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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貌美的青空
文/夢人
1、
雯心憤憤地摸黑拐過月明街的街角,還未認清身后凌亂的腳步聲,就被一條胳膊夾住了脖子,并一個勁兒地往后拖去。她本能地蹬開四肢來掙扎,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對方細條、尖銳的骨頭硌得她難受。
“干什么。磕闶钦l?”
前面一隊干警奔涌而至,有炮的拔炮,無炮的舉棍,都穩(wěn)穩(wěn)地扎了個馬,齊刷刷地指著雯心——身后的人。借著路燈,穿過霧氣,雯心將干警逐個看過去,個個鐵青著臉,猙獰著五官,有人吼道:“你被包圍了!趕快放下武器投降吧!”
這時雯心才發(fā)現(xiàn),刀尖正抵住她的喉嚨,瞬間渾身一直,喉嚨堵了。
“好歹應該勸說別傷害人質(zhì)吧。”雯心在心里罵道。怎么會攤上這種倒霉事,她晦氣極了,早知道就別跟父母鬧,還鬧個摔門而出,臨走前媽媽還罵道:你丫滾啊,小心被人捅死。
這下應驗了。
“有本事開槍!”身后窮途末路的匪徒啞著嗓子回敬,震耳欲聾,聽著卻像個未成年。
“當啷”一聲,子彈擦過兩人身邊的燈柱,飛往了不知何處。雯心感覺到身后的人跟自己一同抖了起來。
“我操你媽!”匪徒罵了一句,將雯心勒得更緊了,不斷地往后拖著。他們后退著,干警就無情地一步步逼近。
“老兄,刀子沒眼,你小心點兒啊。”雯心哭喪著說。
“子彈更沒眼,他們瞄準我,百分百打中你,你還是擔心那幫傻逼吧!睂Ψ綈u笑道。
話音剛落,又一發(fā)子彈落在旁邊的垃圾桶。
匪徒怒了,一把扯過雯心的手沒命地跑起來,身后的人也跟著沒命地窮追著,子彈在動蕩中胡亂飛著,雯心嚇得腿都軟了,跑得比匪徒還起勁。這沉睡的商店街,帷布疲憊地垂著,卷閘門、玻璃門、木門,像深夜的眼一樣,緊閉著,聚會的貓被驚散,四處奔逃。兩個少年手拖著手,拐彎抹角地逃跑著,年輕讓他們越跑越開懷,跑得忘形。
他們很快甩掉干警,躲藏在拐角處大口喘氣。不知從何處透出微弱的光,讓雯心看清了匪徒的臉,她覺得他是個奇怪的混血少年,汗流過他翹翹的睫毛,翹翹的鼻子和翹翹的下巴。她以為他會嘉獎說“你還挺配合”,結(jié)果他根本不正眼看人。
“你犯的什么事?他們居然要用子彈射你!宾┬膯。
對方不答,欲轉(zhuǎn)身離去。
“喂!你要逃去哪里?”雯心叫住他。
“不關(guān)你事。”
“他們會逮到你的。”雯心詛咒道。
他扭頭,惡狠狠瞪著她,緊閉的雙唇仿佛要咬碎她。
“我知道一個地方,他們絕對找不到!宾┬臅@么說,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你去不去?”
一無所有的16歲,比任何年歲都膽大妄為。
2、
森村是菩提市最角落的一條隱蔽小村落,它曾經(jīng)有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外號——麻風村。出入這里的除了麻風病人,還有艾滋病、肺結(jié)核各種傳染病,或者神經(jīng)病,無可救藥慘遭放棄的人們被隔離到這里,惺惺相惜,相依為命。
當然那是舊中國的面貌了。隨著醫(yī)學和意識形態(tài)的進步,麻風病早在十幾年前就被消滅得一干二凈,現(xiàn)在生活在森村的人,恐怕比菩提市里頭的那幫亞健康要強壯,然而,“有毒”的形象終歸不能被歷史抹去,對于森村人們依然是談虎色變。
得益于“有毒”的形象和地處偏僻,森村成為了天然隱居地。不過好在沒有什么名人來這里隱居,不然它就出名了,那就輪不到匪徒來這里避風頭了。
雯心的奶奶是森村村民,已經(jīng)三十年了。由于害過麻風病,臉上的疤有點嚇人,眼睛也瞎了。她性格跟外貌一樣,都不太和藹。但雯心并不討厭她,大概覺得自己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里,地位其實跟老奶奶差不多。
她沒有資本去討厭奶奶。
把匪徒領(lǐng)入光線昏暗的屋內(nèi),奶奶豎起耳朵問,有客人?
“是的,我朋友!宾┬男奶摰匚罩棠痰氖郑斑怼小彼龥_匪徒做出夸張的口型:“名字,名字。”
“海德。”對方做口型回答。
“他,他叫海德,是我,嗯,初中的朋友!
“海德?外國人的名字嗎?”
“哦,額,嗯,他爸爸是英國人,他全名叫‘海德·帕克’!宾┬暮鷣y扯了個HYDE PARK。
匪徒“海德”一臉暈死的表情。
“奶奶!宾┬淖兊脺赝衿饋恚谀棠痰南ミ吶銎饗蓙,“我想休學一個學期!
“怎么?你又跟同學相處不好?不是才升高中嗎?又被你搞砸了!
“什么被我搞砸了,為什么每次都只能是被我搞砸呢?是我被搞砸了好吧?”雯心沒好氣地站起來,一把將窗簾拉開,雖然老舊,但一切顯得安室利處,尚且明快!拔蚁肽憬o我爸媽打個電話,然后我和我朋友在這里住到下學期開學!
“他也不去上學?”奶奶皺起眉頭,合不上的肉色眼球讓人發(fā)慌。
海德仇視著她。
“他……他把同學給揍慘了,不太好再去上學,等下學期,他去新學校!
“我不留他。”奶奶斬釘截鐵。
“奶奶,他爸爸媽媽回英國去了,要到年后才能回來,他沒人管了。”雯心想不到之前撒的慌這么好用。
“小雯,別再糊弄你奶奶了。他很邪氣,會把咱們害死的!蹦棠陶f完,起身走入了內(nèi)屋。雯心目送她蹣跚的背影,默默地嘟嚷了句,迷信!澳阋孕┦裁磫?肯定餓壞了吧?”她去廚房搜索起食物來。
蹲下來打開冰箱門,寒氣逼人,雯心望著并不豐富的食物發(fā)呆。她這才真正想起剛剛在菩提市的一幕幕,簡直是槍林彈雨,硝煙四起。奶奶不騙人,那確實是死亡率很高的事件。
她越想越后怕,從桌子后面偷瞄匪徒海德。
少年把肩上的包卸了下來,坐在桌邊低頭玩弄著夾克衫的鏈頭,雞窩頭似乎平順了點,乖乖地垂了下來,牛仔褲緊緊地勒著他瘦條條的腿,雙腳不安分地點著地面。
窗外陽光灑落,門外曲徑通幽,遠處青山綠水,顯得無害而燦爛。
3、
森村好多年不來外人了。
說來了外人,是很多天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海德基本上只喜歡窩在閣樓睡覺,而雯心則去森村學校找小晴玩。留在森村上學的孩子并不多,有些是因為父母沒出息,有些是因為自己沒出息,或者身體有毛病。森村的高中生一共只有七個,基本都是歪瓜裂棗,但青春無敵,都有自己的風格。
小晴其實沒啥毛病,就是窮。她和雯心很交心,雯心想讓她見見海德。因此來森村的第四天,她就上去閣樓敲海德的門。海德在森村活得像個神仙,奶奶拒絕接待他,因此不煮他的飯,也不準他吃。他有時會消失掉,估計是坐一天兩趟的公交車去鄰近的鎮(zhèn)游逛。
“我進來了哦!宾┬倪扪酵崎_門,被腳邊鋪開的金燦燦銀燦燦驚呆了。被啃食得斑駁不堪的地板上整齊地排列著一條條黃金鏈子、鉑金鏈子,一只只足金手鐲,一粒粒鉆石吊墜、耳環(huán),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光芒的盡頭,海德從床邊垂下一條胳膊,從被子里露出半張臉。
雯心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拎起一條金鏈子摩挲起來,她從沒戴過這玩意兒,只知道它很金貴。現(xiàn)在它們散落滿地,纖柔若縷,如夢如幻。她知道了海德是個劫匪,海德形單只影,只有一把小刀,就搶了金鋪。
“你怎么做到的?你的同伙呢?”
“說不定我是個天才!焙5掳С畹卣f,“可是,你能找到人買它們嗎?”
“怎么可能!宾┬膶€@石吊墜高高舉起,墜子一搖一搖,一閃一閃,“現(xiàn)在的人買東西都要□□的,甚至□□比這個東西更值錢!
海德難過地伸出一條胳膊將地上的贓物撥亂,金銀珠寶在他眼中都變成了鈔票,鈔票固然誘人,但一點不美。不及海德眼睛的千分之一美,雯心看得有些迷亂了起來。她將珠寶胡亂收到一邊,說,我?guī)愕教庌D(zhuǎn)轉(zhuǎn)吧,介紹個朋友給你。
“是那個叫鄧俊明的傻大個嗎?我見過他了,他帶我去了愛國鎮(zhèn),還請我喝了奶啤,還以為很新潮!焙5略诖采戏藗身,“這村里的人都這么傻嗎?歪著個臉還到處傻樂!
隔了一陣,海德絕望地說:“警察很快就要找到我了。”
“為什么?”
“我把愛國鎮(zhèn)的人揍了,他們說要報警!
“你干嘛揍人?”
“他們?nèi)⌒︵嚳∶魇峭崮。你說我是不是白癡?鄧俊明確實是個歪臉啊!焙5掳涯樎衿饋,“大概是因為我喝了他的奶啤,吃人的嘴短。”
雯心噗嗤笑了,她還是頭一回對海德笑。她總是繃著臉,說丑話,海德還以為她是個面癱。不是面癱,怎么肯到森村來,F(xiàn)在他在被子后面偷偷看她,看到她少年老成的眼,因為逆光而毛茸茸的臉,笑起來下巴是尖的,穿著背心露出美麗的雙肩。他在想她是什么來頭,就像她在想他什么來頭一樣。
“我要介紹的人叫許晴,她沒毛病,就是家里窮叮當,這不是她的錯。她很漂亮,你會喜歡她的。”
“呵呵。”海德冷笑起來,“我不喜歡女的。”
4、
海德也許真的不喜歡女的,他并不看小晴一眼,也不跟她打招呼。當然,他也不正眼看雯心。他們在許晴家的牛棚下乘涼,喝汽水;鹄崩钡奶栒盏萌松喔煽谠铮∏缭邛┬亩呎f,海德長得真好看,他是純正中國人么?
“他爸是英國佬!宾┬睦^續(xù)自編自導,說多了覺得就是這么回事了。
海德狠狠白她一眼,卻又不解釋。
等到許晴媽媽帶了她弟弟去串門,他們?nèi)瞬哦愕轿葑永锶。許晴的房間很小,她的床單被罩桌布全是雯心給的。但是起碼有電腦,還拉了網(wǎng)線,他們坐在床上,看一部嬉皮風西片,雯心很喜歡。拆了薯片來吃,雯心邊看片,邊勸著許晴也跟著休學。
“我爸媽答應幫我休學,還打了些錢給我。我們可以拿這些錢來玩!
“有多少錢?”
雯心豎起兩個手指頭。
“兩千?”小晴捂住了嘴巴。
海德發(fā)出了輕笑聲。
雯心斜眼看他,暗示他的金銀變不了鈔票,他沒資格拽。她這么一瞪,海德又哀傷起來,在她們看片的時候悶悶地睡著了。最后雯心沒有說服小晴休學,她不能休學,休了要耽誤她畢業(yè),也就會耽誤她去工作,那就耽誤了她全家。雯心很傷感,想著這幾個月都要和海德過了,但她甚至不知道海德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難道他只想將他的金銀變成鈔票嗎?他要這么多鈔票是想干嘛呢?
后來她的壞心情被海德的睡顏一掃二光了,小晴湊過去看他,仿佛要聞聞他香不香,不,看上去她是想親他一口。森村里沒有個像樣的男孩,雖然海德很矮,但不妨礙小晴情竇初開。小晴不是很相信海德有個英國老爸,如果有,他怎么可能回到森村來,就算是菩提市,也不是個好地方。
“英國佬也有窮光蛋,他爸在英國是個流浪漢。有一日突發(fā)奇想偷渡來了中國,取了個中國媳婦,就不用再流浪了。但正常中國人的生活不如英國流浪漢的,于是他又回去英國流浪了。”她倆胡編亂造了一出,被自己逗得笑了起來。
不過眼下,雯心卻和海德過起了流浪漢的生活。不用上學讓她閑得發(fā)慌,而奶奶對海德的態(tài)度依然很反常,他們不能常常待在家里。隔天,他們就去鄰鎮(zhèn)看看金銀的行情,看能不能出手一些。黑市消息都很靈通,他們都知道這批貨的來頭,有渠道又膽大的會買走一些,但通常都只會幾萬幾萬地拿。
有人警告海德別把貨鋪得太散,這樣留下線索太多了,很容易被逮住,還會連累買主。漸漸地,內(nèi)行的都知道這批貨散賣,都不肯冒險買了,他們在營業(yè)額達到25萬時徹底卡了殼。
還剩下半袋的金銀,最重要的,是才過了一個月時光。
海德說,賣得這么近當然是很危險的,他得去遠方散貨,他要走了。
雯心眼圈一紅,說你不帶這樣,我為你休了學,你卻要遠走高飛。海德彎下腰湊近看這個曬黑了的少女,濕潤的頭發(fā)粘在她的脖子上,他覺得那條脖子空蕩了點,便掏出一條鉑金項鏈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要這個,我要它來干什么呢?”雯心將它摘下來,塞回到他手里。
他坐在光滑的石頭上,把腳伸進小溪里。翠綠的后山映到水里,秋蟬無力的叫嚷灌入耳內(nèi)!拔乙采线^學,我知道上學的都不輕易休學的,你怎么說休學就休學了呢?”
“我有點格格不入!
“這很礙事嗎?”
“我不甘心。”雯心埋下頭,“我不想跟她們混在一起,但是我這樣,將來是適應不到社會的,我爸爸是這樣說的。我也適應不到家庭,他們只愛我弟弟。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怎樣,我應該要怎樣。”
“我覺得這樣閑著挺好的,實在太閑,我就去愛國鎮(zhèn)打工!宾┬男πΓ跋胂肟,所有人都被關(guān)在教室里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外面閑逛,F(xiàn)在也是,我無所事事地坐在這里,跟你聊天。這不是很棒嗎?”
海德也笑,聳聳肩。
“你要這么多錢是要干嘛呢?”雯心終于忍不住問。
“我以后都要自己一個人生活的,這是我的退休金!焙5码p手撐著身體,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只覺得炫目。他的睫毛像那飛鳥的翅膀,雙唇似云朵的吻!拔铱赡18歲就要退休了。”
雯心笑得更響了,“你18歲要退休,然后呢?環(huán)游世界么?”
“也不錯。 焙5潞龅匕涯樑せ貋,喜出望外,敢情他之前從來沒想到過,“一百萬是夠不夠呢?”
“但這并不是你的錢!宾┬膰烂C起來,“你為什么一定得這樣呢?”
海德的臉迅速由晴轉(zhuǎn)陰,密實的烏云是漆黑的、靜止的,風從他臉上劃過,他的黯然卻密不透風。他哀思如潮,萬念俱灰,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見了。雯心從未見過一個人會有這種表情,就算愁腸百結(jié)如她自己,也難以相提并論。
“我殺了人。”海德說。
空氣凝住了,她和海德惘然地注視著彼此,年輕的心智無法消化“殺人”這兩個字,而且是“了”,是不可逆轉(zhuǎn)。但她并沒有咧開嘴一巴掌打在海德身上說,別開玩笑嘛。她知道他沒有。
她陪他一起絕望,一起凝望潺潺流水。秋蟬在山谷里叫得彷徨,她瞥見一個影子,投在了鵝蛋石上,猛地抬頭,是神色驚慌的許晴。
“你放學了?”她劈頭蓋臉地瞪著眼睛,但語氣盡量平靜。
她可不想跟許晴一起討論海德殺人的事。
“嗯!彼黠@聽到了,不再挑海德身邊的位置坐下,而是坐在了雯心旁邊,緊緊抱著書包,低頭不語,也不看人。她也并不想討論這件事。
她不希望與這件事扯上關(guān)系。
三個人煞有介事地呆坐著,直到太陽下山,各自告別,都沒有再開啟任何話題。這是日月同輝的時刻,雯心和海德走在幽幽的小路上,經(jīng)過某家小狗身邊,海德過去給它狠狠一腳。
小狗哀鳴一聲,自認倒霉地跑開了。海德待在原地,為自己天生的粗暴感到無能為力。雯心包容地拍拍他,示意他繼續(xù)向前走。
他已經(jīng)拿刀尖抵過她的喉嚨了,還會有什么比這更糟?
5、
那天之后,他們的游蕩再也沒有小晴的身影。
村里有了不好的謠言,因為那只被海德踢了一腳的叫做旺財?shù)男」,死了。他們說是海德毒死它的,因為他很殘暴地踢過它。誰見過海德踢旺財呢?也許是許晴,也許,海德壓根不止踢過這么一次。總之,全村的人都認為,村里住了個暴徒。
這個暴徒約莫17歲,不務正業(yè),雖然長了一張好臉皮,但眼睛里有鬼。說是這個暴徒為鄧俊明揍過人,但鄧俊明沖他翻白眼時,他操了磚頭過去拍對方的腦袋。至于為什么鄧俊明會沖他翻白眼,因為旺財是他家的狗。
總之,一切亂套了。
和森村的相處越來越難了,雯心置了兩臺自行車,每天和海德騎著離開森村,去探險。他們有時會發(fā)現(xiàn)新景色,例如延綿不斷的鄉(xiāng)間公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讓人心曠神怡;例如殘破不堪的廢墟,陽光下?lián)P起的塵土散落在破碎的水泥和舊物上;例如往西騎行20公里,就會有一個名叫“水寨”的巨大水庫!八笔撬麄冏钕矚g的地方,坐在水壩上,可以打發(fā)一個下午的時間。
“水寨”上海闊天空,海德躺在水壩上,默默地注視著青空。雯心也跟著看,但看不出像那樣的安詳、寧靜、洗練。她只知道天清氣朗,碧空如洗。有一次海德脫了上衣,說要下去水庫游泳,已經(jīng)是秋天了,水庫的溫度已經(jīng)降到了正常水平之下。雯心急忙拉住他,說她不習水性,一旦海德抽筋了,百分百會淹死。
“沒事啊,如果我死了,錢和金都歸你了!焙5碌乃勒f得輕描淡寫,死了還有遺產(chǎn)留下,他很得意。
“我要錢來干嘛呢!你要是死了我就把錢都燒了!”雯心大吼。
海德一震,無力地蹲下來,臉向著地面良久。他的手還被雯心拉著,這手沉重、失神,但雯心不想放開。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她深懂了海德的無依無靠,他錢那么多,卻沒有手機,也沒有提起過一個熟人,更不說撞見了。海德抬起頭的時候,眼睛濕著,他說,我也不需要錢。
“但是,為什么?”他拋出了個沒頭沒尾的問號,但雯心是不發(fā)問的。她蹲下來,跟海德一起平靜下來。她什么都不在意,只想跟海德在一起。她從來沒覺得這么自在過,有種生出了翅膀的錯覺,模糊了“格格不入”的概念,越過了“應該不應該”的界限。
似乎真正地與世界融為了一體。
“海德,你不要這樣!彼崆榈卣f,“就算是我,也有想做的事。你也一定會找到的,要向前看!
海德瞪著他那雙由漆黑變得空白的眼,疏離的眼。他暫時聽取了雯心的話,像只小獸般被暫時撫平了毛糙,一聲不吭;叵肫饋恚淮我矝]有喊過雯心的名字,他從不呼喚她,也不呼喚任何人。
他從不認為自己可以從任何人手上得救,只好看著自己漸漸下沉。
盡管若即若離,結(jié)伴游蕩卻還在繼續(xù)著。那之后他們開始融入“社會”,涉足了網(wǎng)吧、酒吧、游戲廳、舞廳各種不良娛樂場所,見識了小混混、□□女、毒販各樣奇葩人物,有時發(fā)生爭執(zhí),還會裝腔作勢。雯心在混亂中瞎嚷嚷,說啥都不用負責任似的,喊得很舒爽。但他們從不與這些人結(jié)交,海德冷淡的性格反而使他定力十足,他總是嘲笑那些自甘墮落的人,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
不,應該是百步笑五十步。
深秋時分,雯心接了一通電話,媽媽問起她摔門而出的那個早上,是怎么跑到奶奶家去的,途中有沒有見過什么可疑人物。看來,經(jīng)過三個月的排查,警察還是查到了她的身上,還驚動了她的父母。
“那天我被劫持了!彼谷徽f,聽見媽媽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愧疚,“但是匪徒脫離了追捕后,立馬就放了我,我很害怕,就跑到奶奶家避難去了。”
“為什么你那天沒有跟我說呢?”不見多時,媽媽的語氣是軟的。
“因為我怕你們擔心!
“唉!眿寢尣恢撛僬f些什么好,母女的溝通,總是比想象中難。從媽媽的話,雯心得知警察會擅自過來找她錄口供!皨寢屢膊幌M麄儊泶驍_你,被人看到警察來找你,你多麻煩啊。但你不在媽媽身邊,媽媽也好難保護你!
雯心掛了電話,轉(zhuǎn)臉就撞見奶奶陰著臉。
“奶奶!”奶奶顯然已經(jīng)聽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求你別說出去!”
“沒門。”奶奶一扭臉,走入了里屋,惡狠狠的聲音飄出來:“除非我死了!”
雯心想罵一句“去你這老不死的”,除了這句,她還有很多罵話在心里默默地過了一遍。但她最終什么都沒說出口,因為海德并不值得她這么做。
只是,她還是把家里的電話線給剪了。當然這是無濟于事的,就算她把總閘的線剪了,讓全村的人都不能打固話,但世界上還有手機這東西。
離別這一課,終歸要上的。
6、
當天,雯心去愛國鎮(zhèn)買了一麻袋的煙花,把錢都花得七七八八了。晚上她把海德叫到天臺上,一支接一支默默地燃起來。森村的星空是燦若銀河的,夏天有螢火蟲,田間可以照田雞,秋天可以放孔明燈,可以堆起火烤紅薯或雞。
玫瑰色的月光在樹林里流淌,村頭那汪清洌洌的水將月光使勁往懷里攬,秋蟲在低唱著曲子,瘦狗也湊著熱鬧,而吃飽的雞已經(jīng)打盹了。鄉(xiāng)村的秋夜如此厚實,在囈語中等待黎明,如同等來四季一樣坦然。海德抱著膝蓋,瞇著眼睛品著靜謐。穿過他動蕩的童年,漂泊的少年,他終于享了這三個月的寧靜。雖然他從沒向雯心表達過心中的歡喜,但他的醉心騙不了自己。
他不喜歡騙自己,就像自己是個人渣,他就老實地活出個人渣樣,而從不妄想能做個君子。他也不騙自己說他不在乎雯心,當然他并不是特別能懂“在乎”是怎樣的,他只是應允她的存在,存在了就好了。
現(xiàn)在她存在在他憂郁的視線內(nèi),苦悶地撩動著跳躍的煙火,她身穿棉質(zhì)柔柔的服裝,披一頭中長發(fā),依然是那骨感的雙肩。她不像洋娃娃,不跟他似的立體,但那雙眼眸子里藏著幽谷。他不禁想起曾經(jīng)的那個女孩,那個遠沒有發(fā)育得這么完全,懵懵懂懂的女孩兒,那個原本該用大好時光來慢慢發(fā)育的女孩兒。想到這些,他惡心地低下頭,陷入了慣有的自我懲罰中,聽見雯心微弱地說,你不叫海德·帕克,你叫林海德。
他猛地抬頭,碰見她深遠的眼,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沒有個英國老爸!宾┬纳米蕴嫠械绞。
“是的,我只有個中國老爸,還是個瘋子。”他終于還是想起了他的父親,再次跌入了萬丈深淵中去,“不,他只是病了。病魔上了他的身,讓他變成了魔鬼!
雯心定定看住他,等他往下說。他卻捂住了臉,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想,這大概是一場噩夢吧。
他從來不說這事,怕說了,就不再是噩夢了,而是真的。
雯心站起來,緊緊地挨著他坐下,大腿摩挲著大腿,把酥酥麻麻的溫暖傳送給他。但她不說話,只是夾著雙手專心看著他。于是他鼓起了勇氣,跟她雙視著排排坐,他那又舊又大的夾克衫從肩上滑下來,瘦骨嶙峋的肩頭被月光刮得薄薄的,他說,他父親是個出租車司機,在可憐的三線城市里,老婆很早就跑了。他從小就沒有正常的飯餐吃,父親為了多賺些錢,常常跑深夜,他總是自己一個人守在又臟又破的貧民窟里。
“后來他得了肝癌,他知道自己死定了!焙5抡f得弓起了身子,說得變成了個八十歲的老頭,“他不想就這么死掉,他得給我留些錢,所以把出入夜總會的老板搶了,順便將他們砸死,扔到枯井里去!
“但他搶得太少了,他殺一個人,才搶得幾百一千。他恨透了這個讓他從頭到尾都走霉運的世界,他的恨化成殺戮,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焙5麻_始木訥起來,“可是,井里的尸體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偏偏是我們,是我們,上天一定很恨我,才安排了這一出。我們幾個都被嚇傻了,躲回自己家里不肯出來了。小凡……小凡她陪著我,在我家!
“那天,我去買個快餐,回來看見……看見小凡已經(jīng)……已經(jīng)四分五裂,她的腦袋被放在砧板上,鍋里嘩啦嘩啦地翻滾著,翻滾著腸子……”他說不下去,跑到墻根兀自嘔吐起來。
可憐的少年,他把碎尸和肢解說成是“四分五裂”,他想把殺戮說得童話一點,將殘酷變得溫柔一點。他已經(jīng)無力告訴雯心,父親肢解了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兒,只是因為她勾搭別的男孩子。父親說,唯有背叛不可原諒。因為父親就是被母親背叛了,他不能眼巴巴地看著兒子也遭罪,他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他的寶貝兒子。
父親一下子老得滿頭白發(fā),他才39歲。他讓兒子揣著那沾滿鮮血的六萬八千三十二,指指停在月桂樹下的他謀生和作案的工具——油漆成銀藍色的一汽大眾,說,你拿了錢就沒命地逃吧,無論發(fā)生什么,不要回頭。父親說得眼淚婆娑,警笛聲灌入耳內(nèi),他把兒子狠狠地推開,卻忘記了15歲的寶貝兒子根本不曉得駕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無師自通地啟動著那臺怪物從院子里飛出去的,臨走之前他聽見了槍聲,不知道誰把誰就地正法了,或者是不是那顆子彈正追著自己。他把自己驚恐萬分的心臟咬爛在嘴巴里,腥烈得嗆出了眼淚,油門踩盡,直至踩到鬼門關(guān)。
他就這樣流離失所,錢他不能花,要花了這錢,等于要花父親的生命,錢少一點,父親就離死亡近一點。錢還在,他覺得父親一定還在某個角落活著。他染上了惡習,偷蒙拐騙,走到哪里,哪里就罵聲一片,警察窮追不舍。
或許他應該被警察逮住,然后被扭送去見他父親,他覺得他和父親,一定會去同一個地方。在那里,他們重新受苦受難,輪回六道,永不超生。
雯心坐在原地,看著海德把自己吐空,像一灘污穢物一樣滑落在墻邊。蒼白的月光下,海德敘述的罪蒙了一層詭異,雯心不知道,海德說的是不是某部恐怖片,而海德是從這部恐怖片走出來的,或許是人,或許是鬼。
就算他是鬼,這三個月來,他們卻實實在在地活在了青空之下,在燦爛千陽之下。他們青春無敵,不諳世事,海德干的壞事,充其量就是踢了旺財幾腳,對著王家的老翁豎了幾回中指,因為王爺爺在罵他時總是吐痰。雯心想起了海德面對那些金銀時那視之糞土又卑躬屈膝的表情,她想起他抱起小貓時那軟糯得像個小父親的臉,想起了他在水壩上閃閃發(fā)光的樣子,想起他在k房似懂非懂地學著唱那句“I always see you in my dream”時的笑。
他笑起來很純粹,他笑起來像個天使。
雯心起身緩緩走到海德身邊說,我可以給你一個擁抱。海德抬起頭來,揚著那張被淚水洗得通透的臉,雯心向他伸出手來,曬黑的手臂好像深夜里長出的樹丫,他抓住了那樹丫,堅強地站了起來。要擁抱就要站起來擁抱,牽著的手潮濕了。
他倆抱住了彼此,用初長成的雙臂,將彼此的瘦攬了入懷。都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不偏不倚地擁抱,對方的腰,對方的背,對方的發(fā),都被實實在在地摸索在手掌里。把身體都交給這個薄薄的女孩兒,雖然不夠有力,卻很安穩(wěn)。海德枕著女孩兒的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森村,月牙掛在天邊,起伏的山,搖曳的樹,汪汪的水,寂寞的燈,一如那些罪孽的夜晚,流浪的夜晚,他從那里來,也會回到那里去。
他不怕回到那里去,他再也不怕了。
因為他記住了自己是青空下的爬山虎,或者是某種無名的藤蔓,他會伸長手臂,探出頭顱,快樂自由地盤成一片片。
然后,他會回到這里來。
7、
天蒙亮,雯心把海德送去火車站。菩提市的公安系統(tǒng)還不夠發(fā)達,不能在買票的時候就識破林海德這個劫犯。為了能結(jié)伴到月臺上,他們?nèi)耸忠粡埰,涌入熙熙攘攘的乘客大軍里,就算有一兩個警察在巡查,也無法準確將他們定位。
相遇和離別,都密集得讓人回不過神。他們沒有行李,海德還是背著那半袋金銀,一兜現(xiàn)金塞得鼓囊囊的。班車到達的信號一發(fā)出,人們便快步奔上跑下,各行其道,他倆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總是難以并肩同行,又羞于牽手,相互張望確認,才好不容易來到了乘車口上。
海德的頭發(fā)像野草一般,站臺有風,冰冰的,將他額發(fā)撥開。他一只腳已經(jīng)上了車,又扭頭將雯心多看了兩眼,目光由懵懵的,變得清醒,就像這滴了露散了霧的清晨一般。雯心點點頭,已經(jīng)接受了他的遠走高飛。
“我要回家了!彼f,“然后回到學校里去!
“嗯!焙5聹仨樀貞,始終將一條腿跨出車外,乘務員催他,車快開了。他杵在那里,半天憋不出離別語。生離死別他很曉得,然而像這么溫婉,冷靜,有希望的離別,他還是第一次面對。他執(zhí)拗地把腳橫出車外,來對抗涌上心頭的傷感。
“你不要被逮住啊!边是雯心在說話。
他不被逮住能做什么呢?他連身份證都沒有,起碼被逮住之后,能把他掰回正軌,給他個身份,不要做游離人。但他還是會死命逃,就像當初答應父親的一樣。他的心臟開始砰砰跳,被接下來的游離人生激蕩得不知所措。他要幫雯心持續(xù)這種生活,等他們再相遇的時候,還能一起去浪跡。
“我……我就要18歲了!彼f,“我要退休了,啊不,應該是畢業(yè)吧?之后,我想工作!
雯心覺得新奇地眨眨眼:“工作?什么工作?”
這時,樓梯出開始冒出個男人的腦袋,他身穿制服,跟在他后面的,還有一名年輕的男子,表情同樣機警。海德終于把伸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往車廂里頭縮。兩名男子向雯心跑來,車門正好唰地關(guān)上了。
“你還沒答我,是什么工作?”雯心跟著車跑起來。
海德趴在車門上,尋找一絲縫隙,試圖把自己的聲音往外塞:“我不知道!可能是做吃的吧。”他竭力回憶起雯心做飯的樣子,盡管味道勉強,“我想我可以做點吃的。”
雯心剎停在兩名警察跟前,眺望火車遠去的方向。她見過很多照片,以為站臺應該綠樹成蔭,青空白云下,紅皮火車蜿蜒遠去的軌跡清晰可見。然而,真正的站臺只是鋼筋水泥,除了站臺兩邊互相對望,就是附近的樓房。沒有一棵草,更別說粗生的扶;āL炜毡桓叽蟮奶炫飺踝,火車消失而去的那頭,沒有一點美感。
孤獨的海德就這樣被帶走了,她閉上眼睛,幫海德看到一些美景。她看到火車駛出菩提市,跋山,涉水,海德趴在窗邊看到飛馳而過的村莊和農(nóng)田,高聳的山下一汪天池,綠幽幽的冒著仙氣,身邊的人都騷動起來,有人來到海德身邊跟他一起張望,人們把他擠得緊,他像個孩子般,看看這個,望望那個……
“海德!”雯心后知后覺地喊起來,“再見啦!”
姑娘清脆響亮的聲音翻山越嶺,送少年一路奔走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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