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囈

　　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傷痛，從不痊愈，滴血鳴鸞。

　　我是誤入繁龍谷的一條游蛇。千年后，又從谷中被迫入世為人。你是百鳴崖高高在上的鳳之王，羽色斑斕。千年前，又和谷主雙雙修仙飛升。

　　天空是你們自由翱翔的領(lǐng)地，不似你們的居所，一在天，一在地。

　　卑微如我，匍匐前行，扭著細長的身軀，為的，是尋覓最高的地界仰望你翩翩的神彩。即便是要靠近布滿我天敵的百鳴崖那又如何，只要能與你相遇，我相信我的一生就已圓滿。

　　龍鳳飛天我在地，費盡心思爬上崖頂，終于看到你美麗七羽散發(fā)的熠熠光輝。滿身傷痛，奄奄一息的我，此時竟連那百千種鳥類亦不屑啄食。

　　那時的白云，遠沒有你們漂亮�？墒钱斈銈冎鹑诊w升的時候，空中的白云密集成團，擋在你們身后，遮住天下生靈的眸光。一旦飛仙，又豈是凡物可以一覷。白云的光芒耀眼無比，驚擾到一只雛鷹，爪子亂揮舞間，我便跌落谷底，再不是從前那個只能仰望你風(fēng)姿的孤單小蛇。

　　世界沒有了你，在我看來，就已不再完整。哪怕我在谷中被我那痛失龍子的暴龍真心疼愛，抵不過我對你的層層思念。夢里是你的燦燦笑靨，即便你笑的方向是谷主，也不妨礙我對你思念如潮。

　　你已不在凡間，我忍著巨大的傷痛茍活，只因在谷中撿到我的暴龍說不論我是蛇還是龍，留在繁龍谷好生休養(yǎng)，便可以修仙升天，與你再度重逢。

　　飛天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只是你好心放過的一尾骯臟不堪的五彩毒蛇�？兹刚f我如此丑陋，不配有那五色彩鱗。我只是高興著你與我一樣斑斕的色彩，我對你的傾慕，便是從你放過我開始，從此后，洶涌澎湃，揮之不去。

　　苦心修行。不知你們百年飛升的我還妄言要十年成仙。暴龍不嘲笑我，勸我定下心來修仙。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高貴如你都需要百年成仙，卑賤如我，要如傳說中花上上千年上萬年才可能與你重遇。

　　谷中千年修行，暴龍早已不在塵世。一萬年日月不吃不喝，我竟不知人類已經(jīng)踏平我們的領(lǐng)地。原來暴龍在我不分晝夜修行時，為我造出一個深埋地底的洞穴，使我免于被擒殺。

　　看著地面上形形色色的人型動物，我知道我已不可能偏安一隅。借著修習(xí)千年的法術(shù)，化身成人，游走在這陌生的人世。

　　原來活過千年，我仍是尋不回你。想要再見你一面的愿望是我苦修千年的動力。人心變幻，豈是我小小游蛇可以揣度。我頂著一身平凡姿色游遍人世，每當紅日高升，我總在城市的高處呆呆凝望，仿佛那火紅的顏色是你精致的變身，百看不厭。

　　獨自等待，獨自尋覓。是望穿秋水的煎熬，也是希望臨近的期盼。

　　你是我心內(nèi)經(jīng)久不息的思念情傷，提醒我我的疼痛經(jīng)年。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遇上各式各樣的生物，身后卻總有一個陌生的人影，日日相隨。熟悉起來，相諧同行。

　　蜥蜴賴在我肩頭，每每嚇走行人無數(shù)。他說他是我跌落懸崖時碰落的，化成人形跟隨我多年，現(xiàn)在只愿以原型窩在我肩頭。他不再肯以人形相見，只在無人時刻將我細心照拂。

　　看到電視里的采訪，只消一眼，我便看出那個姿容絕世的富少是你�？兹刚f過你是那么驕傲。這才讓我有了在人世尋你的念頭，因為驕傲如你，必定會有一日厭倦天上比比皆是的高高在上，我賭的就是你骨血里的驕傲和不羈。離了祥瑞遍是的繁龍谷，我絕無可能修仙飛升，至少要在人世找到你。

　　希望是不是就快要實現(xiàn)？我只需前往那個有你的地方。

　　你家門前，是華麗的龍鳳圖騰。我才知，你連入世都與谷主不離不棄。你要我永生永世只能仰望著你，不論是天邊還是人間�？墒�，我遺留千年的愛，豈是輕易就能敗退。只要在你身邊，只要能看到你，不論我是蛇是人，我都是潛心不變，一心為你。

　　竟是要變天了呢。蜥蜴倦怠地口吐不快，眼中是我不能了解的聚焦。

　　你跌倒的身影瞬也不瞬地定格，那滿臉憔悴的表情如芒在背，刺得我兩眼生疼。游龍戲鳳，龍鳳呈祥，這些自古流傳的傳說，到了這個人情淡漠的時代，竟也是逃不過如繁龍谷一般的絕滅嗎？既如此，那便由我為你再續(xù)神話。

　　蜥蜴不樂意我上前扶你，不快地甩“手”離去，留給我一句“且自珍重”后，頭也不回地負氣遠走。我身上傾斜的力道加重，你竟徹底昏死在我眼前，真是給了我好大一個占盡便宜的機會，偏偏我卻惱怒自己的變身女子，連力氣都小許多，支撐你健碩的身軀果真是萬分吃力。

　　你究竟是因何事被貶下凡塵，只是慶幸前身為鳳的你，內(nèi)心還是希望是女性的身體，才會有現(xiàn)在愛上谷主糾結(jié)傷痛的模樣，才讓我有機可趁。這一世，你投身男子，遇上谷主卻不敢愛，我變作女子原是為紀念暴龍，沒成想竟會給自己與你的相遇添上可能的愛情色彩。我本是想，和你姐妹相稱，這一世你既是男子，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愛你了吧。

　　你的心智在這一世被保護地很好，即使外在是英俊多金帥氣聰敏的大少爺，內(nèi)里還是最純真最善良的。想要將你改變，看來并不很難，讓你忘記谷主應(yīng)該不會再如前世那般執(zhí)著。我的愛，是穿越千萬年支撐我不倒下的唯一信念，這濃烈深厚的感情，終于可以在你面前傾瀉。

　　一切都完美無缺。你仍是富家公子，為我放棄游戲人間，引來嘆息聲無數(shù)。我為你精心修飾的容顏不再平凡，一天一點的變化無人察覺，只是大半年時間讓我今世的模樣更能與你相配，在外人眼里你我不正是金童玉女神仙眷侶那般教人艷羨不已嘛，這樣才可以和你度過快樂的一年。

　　可是我忘了，這里是人間。

　　當蜥蜴帶著傲氣十足的谷主出現(xiàn)時，我分明看到你一直笑意不達眼底的溫和有了崩裂。那一瞬的凝眸，教我恍悟了時間，原來果是人心難測。我只是有那么一點兒期待，究竟我們還能不能將這明面上令人百般欽羨的生活繼續(xù)下去。這恩愛是我一心一意扶植起來，到末了，許還不比谷主一個愛情覺醒的深情回眸。蜥蜴，你這是要置我于何地。

　　變天了呢。蜥蜴一臉戲謔地笑說，視線中沒有我的倒影。

　　幸福當真似幽谷百合，沐浴來之不易的陽光雨露辛辛苦苦茁壯成長，終究逃不過枯萎凋謝的這宿命。我千萬年等待來去注定匆匆的春天，明知是僥幸偷得的短暫時光，原來，哼，竟然長不過一年。

　　我是披著華麗外表劇毒無比的蛇，本可以無所顧慮毀去谷主今世的存在，更沒有矯情的想要為你積德行善。我只是不愿我的短暫愛情在披上虛幻外衣的同時還去背負你的仇恨，我只是在心中與蜥蜴打賭，我希望，我們可以至少，至少可以擁抱一年的美麗時光。一萬年換一年，也還是不被批準啊。果真，變作女子不好，這眼角竟也隱著淚星，焦灼般的疼。我是毒蛇，冷血動物哪里會為這點小事落淚。抬眼望天，終于神色平靜，云淡風(fēng)輕。

　　等到我人生中重要的人物一一散去，我一手主導(dǎo)的獨角戲似乎也要走上陌路，一條讓我邁入死亡的絕路，連丁點逢生的狹縫都不會有，也算我本欲開啟的第二人生的提早散場。

　　我前生心中的你是鳳之王，在你重新不顧一切要和谷主在一起時，你就不再是我心中的你了。我的心中只有也必然只剩下那個陪我無數(shù)歲月的蜥蜴，只是沒想到會是蜥蜴把谷主帶到鳳王面前，多么可笑。

　　蜥蜴，你可知啊。

　　一萬年前暴龍為我企圖毀天滅地找回鳳王，引得繁龍谷一干巨龍反抗天庭。谷主雖飛升也是難辭其咎，逃不脫受處罰的懲戒。繁龍谷再無神佑，在諸天神佛的無情冷漠中走向滅絕之路。百鳴崖的珍禽恐遭拖累，一一飛散。鳳王意圖再為同類覓得絕佳去處，卻被谷主以女子勿干預(yù)天庭決策作罷。升仙的兩人，即便習(xí)慣要像其他神明般無情，心中龍鳳共舞的夢想仍舊深埋，因這一次爭執(zhí)埋得更深，更深。分歧存在許久，還未解決就因鳳王對“女子”一說耿耿于懷私自擅離職守被貶下凡塵歷三世輪回暫且擱置。谷主不忍心鳳王受輪回之苦，甘愿請罰貶入凡塵。上主憐憫，準這三世輪回縮減成一世輪回。偏這一世被我撞上。蜥蜴趴我肩頭笑說，真不知我是幸是不幸。

　　這些事情我根本不用蜥蜴幫我解釋。暴龍至死仍想守護我，死后化作我胸前的白玉龍珠，將她意識中的過往告訴過我。我早知蜥蜴不是千萬年前的蜥蜴。漫長時間可以改變所有，尤其像他愛得熾烈不亞于我�？墒沁@一回蜥蜴讓他二人在我面前大秀恩愛，要我情何以堪。

　　本就破碎的夢，加上一顆正在破碎的心。蜥蜴，你竟不知我以萬年修煉成功的賭注是什么。暴龍安心守護我萬年，你也躲在不遠處陪我修煉在寂寞中修煉成魔物，才會害怕近距離在我面前以人形相見。你怕你費心維持的變身會是難看至極，竟怕到忘記妖魔本是一宗同源，我又怎會嫌棄你。蜥蜴，暴龍曾警告過我多次，我只不愿你竟連一年的幸福時光也要奪走。你不知我的心一早割裂兩半，一顆是修仙前愛鳳王如癡如狂的無知小蛇，另一顆是修業(yè)大成后睜開眼第一個看到你為你邪氣卻溫柔如暴龍的眼神淪陷的如孩童重生的我。兩顆心早就約定好，要讓另一顆先行死去。可是那個時候的我，只能獨自離開繁龍谷，聽從暴龍的吩咐完成我尋找鳳王的使命。

　　千年前繁龍谷因我而滅，暴龍一直自怨難平，那時她將繁龍谷諸多修仙神龍的道行強加給我，讓我從萬萬年的修行中提前出師，也為此背負破壞他二人姻緣的責(zé)任。暴龍她們恨著那曾給過她們無限關(guān)愛又背棄她們竟至不理會她們存亡的谷主。那窮一萬年集聚的怨念凝在玉珠里，時刻提醒我哪怕只是一年，也要讓他們不得相愛，不然我將死無葬身之地。這本是暴龍為我做的最好考量，她知道我愛鳳王，若可以在一年內(nèi)讓他二人不相愛，我就有可能和鳳王在一起一生一世，暴龍不知道蜥蜴的心思，不知道我連一年的時間都無力維持。

　　死亡，我又怎會害怕死亡。我只是舍不得在我親手扼殺深愛鳳王的那顆心后，還沒來得及告訴蜥蜴我對你新生嬰兒般戀母情結(jié)的狂熱思慕，你竟等不及毀滅我苦心經(jīng)營的一年幸福。我一年的幸福是暴龍一萬年換來的解脫。這是我為繁龍谷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因你魔性難抑嫉妒萬分走上絕地，代價是怨念不得解放的玉珠會一日日將我侵蝕。

　　一萬年換一年，不是應(yīng)該很公道嗎？蜥蜴，你用心陪我萬年，熬過那許多本該萬萬年經(jīng)歷的天劫與我同時修業(yè)成功，到最后，你連一年也不肯等。是否真如暴龍所說，你可以在成魔的千年苦修中因我時刻斗志高昂，卻忍受不住我在人間為鳳王變幻的神彩，禁不住心中的萬年糾結(jié)，在嫉妒中不意釋放魔力，將我的費心經(jīng)營一一粉碎。

　　我可以和暴龍一起灰飛煙滅，臨死只是不舍你的孤獨。我不怪你，只怪我不曾與你說清，讓你絕望地空自等待。

　　年少不懂愛。懂得時，又要先放在一旁，結(jié)果還是沒能得到真愛。你我各自單方面愛戀，到結(jié)局，只剩你一個獨自嬉戲紅塵內(nèi)外。好在，我還能帶著我的愛離開。

　　得不到幸福也沒關(guān)系，有暴龍的殘識相隨，消失也無妨。

　　只是這一回，蜥蜴，你又要如何是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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