫封爵,而我族卻被放逐到蠻荒之地,連參與諸侯會盟的資格都沒有。如今周王自身難保,還敢如此折辱國勢蒸蒸日上的楚國?通就與這周天子平起平坐,我看這普天之下、周室諸夏群蠻,又能奈我何?”
“中原實維禮儀之邦,就是這禮儀和德治,全由姬姓定奪罷了。”楚冷笑,“他們自相攻伐,不違背禮制,我不過就是想要個和楚國身份匹配的尊號,他們就罵我僭越?上,我已無周王南征之憂了!
“若能使隨國臣服,則江漢歸于安寧,如此可以休養(yǎng)生息,北窺中原!蔽渫鯘u漸平靜下來。
“隨有賢大夫季梁,不可單以武力使他屈服,不如先在漢陽諸姬中孤立隨國,再做打算!背了家粫䞍,說道。
“善哉!蔽渫躅h首。
楚武王三十七年,君王采用了令尹斗伯比提出的計策,挑撥離間江漢諸小國和隨國的關(guān)系并設宴邀請諸國在沈鹿相會。黃國、隨國不參與會盟,楚王派侄子出使黃國問罪的同時趁機伐隨,隨候沒有聽從季梁的進諫而是為了維護江漢大國的尊嚴直接攻擊尚左的楚王所在的左軍,不料有備而來的楚師在速杞大敗隨軍并俘虜了因驕傲自大提出攻擊楚左軍而令隨軍失利的少師,隨國于是被迫與楚結(jié)盟。
武王順帶滅了權(quán)國,卻沒有依照中原舊例將權(quán)地分封給某位公族,而是遷其公室百姓在權(quán)地置縣。平息了斗緡在權(quán)地的叛亂之后,武王逐漸為楚國建立起一套簡潔高效而名稱與諸夏官制完全不同的行政體系。
楚武王五十一年,隨國因收到周天子隨以楚為王的譴責而對楚國有些冷淡,武王認為遭到了背叛,已過古稀之年仍率軍出征。出征前戒齋祭祀時武王忽感到一陣心悸,他仰望漫天星辰,似是有所感悟。
武王終究沒能看見勝利的曙光,他于出征途中溘然長逝。與隨候結(jié)盟后班師回國的楚軍面上卻不見一點喜色,原本君王車輿的位置如今已由抬棺的軍士代替。在王宮高臺上遠觀的楚在和風吹拂下終究是落下淚來,可想到還要學習隨國的青銅工藝,憑借江漢平原圖謀霸業(yè),楚任陣陣清風帶走了淚水,轉(zhuǎn)身堅毅如舊。
郢都夏夜悶熱,即使是已遷都幾十年,楚還是有些不太習慣。見月色正好,他披上禪衣就獨自一人前往宮中的曲屋步壛。他穿過兩側(cè)馴養(yǎng)著珍禽異獸的曲折回廊前去盡頭雕梁畫棟的庭院,人未到重門就已依次洞開。院落最深處茂密的竹林環(huán)繞著的梧桐樹上棲息的鹓鶵聞聲已騰空而起,六翮間灑落萬千星光。
鹓鶵已經(jīng)長大了,楚一手還有些抱不過來。楚看著這只賴在他懷里不走的大鳥,面上雖擺出一副無奈神色,嘴角卻難掩欣喜。他輕撫鹓鶵在月下閃爍著輝光的鳳羽柔聲說道:“成天在這小院里呆著也是悶了些,過些日子我?guī)闳ブ性惶!?br> 鹓鶵一愣,抬眼疑惑地看著楚。
“城濮之戰(zhàn)已過去十來年,熊旅自信此次可借伐陸渾戎一路北上,再圖霸業(yè)于中原。我也該帶你去看看我族的故土祝融之墟了!背䴗睾偷乜粗g鶵,神思漸漸飄蕩到千里之外的東方。
時光之河亙古不變地流淌,就算對他而言,從中原到丹陽再到郢都的路程也是走得那么地艱難而辛酸。祝融氏作為火正敬授民時的光輝早已不再,而大江之南是一個蠻夷雜處完全陌生的世界。諸夏對蠻夷多有偏見,而他卻不能也不敢。很長一段時間他的青銅工藝還不如揚越發(fā)達,族內(nèi)還需適應南方的稻作農(nóng)業(yè)。剛建國時他集舉國之力才能營建起一座宗廟,國庫空空后崇巫的楚人不得不到鄰國鄀國盜了一頭小牛作為告慰先祖的祭品。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在蠻夷和諸小國的夾縫中生存并發(fā)展壯大,直到有一日他對上南征的周昭王時他才發(fā)現(xiàn)楚國的力量已不可小覷。他與歷代君王苦心經(jīng)營,又過了數(shù)百年才能與晉國爭霸中原,如今雖一朝受挫,但晉國還不能遏制楚國騰飛之勢,他終于得歸故里。
皎皎星河下似是落了雨,鹓鶵抬眼,只見星光映襯下兩行清淚亦折射出點點亮光。一片鳳羽擦拭了他的臉頰,鹓鶵無聲地靠緊了楚,似是要替他承擔起這千鈞重擔。
“吾子,這銅綠山之金,確實銳利。”名匠鑄造的寶劍在中帳帷幕的明燭下緩緩出鞘,年輕的君王就著躍動的火光觀賞劍身上復雜的紋飾。他撫過玉劍首和嵌綠松石劍格,有些愛不釋手。
“工尹督促下諸項事業(yè)已步入正軌,若能兼得諸夏和揚越的鑄造與冶煉技術(shù),君何愁無此等利刃!背h(huán)視四周架上陳列的兵器,笑道。
“晉國賜予陸渾戎伊水之地,給旅平添了不少麻煩?上Ы植涣晳(zhàn)陣兵法,沒費多少工夫就被我軍一舉攻破。再花些時日,那洛水畔的王城,就近在咫尺了。”熊旅輕撫劍脊,燭光明滅中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聽聞洛水之濱甚是寬廣,愿隨君一同游賞。”楚把玩著腰間龍形玉佩,似是不經(jīng)意地說道。
“吾子愿見周否?旅定會為周送上一場盛大的賀禮!本趵事暣笮Γ刂貭T火再也遮不住他面上的高傲和自得,才八年就等到了如此良機,相較于先祖他實在太過幸運。
甫登基的天子端坐在洛邑王城空曠的殿堂上,冠冕上垂下的華麗的十二旒也難掩他面上愁苦神色。他看著階下正坐的大夫王孫滿,猶豫許久終是問道:“夫子此行犒勞楚子,有幾分把握?”
“天命未改,楚子縱使有千乘兵馬也難以使天下賓服,陛下無需擔憂!蓖鯇O滿舒緩從容地行了個稽首禮,眉眼間淡然自若,“臣不敢說有萬分把握,但臣定不辱使命!闭f罷王孫滿步出王城宏大而略顯衰敗的主殿,登路車出宮城前往洛水之濱。
在王城內(nèi)就已經(jīng)聽見了列兵于王城之外的楚師在演兵場上操練的震天響聲,當閽人依次打開重重城門直到嫻熟運用兵刃的楚師出現(xiàn)在眼前時,王孫滿依舊面不改色。路車行駛中三軍如流水般散開留出一條通往中帳的道路,而道路盡頭帷幕后負手而立的君王沒有一點要降階迎接的意思。
王孫滿令左右捧著玉帛上前,不緊不慢地執(zhí)綏下車。君王看著他和緩從容的舉止,嘴角不由得掛上一絲冷笑。他按著佩劍端詳這位襄王之孫,看著他作了個土揖禮,面色有些難看。
“君平陸渾戎之亂,安定華夏,天子甚慰,特以玉圭絲帛相贈!蓖鯇O滿令左右奉上禮物,兩側(cè)的軍士幾步上前接過漆匣再緩緩退后。楚王饒有興趣地看著不卑不亢的使者,悠悠問道:“不榖來洛邑拜會周王,不知王城九鼎今在否?愿聞鼎之輕重!
楚王死死地盯著王孫滿,想看看已經(jīng)衰弱不堪卻仍強撐著四國之主地位的周天子的使臣在聽聞諸夏看起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之后究竟會做出什么反應,不料王孫滿卻笑了,他抬眼直視君王,眸中有著莫名的深沉和憐憫。
“九鼎過于巨大,年代又是那么久遠,我們這些后人又如何能得知九鼎的輕重呢?何況,天命所歸,在德不在鼎!
又是這虛偽的德!若真是以德服天下,那為何當年分封中原的不是王室就是姻親功臣?而作為天下之老歸依周室的鬻子的后裔卻只能日復一日地守在群山之中形同囚禁?君王漸漸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他嘲諷地看著王孫滿,呵斥道:“失去了銅綠山,龜縮于洛邑周邊的幾百里土地,連畿內(nèi)鄭國都不再服從王室,周王還有什么資格做這天下之主!不要想著依靠那九鼎,夫子不如仔細看看,莫說集舉國之力,只要銷毀楚師刀劍上的刃尖,就可以再鑄造出華美無雙的九鼎,到時不知道周王又該如何自處!”
“昔日有夏初立,九州之牧因欽佩有夏之德,紛紛上貢青銅,最終鑄成紋飾象征百物的九鼎,使得民眾能夠分辨神靈鬼怪。故而民眾進入川澤山林時,不會有螭魅罔兩之害。九鼎能協(xié)調(diào)上下以承載天命,夏桀品德敗壞,湯便將鼎遷于商,祭祀六百年。商紂暴虐,文王又遷鼎于成周,以至于今日。若是能修德獲天之庇佑,九鼎雖小,重若覆載。若政事昏亂,九鼎再大,輕如游絲。上天只保佑明德之君,對任何事物都有所約束。昔日成王定鼎于郟鄏,占卜得知周傳三十世,國祚七百年,這是上天昭示的命運啊。王室之德雖已衰微,而天命未改,九鼎之輕重,還不是君可以問的!蓖鯇O滿波瀾不驚、娓娓道來,爾后略帶憐憫地看著君王,說道:“君看這千百年間,多少人在這中原來來去去,最終不過化作了伊、洛上轉(zhuǎn)瞬即逝的水波?想要長久地號令諸夏,不是僅憑強大的武力就可以做到的。不讓諸侯對你心向往之,一旦國力衰落,又拿什么來保佑你的子孫和民眾?”
君王沉默良久,爾后正色道:“謝夫子教誨!
“周,還麻煩你這位天下之主不辭辛勞降尊紆貴地來接見我這蠻夷之國!背诰刨e引領(lǐng)下經(jīng)由丹墀緩緩步入洛邑王宮,暗沉的雕楹繡帷后寬闊的大殿上如今只端坐著一人。他看著楚身上輕薄紗衣籠罩下的異色的偏衣張揚出明艷的色澤,忽然大笑起來。
“蠻夷還是不知禮節(jié)!敝芫従徠鹕,玉組佩劃過繁復而顯得有些陳舊的冕服蜿蜒成一道和緩的曲線。十二旒下那雙眼雖不復當年銳利,可依舊深不見底。
“我有寶劍,以饗君王。周,不料你我會以如此方式重逢,不知陛下意如何呢?”楚輕撫腰間佩劍,任長劍出鞘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你殺不了我!敝苄煨熳呦屡_階,身上繁復的玉組佩居然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你還帶了你那只鹓鶵?快要成年了吧!
楚抬手,華麗的鳳鳥穿過宮城高高低低的臺榭飛入殿中棲息在楚的右臂之上,一時似有熾日出東方,宮室中明亮得幾乎令人睜不開眼。
“祝融氏崇鳳尚赤,周亦尚赤。你用一套和各國迥異的官制,可其中許多名稱亦與周有所關(guān)聯(lián)。千載之后,世人還會稱贊文武的仁政武功,周公的禮制謀略。而你呢?你看,只要國勢衰微一點,你那些盟國就會離你而去。你又拿什么來與我爭鋒?”周環(huán)繞著楚徐行,看著他堅毅的面容悠悠說道,聲音和緩卻字字如刀。
楚沉默,右手緊緊攥住佩劍劍柄。
“在這點上,你還不如你家那只鹓鶵懂得透徹。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是以得到了天下人的尊重,名聲流傳千古;鹕竦暮笠岚。蟮烙谔斓亻g運轉(zhuǎn)不息,只有行為舉止合乎道才能獲得真正的長久,天下之事,你還需好好思量。”
周轉(zhuǎn)身步入殿后,厚重帷幕漸漸遮住了他挺拔的身影。楚輕撫著臂上鹓鶵的鳳羽,一個念想忽浮上心頭。
從洛邑班師回國的過程中,楚提出要去故里走走。他屏退了君王派來的車右、御者和士卒,孤身一人執(zhí)六轡駕著軒車向洛邑三、四百里之外的祝融之墟駛?cè)。到達祝融之墟時天際白日將出,駟馬奔騰帶起的勁風裹挾著原上的野草飛舞,朝霞向停在車輿中的鹓鶵逼近為它披上了一件華彩衣。楚向著東方先祖起居之地緩緩跪下,鄭重地行了個稽首禮,爾后正坐,在席外灑下一圈清酒后說道:“先公在上,曾孫多年后終得歸故里,特來祭告。為子孫后代和祝融氏榮光計,曾孫定會習得諸夏揚越的文化和技術(shù),在此之上監(jiān)督百工創(chuàng)造出富有我族特色的超越中原工匠水平的器物。曾孫愿安撫萬民,交融夷夏,終有一日讓天下人都臣服于楚王的文治武功,陶醉于楚國的瑰麗文化,讓祝融氏的威名重新在天地四方回響!
鹓鶵似是對眼前的土地感到萬分親切,輕盈地從軫木上躍起展開雙翼在蒼穹之下自由地翱翔,羽中萬千星輝灑落流淌成一條寬廣的河,川河沒入云中似是要與九天相接。楚仰頭看著日出星河相輝映的壯麗景色,一如楚國一統(tǒng)江漢爭霸中原后的蓬勃氣象。他從來沒有感覺心中如此振奮過,于是向東方日出之地抬起右臂緩緩翻轉(zhuǎn)手腕,似是要將天地都納入這方寸之間。
十七年,晉楚戰(zhàn)于邲。
戰(zhàn)敗后慌忙逃竄的晉師中軍、下軍的戰(zhàn)車陷入泥坑中怎樣都不能動彈。晉國士卒一邊推車一邊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楚國追兵的情況,但非常不幸的是,在他們把車推出泥坑之前楚軍左廣的一支小分隊就已到達此地。楚軍慢悠悠地繞了一圈后在后方遠觀,見晉人實在推不出車,這才喊道:“晉國人,抽出車前的橫木!”晉人連忙照做,可沒走多遠,駟馬又盤旋不能前行,楚軍把玩著手中兵器,向前大喊道:“晉國人,拔掉你們車上的旗幟,扔掉車轅頭上的橫木!”晉人手忙腳亂地操作,終于逃了出去。晉軍轉(zhuǎn)過頭朝著楚軍喊道:“我們可不像大國的人,有多次逃跑的經(jīng)驗!睜柡蟛坏瘸娀貞脱杆俨唏R逃跑了。
在旁邊看了一路熱鬧的楚聞言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慨嘆道:“唉,堂堂中原大國就這點氣量,還不如我們這蠻夷之國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呀!
是年六月丙辰日,因輜重到達了邲地,楚軍便駐扎在衡雍。潘黨向楚王建議修建軍營以展示君王的武功,收集晉國軍隊的尸體來鑄造高大的京觀以后世。不料君王面色一肅,緩緩開口說道:“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武究竟是什么?是不間斷地攻伐嗎?不,武者,止戈為武也。當年周武王討伐商王時作了《周頌·時邁》篇,其中說道:‘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謩(chuàng)作《大武》之樂,第一成《武》唱道:‘耆定爾功!谌伞顿l》唱道:‘鋪時繹思,我徂求定!诹伞痘浮烦溃骸椚f邦,屢豐年。’《大武》之樂,有禁止暴力、平息兵亂、保持強大、奠定功業(yè)、安定萬民、和睦眾人、豐富財物的功效,故而子孫后代都無法忘記它的樂章。如今因我的緣故使兩國士卒暴骨荒野,實維殘暴;炫耀武力以震懾諸侯,便不能平息戰(zhàn)亂。殘暴而不能平息戰(zhàn)亂,如何能保持楚國的強大?晉國仍在與我國爭霸,焉能奠定不朽的功業(yè)?我違背萬民愿望的地方還很多,百姓怎么能夠安定下來?我沒有明德卻勉強與諸侯相爭,怎么能調(diào)和大眾?利用別人的危機和動亂來求取自已的利益和安定,如何能使得國庫充盈?武有七種品德,而我卻沒有其中的一種,又拿什么來展示給子孫后代?不如就為楚國先君修建一座宗廟,向先祖祭告戰(zhàn)爭的勝利罷了,武并不是我的功業(yè)。古時圣明的君主討伐不敬之國,抓住他的首犯處刑埋葬作為一次大的殺戮,在這種情況下才出現(xiàn)京觀以懲治罪惡,F(xiàn)在并不能明確指出晉國的罪惡究竟在哪里,而晉國軍士都是一片忠心為國君的命令而死,又怎么可以罔顧實情起京觀呢?”
君王回頭與楚相視一笑,二人于黃河邊用楚禮祭祀了河伯并監(jiān)督工匠營造了楚先君宗廟,楚捧出最好的秬鬯向先祖祭告了邲之戰(zhàn)大獲全勝的捷報,爾后二人共同乘路車向千里之外的郢都歸去。
二十年冬,楚、魯、蔡、許、秦、宋、陳、衛(wèi)、鄭、齊、曹、邾、薛、鄫十四國于蜀地會盟,正式推舉楚國擔任同盟的主宰,楚王熊旅遂成為了當之無愧的稱雄中原的霸主,史稱楚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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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校創(chuàng)的論文們狂轟濫炸后終于有時間填這個系列的坑啦~
按時間線來看這應該是郢都瑣記的第一篇,楚國剛從丹陽遷都郢都,浸潤江淮與晉爭霸的時候。當時天下大亂的苗頭才剛剛顯現(xiàn),后世創(chuàng)造出華麗詭譎的文化的楚還在糾結(jié)著如何融會貫通夷夏之長使得自己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并得到長足的發(fā)展。那時東方白日初升,朝霞萬千,華夏最為瑰麗盛大的年代,才剛剛開始。
楚和周的形象都是私設,他們不僅僅是國家之靈,還是一個氏族信仰的凝聚。他們接近于神,君王都要以稽首禮相待,但他們也是族中的后代,面對先祖時他們一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參與政事,只為保障國家大業(yè)順利推進,他們或許會與哪位君主私交甚篤,但他們最終只能在漫長的歲月中送走一代代人。
先秦是人神共存甚至交融的時代,尤其是在南方崇巫的楚國。鳳鳥于天地間游走作為人神之間的信使,而火正祝融氏的后代的國運亦將隨著鳳皇舞于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