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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楔子
東昭二十六年冬,東原、西臨于逐原交戰(zhàn),逾月。
次年一月,兩國休戰(zhàn),干戈暫息。遍地尸殍,兩軍主帥皆不知所蹤。
四月,戰(zhàn)端又起,東原大敗西臨,西臨白鴻歿。
五月,和盛將軍傷重告病,帝恤憫,賜憩沐武園,允其一年不朝。
一、義興郡
東昭二十七年。
義興郡江南水養(yǎng),魚米蠶桑,實在是一處好地方。只近日,義興郡獨見素縞,不辨花紅。無他,老義興王薨逝三月矣。中秋之后,老義興王大喪之期將將滿,世子服闋,承襲爵位,大典在即,邀一眾官員觀賀。一些個花白胡子的老學究大約是沒想明白,觀禮怎的就把自個兒關了進來。這大約是個別院,吃的喝的倒不曾苛待,只是文人傲骨,被軟禁于此,與外頭失了聯(lián)系,難免心緒不穩(wěn),每日里罵上三罵,道義興王黃口小兒,竟膽大妄為,私押朝廷命官,必上奏陛下,嚴懲不貸。
待院門重開,已半月有余。進得院門乃一位小將軍,身披戰(zhàn)甲,手握銀槍,眉目凌厲,對諸位大人拱手一禮,道:“諸位大人受累了,末將乃和盛將軍麾下宣武校尉祁風,奉命前來營救諸位大人!
諸位老學究頂著一副花白胡子面面相覷,在座諸位品階算不得高,皆是外官,多為邊陲刺史,圣上若得了消息,只消一道圣旨,這半月卻未有風聲,此時來人頂了和盛將軍的名頭,外頭形勢怕是不好。端州刺史先他人一步出列,行至祁風身側,壓低了聲音,問道:“祁小將軍,老朽冒犯,大逆不道地問上一問,義興王……可是反了?”
大院內本就安靜,他們距離并不算遠,其他眾人聽得如此一問,皆煞白了臉色。義興王謀反,義興郡周遭州縣大抵是逃脫不得,難怪將其一眾軟禁于此,翻手為令,覆手為質,多好的棋,任誰能想,任誰敢想,義興王竟如此膽大,不留后路。
祁風未多言,肅穆的神色算是默認。已有小部分官員扛不住,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端州刺史皺了眉,再問:“祁小將軍,可否告知,義興王此時行至何處?”
祁風一一掃過眼前眾人,大多垂垂老矣,開了口:“日前軍報,已行至允州城下!
允州!短短半月,義興王已行至允州!端州刺史此時也垂下眼眸,身形疲憊。眾人不再言語,心中皆道,大限將至。
祁風見時機已到,適時出言:“諸位大人雖不曾參與謀亂,但諸多州縣因諸位大人而失守,這本是株連全族之大罪。”祁風話鋒一轉,“但,圣上英明,知曉諸位大人無辜,眼下全看諸位大人,可否戴罪立功,免去滅族之罪!
眾人一聽,皆正襟危坐,靜聽祁風述說,眼中光彩漸濃。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二、允州城
允州城下。
周尋有些不耐,允州防守比其他各州兵力充足,但也并非固若金湯,依計而行,該是在五日內拿下允州?纱藭r已過七日,允州竟久攻不下。義興郡起兵,并非一日之計,而是早有禍心,只是老義興王猝然薨逝,不得不提前進行。事發(fā)突然,周尋只得速戰(zhàn)速決,久拖無益。目前局勢大亂,朝中雖不及應對,卻畢竟根基深厚,其他諸侯王亦虎視眈眈,作壁上觀,他若不加緊,那便骨頭渣子都不剩。曲州援軍未時末抵達,稍作休整,計劃酉時強攻。
各路兵馬調整編排,已行至各處,靜待行動信號。
此時,允州城頭上列開一排弓、弩手,一人出列。
遠遠看去,不甚清晰。可那通身金甲,晃得人睜不開眼,周尋心道不好。當朝將領,金甲加身有且僅有一位,圣上隆寵,欽賜封號,即和盛將軍康石。原本只道允州難攻,不想竟有和盛將軍坐鎮(zhèn)。
原來京郊沐武園是個幌子,將軍傷重更是個血餌,既咬上了,斷無回頭路。
周尋苦笑一聲,接過千里鏡,望向城樓,一番打量后,豁然大笑,朗聲道:“久聞和盛將軍盛名,卻不想將軍竟是白玉一般清雅俊秀的人物,年前逐原之戰(zhàn),聽聞將軍傷勢頗重,眼下可大好了?”
康石望著他,皺眉沉聲道:“義興王大舉謀反,可曾念過諸州百姓?”出口之聲陰柔沙啞,不似普通男子粗獷。
周尋不答反問:“成王敗寇,自古皆然。今上的那把龍椅,便也是從前朝手中搶來的。它本就鮮血淋漓,才可穩(wěn)立不倒,何須世人替它粉飾太平?倒是將軍,本王神往已久,將軍可否賞臉共飲一杯酒?”
康石看著周尋身后的軍仗,訓練有素,皆是精兵。他說:“義興王的酒,本將怕是喝不了,王爺竟瞧不出大勢已去么?”
周尋暗暗心驚,只一個手勢,暗衛(wèi)已悄無聲息散去。他對康石道:“將軍何出此言?你執(zhí)魚符,我執(zhí)兔符,本不相上下,可你乃銀魚,我為金兔。且你無虎符,調不得各州兵將,如今你為困獸,何不降了本王?”
康石沉默,只舉起手掌,修長的掌中赫然印著一枚鐵器,虎形。借著千里鏡,周尋已看了個大概。
暗衛(wèi)已回,對著周尋點一點頭,周尋閉上眼,父親遺訓猶在耳邊,不能悔,不能回。
周尋睜眼笑道:“想不到那老頭竟信得過你,將虎符交于你,他倒不怕京中大亂!
康石不動聲色:“京中自有袁大將軍鎮(zhèn)守!
周尋不甘心,籌謀許久仍是兵敗山倒么?他對康石道:“和盛將軍在朝中可還順心?那些世家老匹夫恨不得拆你皮肉,吞吃入腹吧。你可擋了不少人的道,便是你那師父,袁大將軍,可能容得下你步步高升,凌于他之上?再說今上,何至于對你榮寵有加?還不是看中你沒有世家加持,是一枚可控的棋子,制衡袁大將軍與那些動不得的世家門閥?”
周尋一面觀著康石臉色,繼續(xù)說道:“待你此次功成歸去,他們可都還容得下你?你一失勢將軍,到時拿什么與他們抗衡?此時你魚符虎符在手,不若你與本王合作,共治這萬里河山?本王王妹雖非國色天香,卻也是知情識意,端莊秀雅,定能與將軍琴瑟和鳴!
康石面色不變,只道:“不知郡主比之安平公主,何如?”
周尋一愣,片刻大笑道:“原來他許了你駙馬之位。將軍可別糊涂了,安平公主居長嶺山久矣,今上許你個不受寵的公主,怎比得上半壁江山?”
康石見了遠處隱有軍旗揮動,方說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義興王無需操心本將之事!
腳下的土地陣陣顫、抖,周尋胯、下騅影焦躁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敵軍援兵將至,周尋仍不愿束手就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城頭飛來的箭矢一陣接著一陣,城門還未沖開,長梯上的士兵被大石壓下,望著周圍越來越多的尸體,以及身后形成包圍圈的英州大軍,周尋大笑:“除了一個義興王,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和盛將軍,你能守住幾個?狡兔死,走狗烹,本王先行一步,黃泉路上等著你!
義興王包藏禍心,謀逆犯上,幸和盛將軍驍勇,斃其于允州城下,割顱,懸城門月余。周氏宗親皆斬首于市,老弱婦孺,無一幸免。眾人道,和盛將軍雷霆手段,卻不免血腥殘暴,朝中頗有異議。
且將軍以傷勢復發(fā)為由,遲遲不歸,圣上跟前參奏的折子越來越多,謂和盛將軍擁兵自重,無視君命,陛下萬不可放縱。
又是一年春,四月的京都,牡丹盛放。和盛將軍終于回京歸朝。
然將軍傷勢仍重,軍中事務繁多,陛下下了道旨意,將軍仍憩沐武園安心休養(yǎng),太醫(yī)隨侍,軍務暫由錄尚書事代理。只兩月,和盛將軍歿。帝大慟,追封和盛孝武大將軍,以親王禮葬。聽說,將軍下葬的那天,長嶺山起了大火,安平公主沒了。陛下總算是記起還有一位長居長嶺山的閨女兒,命人抬回京中,與和盛將軍合葬了。
自此,再無和盛,再不安平。
三、昭帝
東昭二十八年。重陽。
昭帝今日醒得早,清晨露重,還不到早朝的時辰,柳德全跟在昭帝身側,瞧著御花園里,數(shù)十株墨菊正是開花的好時候。
昭帝問他:“柳德全,朕是不是老了?”
柳德全嘴角一哆嗦:“陛下正值壯年,龍體康健,何來老字一說?”
昭帝擺擺手:“別盡趕些好聽的,瞧你德行!闭训垲H為感慨,“朕就是覺著,這一步一步往上走啊,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怪沒意思的。朝里來了不少新面孔,朕都叫不出名兒,擱以往,朕還能說一句過目不忘,現(xiàn)如今,老嘍。”
柳德全立在一旁不說話。宮里的規(guī)矩,什么該聽,什么不該聽,可得仔細著。
昭帝立了會,無人答話,才想到能與他說得上話的,大都不在了。一時無趣,吩咐了柳德全,下了朝傳袁卿御花園品茶。
袁洗開還未踏進院子,就看見背對他立著的昭帝,形銷骨立,一國之君竟有些蕭索的意味。
“臣參見陛下!痹撮_行了禮,得了昭帝賜座便不再推辭,沿著石凳坐下了。
“也就袁卿還能陪朕說會話!闭训壑氯喜,“長嶺新上的貢菊,正愁無人賞,喚了愛卿來嘗嘗味兒。”
“謝陛下抬愛!痹撮_頷首。
“近些日子,朕總夢著阿容,朕怕百年之后她要怪朕沒照顧好安平;可又怕她不怪朕,朕連她的面都見不著!闭训鄣吐曊f著,頗為惆悵。
“陛下無需憂心,先皇后寬厚,必能體諒陛下良苦用心!痹撮_說。
“朕在位近三十年,還有哪些個魑魅魍魎沒瞧過,朝里那些個老東西,真當朕是糊涂了,也不瞧瞧他們自個兒,黃土都快埋到脖子根了,還妄想著從朕這討要些好處。”昭帝嘲諷的笑笑,“當初那王家,敢拔了阿容這片逆鱗,也不瞧瞧如今是個什么下場!
“王家十年前便傾滅了。先皇后的冤屈,也已昭雪!痹撮_平述。
“可朕清楚,去了一個王家,不還有張家、沈家、謝家么,朕不希望安平成為第二片逆鱗,拔了鱗的位置,便是個血窟窿,什么都填不上。”昭帝頓了頓,“自打和盛薨了,這群老東西就沒安分過,袁卿著幾個得力的,這幾日仔細著敲打敲打。別一天天的瞎折騰,跟磕了藥似的,還能上天不成?”
“臣遵旨。”袁洗開平靜的領了旨意。
“與西臨和談,那邊怎么說?”昭帝問。
“東原本是勝利國,愿意和談,西臨自是求之不得,吾國所列之物,西臨欣然允了!痹撮_匯報著。
“如此,不枉費一番心血!闭训劾砹死硇渑郏謫,“南煜那邊呢?可有異動?南煜地界接著義興郡,總是不踏實啊!
“南煜暫無異動,義興郡如今由朝廷接管,邊防加駐了精兵,且安樂公主是個聰明孩子,必不想讓南煜、東原陷入水火之境!痹撮_恭敬回道。
昭帝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是朕對她不住!
四、安樂
安樂曾是東原最受昭帝寵愛的公主。
她非嫡非長,耐不住圣上喜歡,一時風頭無兩。
可是她的父皇,與她的母妃,好聽了,那是相敬如賓;難聽了,便是各懷鬼胎。她知母妃不喜父皇,入宮時,她恨透了身后的沈家,卻又不得不依附于身后的沈家。父皇亦是。
母妃待她,不可謂好,亦不可謂不好。便是平淡如水,對她與對宮里的宮女無二,安樂從小便曉得。索性她無甚野心,如此吃穿不愁也是不錯,總好過被毒啞的皇長兄,和才出世便夭折的七皇弟。
父皇那時更是不會留意到她,她常常廝混在各處宮墻角,聽見些雜言碎語,訴與母妃,母妃只讓她忘了,言她若還想活命。漸漸地,她雖聽得多,卻不甚在意了。
一日,她轉著彎,來了“冬榮殿”,她知道這里住著她的皇妹,嫡女安平。先皇后產下嫡女,便撒手西去,傳言小公主不祥,克死了生母。父皇似乎未曾想起過她,只這封號,是先皇后在世時已定下的,父皇不發(fā)話,這封號便沿用了下來。
安平如今六歲了,正好比她小六歲。安樂知道,公主滿四歲便要去學堂認師傅學寫字,可是安平,沒人管。她原本也不想管她,母妃說,宮里的閑事,多會管出人命?捎秩滩蛔∠肟纯此,安平長得很好看。十二歲的安樂早已懂得欣賞美丑,安平雖小,美人的模子已成型,可惜是個小傻子。那些個宮女眼色高的很,分明不是這殿的,常常繞過幾個彎,來了這,等著安平拿出點物什,討好她們,再輕飄飄地說兩句“謝公主賞賜”,小傻子便笑起來,她們才施施然離去。
喏,眼前這個綠柳,這五日里,安樂已瞧見她三回了。安平這會手里捏著個碧玉簪子,遞出去卻又舍不得的模樣,半天沒松手。綠柳急了,今日這玉簪成色極好,若得了,可是一大收獲?砂财焦鹘袢詹恢趺吹模饺绽镞f上來便松開的手,今日拽的死緊,綠柳情急,一掌拍在了安平手背上,安平吃痛,可還是不撒手,沒一會,手背上赤紅一片,癟著嘴哭了起來。綠柳大駭,畢竟眼前的還是公主,是個主子,可她又舍不得那玉簪,于是伸了手去掰那小傻子的手指。
安樂嘆了口氣,從墻角走出,指著綠柳:“大膽奴才,敢從主子手里搶東西!”
綠柳心虛,當下嚇得跪在地上求饒。
安樂知道仗勢欺人的宮女大多有來頭,不想撕破臉面,只說:“尊卑有別,在宮中還是守些規(guī)矩的好,幸而今日遇見的是本公主,若是哪日有心之人捅到了父皇跟前,看你逃得過貼加官。還不快些滾?”
綠柳起了身,還不忘行禮,迅速地,滾遠了。
安平那個小傻子,冒著鼻涕泡瞅著她,咦,浪費了一張好皮相。
“仙女?你是仙女嗎?”小傻子傻兮兮的,“嬤嬤說,我乖,仙女會護佑我。”
“我不是仙女,我是你的姐姐,我們有同一個父皇,你要叫我皇姐!卑矘氛驹谠鼗卮鹚刹辉刚瓷夏切﹤鼻涕眼淚。
小傻子的問題太多了,安樂撿了些好說的,一直到日頭西下,嬤嬤尋來,安樂不認得眼下這個云嬤嬤,卻在心中記下了。
那日,父皇在母妃宮里用了晚膳,不知怎么想起了安樂,召她問了話,她一一答了,父皇笑得很開心,言她是個寶貝。她那木訥古板的回答哪里是個寶貝了?分明是個木頭疙瘩。但父皇是天子,他說是寶貝,那便是吧。
第二日,賞賜堆滿了“清和殿”,宮里的奴才私下里都說,好日子來了。可母妃不在意,安樂也無所謂,她想起安平那個小傻子,打扮起來得多漂亮,因而取了妝奩,裝了個滿,小傻子會很開心吧。又想起一事,改日里,該讓少傅多收個學生,安平都六歲了。
都說安樂公主是圣上心尖尖上的寶貝,南煜前來求娶時,安樂將滿十六歲。父皇沒來問她,只讓少傅教了她一篇策論——《家國,孰重乎?》。她覺著父皇實在是小題大做,她又不曾說她不嫁。
就是安平那個小傻子,纏了她好幾天,哭臟了她好幾件新衣裳。十歲的安平已經出落得十分雅靜,安樂每每瞧著這張臉便覺著賞心悅目?蛇@幾日這張臉皺的,癩痢鬼似的,美人落淚,怎么沒一點梨花帶雨的樣兒?
安樂出嫁那日,滿城紅妝,嫁妝拖帶了十好幾里,南煜使者咧開的嘴就沒合上過。安樂覺著,父皇精于算計,這回卻是失算了,她此去千里,約莫是不會再回故土了,亦不能繼續(xù)護佑安平,這許多嫁妝,不是賠了本么。
很久以后,安樂早已是南煜皇后,倚在榻上正剝著個雞蛋,說是要研習這雞蛋的構造,何以能消腫。東原傳來了信件,安樂讓碧桃念了來,碧桃遲遲不出聲,安樂奇道:“你個小丫頭,平日里,嘴舌最是利索,今日是怎么了?”
碧桃跪下,聲音弱了下去:“安平公主……歿了!
安樂眉頭一挑,手里的雞蛋抖索了下去,在大殿里滾過幾個圈才停了下來,御廚火候掌握的好,剝出來的雞蛋嫩白的很。
讀全了信,安樂復倚回榻上,闔了眼。
碧桃是安樂的陪嫁宮女,自是曉得主子脾性,帶著人都散了下去。清風徐來,撩起簾紗,撫在臉頰,有些輕癢,安樂心想,安平算是夙愿終成吧,如此也好。
五、白鴻
“話說那西臨白鴻,武能攘夷,文能定邦。那可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啊,西臨帝極為欣賞,同時也頗為忌憚。幸而白將軍英雄膽色卻不為權勢所動,求的是家國平安,為的是紅顏靜好!
白鴻從不曾想,在他“死”了以后,民間書局倒如此會編排。說他與小郡主情深不壽,矢志不渝。他看看對面神色不曾波動的女子,心想著待會回了家,定叫閨女藏好了搓板和棒槌,萬不能叫它們見了天日。
七八年前的時候,白鴻還是西臨的大將軍,戰(zhàn)功無數(shù)。
東原與西臨,早有些嫌隙,邊疆時不時會起幾場小戰(zhàn)事。只逐原一場仗,規(guī)模之大,耗時之久是他不曾預料到的。他更不會想到,西臨戰(zhàn)神,會死在這場戰(zhàn)役里。
那年冬季,仗打了一半,便下起了大雪,計劃中的包圍路線途徑松山,恐有雪崩。白鴻換了便服,獨自前往松山,勘察地形。雪崩來的毫無預兆,白鴻駕著快馬迅速撤離,伴隨著雪崩,砸下一個人來,還未看清楚,白鴻便被砸下了馬,掩埋在積雪里。周圍一陣地動山搖。
白鴻覺著自己定是福澤深厚之人,他還活著,埋得不深。出了雪堆才發(fā)現(xiàn)身側還埋了個公子,白鴻費力將他挖了出來,探了探鼻息,好家伙,也是個命硬的。大雪封山,進出不得,白鴻轉了圈,尋到個山洞,把摔暈的公子扛了進去,又撿了些干柴,摸索著腰間去尋打火石,半晌想起來,今個兒換了衣裳,打火石不在身上。
白鴻瞄了瞄身側的公子,頗為坦然的說了句:“兄臺放心,在下絕不私占錢財,只尋來打火石一用,否則咱倆可得凍死在這啦!
言畢伸手摸了摸公子腰間,有個錢袋子,沒有打火石。白鴻將錢袋放回原處,又朝胸口摸了去,果然尋到了打火石,打了火,點燃干柴,就摸索著將打火石放回去。
洞里點了火,看得清楚了不少。白鴻將打火石放回去時,瞧著小兄臺胸口有些異樣,便解了他的衣帶查看。這一看卻嚇得他跌坐在地,半晌沒爬起來。
這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是個姑娘,纏著厚厚一層裹胸布。他這是,輕薄了人家么?
他閉著眼哆哆嗦嗦的給人家姑娘系好了衣帶,便遠遠坐到了洞口,靠著火堆,不敢再近。
過了約莫兩個時辰,姑娘才清醒過來,白鴻見著她下意識抓向身側,抓了個空,眼里卻依然戒備,神色鎮(zhèn)定。
白鴻苦笑,這不是個普通姑娘。
近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們未通姓名,未問來歷。打獵,開路,尋找水源,都做得頗有默契。偶爾一起觀天象,計算著何時雪融通路。
某一日,路通了。姑娘回山洞時神色郁郁,白鴻也未曾言語。他們不約而同的略過了這一點,依舊重復著之前簡單單調的日子,只是那以后,姑娘又恢復了男子束發(fā)。
日子并不長久,兩批人從不同的方向找來,分別時,白鴻心想,始終沒能說出口,他想對她負責來著。
兩軍陣前,戰(zhàn)況慘烈,劍尖沒入白鴻胸口的時候,他看著眼前身穿金甲的美麗姑娘,心想自己眼光真好。姑娘落了淚,他想伸手去抹,卻瞧見自己滿手的血,又垂了下去。
他那時想,這么燦爛的夕陽,這么漂亮的姑娘,以后再也見不著了。
再醒來時,應是半年后了,白鴻覺得,閻王爺這幾次三番的不肯收了他,天作的。
在這宅子里繼續(xù)調養(yǎng)了四五個月,白鴻體力恢復了三四成,老大夫每每在他耳邊感慨,神了神了,十多個月前差不多死的透透的,如今已能殺死幾只雞。白鴻嘴角微抽,他的三四成力道,便是頭野豬,也未必能占了上風。
白鴻不急,他安分的等在園子里。卻沒想到,等來個最不能可能的人,東原昭帝。
昭帝似乎看不慣他,瞧哪哪不順眼,白鴻無語,誰稀罕你救。
昭帝終于提了正題,他說要與他做個交易。
白鴻回他,已死的敵國將軍,如何值得昭帝大費周章?
昭帝不答,回曰:“西臨帝對白將軍,已存了殺心,將軍不會不知。如若不然,逐原一戰(zhàn)后,將軍也不會在朕的園子里。朕以五十年的平定,換你一個承諾!
西臨帝的疑心,白鴻自知非身死不可消。在逐原,他抱了必死的心。如今昭帝愿給西臨五十年喘息的機會,于百姓,上佳。無論何種承諾,白鴻都覺得值。
可他不曾想,昭帝讓他承諾,守護人間至寶,至死方休。
而那個寶貝,令他欣喜若狂。
六、時康
安平十歲的時候,安樂和親南煜。
安樂走之前,對安平說:“安平,這世上,你不能只想著依靠別人,除了你自己,便再沒有人靠得住了。便是皇姐,你覺得我待你,有幾分真心?”
安平怔愣,皇姐待她好,帶她讀書認字,如今卻問她:“你以為我有幾分真心?”
她稍稍遲疑,繼而倔強回道:“不論皇姐待我?guī)追终嫘模愦业暮,從來不是假的!?br> 安樂一個爆栗子敲在她的額頭,道:“你個榆木腦袋!
安樂離開后,安平把皇姐的話想了又想,第一次主動走到父皇面前,用母后的碧玉簪子,換來一個機會。安平還是公主,但十六歲的不受寵公主該怎么辦呢?皇姐一身榮耀無人能敵,尚且和親他國,她六年后,會在哪里?
父皇給了她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時康,父皇說,這是母后留與她的小字。
而后,安平公主被圣上送往長嶺山,袁大將軍麾下多了個失恃的童子軍——康石。
時康十四歲第一次隨袁將軍上了沙場,滿身的鮮血令她吐了又吐,她從未覺得世間如此蕭瑟,如此冷情。
十年,時康從無名小卒至金甲加身。圣上對她的榮寵,可謂肆無忌憚。
只逐原一戰(zhàn)。
時康被眾將自松山尋回,才發(fā)現(xiàn)御駕親征,圣上來了逐原。
時康跪在案前,對著大位上的父親,東原的皇,深深一拜,靜靜的說:“父皇,兒臣任性了。”
是兒臣,而非臣。聽在昭帝耳中,此時他面前跪著的是他的小女兒安平,不是征戰(zhàn)四方的將軍和盛。東原國這最高位上的寡人恍惚了一瞬,他抬手:“皇兒無需多言,父皇曉得!
默了一默,還是開口:“只是,這西臨白鴻,留不得了!
跪著的人微不可查的顫抖了下,撫平心緒,穩(wěn)穩(wěn)開口:“臣遵旨。”
昭帝靜默半晌,想從那張酷似先皇后的臉上尋到哪怕半點動容。時康只靜靜地跪在那,腰背直挺。
昭帝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罷了,先退下歇著吧!
時康起身一揖,行的是君臣之禮,道了聲:“臣告退!鞭D身出了中軍帳。
昭帝的目光隨著她走遠,腦中涌出許多曲曲折折的往事,幽然道:“我倒希望我的兒再任性些!
時康以為,她的心,與那人一起死在了逐原。
平了義興王的亂,時康去了逐原,懷揣著虎符。
她想自己大概是瘋了,抗旨不遵,竊符私逃?山阱氤叩木嚯x,她忍不住。松山的洞穴還在,她進去靜坐了許久,離開時在洞口的石壁間撿了枚劍穗,上頭繡了個“白”字。大約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時康彎了嘴角。
回京之后,交出兵權,軟、禁沐武園是意料之中的,可她父皇何時用起了迷、藥的手段,暈、倒前,時康還在迷迷糊糊地想。
醒來時,在一輛馬車上,顛得慌,時康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的姑娘家裝扮,趕車的車夫是個聾啞人,就連棋楓那丫頭,也不在身邊。
沿途經過兩三個鎮(zhèn)子,斷斷續(xù)續(xù)聽來些消息,和盛將軍薨了,安平公主歿了。
此時的時康,百爪撓心,父皇這是老來童子心?搞什么名堂?而換了一身衣裳,那個劍穗,還掛在她的腰間。
又向北行了十余日,馬車終于停下,時康下馬,眼前是一處農舍。農舍前有幾畝地,地里有個人,似在播種,可這活,他做的并不順暢,顯得詼諧。
時康遠遠望著他,從震驚到欣喜,逐漸笑出了聲,那人停下手里的活計,轉頭望過來。
白鴻滿頭汗珠,臉被日頭曬得通紅,草帽農鞋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可他咧嘴笑了,他終于等來了他的漂亮姑娘。
插入書簽
陳年舊文居然被鎖了……本來就清水到不能再清水了……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都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