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蘭舟當年催的發(fā)，全折在這一灣溋溋的波光里了。
　　木舟溯流而上，琳瑯的夢境絲絲縷縷纏著螢火，月輝拋下來就碎成了一圈圈漾起的漣漪，晃到湖面搖曳生姿的蓮花上，水珠瑟瑟，竊竊私語著謎一樣的心事。
　　她在這樣清朗的夏夜醒來，身下是搖搖晃晃的木板。她睜開的雙眼，一半倒映著祥和無垠的透徹蒼穹，一半倒映著腥風血雨的阿鼻煉獄。

　　二、
　　“你來送我？”
　　“山長水遠，我不能再與你同行了。”
　　“謝謝你的酒和這一路的照拂。酒是好酒，很香。”
　　“到了那里，一切從規(guī)矩。該喝的湯，該過的橋，一樣都不能少�！�
　　“我們還會見面么？”
　　“……會的�！�
　　“那么，”在一點點遠去的小舟上，他輕輕揮了揮手，嘴角終于淺淺地扯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來，“回見了�！�
　　濃厚的云層嗚咽一聲吞沒了月光，小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湖面上。待到云開月明，蟬鳴和蛙聲都不見了，夏夜像是被掐住了咽喉，但湖面上靜靜地沉睡著新一輪生機。

　　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
　　單薄的吟唱聲斷斷續(xù)續(xù)，飄蕩在寂靜的湖面上。逆流而上的小舟沒有槳也不靠風，駛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什么木舟，而是一樽無蓋的木棺。素衣女人坐在棺材內，輕輕哼唱著。那曲調談不上幽怨，也和恐怖陰森無關。她向岸上一瞥，借著月光看到了一個落魄的男人。
　　“你來了？”
　　那歌聲倏然停下來。女人問岸上的男人，但絲毫沒有疑問的語氣，仿佛她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
　　正側耳傾聽的男人聞言歉意地笑了笑，為自己的唐突打擾到了女人。即使形容潦倒，不再年輕，男人依然保持著他翩翩的風度。
　　她拍了拍身側的空位�！皝�，我送你一程。”
　　男人禮貌地道了聲謝，踏進了木棺。棺材在水上輕微地晃動了幾下，便穩(wěn)穩(wěn)地承接住了新來者。
　　“我們要去的地方遠么？”
　　“不遠。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到達�！�
　　男人似懂非懂地一頷首。
　　“你怎么來到這里了呢？”女人擺出了準備好的菜肴。
　　“他們都說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死有余辜�！蹦腥溯p松地嘆了口氣，竟像是解脫。“這不，我來找找我的余辜。”
　　女人不置可否。她窸窸窣窣倒起了酒。木棺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像是滿目的星河。風乍起，搖搖跌落人間。
　　“酒是好酒，這酒好香�！蹦腥速潎@地笑起來，“味道好熟悉，我也許喝過，但記不清了。”
　　女人聞言，停下了倒酒的動作。她抬眸看對座人的眼睛。男人的眼神似乎是真的在回憶，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女人垂眸，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倒酒。
　　“……記不得了。”男人苦笑著搖搖頭，“老了，老了。總是覺得自己忘記很多事情，怎樣都想不起來了�！�
　　“既然忘記了，那就是不要緊的事。也就不要想起來吧�；貞浂嗔耍教頍⿺_�！�
　　“你不知道�！蹦腥藫u搖頭，“我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忘記了什么事。這輩子榮華富貴都有了，臭名昭著好歹也能遺千年——”說到這里他不知道因為想起什么，兀自哂笑，“可心里總有個地方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我本不是個信因果的人，但總覺得有場緣分未盡�！�
　　“這世間的緣分，大抵都說不詳盡，一卮湯酒酹前塵罷了。此后種種，不過大夢一場�！�
　　“……姑娘，你在這里多久了？”
　　“不知道�！�
　　“你沒有生前的記憶了么？”
　　“要那東西做什么。這里又寂寞又漫長，回憶無異于飲鴆止渴�！�
　　“也對�！蹦腥它c了點頭，又飲了一口，“我這樣的人，是不是要下無間地獄啊？”
　　“你做了什么？”女人又將酒滿上。
　　“我啊——”男人瞇起眼睛笑了起來。他已經(jīng)不再年輕，歲月毫不留情地刻在他的面容上。仿佛老去的壯士，回憶起那些輝煌的歲月。朝花夕拾般地，拾了一地枯萎，“——我為了博美人一笑，可是出賣了我的國家啊�！�
　　女人不由得偏頭看他。
　　“我不在乎那些虛名。我本來就不是什么義士，當個參謀也權當是混口飯吃罷了�？擅廊瞬煌　Ｎ疫@輩子要什么沒有，可美人就這么一個�！�
　　男人笑起來有種落拓的疏狂。女人看了幾眼，莫名覺得不舒服�？捎终f不上來哪里不對。她只說：“你肯定不會進地獄的。”
　　“好了�！蹦腥孙嬒伦詈笠槐疲坪跻矝]什么要說的了。他看了眼四周。月色下湖面漾起粼粼波光，蓮花上的露珠都折出淚水一樣的光澤�！熬退臀业竭@里吧�！�
　　“我不能再與你同行了�！迸苏f。
　　“謝謝你的酒和這一路的照拂。酒是好酒，很香�！�
　　“到了那里，一切從規(guī)矩。該喝的湯，該過的橋，一樣都不能少。”
　　男人頷首示意。這時不知哪里漂來一樽像小舟一樣的棺木，看樣子是來接他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問女人：“我們還會再見么？”
　　“……會的�！�
　　“不知怎的，我看見你，好似故人�！蹦腥溯p輕笑了笑，揮揮手向女人道別，“那么，回見了�！�
　　濃厚的云層嗚咽一聲吞沒了月光，男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湖面上。待到云開月明，蟬鳴和蛙聲都不見了，夏夜像是被掐住了咽喉。
　　湖面上有風吹過。女人心想，不知這是第幾輪春秋了。
　　她呆呆地坐在棺木里。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爬起來伏在棺材邊緣去看湖面上自己的倒影。月色下她的影子也跟著朦朧起來。但那雙眼，一只倒映出寧靜的湖面，一只卻倒映出無間地獄中最慘烈的景象——
　　那血池中受盡酷刑之人，不是男人，卻是她自己。

　　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
　　單薄的吟唱聲斷斷續(xù)續(xù)，飄蕩在寂靜的湖面上。素衣女人坐在棺材內，輕輕哼唱著。她向岸上一瞥，借著月光看到了一個落魄的男人。
　　“你來了？”
　　那歌聲倏然停下來。女人問岸上的男人，但絲毫沒有疑問的語氣，仿佛她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
　　“來，我送你一程。”
　　男人向女人道了謝，進了棺木。月色下他細細凝望女人的臉，盡量不唐突地問：“不知怎的，我看見你，好似故人。”
　　女人不答，緩緩地給他斟酒。那酒香飄出來，陣陣誘人。男人贊嘆道：“這酒好香。我似乎在哪里喝過，但記不得了�！�
　　男人又向女人講述他生前的風流故事。為了美人，招了罵名�！拔遗率且獕櫲氚⒈堑鬲z�！彼Φ�，神情里卻是坦坦蕩蕩。
　　女人認真聽著他的故事，很熟悉，也很陌生。他的每一世，她都不能去參與，只能在這一方難得寧靜的小天地里，安靜地聽著他的人生。那里的悲歡離合笑淚歡暢，和她隔得遠了，漸漸融入一場不愿醒來的夢境。“就送我到這里吧�！蹦腥孙嬒伦詈笠豢诰��！爸x謝你的酒和這一路的照拂。酒是好酒，很香�！�
　　“到了那里，一切從規(guī)矩。該喝的湯，該過的橋，一樣都不能少�！�
　　“這話怎么聽著這么耳熟。”男人笑著踏進來接他的那樽棺木。“我們還會再見么？”
　　“……會的�！�
　　會的，無數(shù)場歲月，我在這里守著，只為送你一程。幾百年幾千年獨自捱過的時光，在這一刻呼嘯著穿過寂寂長長的輪回。
　　“我是不是有什么沒履行的約定？”男人忽然回頭問。但旋即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好了，都死了再來思量這些事情也沒什么意義�；匾娏��！�
　　然后湖面再次歸于平靜。
　　再次漫長的，令人絕望的孤寂輪回。

　　五、
　　她的手撫上胸口的位置，那里空空蕩蕩。她才忽然想起，那顆心已經(jīng)被她丟進無間地獄，替男人受盡無休無止的煉獄酷刑。
　　她把酒壺收了起來。
　　酒壺已經(jīng)空了，可她已經(jīng)沒眼淚用來釀酒了。

　　六、
　　“那參謀是個瘋子，養(yǎng)著一個木雕天天叫美人。”
　　“活了一輩子沒見他娶個老婆，怕不是木雕成精……”
　　“那又怎樣，他是個叛國賊��！死有余辜！”
　　“真是奇了……”
　　“……”

　　亂葬崗一片混亂的廢墟間，一座木雕雕刻得栩栩如生，棱角圓潤，泛出細微光澤，可以看得出被主人保養(yǎng)的很好，一身素衣的女人眉目輕斂，坐在一葉形狀奇怪的小舟內，啟唇似乎在吟唱著什么。離得近了，似乎真能聽見時隱時現(xiàn)的歌聲，仿佛從虛渺的夢境中滲出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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