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1章
正是江南春景,桃蹊柳陌,十里鶯啼。暖風(fēng)拂過垂楊,春水碧于天,畫舫悠悠,單衣試酒的騷人墨客,暫且擱了滿懷離索,且放開懷抱,歌詠新聲。
好容易又到了春波碧草的辰光,花色依然嬌艷欲流,可嘆的是當(dāng)年人面。半新菱花鏡里,映出我憔悴顏容,掩不住的疲憊和沉沉死氣。這就是昔日的羅家嬌女么?眉目宛然,獨獨缺了一樣:生人的活氣。
隨意撥弄著妝盒,畫眉的螺子黛也不知干未,已有多久了,唇上再不涂胭脂,頰上再不施脂粉?即便它紅香嬌艷,輕薄勻凈。盡日里陪伴我的,不過是一根黯淡的銀簪。
寶釵無日不生塵,我無聲地念出這句。
這樣的日子,有多長了?十年?或是百年?時光在很久前就已停滯,歲月凝固為蒼涼的剪影。
起身整衣,已到了拜謁婆母的時辰。手中緊握一方玉玦,冰涼堅定,這是“他”送與我的。
園外花明柳綠,繁花似錦,這大屋內(nèi)卻是幽暗深重,傳承了數(shù)百年,帶著腐爛的華麗。黑底飛金福字花樣帳子,烏紫沉重的檀木櫥柜,如年深月久凝結(jié)的一汪血塊,絳黑花梨太師椅,令人窒息的甜香,一切的一切,我已然看了十年。
“淑英,你來了?”是婆婆,蔣家的大夫人。她臉龐兒上,還依稀可辨昔日文秀的痕跡。
可,任他如花美眷,終抵不過似水流年。曾經(jīng)的千嬌百媚,一旦白頭,立時變作紅塵的劫后余灰,世人嗤之以鼻的笑料。
如今看定她皺縮得如同陳年核桃的臉,鼓足畢生的勇氣開口:“二哥…………壽朋他想與我……,請婆婆成全。”
我顫抖如秋日的落葉,一逕的怯弱無力。誠然,我怕她,怕這個瘦小老朽的婦人,對她多年的恭謹(jǐn)順服,已如烙印一般深植。
“淑英啊,你這是怎么說的,在蔣家這幾年,我做婆婆的可從沒苛待過你啊!睂γ媾宋绰督z毫驚奇之色,雙眉略挑,從眼角處斜斜睨我。
多少年了,太熟悉的眼神,自從“那一天”起,這個女人就時刻以這種眼光打量待我,仿佛我生而污穢下賤,從不配與人比肩。午夜夢回,我常在這種眼神中驚醒,淋漓的冷汗?jié)裢噶艘律,徹骨的冰寒?
“可巧,壽朋前日也提這個來著。瞧你們這般耐不住性子,可已是私相約定好了?可是想遠(yuǎn)走高飛過快活日子了?”她輕聲笑問,卻是一次比一次咬牙切齒,寒意浸浸,毛發(fā)豎立。
我盈盈拜倒,這許多歲月,從未求懇過什么,只有今日,或是此生最后的機會。
“婆婆息怒,實在是做媳婦的不好,只求放過了淑英,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
“且起身說話,我可當(dāng)不起,只怕平白折了我的壽數(shù)! 冷冷的話聲,帶著譏嘲。
“當(dāng)年你嫁進我家,誰不說壽衡艷福無邊,畫里真真托生來當(dāng)他的媳婦兒。可也是,我們壽衡只是個凡人,怎消受得起天仙?他自己沒福,早早去了,沒人敢說你個不字。
“你妯娌和表姊妹們私下里嚼老婆子舌頭,狐媚克夫,妖精亂家宅什么的,為防著小人借機調(diào)唆,凡我聽見了,必是要打要罵,才好些。據(jù)我看,你倒還好,凡事不掛心,幾年下來越發(fā)出落得如花似玉,好不齊整!
“可是淑英,你也須爭口氣,長個臉才好。作了女人,就是注定的苦命,貞節(jié)便是女人的臉面。當(dāng)了寡婦,這是你的命數(shù),逃也逃不開。天理循環(huán),怪只怪,你上輩子未曾修得福壽雙全。禮義廉恥如何寫,你這大家閨秀原不須我老婆子來教?擅靼琢耍俊
毒蛇一般的惡意緊緊纏繞,一陣麻木的昏眩,只覺得許多密密的小牙齒,一點一點,咬嚙得我鮮血淋漓。
十年生死兩茫!b想當(dāng)年,正是羞顏未曾開的如花年歲,夫君不過是在花燭夜相識的陌生人,一度以為,人生就是如此,德容顏功地活著,在相夫教子中老去,沒料想,一夕之間,天人永隔 。
別家女兒尚嬌癡,我已成了坐守青燈的孤孀。
我沒來由的一陣絕望,莫非,生生世世便鎖在這貞女的名號上?轉(zhuǎn)輪臺上便注定了,那終生不嫁,伺奉翁姑的未亡人,必得是我?
我是蔣家的榮光,多少鄉(xiāng)里前來賀喜:必是祖上福澤深厚,出此貞烈。而他們,掩飾不住地得意:“哪里哪里,三從四德,是婦人的本分,我家媳婦尚且年少,居然誤打誤撞驚動桑梓,實屬汗顏!
唇邊泛起迷離的笑意,呵,烈女,是男人的一個永遠(yuǎn)的夢,朝廷旌表了多少貞節(jié)烈女,真不知,是為了誰。誓不起的波瀾,可不是一灘死水么?妾心真如古井水?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又何止是嫦娥。
想是我毫無反應(yīng),激怒了她罷,一碗殘茶劈頭蓋臉澆下。
“出精兒小蹄子,眼里可還有我?趁早收了心是正經(jīng),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莫要以為我侄兒被你勾了魂去,便起了再醮的想頭。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到了閻羅大王案前,壽衡也必活活掏了你的心肝!
模糊中,只見她發(fā)際鏤金簪子上的流蘇鬼火一般跳躍,如閃爍的,妖魔的眼。這屋子,滿是無邊無際的死氣,她在這黯沉的死地里幽禁了多少歲月,沒人知道。
短暫的芳華,終日在對青春的追憶中消磨殆盡,一點一點的老去,縱使威赫赫爵祿高登,總不過昏慘慘,黃泉路近。
這世間,每個大屋里的女人,都是這么熬過來的么?
淚如雨注,長跪不起,拖住她的衫角。饒了我罷,縱有千般不好,只當(dāng)看在十余年勤事翁姑的份上,求您。
那女人惡意地捏起我的下頜,老眼里閃著興奮的光芒,扭歪的嘴角唾沫四濺,帶著貓兒戲鼠的快意。
“嫁人?別笑死人了,莫不是失心瘋?你可是受了官府旌表的貞女,你嫁了不打緊,蔣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不是活活給祖宗打嘴么?”
“瞧瞧你這花容玉貌,就是惹禍的根苗,男人們的魂都教你給勾去了。一雙桃花眼,水浸浸地,骨子里就透著□□……”
不是的,我無聲的嘶喊,牙齒卻抖得格格作響,難發(fā)一言。天可憐見,我從來都不想做什么貞女,為何這一世,從來沒人真心地問過我,想要什么?我畢生所求,不過是個真心疼惜的良人,膝下承歡的兒女,縱是一世荊釵布裙也無怨無悔,然而蒼天,卻教我墮了這金粉囚籠,富貴地獄。
三五明月夜,醉看海棠紅。那本該屬于任何一個春閨少婦,如今何在?我不可抑制地瘋狂大笑,原來,我生存的意義,僅是給“貞女”這兩個字下個現(xiàn)世的注腳罷了。
“大賢大德的婆婆呵,我問你:倘使我墮落了,閻摩地獄中的冰火刀山正為我設(shè),可對?
我那苦命的孩兒呢?把他還來,我求你。如今,不論凌遲活剮還是血池地獄,我統(tǒng)認(rèn)了。 ”
“好個天生的□□材兒,當(dāng)年你不守婦道戀奸成孕,若不是怕玷辱家門清譽,早已將你們活活燒死,虧得你,倒還有臉提那不知姓張姓李的小雜種!
心中的最后一絲期望,也斷了。
早該醒了,我的性命,我的孩兒,都不屬我的所有。我不過是壽衡的未亡人,蔣氏家族的媳婦,除此之外,我甚至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方小小的玉玦,早已跌成粉碎,永遠(yuǎn)地,萬劫不復(fù)。
她卻又放軟了聲調(diào):“我不過是為了你好,少年夫妻,不過幾十年,節(jié)婦卻可流芳百世,日后立了功德碑,光宗耀祖,門戶生光,豈不是好?你死去的公公早提過,你這樣貌太過風(fēng)流,不是個貞靜端方的,不如學(xué)了桐城的錢貞女,在這如花如玉的肌膚上,劃幾道疤痕,自然從此絕了爺們的糊涂心思,又完了你全貞全節(jié)的名頭,可是兩全其美不是?”
一縷血線從唇角流下,原來是,不知不覺中咬碎牙關(guān)。
她痛恨我,鄙視我。她始終也未曾原諒我,她恨我丟了蔣家的臉,她恨我背叛了蔣壽衡。只因我想活著,象個人一般地活著。
她注定不放過我,耳中嗡嗡作響。她在這黃金的墳?zāi)估镪P(guān)了一生,紅顏耗盡。她憎恨和嫉妒了他人一輩子,只因她自己從來就未曾真正快樂。
東風(fēng)惡,歡情薄,癡心熬過的漫漫十年光陰,在她看來,左右不過贖我的罪罷了。
我是她利爪下的獵物,放我走?永遠(yuǎn)不可能。無論我如何委曲求全,違心地取悅她。在我痛不欲生的掙扎里,她愉悅的滿足。
這惡毒的,裝裹著綾羅的腐尸,奪去了我的孩兒,奪去了我的半生,如今還想毀去我唯一擁有的容貌。用力揮開她枯瘦干癟的手爪,從來不曾如此恨毒一個人,若是可以,真想教她永遠(yuǎn)消失。
今日斜風(fēng)細(xì)雨,只見璨璨桃花,開得一片火云也似,誰家梁前新燕子,啄泥正忙。
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口。
“縣令煌如星煌大人來訪,意欲拜見夫人!
“不知縣令大人蒞臨,有何見教?”我在湘竹簾內(nèi)冷冷發(fā)聲。
這名動天下的少年才子,倒有一副好相貌,目如朗星,發(fā)似流泉。
窗外天色漸暗,彤云密布,必有一場大雨。
“夫人,請恕在下開門見山,關(guān)于貴府老夫人之死,夫人是否知情?”
“好不可笑,婆母明明是遭前來竊盜的匪人所害,賊子翻箱倒柜恰被她老人家撞見故而行兇,此事路人皆知,何須問妾身。”
“只怕并非如此。老夫人屋內(nèi)的大鐘恰在昨夜亥時老夫人被害時被毀,裂成碎片。夫人當(dāng)晚若是未至現(xiàn)場,敢問所著的衫裙,為何沾有大鐘碎片?”
他步步直逼上來,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絲毫不肯放松。
“還有,夫人十年前既已寡居,為何突然懷娠?”
不可能的,他不是人,是鬼。這冷酷少年為何會知道這些,這些最隱秘的噩夢?我又一次感到那徹骨寒意,冷汗涔涔而下。
我腳下?lián)u搖,卻強自鎮(zhèn)定:“大人何出此言?妾身一向孀居,知節(jié)守理,有娠一事,純系子虛烏有,定是小人惡意造謠,意圖敗壞蔣氏門風(fēng)!
“辛未年,京城鐵獅子胡同,夫人難道忘記了么?還是,必得要本官說得更明?”
象是被人當(dāng)胸一拳,登登登連退幾步,一顆心一直沉,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驚駭和恐懼如同風(fēng)暴,席卷了我的全身,原來,早已掉進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里,而天真的我,居然癡心妄想掙扎得脫。
罷罷罷,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那心中脆弱不過的防線即已遭人擊潰,還蝎蝎蟄蟄地遮掩,所為何來?
暴雨急至,倒是春日少見。天地間泛起氤氳的水霧,風(fēng)雨肆虐,庭前野草閑花沖倒一片。揉碎桃花紅滿地,別有一種妖異的美。
半卷湘簾,泛起凄凄的笑:“大人,你可知道妾身等這一刻,等了多久?
妾十六為蔣氏婦,夫妻完聚,不過兩載。十八居孀,至今已是十春,自問灑掃鞫養(yǎng),盡心盡力,這大宅深院,瑣窗朱戶,何等風(fēng)光,何等熏灼,卻活生生埋了我最好的十年韶光 ,我確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大人既然連我一度有娠都了如指掌,妾身也不必顧什么羞恥了。那時委實是年少,耐不得這無邊寂寞,翁姑又口口聲聲說視我如己出,以為……必有成人之美的雅量,沒成想,險些做了一對兒枉死鬼,祭了祖宗祠堂。我那出世十天就離開娘身邊的孩兒呵,更是不知飄零到何方,如今……也不知……在是不在……”
“婆婆確不是我殺的,那日我用力一推,她立腳不穩(wěn),踉蹌跌入椅中,當(dāng)時便一動不動,一探已沒了呼吸,嚇得妾身神魂幾乎出竅,當(dāng)時心思不屬,只想著莫被人撞見才好,匆忙推倒了幾樣器皿,胡亂插了一刀便急急退出,私心只盼著官府以盜案定論。如今想來,確是不能以無罪辯!
“大人若想將妾身捉拿下獄,悉聽尊便。”
意外地,心境一片澄明,原來,只要錯了一次,便再不能回頭。
“夫人竟不畏死么?誤傷人命且不論,單是毆辱翁姑致傷,按大清律例,已當(dāng)坐以大辟之刑。”
他一心一意品茗,眼皮抬也不抬,如同敘述天氣一般淡然。
怕,怎么不怕?然怕有何用?或許,只因我仍有人欲,仍有癡念,便注定要受那無窮無盡的痛苦。
正因太想活,太想從墳?zāi)估镒叱鰜,才弄成這般模樣,我淺淺一笑。他會如何處置我呢?頗有些好奇,這冰冷的少年,氣度如此清淡高華。正是韶華鼎盛的年紀(jì),將來,或者是個好官罷。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一顆好頭顱,徒留得今日,所謂天理報應(yīng),也不過如此,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大不過,遂了那女人平生的愿,雙雙下了九幽十八獄。
雨已停了,積水深及階石。他信步出廊外,負(fù)手凝視一株開得正盛的白墨素錦蘭。閑閑道出:“本案確屬盜案無疑。夫人可以放心!
………………
………………
為何?我大惑不解,素聞這個初上任的縣令最是冷面冷心。今次為何網(wǎng)開一面?
“仵作已檢出,老夫人是突發(fā)心疾,衰竭而亡,那柄匕首……入肉僅有二三分,并未傷及心脈。所以,夫人仍是清白之身!彼仡^微微一笑,冷漠的眼中,竟也有了溫暖之感。
頓時歡喜無限,熱血激揚,不期然地抽泣起來。深深跪倒,虔誠地向他叩首,此生,我只祈望作一個普通婦人,平凡地活下去。多謝蒼天,也多謝他,讓我有個機會再世為人。
再起身時,已杳無人跡,回廊里惟余雨后遠(yuǎn)風(fēng)送過的木葉清香。
在回返蘇州的碼頭,青布包頭,淡妝素服的我收到一樣禮物:一個早已銹跡斑斑的毽子。心頭某段褪色的前塵似乎模糊地涌現(xiàn):多少年前,我似曾見過這個。
“如星,婆婆既不是她殺的,官府法辦一樣可以還她清白,你何必……”
“翁姑與子婦爭執(zhí)致死,這忤逆不孝的罪名已是坐實了,當(dāng)今法理最重孝義,即使上達(dá)天聽,也難保她一條性命。
何況蔣族最是氣焰煊赫,與督撫大老多有勾連。須知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王法從來如爐,一個罪人的清白……算了,祥,不說也罷!
為問家何在?夜來風(fēng)雨,葬楚宮傾國。
釵鈿墜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
仰望天穹,澄澈晶瑩如碧色琉璃,雪白的鴿群呼哨而過,恍惚間,仿佛又看到多年前京城鐵獅子胡同的舊宅,那個穿著鉛灰棉袍的自己,捏著毽子,怯怯地立于庭中。
“告訴姊姊你的名字可好?”這風(fēng)露清愁的女子,微笑地牽住我手,美得讓人心碎,眼里帶著一抹我讀不懂的東西。
多年以后又見故人,我才知曉,那種情懷,叫做憂傷。
“我叫如星”。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